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中的日常生活

2018-11-15 10:26李浔
海燕 2018年6期
关键词:王霞净菜商场

□李浔

那个下午,我因为无聊才走进那家商场的,也正因为我实在太没事了才认真地观看着那些放得整整齐齐的货物。后来我的视线有些僵硬,我似乎看见了我不该看的东西。

就这样,我看见胡彩和一个极其丑陋的男人在一起逛商场,胡彩依然漂亮动人,她的丹凤眼也仍然生动引人。后来胡彩看见了我,她像过去一样,骄傲地走向我,她还伸出了她的右手,还是那么柔软地握着我的手,就那么轻轻地摇了摇,就把我带回了我的初恋时节。

胡彩是我的同学,在毕业前她已是我们学校里非常优秀醒目的女同学了。当时我记得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胡彩胸前并不安份的胸脯就开始鲜蹦乱跳了。我和胡彩的初恋纯属偶然。在我刚毕业的那阵,我突然迷上了蟋蟀,于是在我待业的日子里,蟋蟀伴随了我的生活。我常常带了一个个自制的毛竹管,像一个夜袭的游击队员一样,弯着腰追寻在城市郊区的小白菜地里或猪棚边的小竹林里,我手中的小铁锹坚定又自信地扒开了一块又一块泥巴。于是蟋蟀就在我的口袋里欢畅地鸣叫起来。那个时候斗蟋蟀已蔚然成风,我们这些少年和一些白了胡子又白了眉毛的老头用罐中的蟋蟀斗得你死我活,赢了的蟋蟀也必定有一个好价钱。

我就是在斗蟋蟀的间隙里走进胡彩的家的。我和胡彩见面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像学校里一样把脸涨得绯红,我手中的蟋蟀罐由于手的颤抖而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后来胡彩的爷爷就在我的身边像一条狗一样爬来爬去追寻那只蟋蟀。

胡彩的笑比蜜糖还甜,她脸上的笑纹一点点扩张开来,像一张网似的牢牢地把我网在里面了。胡彩笑过之后,就为我冲泡了一杯酸梅汤,甜甜的酸酸的,我喝在口里心里立刻涌现出无比的幸福。

从那天之后,有时胡彩和我一起去郊外刨土挖泥捉拿蟋蟀,更多的时候她在家里等待我的佳音。每一次我捉回了一些善斗的蟋蟀,胡彩就会带了我去见她爷爷的哥们儿,然后讨价还价,最后是胡彩帮我收钱的。

胡彩的热情并不在那些蟋蟀,而是蟋蟀换回来的钱,胡彩就用那些钱买回来一只紫红色的发夹和一支梅红的口红。那只发夹曾是我梦中的主题,又是我捉寻蟋蟀的目标。

在我和胡彩还在待业的日子里,我的那两件醒目的礼物曾经使胡彩兴高采烈地吻了我的眼睛和颤抖的嘴唇。

我和胡彩分手还是两年之后,当时我是一家丝绸厂的学徒工,而胡彩是一家机械厂车床边的女学徒。那天我能记得清清楚楚,我看见胡彩无精打采地走向我家,我听见了几声不耐烦的敲门声之后,胡彩就推门而进了。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并问我有没有钱,我说没有。她又说能不能弄到5万块钱。当时我一听到这个数字,心里就有点发怵,因为我知道,5万块钱是我两年的工资。胡彩看了我很长的时间说你没钱就分手吧。我说你要那么多钱干吗?胡彩说我想去海南岛玩玩。我看见胡彩漂亮的嘴唇里吐出的全是我不能办到的东西。于是我歪着头斜靠在椅子上朝她使劲地摇了摇头。胡彩走了,她临走前甚至连吻我一下的举动都没有,我觉得非常伤心,我想,这样的女人除了钱还有什么能打动呢?

整整20年,我没有太多有关胡彩的消息。我只断断续续听到另一些同学说她嫁了一个男人又嫁了一个男人的消息,在我的感觉里,胡彩除了嫁人似乎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胡彩终于松开了我的手,她回头拉过比她低半个头的男人说是她的老公。我礼貌地朝那个男人笑了笑然后朝他伸出手去。那个男人的手是温暖的并且是有大气度的,我想:只有成天和人握手的手才是这样的。

那个男人在微笑中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我刚下岗。我说你在哪里工作。他四周环视了一遍说他就开了这家商场。

我站在他的面前,心里有点酸溜溜的。胡彩的右臂紧紧地挽着那个男人的左臂。胡彩说你自个去忙吧,他是我的同学。那个男人又朝我看了一眼说你如果愿意就到我商场来做事吧,胡彩的同学我不会给太低的工资的。

我觉得自己的嘴角已有了苦笑,我说明天我就来。

胡彩的男人走了以后,我说你找有钱人也要挑个好一点的。胡彩说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明白,有钱的都很丑,他还算好一点呢。我说你总可以挑个和你个子一样高的男人吧。胡彩听了我的话说你真是傻到家了,现在谁有钱谁就是爷们,谁没钱长得再高也只能看别人的脚尖。

我随着胡彩在这个大商场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商场很大,而且有两层,我说他很有钱吧,胡彩说我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钱,不过我知道他早年在陕西和人合伙打井采油,你想想,他采油五年没有五千万也有三千万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胡彩,我发现她在这20年中根本没有变,她仍然是说到钱时两眼发光。我记得她和我刚卖掉蟋蟀拿到钱时就是这个模样。

第二天早晨我在家里犹豫了很长时间才走出家门的,我想现在已没有面子不面子的,想想自己工作了20年,还不是厂长开了一个会读了一长排名字后,我就下岗了。

孩子已小学五年级了,学费一年比一年多,课本一年比一年厚,我知道自己肩上该挑些什么。下岗之后,妻子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阴暗,她每天早晨卖菜回来的样子真叫人心酸。我想到这里就加快了脚步向那家商场走去。

进了商场,我走了几圈才找到总经理办公室,那个男人似乎正在等待我的到来,我进门时看见他的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架在下巴的下面,他的眼睛正认真地盯着门的转动。他已不年轻了,大概有五十岁,或许更老。

他看到我后,显得非常热情。这个举动倒给我一个安慰。因为刚才我在进门的一瞬间想过,我想如果他在我面前摆臭架子什么的,那么我宁可不要这份工作。

他说他叫王阿三。我听到这个名字时心里就想笑,我想听听这个名字,可以断定他肯定出生在一个没有教养没有文化的家庭,我并没有笑出声来,我也没有坐在我面前的那只椅子上,这个道理我懂,现在我是下岗工人,我的面前是正准备要聘用我的老板。

