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强
晌午已过,董秋还在她家的果园里挖树。看架势,她非要把那棵老苹果树挖倒才肯回家。她不走,我也没走。
我在自家的果园里给谷子锄草松土。谷苗刚露头,活儿不打紧,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在果树之间的空地儿种谷子,收成很一般,不过是为了占个手儿,打发莳弄果树之外的空闲时光。相对于家,我更愿意呆在果园里。
我和董秋之间隔着一条山沟。她在我对面的山坡上,我也在她对面的山坡上。要想说话,得扯着嗓子喊才能听清。但我能清楚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她也同样能把我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她从不朝我这边看一眼,哪怕是累得干不动了,停下来喘气的间歇,也是背朝着我的。我把锄头斜支在垄沟里,十指相交扣住锄把儿的顶端,垫着下巴颌,看董秋抡着洋镐刨僵硬的山皮土。山皮土软中硬,我能听见一声一声的闷响。山是相连着的,我似乎感到脚下一颤一颤的。董秋每次都把镐头扬得高高的,可落镐时明显缺少力道,看上去像刨天而不是刨地。其实就是力不从心的无奈表现。这种笨重的洋镐女人哪抡得动呢。她要是朝我喊一声,或向我招个手,我就会过去帮忙。她不向我示意,我也不好过去,我从未去过董秋的果园。
董秋刨一阵就用铁锹把刨下的的山皮土清出,她虽穿着宽松的衣裳,但我还是能隐约窥视到她前胸和后臀健硕的肌肉一颤一颤地向外撞着。我甚至看见有热气从她的头顶冒出。我猜她的整个身子都被汗水湿透了。董秋的身子看着并不丰满,但前胸和后臀却既紧实又圆润,像尚未长开的青西瓜时时向外扩张,光润诱人。但这不是我今天注视她的最主要原因,尽管我时常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山坡上打量她。这次我眼珠不错地盯着她,是因为我预感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儿,具体哪里异常我又说不清楚,我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一会儿又低头看看地,再看看四周的树木杂草,还有沟底的溪流……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明显变化。我皱着眉寻思半天,也没想出哪儿出了问题。但我断定接下来会有意外发生。这不是我的主观臆想,是我长久山里生活经验得出的不祥预感。这是一种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情绪。这种情绪像一股捉摸不定的雾状气息,弥漫在董秋的果园里。
董秋的男人吴江是瓦匠,常年在省城的建筑工地做活儿。董秋一个人在家既照顾孩子又莳弄果园和田地,一天到晚总是忙忙叨叨,少与人交往,偶尔碰面也只是低着头含糊不清地打声招呼便匆匆离开。不知有意还是无奈,日子久了,她便把自己孤立起来了。她整天独来独往地忙碌着,整个人仿佛都陷进活计里了。
红桦谷的人都说,这个女人累木了,刚嫁过来时还有说有笑的,哪是这般榆木疙瘩模样。董秋与我走碰头的时候极少,一旦相遇便叫一声“阳哥”,等我缓过神儿来,她已走出挺远了。我想了想,她真是硬把自己给累木了。
我与吴江同岁,他小我一两天,或者是三五天,反正不超过一个星期。具体时间只有我俩的母亲知道,但她们都不在了。在我俩之间,这么细微的差距一直是不存在的。他从未管我叫过一声哥,我也从未把他当成弟。从小到大不分彼此打闹惯了。娶董秋那天,我借着酒劲儿正和几个发小起哄闹洞房。吴江拉着董秋来到我近前,突然一本正经地介绍道:“赵阳,叫阳哥。”董秋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阳哥”。我突然成了大伯哥,羞得我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我灰头土脸溜回家,酒已醒了大半。工夫不大,我媳妇张兰也跟着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捂着嘴笑话道:“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人家小两口儿急等着圆房呢!你还没大没小的带头闹个不停,哪有大伯哥闹洞房的?”张兰笑得前仰后合的,实在笑不动了,才发觉一个人笑了半天更可笑,便沉着脸问:“咋了?人家娶媳妇你咋蔫了?看人家吴江娶个漂亮媳妇嫉妒了?看上董秋了?看上也没用,吴江是瓦匠,挣钱多。你这个种大地的穷光棍儿,能娶到我这么疼你的媳妇烧高香吧。”我借着酒劲儿,三下两下就把她扒个精光拽进了被窝里。起初她被我狠狠压在身下还有点不适,甚至反感:“木头,木头,你这棵呆树遭到龙卷风了?摇得这么猛!”后来她就把我抱得越来越紧了。事后张兰掰着指头一算,我儿子就是那天有的。
到了满月,吴江带着董秋来道喜。张兰拉着董秋的手说:“秋,你有文化,给孩子起个好名儿吧。”董秋想了想说:“阳哥的名字是阳光的意思,孩子就叫晓亮吧。”我和张兰都说赵晓亮这名字起得好,敞亮。这时吴江凑到晓亮近前仔细端详一番,摇摇头说:“不像我,一点儿也不像我。像我就叫吴大亮,更敞亮!”把大伙逗得哈哈大笑。董秋笑着推了他一把说:“没正形儿。大老爷们家家的赖在月房算啥事?还不快上桌喝喜酒去。”趁吴江喝酒的当儿,张兰和董秋在月房说悄悄话儿。张兰毫无顾忌地指着董秋刚刚隆起的身板儿断言道:“丫头,指定是丫头,和我怀这臭小子时完全两样。”接着贴在董秋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子,两个人嘻笑着,直到董秋满脸通红逃开。后来张兰告诉我,她跟董秋说了怀儿子时的感受。这个得意忘形的女人,竟不知羞耻地对董秋细述了我那天晚上的超常表现,但她永远也不知道背后因由。
