贵州◎喻子涵[土家族]
强悍的山,蛮荒的水,一个名字隐藏着一个部落的传奇。
寻觅古老的发音。祖先逃亡进山时反复念叨的地名,一直不为外人所知。
有父亲的地方就叫岜(biā)沙。他们说,胜利者的史书往往不可靠。
岜沙人的史书就是身上背着的弯刀、肩上扛的火枪、怀里抱着的芦笙;
就是头顶那一束连接祖先命脉的发髻、月亮山上缭绕着神灵的古老密林。
这是他们最后的武器和归宿,像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唯一。
一圈一圈的古歌,一圈一圈的命运,岜沙人把身世全部写进树的年轮里。
因此,无需文字,文字无法复原苍古的腔调;也无需墓碑,墓碑是一个脆弱而危险的信号。
连绵的记忆翻山越岭。口头经书延续着每个来历和念想,也送走每一个如风的灵魂。
我在外面见惯了思想的沧海桑田,经历田园背弃村庄时的人心荒芜,也见过无限的空白无魂可招。
人们总在期许和算计。经年累月,仍以非份的梦想捕捉着梦想。
在这片神驻的森林里,我们小心绕过每一棵树,生怕树神发现一群怪面的陌生人。
无数生命的上空,温和的太阳垂照,人与大地舞姿斑斓。
一旦谁获得神赐,我们羡慕并不禁为他满脸的柔光而唱诵。
当辉煌的旅馆孤清下来时,那些摇荡的芦笙却彻夜倾诉。
一个隐忍的部落时刻警醒,飘扬着不竭的生命。
在占里,生命由一株植物决定。
两股清泉,穿天透地而来,知道生命的来历。
瞬间,花换成草,草换成花。
一只巡游的野鹤,在旷野的庞大榕树上领回自己的生命。
女儿的锦绣围腰勒紧来路和去路,正月初六母亲为她解开。
到了二月十六,欢笑是神赐的礼物。女儿沿着清泉而去。
过了这个季节,要等到腊月二十六。任何行为都不能逾越一种节令,等待芦笙吹响。
饮下欢乐祈祷的符语,灵魂和形状就在这个起伏的时间生成或幻灭。
人类庄严的诗篇,是一种隐秘音符的组合。因此,生命是一种选择。命运也是一种选择。
前行和回归,是一条自由的路。
而另一只落伍的野鹤,只能留下影子的传说,随风而逝。
只见我的手势一挥,指尖的远处便有人说:开始——
百千簧片张开羽翼,鼓楼尖顶的千年鹤在蓝天拨响片片白云。
万千的蝉伏在树叶,扇动河谷的微风。
溪流漱漱而过,长夏延续而来的清凉开始起伏,荷塘泛起密集的小雨点。
宽大的鱼网在斜晖的江面飞起又撒落。黄昏来临,家家窗口依次亮灯,忽明忽暗。
所有女孩的眼睛闪烁在星空,时不时有流星划过幻觉。
浩瀚缠绵,缠绵浩瀚。
此时,站在银河中央倾听小黄千人侗歌的,只有我一人。
其实,动听的大歌是不能言说的。因为,由古老心灵散发的万千旋律只是在银河深处的交响。
或者不朽的城堡,所有星座的胸腔,空旷的回声里有着众多的秘密。
或者万物的密码,时间与方向,比如群山、森林、河流、生物、神灵。
其实,谁又敢斗胆描述!
那是神赐的梦幻,沿着心灵的丘壑颤动在生命的边缘,然后——
把所有的生命和灵性唤回。
这是一座宏伟的宫殿,建造给那些灵魂露宿的人。
世界还有另一种璀璨的诗篇,让句子的阶梯通向辽阔的天空。
在磅礴的云海里,大山上升为伟岸,或者沉降一种博大的宽容。
奔放的季节,让每一个日出与黄昏庄严而浪漫。
当阳光唤醒过去与未来,牛羊漫步于它的街市,于是我也出发,沿着金光大道。
我是从巨大的疲惫里逃亡出来的一秆葵花,看着这些金色的故事,熟悉的面孔让我羞愧难当。
我期待一场轮回的到来。
不久就是冬天,朴素的大雪为种子披上棉被,一切思想此刻已经屏息,大地还原本来的线条,内敛而极简。
我愿永久等待那张动人的脸庞。接着,有声音如水滴在晨曦里不停地私语。
石头上生长泥土,泥土里充盈着乳汁。
若干谦卑而勇毅的生命探出穹窿,雨露阳光的表情像时光一样丰富。
我接受一切珍贵的馈赠。
那些弥漫芳香的田埂、洁净的石梯,不知送走多少凝望的身影,迎来多少深情的诺言。
那些忠贞的枫树、光荣的草垛、诚实的晒架,为辉煌的大地屯兵百万。
稻饭鱼羹的日子,伴随沉缓的老歌安详而绵长。
我仿佛看到了那张脸,透过薄纱的瞬间,世界为之敞亮。
在时空远去的时刻,心灵无比润朗。
在杉树出生的地方,叫杉乡。其实,我也想有人叫我的小名。
杉是乐于回报清晨阳光照射的树木。这是儿话,但儿话即是诗。
满山都是杉的蓬勃。想起春天的阳光磨成针尖,像万千婴儿睁着的眼眸。
家家门前有一棵长大的杉,夜晚的露珠如月光撒下的白银,流进女儿家坐夜的歌堂。
乡愁,就是那个女孩早已长大出嫁。
杉乡,是没有写进史书的小名。在有母亲的地方,才叫杉乡。
母亲是从倒在水滨的枫树上诞生的,如今守望在山头,像一面旌旗。
母亲的脸晃动着四季。春夏的歌声泛着青翠,秋冬低语时和颜悦色。
年老的母亲总在唤醒那些杉叶尖上的眼睛,若干枫叶变成观音的千手,总想为众生轻微拂去变暗的伤痕。
母亲的舞姿是满山的彩蝶,划着炊烟飘向每一座村庄。
当母亲的笑靥映满山村水郭时,人们终于明白,有母亲欢笑的地方都叫杉乡。
你可否知道,母亲就是杉乡那个早已出嫁的女孩。
我相信,温馨有时是一种幸福的疼痛,比如突然找到了灵魂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