王阿三董事长仍然用微笑示意我坐在椅子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王阿三说你会干什么。这是一个非常难回答的问题,我想,我会画画,我会织绸,我还会怀恋胡彩。我不能把这话讲给他听吧,王阿三看我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在我身后的净水机上倒了一杯水递给我说,说吧,没关系,我好安排你干些活。我觉得王阿三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老板的模样,我甚至已产生了错觉,认为他是一位我的兄长。于是我说,我会画画,我会搬货。

王阿三见我说了话,两只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点燃了烟说,你先回去,画一些画给我看看,如果画得好,我就让你当美工,如果不行的话,我再安排你其他的活。记住,回去好好画,美工的工资是很高的。

我从商场回到家时,妻子已回来了。她穿了长筒胶鞋,胶鞋上还有一片蔬菜的残叶。我的鼻子酸酸的,说心里话,我自从下岗,一年来,每天对她都有一种内疚感。妻子早我两年下岗,先在个体户办的粽子厂干活,由于每天要包扎大量粽子,一双手已粗糙不堪了。我妻子的手在我们市里丝绸系统是大名鼎鼎的,它曾经是那样纤细白皙,它曾创下3分钟打75个用丝线打成的结。在操作比赛中常常是前三名的技术能手。

妻子看见我回家了,高兴地告诉我,说她今天的净菜生意特别红火,一个上午就赚了五十多块钱。

望着妻子眉开眼笑的样子,我更觉得鼻子酸溜溜的。妻子现在在农贸市场里和三个和她同样下岗的同事一起承包了一个三米长的柜台,每天的租费是三十块钱。她的工作就是每天早晨三点钟骑着一辆三轮车到城郊的农民家里去收购各种蔬菜,然后把这些蔬菜洗净,分类包装。上个星期她刚开始干这活的时候,曾算了一笔账,每个包装盒可赚一块钱。

妻子大概看出了我的脸上的疲倦和忧虑。她笑眯眯地对我说,你也别愁眉苦脸了,现在净菜的生意非常好,像现在这样下去,不出两年我们自己也可以当老板了,你别怕,我养你,你还是专心画你的画。

听了妻子的话,我的眼睛有些潮湿了,我想,我从小学开始就想当个画家,尽管我已画了近三十年了,但我的画还只能停留在朋友结婚,朋友分到新房子时请我画上一张补补壁之类的,别人掏钱买我的画这种事,我还没有碰上过。

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香喷喷的,儿子敏敏咬着妻子买回来的鸡腿吃得嘴巴里全是幸福的声音。

妻子说,我和阿珍、阿秀商量过了,我们想办个净菜公司,就招下岗的工人。

我说,办公司要很多钱的,工商局批公司很严,听说要有50万块钱才能办公司。

妻子听了我的话后停止了吃饭的动作,她看了我一会儿说,这个你不懂了,我们是下岗工人,我们市里有十万名下岗工人,你想想看,如果这些下岗的人都像我们一样自己办公司。市里的领导高兴还来不及呐,我们下岗工人自己办公司就是为国家挑担子。工商局如果卡我们,我们就到市信访局告他们。

我听了妻子的话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望着妻子一脸自信的样子,我由于没有能力帮她的忙也只好自顾吃饭。我想妻子今天的好心情只不过是一个上午就赚了七十多块钱。如果让她去看看新开张的海润商场。她一定会赞叹不已的,脸上的自信也会荡然无存了。但回过头来想想,海润商场的王阿三也不就是从小老板做到大老板的吗?

那天下午,我并没有马上作画,而是先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广告装潢画册。我想王阿三如果想聘我做美工,绝对不会要我的水粉画和油画静物画。他绝对想要一个能够布置商场橱窗的美工。整个下午我翻阅着那本全是国外的广告装潢的画册,有些图案和装潢也真让我拍案称奇。

由于我是画西洋画的,素描上有些功底,晚上我特意针对鞋业、服装、食品画了一个橱窗设计画,自己看看都有些得意。

那天晚上我做了许多梦,在梦中我梦见了妻子成了净菜公司的大老板,一年能赚几百万块钱,我们也买了一幢市里最好地段的洋房。里面有钢琴、壁炉,每一个房间都有阳光。后来我也梦见了王阿三对我破口大骂,他骂我是个狗屁不值的画家,他还撕了我设计好的画稿。我对王阿三的举动非常恼火,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和王阿三死死地抱在一起撕打着。一直到我儿子把我从梦中摇醒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是在梦中。

早晨我起床的时候,儿子敏敏说你刚才净是骂人话,说脏话老师要批评的。我看着儿子天真的样子只能表示歉意地说,在梦中骂人是无意的。儿子敏敏听了我的话后简真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他说,我上个学期看了《安徒生童话》,里面说白天想什么,晚上就做什么梦。

我走进王阿三的董事长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和一个客户模样的人商量着什么,我站在门口退也不是,进也没把握,而王阿三却仿佛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似的,他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我站在门边心里挺不是滋味,我想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多了几个臭钱。我心里骂的这句话,在我童年的时候是比较流行的骂人话,但在现在自己想想也觉得有些别扭。现在的人都觉得钱不但不臭而是太香了。

大约过了七八分钟的时间,那个客户站起来和他握手告别,王阿三这才把脸转向了我。王阿三恢复了昨天见到我时的热情,他不但给我让了坐而且自己动手在净水机上为我倒了一杯净水。我越来越弄不清这些生意人究竟肚里装着什么鬼主意,他们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简直是反复无常。

王阿三为我端来了净水之后,就从我手中接过了那些我专门为这家商场设计的草图。王阿三在拿了我的图纸之后似乎小心翼翼起来,我看见他轻轻地抖开了我的设计图,惟恐弄皱我的作品,他这个举动一下子就把我刚才对他的仇视打消得毫无踪影。我想王阿三是一个尊重知识的人。

王阿三看了我设计的橱窗广告之后,并没有马上说话,他反复地看着我所画的五张设计图。有半个小时了,王阿三始终没有说话,我看见他的脸上一会儿出现惊奇的神色,一会儿又露出失望的表情。时间长了,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捉摸不透了。

王阿三终于抬起了头,他指着那些设计图对我说,你是一个有基本功的画家,但你缺少发现,也缺少认真的态度。

我听了王阿三的话之后脸上就泛红了。我知道他能够说出这句话,就知道他对画画还是了解的。我没有说话,我想,到了这个份上还是不说话为好。

王阿三并没有理会我脸上的表情,而是用他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设计画稿接着说,你也许更应该画那些纯艺术的油画,其实你对广告效应的商业画一窍不通,但看在胡彩的面子,我现在就宣布聘用你成为我们商场的美工,不过话要说明,以后你在商场里布置橱窗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才能亮相或者说就按我的意思布置,商场就是商场,不能把你个人的艺术观点强加在顾客的头上,商场的艺术就是有特色但最主要的还是人人都懂的大众艺术。明天你上班吧,月薪4000元。