几个月后,董秋果然生了个闺女,吴江说,就叫吴立男吧,再生准是男孩。董秋有些不屑地张张嘴,欲言又止。上户口时,董秋自作主张,改成了吴立楠。虽然音同,叫法上听不出区别,但后来还是被吴江发现了。那天是腊八,吴江刚从省城回家三天头上,我去找吴江帮我搭炕。他说大年根子冻手冻脚的搭哪门子炕?我说,再不重新搭,我的灶门就变烟筒了,整天乌烟瘴气的咋过年呀。他说:“干脆搬我家过年得了,开春再说吧。”我说:“少推脱,过了年你就钻城里去了,我连你的影儿都抓不住了,更别说人了。”吴江虽嘴上推辞,但已开始换工作服。换上工作服他又翻箱倒柜地找电费单子。他说顺便到小卖部把电费交了,大过年的别把电掐了。他在翻夹在户口本里的电费单子时,无意间发现了那个碍眼的“楠”字。他把户口本狠狠地往董秋脸上一摔,骂道:“你她妈的诚心让我断子绝孙啊?”董秋说:“这个楠显得金贵,男孩女孩都是咱的心头肉。”我把骂骂咧咧的吴江拉出门儿,不自主地回过头朝屋子里看了一眼,见董秋搂着立楠在抽泣。这件事让吴江心里很憋闷。搭完炕,在我家喝酒时,吴江一直闷闷不乐。大年初一他就急着回省城去了,一走就是一大年。吴江不仅瓦匠手艺好,脑袋也灵活,无论与老板还是工友都相处得很融洽,终于得到老板赏识,提拔他当了工头。老板不在工地时,全由他做主,大伙管他叫二老板。只是回家待的时间越来越短了,隔了好多年董秋才怀上二胎,生的还是闺女。满月那天,董秋愧疚地看着吴江似乎有些讨好地试探着问,这孩子就叫胜男吧。咱家闺女将来胜过男人。吴江借着酒劲儿当着我和张兰的面儿数落董秋:“两个指标全生完了,再也没机会生了,还胜个屁。地不行!地不行!地板太薄,看张兰的地板多丰厚,肥得流油。”董秋咬着下嘴唇,含着眼泪默不作声地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生怕有人抢似的。张兰急着把吴江推到院子里说:“儿子就是个赔钱货。闺女多好啊,知道疼人。”吴江说:“钱算个屁,有儿子过日子才有底气。”张兰说:“你稀罕儿子把晓亮给你。省得我操心给他娶媳妇了。把立楠给我当闺女。”吴江说:“想打我闺女的歪主意,没门儿!”张兰说:“你看看,舍不得了吧?”吴江说:“少和我绕,你那点花花肠子还能瞒得过我?”张兰把晓亮拉到吴江面前说:“啥绕不绕的,晓亮叫爸。看他这个当爸的咋表示?”晓亮眨了眨眼睛,提高嗓门儿叫了声:“爸!”我知道这都是张兰从小到大教唆的结果。吴江轻轻抚摸着晓亮的后脑勺儿说:“行,以后就给我当干儿子吧。”说着掏出二百块钱塞在了晓亮手里。张兰拉着晓亮的手围着吴江转来转去,三个人亲热得俨然真成了一家人似的,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敢怒不敢言,张兰动辄就以远走高飞威胁我。
晚上,吴江把一些知近的亲朋好友留在家里继续喝酒。喝得醉熏熏的吴江像故意找茬儿似的一会儿指使立楠去热菜,一会儿又让立楠烧茶水……董秋抱着哭闹不止的胜男对吴江说:“她爸呀,大半夜的,立楠的作业还没做完呢。孩子明天还得去上学呢。”吴江终于找到发泄口儿,冲着董秋破口大骂:“你她妈的少掺和,我堂堂的二老板,工地上那么多人都得听我指挥,在家连个小丫头片都使唤不动了?心疼你闺女,你伺候老子来!”立楠说:“妈,你快哄我小妹吧。我晚点睡没事,能挺住。”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指着吴江的鼻子说:“吴江你给我听好了,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臭瓦匠。你再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咱俩彻底断交!”吴江不屑地反驳道:“你这只从未见过世面的井底蛤蟆懂个屁。巴结我的人多得是,还缺你一个穷光蛋吗?”我在吴江眼里连只青蛙都够不上,充其量只是个比青蛙既小又难看的蛤蟆。打那以后,我和吴江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但他对晓亮还是那样亲热地叫儿子,每次回来都给晓亮买好多东西。晓亮也高兴地围着他转,像亲父子俩似的。晓亮这孩子就是被他妈带坏了,见钱儿眼开。不管他跟吴江怎么亲近,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人们都说我们爷俩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现在董秋的大闺女立楠在县城里读高中,二闺女胜男刚上小学二年级,学习都好。人们都说这两个孩子随董秋,听张兰说董秋只差一点点没上大学。想念自费,家里为了给两个哥哥娶媳妇已经欠了一屁股债,哪还张罗到自费的钱,董秋背地里偷偷哭了几场也就认命了。这些都是董秋告诉张兰的。
我的儿子学习很一般,初中没毕业就念不下去了。有一天,竟主动跑到果园里帮我干活儿。我说不好好上学跑山上来干啥?他说,一上课就迷糊,打死也不去上学了。我媳妇埋怨我那晚太冲动,说都是喝酒酿的祸。要不这孩子咋老迷糊呢。一定是酒精在作怪。我不知道说啥好。可是,别看我儿子学习不咋样,干农活儿倒无师自通,关键是一点也不迷糊了。我觉得爷俩整天在果园里说说笑笑的干活倒也没啥不好。干啥都能吃碗饭。我就愿意种地莳弄果树,啥脑筋也不用费,吃饭睡觉都很香。所以张兰多次劝我去城里打工都被我拒绝了。她劝不动我,便说,好吧好吧。你当一辈子老农我不管,可咱儿子不能跟你一辈子烂在山里。让他进城跟吴江学瓦匠吧。好歹有个手艺。要不以后咋娶媳妇呢。我说有道理,要不为啥吴江轻松娶到鲜花,我勉强才娶个狗尾巴草呢。张兰说狗尾巴草生命力强专能生儿子,鲜花柔弱中看不中用。我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儿好才是硬道理,和地没关系。她说有关系。我说没关系。她说不信哪天再生个儿子给你看。我说再生就超标了。头胎男孩不给标,还生个屁。她说,你没听说现在城里有做代孕的吗?好吃好喝还挣钱。我说,想钱想疯了吧。我种地打粮供你管够吃。城里的饭有啥好吃的。她说:“你光想着自己吃了,没有钱儿子拿啥娶媳妇?你还想像娶我时那样,花个老母猪钱就把媳妇娶到手呀。没门。就拿现在的行情说,没有二十万休想。要是行情上涨就更难说了。”我说:“这倒是,但你绝对不能做代孕的事,那不成牲口了吗?和猪有啥区别呢。”她说:“别管干啥,挣钱就行。要不你去城里打工,我在家莳弄地和果园。”我说:“让我寻思寻思吧。”她说:“甭寻思了,就你这个木头人去省城,别人把你卖了还得帮人家数钱。”我说:“干体力活谁能诓我?”她说:“白挨累拿不回一分工钱的人还少吗?”她说的都是实情,本来我就对城里有恐惧感。以往去一趟县城我都发蒙,更别说省城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想去了。她说:“还是我去吧。我先把儿子送到吴江那儿安顿好再说。”晓亮得知要去省城,兴奋得很晚才睡。半夜里,我感到后背有团热气扑过来,张兰钻进我的被窝儿说:“光知道抽烟,一有事儿就抽烟。就不能做点别的?”我说:“做啥?”她说:“我去省城要是找到活儿,兴许一年半载回不来,你不想?”我说:“想,想才抽烟呢。”她说:“没完没了地抽烟有啥用?也不知道心疼我。”我说:“你高烧了?”她踹了我一下说:“你才高烧呢!”我说:“没高烧,身子咋热乎乎的烫人呢?”她用力将我的身子扳平:“你这个木头!”她话音未落就猛地将我按在身下。我就像一头温顺的毛驴,驮着她这坨肥肉不知颠簸多久才能到达终点。
张兰走后的第三天傍晚,我听到狗叫得厉害,见大门口有个妖艳的女人进来,就赶紧迎出去问:“你……你找谁呀?”她妖里妖气地说:“我找你呀。我是来陪你过夜的。”我连忙往外推她:“快走快走,你找错人了。我穷得叮当响,一分钱都没有。你去村东边找吴江吧。他有钱。”其实我知道吴江没在家才这么说的,只是为了把她支走。她说:“我不要钱,只要你。”吓得我连连后退,我胆怯地回头看了一眼亮着灯光的屋子说:“不行,不行,我媳妇就在炕上坐着呢,我是正经人,你去找吴江吧。他不正经。”可是她紧追不舍,我说你再往前走我喊人了。她这才摘掉黑乎乎的大墨镜恢复原声“哈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妈呀。张兰吗?你咋变成这鬼模样了?”张兰得意地说:“好看不?”我说:“你刚从鸡窝里钻出来咋的?满脑袋打卷的黄毛儿,像抱窝鸡似的。”她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说:“这不为了给你个惊喜吗!”我说:“惊恐,是惊恐!你不光把我吓够呛,连咱家狗都冲你一个劲儿地咬。”她说:“我考验考验你,看看你定力如何,免得我以后不在家你走邪道儿。”说着,她先我几步冲进屋子里,把各个角落查看一番后满意地说:“嗯,暂时未发现异常。”我说:“张兰你被人欺负了?”她说:“谁敢欺负我?除非老娘心甘情愿。”我说:“你裤子都让人给扒去了还嘴硬。快找条裤子套上,穿着衬裤多丢人。”她气得说:“傻木头,这是紧贴身的弹力裤。”她掐着裤子抻得长长的突然一松手,裤子啪地抽在她腿上。疼得她一咧嘴。我说:“你还是把这个破衬裤脱了吧。屁股本来就大,这下全暴露出来了。胯骨上像挂着两个大倭瓜似的,悠当悠当的太碍眼了。”她说:“你懂个屁,这是我的招牌,全靠这个招人稀罕呢。”我说服不了她,就不再坚持。想到最惦记的事不知咋样,就问:“晓亮安排妥了?”她说:“妥了,我的活儿也找好了,给吴江那些工友做饭。吴江真挺够意思,他和老板说把原来做饭的打发走一个,让我顶替。”我说:“这样好吗?”她说:“有啥不好的,那人还是老板的远房亲戚呢。吴江和老板说我是他媳妇才勉强挤进去的。他不这样说,老板根本不答应。我一想,这样也好,日后,我们娘俩在工地上就没人敢欺负了。”我说:“媳妇哪能乱叫呢?”她说:“只是嘴上叫叫,又不动真格的,放心吧木头。我不会吃亏的。谁都甭想占我便宜。”我说:“你都决定了,还大老远的回来和我商量啥?”她说:“没离开过家,倒也未觉得家有啥好的,可走远了,还真有点舍不得你这个木头了,心里头热乎啦的,我就跑回来了。”说这话时,这个强悍的女人眼圈儿竟然红了。她说:“你那样直勾勾地看我干嘛?去把大公鸡宰了,给你当下酒菜。我去找些衣物明天带着。”我说:“大公鸡还是留着吧。天天打鸣听惯了。我下不去手。”她瞪了我一眼:“打鸣有屁用?吃肉多实在。没用的东西,连只鸡也不敢杀。”她抓了把米扔在前门口,不一会儿,大公鸡带着一帮母鸡来吃米。张兰一把将大公鸡按住,她掐着公鸡膀子把它拎到菜板边,将公鸡头横在菜板上,一刀下去。鸡头和鸡身子就彻底断开了。她把无头公鸡扔到院子里对我吩咐道:“烧水,退了。”我到院子里抱柴火,见公鸡在院子里乱扑腾着,等我慢慢把水烧开,它就纹丝不动了。
张兰把两只鸡腿全放到我碗里:“啃吧,多喝点。”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让我借着酒劲儿能有超常表现。可是我猜透她的意图反倒无力发挥了。我边抽烟边喝酒,一心想把自己灌醉,奇怪的是,我喝了那么多的酒就是不醉。张兰早已收拾好要带的东西,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好一阵子了。她终于有些不耐烦地说:“算了,别喝了。除了满屋子呛人的烟酒味儿,刮不起龙卷风了。”本来嗜酒如命的我,被她制止住竟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我不记得这是自己给自己倒的第几碗酒了。这碗酒,已被我喝了一半儿,里面还有一半儿,我还没有一丝醉意,我完全可以一口把剩下的半碗酒全部干掉。但我毫不犹豫地把已端到嘴边的酒碗放回原处。我脱光衣裳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我努力回想怀儿子那个生龙活虎的夜晚,我想再次掀起龙卷风给张兰一个难忘的夜晚,毕竟她明天就要远去省城了,但事与愿违。