我傻坐在王阿三面前,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听他把话说完,我想王阿三肯定是懂点艺术的,也许他为了开商场特意看了一些书。

王阿三似乎并没有想让我说话,他拍了拍左边墙上的一幅油画说,你看看这幅画,谈谈你的高见。

这时我才发现墙上挂着一幅大约有六平方米大的油画,整个画面是海边的潮水,还有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为了能看清那幅画,我走到那幅油画面前仔细地捉摸起来,凭我的感觉那幅画表达的气势和作画的手法都能说明作者的与众不同。尤其是基本功更是炉火纯青。我回头看了一眼王阿三说,这画的作者是一个有功力的人,而且他的心情很平静。

王阿三听了我的话后,看了我很长时间才说,这画的主人是我的老师,他是留法的学生,我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后来我的手得了关节炎,我的眼睛诊断为轻度色盲,我就彻底放弃了我的伟大理想。

我想我已被王阿三彻底打败了,我傻站在那幅油画的面前,我想从王阿三这个角度来看,我是自己设计稿中最大的败笔。

后来王阿三并没有和我再说起画的事情。他把我当成他的老朋友似的说起一些经营上的事情。我坐在那里觉得非常别扭,我想,在市场的竞争中就是谁能赚到钱,谁就是胜利。

我离开王阿三的办公室的时候,王阿三一直把我送到门边,这时我从心里觉得有些感激他了,我想,王阿三对我的一举一动并没有看不起人的感觉,和他对画的一番交谈也可看出他并不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暴发户,似乎是靠他的灵气和机灵赚钱的。我从商场回家的路上,心里倒开始平静下来了,我觉得这个世界还算公平,谁有本事,谁就有立足的机遇。

我回到家时,妻子还没有回家。我舀了一些米就开始做饭了。自从妻子外出做工以来,家里的一日三顿饭菜都是我做的,说实话,一直以来我把做饭炒菜看成是女人的工作,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谁叫我们厂子倒闭了。也许这就是命运。

我刚刚把饭做好,儿子敏敏就回家了,过了一会儿妻子也到家了。妻子脸上的神色似乎比昨天还兴奋。她笑嘻嘻地对我说,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现在的净菜生意越来越红火了。

为了表示对妻子的祝贺,于是我用夸张的表情故作惊讶地问她,净菜怎么啦?难道今天比昨天还好?

当然。妻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甜了。自从她下岗后,我没见过她笑得这样灿烂过。妻子接着说,你猜猜我今天赚了多少钱?

我说,有90块钱吧?

往上猜,往上猜,你别这样小看我。妻子的笑声越来越响了。

100块。我说。

你怎么啦,太小看你老婆了。告诉你吧,今天上午我就赚到了250块钱,真没想到,我也算让自己看准了。

有那么多?我觉得不可思议。

妻子说,早知这活能赚钱,如果当时刚下岗时马上开始做净菜生意话,现在我已经发了。

我说,你也别想得太简单,才几天呐,你难道能保证每天这样红火。

不准这样说,做生意了该说些吉利话。妻子一脸认真地对我说。

我听了妻子的话后马上讨好地说,好,不说了,我祝你天天大发财,每天赚一千块钱,每天把钱包撑破。

我们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说笑,这样的场景已很久没有了。

第二天上午,我到海润商场经理室正式报告了。经理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她脸上似乎没有表情,我看着她在文件夹中抽出一份名册,在最后一格中写下了我的名字之后就站了起来。她看了我一眼说,走吧,我带你去你的办公室。

我跟着她来到业务科办公室,她指了一张办公桌对我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有关画稿和设计方案你直接和王董谈。

我等她出了办公室之后,才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这时我才看清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员。这个业务科人员很简单,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另两个是供销人员,连我在内才五个人。回想原来在厂里干活的时候,我们单位的科室特多,在我的印象中好像科室干部要比真正在一线干活的工人要多,现在想起来,像这样的单位不倒闭才怪了。

第一个月王阿三董事长分配给我的任务是跟着他出差,没出去的日子就呆坐在办公室里仔细捉摸一个个产品的包装盒。跟着王阿三出门的日子我其实并不轻松,他给我的任务就是用相机不断地按动快门拍摄那些大商场的橱窗和商品的摆设。他说拍下那些场景可以发挥我的想象力,对设计我们商场的橱窗广告和商品摆设都有借鉴作用的。

一天下午,我刚从外地回来就接到胡彩的电话,我和胡彩经常见面,但一直没有私下联系。那天公司刚好没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仔细听她的电话。胡彩在电话里说她这些日子无聊,还说自从我来到商场之后,她总是心神不宁。

在电话里我可以听出胡彩的话并没有虚假的成分。有一瞬间我好像被她的话打动了,我差点淹入了感情的漩涡。但我很快就清醒了。胡彩在电话的另一端停顿了很长时间,她似乎在电话里说,不说了,不说了,真没意思的。

我放下电话后,脑子里全是一片乱糟糟的情景。但却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形象始终贯穿了我的愁烦过程,这就是王阿三一脸认真地站在我的思维中间。这些日子以来,我似乎完全改变了对王阿三的看法,我甚至已在心里把他当成了我的兄长来看待。

那天晚上我刚吃了晚饭就收到了胡彩打来的传呼,我回电话的时候胡彩说王阿三今天又出门了,他让我陪她去跳舞。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她,但我紧握话筒的手里全是手汗。

妻子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朝我这里瞟。妻子见我打完了电话就对我说,你别忙坏了身子,如果实在不愿意的话就别干了,有我一人就可赚钱了。

我没有马上回答妻子的话,我的鼻子酸溜溜的,眼眶里也雾气十足。过了一会儿我说,不碍事,我现在不是体力劳动,无非是画画。

妻子说,现在净菜的活尽管是辛苦点儿,但可以赚钱,等到我们赚够了五万块钱,我们就申请办公司。你猜猜,我们三个人一个月已赚了多少。吃用的不算,净赚的钱。

我说,三千块钱吧。

妻子听了我报出的字数,朝我大笑起来。她说,看来别人是不太了解净菜这活的,都以为这活是辛苦活,但不知是赚钱快。

我说,那你赚了多少?