多年来,张兰对我了如指掌,她说:“别摸摸索索的瞎努力了,还是我来吧。我有办法。”张兰像个高超的骑手熟练地跨到我身上。其实她未用任何招法就一切迎刃而解了。她说:“这不挺好的吗?看来你这个木头驴只能我来驾驭。我不激活你就是根木头。我看你是托生错了,你应该是女儿身。下辈子咱俩换换,我做男你做女。”我说习惯了。张兰骑着我这头任她摆布的木驴,像跑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一样,不由自主地上下颠簸着,她越颠越欢实,她说:“木驴,忍着点,今晚咱俩多颠颠。”我说:“颠多久?”她说:“驮我去省城。”我“啊”的一声闷叫,哪儿也去不成了。
天不亮,张兰就急着赶早车走了。临走前,她让我抽空把另一条紧身裤给董秋送去。我问张兰是不是她给董秋买的,她说是吴江买的,不过是她说的情,吴江才肯买的。看来张兰这条紧身裤十有八九也是吴江买的。
家里少了张兰的大嗓门,没了公鸡的打鸣,像换了个家一样,不免有些空寂,这似乎正是我心底所求。我的整个人像获得了新生一般,顿觉轻松自在。
我是趁傍晚村街上没人去的董秋家。董秋看到我有些意外,她有些拘谨地站在前门口儿,愣愣地问:“阳哥,你……你咋来了?”她的表情和问话,倒把我也问蒙了,我紧张得吱吱唔唔不知说啥好。她似乎觉出不妥,忙闪开身子说:“哎呀,你看我,咋还堵着门呢。真是蒙登了,快进屋子说话。”进了屋子,她看了我一眼,嘀咕道:“裤子?”我这才想起裤子的事情,我说:“哦,我是来给你送裤子的。”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说:“不要,我不要。”我向前凑了凑说:“快拿着吧。”她往回推着我递过去的裤子说:“我真不要,你这是干啥?”柔滑的紧身裤在我的手里挤来挤去,我忽然觉得像触到了女人细嫩的肌肤。我说:“这是紧身裤,你穿上一定好看。”她有些惊慌地继续向后退着说:“别,别这样,你再这样纠缠我不客气了。”我猛然想起这裤子其实不是我要送董秋的。我说:“是吴江给你买的,让张兰带回来的。”她的眉头突然舒展开了:“吴江买的呀!我都跟他念叨一年多了,总算想起来了。”董秋低头仔细端详着紧身裤,我看见她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我转身就离开了她家。出了院子才想到,我没有和董秋打声招呼就出来了。我一个人在黑洞洞的村街上走了很久才回家。
此后,我心里一直有个阴暗的念头,总想看看董秋穿上紧身裤是什么样子。但她一直没穿。董秋平时喜欢穿宽松的衣裳。不知是因为干活方便,还是不愿让别人看到她的身形。董秋的身子和她的为人一样,不显山不露水。而张兰因不爱干活儿,养了一身肥膘。看似丰满,实际松懈,不过是一身虚肉。有一回我家卖猪,张兰找董秋帮算账,称完猪,张兰站到秤上一称,夸张地叫道,妈呀,快赶上一头肥猪重了。看人家董秋的身子多苗条,我能顶她俩。接着她让董秋称一称。董秋坚持不称。后来董秋硬是被张兰推到了秤上,一称和张兰只差二斤。张兰说指定是秤出问题了。调了半天秤,董秋一上去还是那么重。张兰讥笑道,董秋你这是偷着长肉啊。董秋红着脸跑了。张兰愤愤不平:“还是人家吴江条件好,把媳妇养得这么精致。”我说:“其实就是董秋长期奔波在山里做农活的结果。”张兰说:“呸,你就是不承认吴江挣钱多生活好。”我说:“其实饭菜都差不多,只是董秋会换着花样做。”张兰气道:“狗屁花样,就是心细不怕麻烦。”紧接着,她警告我说:“我告诉你赵阳,我和董秋称体重的事对谁也不许说,免得村里人耻笑我。”
初春的一天,我终于见到董秋穿着紧身裤来到果园里。因为天下着小雨,周围没有别人,只有我在自家果园里给果树施肥。我用铁锹把土粪均匀地扬到果树坑里,现在用土粪的人越来越少了。用化肥劲儿大,来得快,省时省力。但我还是愿意用农家粪肥,我不在果园里鼓捣这些又能干啥呢。董秋也一直在用农家肥,尤其她这样爱干净的女人,干这种臭烘烘又脏又累的活儿实在不该。
我看见董秋手里拎着镐,挑着水桶从坡下朝果园走来。她刚一露头,我就突然想坐下来歇息一下。我把铁锹平放在草丛里,整个铁锹被杂草淹没了。眼下有山坡的阻挡,我能看到她,她却看不到我。董秋来到她家果园,我已坐在一棵粗大的苹果树后面,只露出一只眼睛半张脸。我想她不会看到我的,因为她连我的果园都懒得看,更别说坐在苹果树后的我了。
董秋的水桶里装着地瓜苗,这样的小雨天栽地瓜苗成活率最高。只是人在泥水里干活儿很遭罪。不是万不得已活计错不开,轻易没人这么干。董秋年年在她家果园的空地里栽地瓜,她的两个闺女都爱吃地瓜。董秋双手握着镐,弓着身子在事先刨好的垄台上刨坑。这是为浇水用的,栽地瓜必须先浇水,然后再插秧封土。刨完坑,她果然拿起扁担挑着两只空桶往坡下走来了。坡下的山沟里有一个温水池。一年四季都冒着热乎乎的泉水。我每次弄完大粪都到温水池来洗澡。
雨天气温低,水池里冒着白色的雾气,一直飘到山梁上也不肯散开。董秋来到水池边,哈下腰打满两桶水,她背对着我向坡上走。随着扁担富有节奏的上下弹动,她下身的肌肉也跟着颤动起来。古铜色的紧身裤像女人的皮肤一样真实好看。
快到坡上时,董秋未能迈上土坎,身子突然向后闪去。“妈呀!”我忍不住惊叫出声来。董秋的身子前后晃了晃终于稳住脚跟。她在土坎下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然后重新迈上土坎,把水挑到地瓜地里。董秋放下扁担,就急匆匆向村子的方向跑去。董秋平时的头发一直是挽着的。大概是浸了太多的雨水,这一跑,一头浓密黝黑的长发突然散落到后背。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她飘动的黑发,直到她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董秋换了身宽松的衣裳回到果园,继续挑水栽地瓜秧。我也歇够了,继续往果树坑里扬土粪。之后,我再没见她穿紧身裤露面。
其实,莳弄果树在夏季里是有许多空闲的。可除了大雨天,董秋整日都在果园里忙碌。我不知道她为啥有那么多的活儿要做,感觉她是有意在找活儿做。有一次,我故意找机会与她在山路上碰面,我说:“你树上的苹果长得挺好的,让它自己慢慢长大就行了,不用太操心费力地管它。歇歇吧。别太苦了自己。”她说:“养活两个孩子不吃苦有啥法呢。”我说:“吴江挣得那么多,还用得着你这样受苦?”她却说:“干活儿好,免得心里乱。”董秋走了几步又回头问:“最近你没听到啥事吧?”我说:“啥事?我整天在果园里能听到啥事?”她说:“没事,没事更好,免得心乱。”
秋末,董秋家的苹果还没有摘完,她的二闺女胜男感冒高烧住院了。董秋带着胜男住在谷堡镇医院打针。眼看就要来霜冻了。果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可她家苹果树上还挂着红通通的苹果。我几次想去她果园里把苹果摘下来,可又怕在村中引起嫌疑。若怀疑我偷苹果倒也没啥,大不了我一个人背个偷东西的黑锅,总比苹果被冻烂掉好。可平时我在村子里从未有过偷盗行为,人们要是怀疑我和董秋有不正当关系就说不清了。吴江本来就心思重疑心大,爱捕风捉影钻牛角尖。那就把董秋毁了。
为了防止有人偷董秋的苹果,我白天夜里一直在自家的果园里呆着,尤其是晚上,我打着手电筒在果园里转悠。有贼心的人,见坡上有人就不敢靠近了。直到有天晚上,我看见一个黑影从坡下朝董秋的果园走来,我一眼就认出是董秋,就把电筒关了。我坐在自家果园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看董秋点亮头灯一个人爬到树上摘苹果。天亮后,见董秋把剩下的苹果全摘完了,我抄小道回到家,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歪才醒。
张兰走后一直没有回家,起初每隔十天半月的还往家打个电话。后来电话也不打了。不打倒清静,我更懒得给她打。直到过年的前一天晚上,吴江和张兰也没回来,只有晓亮自己回来了。晓亮说:“工程赶进度,我妈和我爸活儿忙,不回来了。你那样看着我干嘛?哦,我妈和干爸过年不回来了,打发我回来陪你们过年。”我朝晓亮身后看了看,身后没人:“你们?还有谁?”他说:“立楠她们呀。我们都去立楠家过年,年货我都带回来了。”我说:“胡闹,董秋还不把年货给你扔了。”他说:“哪会呢?我爸,啊不,你是我爸。我干爸都打电话跟她说好了,她敢不从?”
大年晚上,晓亮从董秋家回来,让我去董秋家过年。我死活不肯去。他说了句“死心眼”就走了。没多久,想不到董秋竟来了。她说:“你一个大男人干嘛这么蔫,再苦,年也得过,不但过,还要好好过。”董秋做了一桌子丰盛的年夜饭。饭后,晓亮从兜里掏出一个崭新的大平板手机递给立楠说:“送给你的新年礼物。”立楠正在看书,她头也不抬地说:“不要!拿走!”我拿起手机赶紧把晓亮拽回家里。我说:“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人家立楠是个好学生,以后要考大学,你搞什么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晓亮说:“我早晚会吃到。”我说:“以后规矩点,千万别打立楠的歪主意,这要是让吴江知道还了得。”晓亮说:“干爸可喜欢我了。”我说:“喜欢归喜欢,这事他不会答应的,尤其董秋更不会答应。”晓亮说:“吴江同意她敢不从?”我惊讶地问:“难道吴江同意了?”晓亮说:“他早晚得同意。”在董秋家吃年夜饭,晓亮显得异常兴奋,喝了那么多酒,难免酒话连篇,说大话。我虽没喝几口酒,却感到晕乎乎的,难道醉了?我躺在炕上就睡着了。
半夜里,震天动地的鞭炮声把我惊醒了,我这才想起忘买鞭炮了。我站在墙头上朝董秋家望去,见董秋正带着胜男在院子里放花炮,好看的烟花把整个院子映照得喜庆热闹,看上去和以往的年夜没有什么两样。立楠没在院子里,大概还在屋子里学习吧。晓亮睡得像猪一样,看来他真是醉得不轻。
过了破五,晓亮一大早就要回省城了,临出门儿,他忽然说,有件重要的事差点忘了,便用命令的口气吩咐我多攒笨鸡蛋。我问他干啥?他说有用。我问他有啥用,他看了我一会儿,翻了翻眼珠子说,送礼。
开春,我突然接到张兰的电话。她问我攒多少鸡蛋了,我说一个也没舍得吃,全攒着呢。她说有多少。我说二百多。她说不够,再到别人家买几百个。我问几百是几百。这时,我突然听到电话里有小孩子的哭声,我喂喂喂连喊了好几声,张兰也没有说话,再仔细一听,电话里是嘟嘟的忙音。我又重新往回拨了几次,一直都关机。
隔了两天,晓亮回到红桦谷取鸡蛋。我带着他把村里的笨鸡蛋全买光了。总共凑了八百多个。我边帮晓亮给鸡蛋打包,边轻描淡写地说:“生了?”他说:“生了。”我说:“男孩儿?”他说:“男孩儿。”我说:“吴江高兴不?”他说:“吴……爸你想哪去了?这是老板的小三生的孩子。”我看了他一眼,他转过身说:“我去拿鸡蛋。”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说:“少跟我扯犊子,我刚跟你妈通完电话,你妈都承认了,你还敢瞒老子。”他瞪着眼睛问:“真的?”我说:“真的,我都听到孩子哭声了。”