妻子说,现在我们三个人已赚了一万五千块了。等办了公司赚钱就更多了,每年我们每个人起码可赚它十万块钱。

望着妻子一脸喜悦的样子,我心里也开心。

晚上我到小天使歌舞厅时,胡彩已等在那里了。她一边吃着雪糕一边用一块小手帕擦汗。她穿着一件披着网格披肩的连衣裙,一副青春少女的样子。也许身上已擦了名牌香水,我还没走近她身边,就已闻到她香气四溢的气味。

胡彩看到我后显得非常高兴,她出乎我意料地挽着我的手臂走进了舞厅,我试图抽出我的手臂,但胡彩似乎早有防备,她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手臂的力量很大。

进了舞厅,我们在一个服务小姐的引导下来到一个座位前。我已很久没到舞厅之类的娱乐场所了。现在的舞厅和我过去进过的舞厅截然不同。舞厅里装饰豪华,灯光彩色却昏暗,三米之外是绝对看不清陌生人的模样的。空调机散布在舞厅中的每一个角落,散放着的冷气。

其实那天晚上我和胡彩只跳了一只支慢三的舞,其他的舞客也很少到舞池里去跳舞,大家像我们一样坐在舞厅里私语。

胡彩似乎没变,她依然对什么毫无顾虑,她和我在谈到我们初恋时表露出的那种神情仍然是天真烂漫,她好像已忘了她和我分手时已深深地刺痛了我。回想起我和胡彩一起的日子,我的心就开始七上八下起来,我也好像为情所动,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将胡彩的手握在手里反复抚摸,我感觉到胡彩那急促的呼吸声,我更感觉到她的头已靠在我右边的肩膀上,由于她喷了摩丝液,她的发丝硬硬地碰在我的脖子上痒痒的。

舞厅里不断地变换着舞曲,有一些舞曲是一些经典的爱情歌曲,我和胡彩在这样的舞曲中回顾我们初恋的时光,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能引起我们的共鸣。

后来胡彩在偶然中说起了王阿三,这也是一个我非常想提起的话题,因为我和王阿三已相处了一个月了,但我始终无法了解他的个性和他的过去。记得有一次我和王阿三一起到南方的城市去谈生意。在一次酒宴上,王阿三似乎非常兴奋,后来我发现他对那个供货单位的女秘书非常感兴趣。他和那个女秘书频频干杯,尤其是那个女秘书秋波四溢的时候王阿三更是红光满面,我和他出了多次门却没看到过他喝那么多酒。

我和王阿三回到宾馆的房间后,王阿三还在我面前对那位女秘书赞不绝口。后来那个女秘书来了,我很知趣地想回避一下,我刚走到门边,我听见王阿三在大声地喊我回来。于是我坐在房间的沙发上头也不敢转地看着电视里的新闻和少儿节目。

那天王阿三也坐在沙发上,那个女秘书却坐在床边,我的余光可以感觉到他就在大大咧咧地看着那位女秘书,而女秘书却也不回避王阿三,她反而用火辣辣的目光在王阿三的身上上下浏览,他们都没有说话,这样的环境我有点坚持不下去了。我又一次想离开这个房间,我站起身,朝王阿三看了一眼,而他并没有看我,他的眼睛已深深地粘在女秘书的脸上。女秘书的脸红扑扑的,大概已喝了酒的缘故,眼神里有一些含糊不清的意味。

我从容地走向客房的门,我的脚步不紧不慢,我的手终于拧开了客房的门锁,门已拉开了,我想我终于逃脱了这尴尬的场面。但是在我快走出房门的瞬间,我听见了王阿三的声音,声音并不有力但还是清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上房门来到了走廊上。

我在等电梯的时候,王阿三已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全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的神色。他望着我的脚尖说,今天你想离开那个房间的话,明天你就解聘了。当时我有些不解地望了他很长时间。王阿三并没有说话,他拉着我的手走进了我们的房间。

那个女秘书看到我们进来后,她的脸色非常难堪,她临走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走了出去,并传来一声很响的关门声。

那天晚上,我始终在听王阿三反反复复的对那个女秘书的见解,他说像这样的长相,应该让画家当模特的,王阿三那晚并没有睡好,一晚上我都能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声音。

等胡彩搡了我几下之后,我才想起胡彩正坐在我的身边。

胡彩说,你把我的手摸痒了。

我说,真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

胡彩已把半个胸都靠在我的肩上了。她说,你现在变多了,是没有激情了,还是有顾虑。

没有,没有,我是这样的,我老婆一直对我很好。

胡彩说,你怎么啦,我们在一起你和我说你老婆干吗?

我没有说话,我环顾了四周,只是舞厅里到处是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胡彩说,你大概怕王阿三解聘你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胡彩说,没有,真的没有。

胡彩说,你这是多余的想法,其实我现在已有钱了,多的你想不到,如果他开除你,我还可以养你呐。

我额上的青筋在剧烈地跳动,尽管我听了胡彩的话想发火,但后来我还是忍住了怒气说,你别说了,这样的话我不爱听。

胡彩大概看出我真有点怒气了就不再说话。她坐在身边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缩头缩脑地样子。

那天晚上,我和胡彩不欢而散。我回到家时妻子和孩子都睡了,于是我偷偷地走进了儿子的房间,我没有开灯,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心里一片惆怅。

自从妻子做净菜的活开始,由于她每天早睡早起,我已和妻子很久没做这种事了。儿子睡得很早,妻子也睡得早,现在我和儿子换了一下,他们母子俩睡一个床,我却睡在儿子的小床上。

窗外的月亮很亮,我毫无睡意,于是揿亮了台灯,顺手拿起一本杂志翻看起来。一页纸还没看完,妻子就走了进来。

妻子在我身边说,敏敏已睡了,我睡不着。

我笑了笑说,我也睡不着。

那天晚上,我和妻子在做那种事的时候,心猿意马,总是不能集中思想,我的脑中一会儿是王阿三,一会儿又是胡彩。于是我们就草草地完事了。妻子在回她的房间时说,明天我买些好点的菜好好让你补补身子。

听了妻子的话我心里一热,这时我真想冲过去把她拉回来好好地亲热她一番。但妻子走了,我的房间里只剩下那只小闹钟的声音。

我们这个地处闹市区的海润商场越来越引起市民的关注了。这些日子以来,顾客们有事没事地都来逛商场。由于时下政府鼓励私人办企业,个私企业的地位也日渐上升。特别那些大企业大商场在市民心中已完全有了充分的信任感。

一天早晨,我刚到商场,我看见那位女经理在亲自分发报纸。我拿了报纸一看,只见这张当地党报的头版上刊登了一篇介绍王阿三的长篇通讯,题目是《从画家到商海的弄潮儿》。在这篇长篇通讯中,那位记者把王阿三吹棒得天花乱坠。