听晓亮说,吴江自打发现董秋在给立楠上户口时,未与他商量就暗自做主改了字,让他始终耿耿于怀,这个女人太有主意,总担心她靠不住,迟早会出事。因他常年在外,他甚至怀疑董秋生的二闺女不是他的,所以他开始私自攒钱,他瞒着董秋说挣的钱放老板那儿入股了,利滚利会越滚越多。其实他在省城买了个二手房自己住着。至于他暗自有啥打算谁也不清楚。张兰带着晓亮去找他时,他们三个人就以一家人的名义住在那个房子里。当时吴江说房子是他租的。张兰很快就识破了吴江的谎言,但张兰没有和吴江捅明。张兰问晓亮这房子好不好,晓亮说,当然好。张兰说想不想要,晓亮说,不敢想。张兰说,喜不喜欢立楠,晓亮说,喜欢。张兰说,敢不敢娶她。晓亮说不敢。张兰说,没出息。有一段时间,张兰整天做碱面馒头,晓亮背地里告诉张兰说吴江和他都吃够了。张兰呵斥晓亮闭嘴,碱性食物的威力有多大,小毛孩子根本不懂。快过年时,张兰掀开宽大的上衣,指着肚子跟吴江说回不去了。因张兰原本就胖,又穿着宽大的衣裳,整天扎着一个大围裙,没人注意她的变化。吴江这才发现张兰的肚子明显突出,才问起张兰没戴保险吗?张兰说一直没戴啊。吴江说,一直没上环咋不说一声,好想别的措施呀。张兰说,你也没问我呀。吴江说,这还用问吗?你在家咋过来的。张兰说,在家全是我说了算呀。我掰着指头躲日子做。在这全你说了算,你想哪天做就哪天做。吴江说,张兰你这是故意讹我,赶快趁早做掉。张兰说,都大半年了,整天在肚子里动来动去,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吴江说,心疼也得做掉。张兰说,告诉你吧,我去过医院了,要是丫头就直接打掉了,我偷偷给做B超的大夫五百块钱,他告诉我是男孩。我自己感觉也是男孩,和怀晓亮时一样,勤快,还不显怀。吴江说,真的?张兰说真的。吴江说,确定是我的。张兰说,屁话,我是空肚儿来的,你见过我来那个的。自打到省城一直与你形影不离,能是谁的。既然孩子投胎来了,就是缘分。我舍不得打掉,你养不起,我自己养。省城这么大,生孩子的事根本没人管。又不是在老家,你怕啥?吴江你不是一心想要儿子吗?这是老天开恩给你送儿子来。这次机会错过去,这辈子甭想再要!毕竟是穷山沟出来的,别一肚子花花肠子,老羡慕人家大老板,你都这把年纪了,没大钱养不起小三,等攒够钱再养,你都老掉牙干不动了。吴江说,张兰你算把我琢磨透了。张兰说,我警告你吴江,别和我耍花招儿,你敢暗做手脚把这个孩子弄没,我就把你送进去。是高高兴兴抱儿子,还是窝窝囊囊蹲大狱你自己选。
晓亮满有把握地冲我说:“我妈说,有了个这孩子,吴江就得听她的。”我说:“吴江……他喜欢这孩子吗?”晓亮说:“喜欢,特喜欢。”晓亮说:“爸,鸡蛋太重了,你送送我吧。”我说:“你自己拿吧。果园里的活儿紧,我得赶紧去干活儿。”晓亮拎着满满两大筐鸡蛋往外走,两个肩膀一起一伏,身子左右摇摆着。想到他拎着这么重又怕磕碰的鸡蛋,要转换好几次车才能到省城,真是不容易。快走到大门口儿时,我在屋子里喊:“路上小心。”他有沉重的鸡蛋赘着,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我想他能听到我的喊声。
晓亮走后,我一个人蹲在屋子里的墙角不停地抽烟。直到整个屋子被烟霸占,啥也看不清了,连玻璃窗都模糊不清了,我隐约看到大门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我突然想到了果园,走到大门口儿,我才发现,我肩上扛的是把镐,这时候扛着镐到果园里能做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做。我又回到屋檐下,重新换了把锄头。果树下的谷苗钻出挺高了,我可以用锄头给谷地除草。即使草不多,顺便也能给谷地松松土。我扛着锄头再次走到大门口儿,董秋已走出老远了。我抄小道来到果园里。我把锄头立在谷地里,靠着苹果树继续抽烟。
这时我看见一只啄木鸟落到对面的一棵老苹果树上。那是董秋家的苹果树。这是她果园里最大的一棵苹果树,没有人知道它活了多少年。我的果园里原来也有这样一棵老掉牙的苹果树,它只长叶结果少,早就被我淘汰掉换新品种了。董秋这棵老苹果树也早该换了,但董秋始终舍不得,要不是董秋精心,它早就死掉了。现在它终究还是枯死了。啄木鸟的身子与树干平行陡立着,它长长的尖嘴开始敲击枯树干,发出当当当的脆响。不一会儿,董秋扛着锹镐从坡下走上来了。她快到老苹果树下时,啄木鸟吓得飞走了。啄木鸟的飞行姿势很难看,翅膀不停地扇动着,无一刻优美的滑翔,让我想到晓亮拎着两筐鸡蛋的笨样子。董秋终于要把这棵老苹果树换掉了。
我操起锄头边给谷地除草松土,边看董秋如何挖掉这棵全红桦谷最老的苹果树。
现在我感到弥漫在董秋果园里的那股气息越来越浓,它从果园的东西两个方向朝董秋的头顶逐渐聚拢。似两个阴郁的云团向董秋正在挖着的那棵老苹果树聚集。是旋风!两股旋风像粗大的绳子瞬间拧到一起,形成巨大的涡流,那旋转的涡流把董秋和老苹果树缠到了一起。我撒腿就奔老苹果树跑去。那棵老苹果树突然猛烈地摇动起来,它已被连根拔起,瞬间倾倒。我要是再早一会儿赶到,就可以把身子迎上去将老苹果树垫住。那样董秋就不会被牢牢压在老苹果树下了。董秋纹丝不动地趴在老苹果树下,甚至连吭也未吭一声。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我没有工夫去验证这个可怕的结果。我连忙哈腰钻到老苹果树下,我不知道它有多重,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撑起多重。我就只管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将身子一直往上挺。当我把老苹果树顶起移开,我的两只耳朵里像灌满了水一样,憋闷得听不到一丝声响。我赶紧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我试着摸了摸眼睛,我的眼珠还在,并未鼓出眼窝儿。我连喊了几声“秋”,没有回应。我摸索着爬到坑里,这时我的眼前一亮,耳朵里的水也瞬间消失了。我看见董秋横卧在土坑里,我把董秋抱到怀里边摇边喊:“秋!秋!秋!”我看到董秋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淡淡地说:“你来了,你的腿儿可真快。”我说:“你要是提前喊我,就不会被压了。你为啥不喊呢?”她说:“我没喊吗?”我说:“没喊,一直没喊。”她说:“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不能喊了。”我说:“没有,活得好好的。”她说:“对,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我的两个孩子谁管呢?”我说:“你应该喊我的。哪能这样不声不响的就走呢?”她说:“我没喊你不是也来了吗?其实,我喊不喊都一样的,眼下,山上除了咱俩没有别人了。”