大约上午九时多,我接到电话让我到董事长办公室去。我走进董事长办公室时,只见我们商场的管理人员都站在那里,王阿三坐在老板桌后一脸的怒气。

王阿三看见我走进办公室后就向我招了招手说,你过来,你过来。

我走到王阿三的身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看见经理室、业务科、预算科的人员都在紧张地望着我。

王阿三拍了拍我的肩说,你们看见没有,他才是画家,什么时候我成了画家了,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董事长办公室里尽管有很多人,但一片寂静。王阿三看了看四周说,出五万块钱登广告我很愿意,但出五万块钱请人写这样的臭文章我不答应。王阿三的声音很响,说是在说话,其实他是在吼。过了一会儿他把脸转向我说,你看过没有,你说说,里面的我是不是像个游手好闲的人。

我没有说话,我当然知道我还没有权力在这种场合说话。

王阿三坐在老板椅上,像一个没有对手的剑客一样虎视眈眈地轮流在每一张脸上移过,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女经理的脸上。王阿三说,一直以来你干得很好,也可以说我赚得钱当中有三分之一是你为我赚的,平时你很机灵,这会儿怎么啦?说。

那位女经理红着脸抬起了头,我看见她眼眶里已积了厚厚地一层泪水。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位记者找我的时候,我是拒绝了他,他第二次来的时候,带来了市长的秘书和他们报社的一位副总编辑。那位秘书告诉我,说宣传我们海润商场是分管商贸的副市长的意思,于是我才和他们说起了你的一些情况。

王阿三听了女经理的话后没有说话,我看见他痛苦地低下了头过了许久才朝大家挥了挥手说,回去吧,都回去吧。

我快要出门的时候,王阿三叫住了我。那位女经理也没有走,整个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王阿三的态度似乎已平静下来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位女经理说,像这样的报道只有损我,不会对我生意上有帮助的,你们知道不知道,只有企业没钱贷款的困难时刻,这样的报道或许有用,我有钱。我现在想做的广告,就是告诉顾客,一样的货,但比其他的商场要便宜一点,记住,广告不能太夸张,太夸张了你就失去了顾客。过了一会儿,王阿三对那位女经理说,你今天下午就去电视台和报社,付五十万块钱分别做一些长期的广告,你们一起去。王阿三指了指我说。

当天下午我和女经理先来到电视台,在广告部拟下了一句广告词:同样的商品,海润商场却有最低的价格。女经理看了我一眼说,这样的话说得太没有艺术了吧。我说,董事长刚才就这样意思,你打个电话问问。女经理说,你打吧。

我接通了王阿三的电话,在电话里把那句广告词说了一遍。王阿三在电话里连说就这样。他还说,报纸上的广告词也用这句话,但要用大号黑体字。

我放下电话后,女经理问我,王董事长怎么说?

我说,他说就这样。

我越来越不理解他了,他过去不是这样的。女经理低着头自言自语。

他过去怎么的?我望着女经理不解地问。

女经理并没有应我的话,后来她始终没和我说一句话。

也许是电视台和报纸上不停地做广告,这些日子商场里的顾客明显多了起来,营业额一天比一天增高。特别是底层的自选商场的商品每隔两三天就要进货了。在进货的环节上,那个女经理还是有一套的,她进的货总是要比其他商场低2个百分点的货款。王阿三每天待在预算科里,和几个退休后被他聘过来的老会计拥着几个算盘接算着进货和销售额的差额。这些日子大家都知道商场已快击垮市内的其他几个商场了,尤其是自选食品类早已是一统天下了。

一天下午,王阿三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他的神色凝重,好半天没说一句话,我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眼睛始终没离开过王阿三的脸。

王阿三说,她终于走了。

我说,谁,谁走了。我看了一眼王阿三脸上的表情,心里有些紧张,我想大概是胡彩离开他了。

王阿三说,她到新世纪商场去了。看来我们多了一个真正的对手了。

我没有说话,后来我才知道,是那个女经理跳槽了。具体为了什么事,王阿三始终没对我说。

过了很长时间王阿三指了指我说,我看还是你当经理吧。我听了他的话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王阿三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你别推辞,我看你准行,你现在就是缺少经验,但你有悟性,其实经商和艺术是相通的,经商也是一门深奥的艺术。

我仍然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该对他说些什么。

王阿三说,你知道不知道,她为什么走的,她是为了你。

我听了他的话后更是吃惊了不少,我说,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王阿三打断了我的话接着说,自从你来我们商场后我经常在她面前赞扬你,每一次她总是不服气,你记不记得,那次大门边的橱窗设计,她也设计了一个方案,最后我选中了你的设计,她非常恼火,后来顾客们都说好,她没话了。最近你的那句实在的广告词已有了很大反响,她又没话了。她心里有气。但事实你是对的。

我说,她从来没说我不好。

王阿三说,她经常在我面前说你的设计不好,广告词也不好,一点用也没有。但我天生对你有好感,从第一面见你时就有好感,我是个体户,你想想,哪有个体户,就因为老婆介绍个同学就录用一个美工。

我没有说话,低着头抽烟,心里觉得挺感激他的。

王阿三说,她和我赌气是真的,这也都怪我从小太宠她了。

我听了他的话觉得奇怪,于是我问,她是你什么人。

王阿三笑了笑说,她是我女儿,从一岁开始就和我一起生活了。王阿三看了一眼我接着说,我让你当经理也是为了教育教育她,让她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你别推辞,我会帮你的,给你放手去干,我还有点不放心呢,你毕竟不懂进货的窍门。

就这样我连自己都没有思想准备就当上了市里最有名的海润商场的经理。连妻子也不敢相信,一个星期来,她还以为我在她面前吹牛。等到有一天她来到我的经理办公室的时候,她才高兴地搂着我的脖子使劲地亲吻了我。

其实我这个经理当得非常轻松,我的职能最多只能是一个经理助理,真正的经理还是王阿三。王阿三似乎真想要把我的培养成经理,每一次跟他出去进货,他毫无顾虑地把所有的客户介绍给我,并对所有的客户说以后多和我联系。看到这个举动,我打心里感激他,我觉得已没有理由不相信他对我是真诚的。所以这些日子我把海润商场当成了自己的事业。我甚至每天等到商场的夜市关门时才离开回家的,作为一个商场的经理是用不着这样的。但为了报答王阿三看重我,我只有这样没日没夜地泡在商场里心里才好过些。