“你救了我。”董秋活动着身子说。我说:“是土坑救了你,你要不落土坑里非压扁不可。”她说:“你的鼻子在出血。”她说:“你的鞋呢?跑丢了吧?你光着脚跑来的。”她说:“你抬起脚,我看看你的脚心。”她说:“你别躲,我不用看了。”她说:“你看你这孬样。哪像个大老爷们。”我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她说:“你信不信,我刚才看见鬼了。”我说:“你就是吓着了,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她说:“刚才有双手死死掐着我的脖子。不让我喘气,不让我说话。”我说:“那是苹果树枝把你缠住了。”她说:“不是果树枝,明明是双死人的手。”我说:“死人的手啥样?”她说:“全是阴森森的白骨头没有肉。”我说:“看把你吓的,还没缓过神儿来呢。”她说:“老人们都说旋风是鬼魂变的,这股大旋风来得真怪。”我说:“眼下正是刮旋风的旺季,尤其在咱山里。你快回家歇歇就好了。吓得满嘴鬼话。”
我陪着董秋往回走,我一直想说句夸她的话来安慰安慰她,让她转换情绪,放松一下心情,免得她老这样紧张。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啥合适的话,便说:“其实你穿紧身裤挺好看的,”怕她不相信,我又补充道:“真好看。”她的脸一红,低下头说:“你送我的紧身裤?”真想不到,这个董秋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说得我浑身都热得要冒汗了。快走出果园时,她说:“那啥,等我走远了你再回去。”我说:“你没事了吧?”她捂着嘴说:“没事。”我不知道她为啥要捂嘴。我看着她快进村子了,才慢慢往回走,这时我感到身下有凉嗖嗖的风吹进裆里。我低下头一看,妈呀。我的内外衣裤从里到外全绷开了。我那根丑物时隐时现,频频探出头来。让我脸红心跳的是,和董秋说了半天话,她像没看见一样,竟未表现出丝毫异常来。
晚上,我破天荒给自己炒了两个可口的菜。我找出好久未用的老酒盅。老酒盅容量小,盛的酒少。以往嫌它太小,喝着不过瘾,干脆用碗喝。用老酒盅喝酒的好处是只能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品,喝得贼慢,却能品出酒中真味儿。我捏着老辈人留下的老酒盅,端详着老瓷器上简单沉厚的青花图纹,自斟自饮。在喝到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节骨眼上,我把剩下的半酒盅酒一滴未洒地倒回酒壶。这时,天已经很晚了。我关掉所有的电灯,让整个屋子像睡着一样漆黑安静。许多人家都关灯了。董秋家的灯还亮着,我来到董秋家大门口儿。我想看看董秋怎么样了。但我不能进去,我只能在她家大门口儿观望。我不能抽烟,我一直没有抽烟。我不知道在董秋家大门口儿站了多久。董秋出来了,她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我连忙躲进墙角里。
董秋出了院子便朝山里走去。这么晚了她要去山里干啥?我尾随着她,走进横在我俩果园中间的山沟。她走到温水池就停住了。我悄悄往近凑了凑,怕她想不开溺水,以便尽快救她。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她在脱衣裳。她脱掉所有的衣裳我才发现,原来人一丝不挂在夜里也是有光亮的。她弯下腰试探地撩了一会儿水,然后慢慢躺进池边的浅水里。她洗得很细很慢,像我用老酒盅喝酒一样。夜静得出奇,她偶尔泛起的水声,听着有些刺耳。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控制不住开始抽的烟,当我发现这个天大的错误时,脚下已经有了五个烟头。我想把手里刚点燃的烟掐灭,但已没必要了。五支烟那么长久的光亮和气味,早已把我暴露无疑。我慢慢向温水池凑去。到了水池边,见董秋已穿好内衣,正在穿外衣。
“你来了。”她平静的口气像事先约好了似的。我说:“我怕你……”她说:“我来洗洗白天的晦气。”她下身穿的是紧身裤,大概是身子有水气,她穿了好一会儿,才把紧身裤穿上。她问:“你相不相信真有鬼?”我说:“谁知道呢?又没亲眼见过。不过真有鬼你也别怕,有我呢。”她说:“我啥也不怕,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眼睛盯着山坡说:“我的锹和镐还在果园里。”我说:“没人动,放着吧。”她说:“你不敢去?”我说:“你想现在就拿回去?”她说:“嗯。”我说:“好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扛来。”她说:“一起去,从果园那条道回家。”
到了老苹果树旁,她说:“帮我把苹果树挪个窝儿吧,腾出坑来,明天把新苹果树栽上,再不栽就晚了。”我说:“已经晚了。”她说:“不晚。新苹果树苗一直放在地窖里,没让它发芽。”我和董秋费了挺大劲才把庞大的苹果树根移出树坑。董秋打开手机上的电筒说:“我看看坑底的土质咋样?”董秋的手机刚照到树坑就“啊”的一声尖叫跑到了我的身后。我一手按着董秋的肩膀,另一只手从董秋的手里拿过手机重新一照,原来是两具白哗哗的尸骨。尸骨一半陷在土里,一半露在土皮外。尸骨的周围散落着一些像蘑菇似的大盖钉,已锈得只剩下秃钉盖了。应该是钉棺材用的。棺木已烂没了。我把手机递给董秋说:“你帮我照着,这是座老墓,说不定有好东西。”我下到坟坑里,用铁锹把落在尸骨上的浮土轻轻拨掉。除了入葬时放棺材头的两只粗糙的大厚碗以外,啥也没看到。在红桦谷,这种老墓时常有人遇到。一般都能获得些大钱和金银物件。我说:“是对儿穷鬼,除了两副骨头架啥也没有。”董秋晃了晃手机说:“死人的东西咱别动。你快上来吧。坟坑里阴气重。”董秋把我从坟坑里拉上来,说:“这对夫妻本来在地下呆得好好的,竟让我给挖出来了,真不该。”我安慰她说:“有些人专门来咱红桦谷趁天黑挖坑盗洞的找老坟,鬼都拿他们没办法。你又不是故意的,别怕。”董秋冲着坟坑说:“对不起,不知者莫怪。”紧接着她又催促我说:“快把土填回去,填满,再起个坟包,明儿我再另挖个坑栽树。”