自从王阿三的女儿跳槽到新世纪商场之后,那家濒临关门的商场却开始红火起来了。那天早晨我在办公室了浏览报纸的时候,又看到了一篇醒目的报道。报纸上的题目是《女强人王霞和她新世纪梦》。写报道的记者还是那个曾经大吹特吹王阿三的记者。

那篇通讯我看得很仔细,连那些形容词也逐句认真地读,看完之后才知道报纸上这样吹捧王霞是因为新世纪商场是国有企业,王霞能够在一个多月内把一个濒临倒闭的国有企业搞得大有起色这当然要大吹特吹了。

那张报纸右上角有一则广告更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个净菜公司开张的广告。看到这个广告后我心里立即涌现出说不出的滋味。因为上个星期妻子在吃晚饭的时候还跟我说起要办个净菜公司的事,她还要我帮她们的公司取个好名称。当时由于我刚上任经理不久,心里全在商场的事上,就说行,但一直把这事搁下忘了。没想到这个叫“人人净菜公司”倒先登广告先开张了。

那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心情非常沉重,一路上我始终在想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妻子。回到家时,妻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儿子坐在她身边正在做作业。家里没有一丝想吃晚饭的情景。平时这个时候,妻子总是在做饭炒菜,整个厨房和客厅里也会弥漫着饭菜香的气息。可今天没有。看到这个情景我心里一紧,我想妻子肯定已看到了那张报纸,她心里也肯定在和我赌气了。

妻子看见我回来后,眼睛并没有离开电视机。她向我招了招手说,来,看了电视再说。

我慢慢地走向妻子,内心中充满了负疚之感。我硬着头皮坐在妻子身边的椅子上,望着电视机心里想,该怎么样解释我对她的事业的不关心呢。

来了,来了,你看。突然妻子疯狂地拍着电视机对我说。我看见电视里正播放着一条文字广告。那条文字广告和我白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人人净菜公司”的名称绿色中套着红色非常醒目。

文字广告很快就过去了。这时妻子才回过头来看我。我看见妻子的眼里闪着泪花。于是我低着头轻声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妻子惊奇地问。接着她说,什么对不起,你今天怎么啦,敏敏,我们去吃饭去,作业回家后再做,她们还在等我们呢。

妻子一手拉着儿子敏敏,一手拉着我走出了门外。

我说,去哪儿?

妻子说,今天是我们“人人净菜公司”成立的日子,我们三家要好好庆祝一下,快快,我们叫出租车,快些。

这时我才知道,这个“人人净菜公司”就是妻子她们开的。

在饭店里,妻子和阿珍还有阿秀我们三家九口人围坐在一桌边,脸上全是喜悦。

菜摆得很多,大家吃得热闹,我和阿珍、阿秀的男人不停地碰杯猜拳,妻子和阿珍、阿秀一口一个经理、副经理互相吹捧、道喜。这时我才知道,妻子已做了“人人净菜公司”的经理了,而阿珍和阿秀也成了副经理。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妻子也喝多了,阿珍和阿秀她们都说我们家肯定开始发了,听了这样的话我和妻子没有不喝酒的理由。后来还是我们只有十岁的儿子敏敏的提醒我们才停止了喝酒。

那天回家以后等儿子敏敏睡了。我还没等她坐稳就一把拉过妻子搂在了我的怀里,那天晚上,我激情四溢,势不可挡,妻子和我一样,把我们十年前的婚床当成了爱的海洋。

第二天我刚走进我的办公室不久,胡彩就来了。

胡彩的脸上很难看,没有一丝笑容,她看了我很长时间说,你怎么啦,我昨晚打了一夜的传呼给你,你一个也没回。

我并没有看她,我说我醉了。

真的?胡彩又看了我一眼问,接着说,今晚你不会醉吧,晚上我等你,胡彩没等我回话就走了出去。

由于昨晚我喝多了酒,又激情了一番,我疲倦地靠坐在椅子上出神。王阿三走进我办公室的时候,我也没有马上灵活地站起身来,王阿三似乎看出了我的反常现象,他看了我很长时间才说,你脸色不太好。

我佯作笑容说,没关系,只是昨晚喝多了酒。

王阿三没有直接说话,他坐在沙发上,点燃了烟说,商场是战场,你知不知道新世纪有了新招。

王阿三的问话使我非常狼狈,我确实不太清楚新世纪商场有了什么新的高招。于是我尴尬地站在王阿三的面前,脸上只是发烫。

王阿三说,晚上以你的名义请阿霞吃饭,一定要把她请到。王阿三说完就走了出去。

我傻站在那里望着那只王霞使用过的红色电话机不知该怎么办?我想我打电话给阿霞,她能不能答应。如果不答应我怎么向王阿三交待。我犹豫了很长时候,终于拿起了电话机,拨通了王霞的电话。

电话是王霞接的。

我说,王经理,我想请你吃顿饭,千万别推辞。

王霞在电话里说,好呀,是我父亲叫你找我的吧!

我哑言了。

王霞在电话里说,快说,在哪儿请我,低档的我可不去的。

我连忙说,就在你们新世纪对面的阳光大厦吧,可是四星级的。

行。王霞就搁下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后,长长地松了口气,没想到王霞就这么爽快地回答下来了。于是马上地奔向董事长办公室。

王阿三笑着说,是不是她很爽快就答应了。

我连声称是。

王阿三接着说,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她肯定是想我了,我快有两个月没见她了,不知她瘦了没有。

在阳光大酒店最豪华的包厢里,我、王阿三、胡彩、王霞,还有一个王霞带来的叫吴榆树的年轻小伙子。我们围坐在餐桌的周围,四个面带微笑的女服务员轻手轻脚地站在我们身后端菜分盆,一切有条不紊。像这样高档的餐饮我还是第一次来,可以看出,除了我之外,那个王霞带来的吴榆树也像我一样对高档的服务显得束手无措。王阿三一会儿看王霞,一会儿看坐在她身边的吴榆树,胡彩却在偷偷地看我。

在用餐的时候,王霞总是在笑,王阿三也是笑容满脸的样子,后来王阿三拍拍吴榆树的手说,阿霞,你怎么不介绍介绍他呢?

王霞笑了笑说,小吴是工商管理学的硕士生,今年刚毕业,现在是我的总经理助理,你别看他年轻,他可是为我赚了很多钱了。

王阿三听了王霞的话后,眼睛就粘在吴榆树的脸上,过了一会儿,王阿三问吴榆树,你老家在哪儿,听口音像是北方人?

吴榆树腼腆地说,老家是陕北的,就是延安附近的安塞。

王阿三听了吴榆树的话动情地说,安塞?那可是我的第二故乡,也是我发财之源。

王霞接着话说,你现在清楚了吧,安塞是块福地,你在那里发家,现在我用了安塞的人我会超过你的。

王阿三听了王霞的话佯装着笑脸说,对对,安塞是块福地,当年共产党就在安塞发的。

那天晚上,王阿三和王霞始终没有谈及生意上的事,气氛出奇的好,不知底细的人绝对看不出他们又是父女,也是商业对手。

这些日子来,妻子成天扑在她的“人人净菜公司”里,这家公司声势很大,一方面净菜公司在我们市尚属首家,但最主要的还是妻子她们都是下岗工人,下岗工人自己办公司,为政府分忧,为其他下岗工人树立了自强自立的榜样,这样的事例当然成了新闻媒体大书特书宣传的对象。更让人赞扬的是这家“人人净菜公司”似乎每个星期都在电视新闻节目里亮相,报纸上也经常刊登“人人净菜公司”接纳下岗工人的消息。妻子也成了我们市里的电视明星,她走到哪,都能让人认出她来。

一个星期天,我出自好奇来到妻子她们的公司,说是公司其实更像一个大车间。我曾听妻子说过,这个净菜公司的厂房原是一家破产企业的仓库,一直闲置在那里,妻子在市劳动局的牵线搭桥下,以非常便宜的租金租下了这个有一千平方米的仓库。

我走进净菜公司的车间,马上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喝训起来,她说,你怎么进来了,谁让你进来的?

我一时语塞,只是傻乎乎地望着她发呆。

走,走,别在这里,我们的车间是保密的,你再不走我就打110了。那位女人挥舞着她粗壮的手臂,手背上洗菜的水珠不时溅在我的脸上。

我并没说出妻子的名字,只是一边往后退一边说对不起。

那个女人看我一脸理亏的样子,语气就更加严肃起来,她警惕地说,你别走,说你究竟来干什么?探听情报还是来干坏事?

我又一次语塞了,我只有望着她傻笑。

这时我看见妻子来了,她看到我后显得非常吃惊。等到她走近了她才问我,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只是想来看看。

妻子警惕起来,她的脸上显露出不太信任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她才问,是你自己来还是王阿三让你来的?

怎么会是王阿三呢?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妻子松了一口气说,以后你别来,我们这里有规定,任何外人一律不准入内,第一怕别人偷看我们的生产流程,第二怕别人带细菌进来。

妻子的话听得我毛骨悚然,我想,妻子怎么会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了。我朝妻子笑了笑,掉回头就走了。妻子并没送我,她只是说,晚上的饭少烧点,今天该把剩饭都吃了。

我还听见刚才喝训我的那个女人在问我妻子,问我是谁,妻子告诉她是老公。那个女人就笑了起来,她说那他怎么不早说呢。妻子说你做得很好,以后还应该更凶些,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如果出了什么事,公司里二百多个下岗工人的饭碗也许又没了。

晚上,妻子一进家门就笑着对我说,公司里的女工都在传说你被吴胖胖骂得狗血喷头的事。

我说,你怎么了,办起了公司就变得疑神疑鬼了。

我能不疑心吗?这些日子我烦死了。找我的人特别多,那个新世纪商场的女经理每天都派人来找我,说要和我合资办,我没答应,她自己又来找我,说要包销我们所有的产品,我当然也没有答应,要干就自己干,既然已干了,我却不愿让人掺进来。妻子一边吃饭一边对我说。

我说,新世纪商场的女经理就是王霞。

妻子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说,对啊,你认识王霞?

我说,她是王阿三的女儿,是为了我才另立门户到新世纪商场去的。

妻子听了我的话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说,照理你是经理应该是知道的,但我想你知道了不对我说也不太可能的事。

我说,什么事?你怎么吞吞吐吐的。

妻子说,王阿三也来找过我,他说如果我愿意合资,他每年给你的工资是50万。你现在的年薪是5万。

我没有说话,我想,看来王阿三对我还是防一手的,现在已经很明白了,在王阿三的眼里,我妻子要比我份量重得多。

妻子说,50万是很吸引人的,但我不能昧着良心把二百多个下岗工人重新送上提心吊胆过日子的生活。

王霞确实干出了名堂。现在新世纪商场的营业额已明显超过了我们海润商场。王阿三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自从我认识他至今,我第一次发现他脸上的自信已荡然无存了。

新世纪商场在上个星期公开提出了“假一赔十”的口号,对顾客来说,这个口号是非常吸引人的,随着这个口号的迅速传播,我们海润商场的营业额直线下降。现在已过了国庆日,国庆日过了之后,就意识着商场的销售旺季到了,但海润商场在旺季中生意仍然清淡,这是非常危险的。

一天上午,我刚上班不久,王阿三就打来电话要我到他的办公室去。我怀着紧张的心情来到他的办公室。王阿三的表情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他的笑容似乎又恢复了过去的自信。我想,他大概又找到可和新世纪商场抗衡的对策了。

王阿三见到我后并没有切入正题地和我寒喧着。他似乎忘记了商场的危机。他说起了我妻子的“人人净菜公司”,他说,我见过你妻子了,她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

我的笑容是酸溜溜的。

王阿三接着说,下午你到新世纪商场去看看那里的生意。

我说,这些天我每天都去。

王阿三,他们生意肯定是很兴隆吧,你说说他们的情况。

我说,顾客好像都疯了,他们都是冲着这块“假一赔十”的牌子去的。

王阿三并没有马上接我的话,他沉思了一会儿,居然还闭上了眼睛,像是一下子睡着了。

我鼓足勇气接着说,王董事长,我们也打出这样的牌子吧,那天我在新世纪商场问一个顾客为什么他们不到其他商场去,他说这里没有假货。

王阿三听了我的话后,突然睁开了眼说,你是生活在真空里的一只小虫。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每个商场都能挂这个牌子?你说说看,现在市场上假货那么多,你能保证你的商场里没有一件假货?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王阿三发这么大的火,望着他气势汹汹的样子我简直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王阿三似乎恢复了平静,他为我泡了一杯茶,和气地对我说,你应该知道新世纪商场的背景,现在都在努力搞活国有企业,鼓励发展个私经济,不管怎么说,国有企业还是政府的儿子,现在你该知道了吧。这个不说,说说你老婆的“人人净菜公司”,你以为我笨,其实我在你老婆办公司之前就到工商局去申请过了,可他们就是卡你,为什么你老婆说办就办了,还不是占了国有企业下岗工人的光。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海润商场如果今天敢挂“假一罚十”的牌,今天下午技术监督局、工商局、防疫站就全都来了。我的商场会被他们搬空了。王霞是承包的,但她名誉上还是国家的。