我刚把土填好,董秋就有些疑惑地问:“你注意没?这两具尸骨是相互抱着的。”听她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两具尸骨确实离得很近。我隐约觉得,两具尸骨好像是抱着的。我想了想说:“嗯,是抱着的,有点怪。”董秋轻声问:“咋回事呢?”我说:“就是两个要好的人不愿分开呗。”我把一只手搭在董秋的肩膀上,轻轻一揽,她就钻到了我的怀里。董秋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我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是借助春季阳气上升,万物萌发而形成的女人与草木相融的特有气息。是具有强烈诱惑的味道。
我的手顺着她的后背轻轻向下划,我的指尖轻得像一片叶子滑落到她的后臀上,但她那里还是明显地颤动了一下。她的身子不但没有躲开,似乎与我拥得更紧了。我突然感到那个丑物奇迹般地挺立起来,直顶到她柔软的小腹上。我不记得它有多久没这样主动坚挺了。这让我感到很意外,我想到了怀晓亮的那个夜晚,继而又想到了张兰这个欲望强烈的女人……我感觉那里瞬间又恢复了常态。我突然不知所措起来。董秋慢慢挣开我说:“你看我,你看我,咋吓成这样呢?一对死人有啥可怕的。真丢人,真不该。”我说:“不是,不是。”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对了,白天,白天就是这样的一双手使劲掐我的脖子,真吓人。”董秋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的紧张情绪。她又问:“到底咋回事呢?”我说:“啥?”她说:“那两个人。”我说:“应该是葬在一起的夫妻吧。”她说:“不对,夫妻哪有同时死的,就算万里有一,同时死了,也要葬在两个棺材里,哪能抱到一起呢?”我说:“那可能是陪葬的吧。”她说:“又不是大官儿,这么穷的人哪会有陪葬的。”我说:“那是咋回事呢?”她说:“殉情。两个人在阳间不能到一起,只好相拥而死。”我说:“这样是不是有点傻呢?”她说:“不傻。”我想了想说:“嗯,不傻。”快出果园时,她突然停住脚步,我以为她想回去拿锹镐。因为,我俩离开尸骨时都忘记锹镐的事了。她这一举动,让我忽然想起锹镐的事。可是她未提锹镐,她面对着我又问:“咋回事呢?”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反问道:“啥?”她说:“那两个人。”我说:“你不是说殉情吗?只有殉情可能性最大。”她又说:“咋回事呢?”我说:“还有啥?”她一直站着未动,说:“在地下抱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分开?”我说“地下最安全了。”她说:“地下安全?地下黑洞洞的像现在这样,我有点害怕。”我说:“别怕,快往回走吧。到了家就啥也不怕了。”她跟在我后面继续往回走。她说:“也可能是最要好的两个人,因种种原因未能遂愿,死后变成鬼魂终于走到一起了。”
一路上我们一直讨论着这两具紧抱的尸骨。我们猜测了许多种可能,却始终未能得到无懈可击的满意答案,到了村口儿,我突然想到一个最接近真实的猜想,我说:“其实就是早年最普通正常的一对夫妻,两人在不同的时间离世,分别装入两个棺材,在不同的时间入葬,因为尸骨旁有两只碗。那是分别放在各自棺材头给鬼用来吃饭用的。”讲到这儿,我以为她会像前面那样反驳或提出疑问,但是她没有说话。我继续按照一路上绞尽脑汁想好的猜测讲道:“因几百年在地下侵蚀,棺木全部朽掉了。后来有人在这上面栽了苹果树。苹果树根扎到尸骨上,慢慢将两具尸骨移动、移动……最后终于抱在一起了。”我自以为这是最符合常理的推测。但是她却冷冷地说:“可能是我看错了,是我的错觉,误导了你。也许并没有抱着。究竟咋回事谁知道呢?”董秋的心思显然已不在这个话题上了。她说:“你看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关灯了。只有我家的灯还亮着。我是怕胜男万一醒了害怕。”我说快到家了,她说这就到家了?
我俩快走到她家大门口儿时,我突然被抱住了,这来自身后粗鲁野蛮的双手让我想到了张兰,可是张兰在省城,我试探着碰了碰搂在我前胸的这双力道十足的手,像石块一样坚硬粗糙阴凉。这不是女人的手。我顿觉后背凉冰冰的,山里的尸骨跟来了?我回头想看个究竟,却见一个大骷髅紧贴在我后背上。我拼命抖了一下身子,但抱得很紧,我没有脱开。这时董秋在我身后说话了:“阳哥……”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董秋贴在我的后背紧紧抱着我。难道她被尸骨上身了?她与刚才在果园里的那个董秋判若两人,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害怕她中邪了。她又说话了:“阳哥……”她似乎另有用意。这时屋子里传出了胜男的叫喊声,我和董秋都被吓得一激灵。她急忙朝屋子里奔去,嘴里不停地喊,胜男,别怕,胜男,别怕,妈来了,妈来了。
我走到自家大门口儿,抬头看看天,看样子已是后半夜了,估计离天亮不远了,我进屋子里把这几年积攒的一点备着买酒的私房钱翻出来,揣进内衣兜里,我要趁着天还没亮,赶谷堡镇的头班车。我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省城,绝不能让张兰和吴江再胡闹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