我听了王阿三的话之后,才知道商场的竞争一方面靠水平,另一方面主要是靠政策。回想妻子办公司的时候,妻子就对我说过,就凭她是下岗工人谁都不敢卡她。

王阿三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的真正目的,其实就是让我画一些打折的招贴画,王阿三告诉我,现在除了打折来吸引顾客外已没有退路了。

整个海润商场已被我们打折招贴画装点得红红火火,非常醒目。开始的一个星期,顾客又挤满了我们的商场,营业额也直线上升。但好景不长,自从新世纪商场也开始打折之后,我们商场又开始冷冷清清了。后来在王阿三的指导下,我又举办了几次摸奖销售,虽说拉拢了一些顾客,但仍然不能维持有利润。

这些日子,妻子每天吃饭的时候总会问一些我们商场的销售情况,她显得非常清闲,这使我非常惊奇。因为我知道她的“人人净菜公司”的创业事迹已上了好几回省报的头版。她本人也当选为市人大代表,还被评为省自强自立“十佳下岗工人”。她的公司的业务范围不仅做到了市外,还做起了跨省的生意。每天凌晨,一辆辆装满净菜产品的卡车,运往周边的一些城市。她的公司也不断低成本扩张,买下了一个又一个倒闭企业的大车间。

有一次妻子对我说,这些连片买下的厂房是她将来搞房地产的基础。听了她的话,我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阿三对我的态度已有绝大的变化,他常常在我们面前说起我妻子和“人人净菜公司”。

一天下午王阿三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里,我看见他犹豫了很长时间才说,今晚想请你妻子吃饭。

我望着王阿三略显疲倦的脸没有出声,我在猜测他的真正意图,王阿三见我没有出声,他说,是生意上的事,你一定要把她请来。

晚上王阿三在曾经宴请她女儿王霞的包厢里,宴请了“人人净菜公司”的三位经理。妻子和阿珍、阿秀都略有打扮,我看见她们嘻嘻哈哈地走进包厢的时候,心里感慨万千。时隔近两年,妻子和阿珍、阿秀已面目全非了,严然一副女经理的派头,而两年前,她们三人经常在我家里怨声叹气,一边喝粥一边粗话连篇地骂她们厂里那些肥头大耳的科室人员。

在餐桌上,王阿三满脸堆笑不断恭维着“人人净菜公司”的经营之道,我坐在一边没出声,因为我是双重身份参加今天的宴请的,一边是海润商场的经理,一边是“人人净菜公司”董事长的丈夫。

后来我看见王阿三猛喝了一口酒后对妻子说,海润商场已产生了危机,如果你们公司想兼并的话,我非常愿意。

整个餐桌上尽管坐满了人,但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大家听了王阿三的话后都没有说话。连我都没有一下子反应过来。

王阿三见大家没有出声,接着说,现在私人办企业难呀,如果我也是下岗工人就好了。

妻子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阿珍和阿秀,她们用眼睛互相交流了一会儿,妻子才说,王董事长能够说这样的话,就是直率人。其实我们三个姐妹也是直率人。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么就说说你的条件。

王阿三说,我办这个商场投资了400万元装修,预付了100万元房租,一共是500万元。第一年中赚了130万元。第二年赚80万,今年只赚20万。

妻子说,你说出这个数字我就可以信任你了。直说吧,你是转让给我们还是想占股份。

王阿三又喝了一杯酒后说,我现在连自己都把握不准,你们想干吗我就干吗。不过最好我能入股。

妻子和阿珍、阿秀并没有回答王阿三的话,她们三个掏出计算机,不停地计算股份和股份分配的大概数字。过了很长时间,妻子抬起头来说,说实在话,我们现在也没有那么多钱来兼并你的商场,最快的办法就是成立股份公司。刚才我们初步计算一下,海润商场只能算“人人净菜公司”下属一个公司,但我们要控股,你的股份占45%,如果你愿意我们明天再谈。

王阿三犹豫着,显然他对45%的股份是不满意的。过了很久,他看了一眼桌上所有的人说,我可以答应45%的股份,但我有个要求,我想买一些你们“人人净菜公司”的股份,如果你们答应这个条件,海润商场只占45%的股份我也没意见。

三天后,海润商场的招牌被换成了“人人商场”,开张仪式非常隆重,市长、副市长都来了,他们和妻子、阿珍和阿秀亲切地握手,照相。电视台的主持人又一次把话筒塞到妻子的胸前,妻子大概被采访惯了,她微笑着说:“人人净菜公司”只招下岗工人,同样“人人商场”也是这样。妻子的话刚落音,周围就溅起了一片掌声,我听见市长的掌声最响。

从“人人商场”开张的那天起,我就被妻子辞退了工作。那天,妻子用董事长的身份和我谈了话,她说,你必须离开这个商场,尽管你也是下岗工人,但你是我的丈夫。

我当然不能和她辩解。我想,她这样做也是应该的,何况我也不是当经理的料。

这些日子“人人商场”又恢复了门庭若市的场面。王阿三成了“人人净菜公司”的股东,同时兼“人人商场”的经理。在王阿三的提议下,“人人商场”也推出了“假一罚十”的广告。

新世纪商场的王霞有好几次打了电话给我,她说她想请我去她商场当策划部经理,年薪是10万元,但条件是及时向她报告“人人商场”的最新举措,我听了她的话,并没有回她的话就搁下了电话,我想她竟然把我当成她的间谍了。

尽管现在不用愁钱,但我的日子平常而无味。

一天我在一条老街上速写时,一个熟悉身影走入我的视线。她就是胡彩,她还是那么妖艳,细长的手臂上正挽着一个脸上有疤的老头。

胡彩看见我后,显得非常高兴,她说,听说你又下岗了?她指了指身边脸上有疤的老头对我说,他是我的丈夫,是一个合资的化工厂的老板,你想干活的话可找他。

你来吧,胡彩介绍的人我肯定接受。那个老头豪气十足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我没有说话,我想,胡彩结婚的速度也太快了。

胡彩和那个老头已走了很长时间了,我站在街边望着远方出神。回想自己下岗这些年来的经历,突然发现自己总是喜欢在逆光中看世界,在逆光中速写,速写簿上的风景始终是模糊的。

一眨眼两年多了,我创办的人人网站的点击量在全省的排名一路靠前,广告量也大增。妻子说,来人人商贸集团公司应聘的几个大学生策划能力非常强,就派给你吧,我看,这个网站可办成专业的全国性就业咨询网。我抬头看了看妻子,她脸上有着明朗的微笑。我想,我一定要把这自信的微笑画出来,放在网站首页,让逆光中的人都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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