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的这条马路,隶属开源路。 我们住在这里近十年来,是它见证了这里的寻常琐事,也见证了流转的时光。
当娃子牙牙学语,我考调进了县城,好容易住进学校临时职工宿舍老瓦房二楼:木地板的老瓦房,三十来个平米见方,隔成两间,里间为卧室,外间是厨房,兼客卧。卧室安放两张床,一张书桌;厨房进门靠右处放置冰箱,西北角放了一张客铺,一进家门,木地板总颤得厉害,我总担心百年老屋承重有限,哪天早上一觉醒来,一家人就躺在床上,坠入楼底。做饭前,需走几分钟到楼下洗菜;炒菜时里外油烟弥漫,乌烟瘴气;我每逢周末拖地,先用大桶去楼下拎水,木地板上两处有打过补丁的地方,另外还有裂缝,我总担心木地板上的污水渗到楼下,所以拖地时,最好竖起耳朵来,听到楼下寄住的学生或者因打牌争论不休,或者谈天说地,或者悄无声息,我才会在如释重负中将地拖净。我和老公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四处看房。走进开源路边这间屋子,见屋子已经过简单专修,四面通透,阳光正从窗外照进来,客厅里亮堂堂的,我们满心欢喜。房价谈好后,老公和娃子二伯辛苦几天,粉刷完墙壁,我们择了吉日,在亲朋同事的帮助下,告别了槐树前老瓦房,呼啦啦搬到了开源路的新家。
刚住进开源路的新家,有太多的不适应。学校职工宿舍虽小,但四周宁谧,春天到了,倚在木质廊檐放眼看去 ,扑入眼帘就是几束繁花,那时槐花开得正盛;在开源路的家,白天几乎享受不到片刻宁静:楼下几家门市有焊接防盗网的,有卖钢材的,耳边不时传来焊接钢板的声音,不时有大卡车喘着粗气,哼哧哼哧地爬过门前马路的斜坡,天长日久,马路布上几个大坑,卡车经过时“哐当——哐当——”地碾过路面,击打着人的心跳;主卧面临马路,首当噪音之冲。我叫老公将书桌从主卧,搬进娃子的卧室,才勉强可以静下心来,看书工作。 渐渐地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偶尔我会带娃子户外走走,竟能觅得清净之所。携着娃子,沿马路对面的水泥汀陡坡走到一个村口,但见竹树掩映,林中桃花灼灼,鸡犬相闻。娃子怕狗,紧紧攥住我的手,但又不肯回去,于是我们沿老鹰山继续向前,走到半山腰,一座新砌的庙宇耸立在眼前。我俩走上前去,见门外香炉里香烛燃尽,诵经声如滴水清音传来,在佛堂门口探望,但见一六旬左右的老妇正一手执磬儿,一手翻动经卷,潜心诵读。娃子跑到一边,拨弄蟋蟀;远眺小屋,开源路的家在洛泽河边如此安闲,你竟然感觉不到它正牵动着时光的丝缕。
开源路曾是美丽的罂粟盛开的地方。几年前的夏季,当夜狡黠地眨巴着眼,马路旁鳞次栉比的发廊透出暧昧的粉红光晕,操着不同方音的年轻女子,着薄如蝉翼的轻衫,挽慵懒的发髻,在帘外搔首弄姿,或者帘卷海棠红,透过珠帘,偶见室内影影幢幢,有着红倚翠的男女。在午夜时分,我有好几次从梦中惊醒。有摩托风驰电掣驶到楼下,当男人站在月色里,对面二楼的窗口,探出个秀丽的身影。
“哥哟,你上来坐——”女人的声音轻柔,溅落一片月色。
“哥子来接你耍噻——,下来啵?”男人的声音浑厚清朗里透着狎昵。
你几乎想象到沈从文《边城》里,吊脚楼上的女人和碧溪岨上点燃一盏渔火的舟子,在夜色里挑动的柔情。帘子扑腾出一朵粉红色的光,包裹了男人的身影。
月色清冷,远处 的马路寂静地泛着冷冷的白光,窗外的马路边倐地蹿出个人影,在粉红的光晕里晃动,接着“哐当——”一声,仿佛玻璃切割着空气,碎裂的声音穿透耳膜。粉红色的光晕里,扭打出来一团身影,男子骂骂咧咧,女人先前的哀叫,渐变成嘤嘤啜泣,夜色里一切渐行渐远,只剩洛泽河呜咽着一路向前。
开源路承载了人们的爱恨情仇。曾有 一次,我急匆匆地往回赶,走到楼下,遇到的突发事件让我驻足。一个高挑的年轻女人,背着襁褓中的婴儿,和两个女人扭做一根麻绳,其中一位是邻居中年女人,一位年轻靓丽,一位七旬左右的老太站在一边,气急败坏地拦着眼前想冲上来的邻居男主人。我凑上前去,只见高挑女人和中年女人,死命地抓住对方的头发,中年女人嘴角的血丝和辱骂正倾吐着所有的不屑与嘲讽;年轻靓丽的女人正伸出手,背过高挑女人背上的孩子,狠命抓挠高挑女人的脸。孩子哇哇地哭闹着,涨红了小脸,“天哪,要出人命!”,情急之下,我跑上去阻止道:
“别打了,伤着娃儿呀!”。接着邻居中有壮年男子走上前拽开男主人,也有女人劝解,扭打在一起的三个女人,才渐渐撒了手。高挑个子的女人,松开的手心里拿着个秤砣,扬了扬,高声道:
“你给他生两个儿,我也是!怕毬你们!?”
“她年轻,手脚连环(快捷),你还吃她亏!”邻居大妈不知是安慰,还是煽风点火,说道。
我愕然,原来是小三上位后,打将上门,邻居女主人打虎亲姐妹,上阵母女兵。
“喂,你马山打电话给计生服务站周局,喊人来抓他去办了!看他还能不能遍地撒种?”年轻靓丽的女子站在一边打电话,她一脸凛然之气,吐的字每个都掷地有声。话语中的“他”就是她姐夫了,这时只见他站在老岳母旁边,悻悻地瞥了她一眼:小姨妹呀,高招,莫苦逼了老姐夫!
开源路也流泻着人间真情。“907”地震那几天,余震不断,颤栗感让人如坐针毡;天气闷热,人心惶惶,我拎着孩子,在老姐家门前的操场度过了两夜,好容易入住到老姐家沙发上,“9·11”洪灾却不期而至。子夜暴雨骤降,雨势如注,小米溪水位暴涨,在黑魆魆的夜色里,一跳浑黄的巨龙腾跃怒吼着,冲出狭窄的沟壑。姐夫看了看窗外,眼神里流露出不安,老姐嘟哝着说哪里也不想去,就呆在家里强。我们还是决定转移“阵地”,于是叫醒睡眼惺忪的娃子,一起奔下楼去。站在楼梯口,我们傻眼了:操场上的积水明晃晃地漾开去,雨水从天而降,哗啦啦注入,我们如临深渊。平时病弱的姐夫,一躬身说“来!”背起老姐,就跑进雨帘里;于是我也背上娃子,跨进齐膝的深水里,只觉冰凉袭上脊背。携着孩子,在大雨里一路狂奔,擎着一柄伞,雨水打湿了我的眼,伞下我看不清娃子的脸,涉过铁板桥时,桥下宽阔的水域眼看就要漫过桥面,我们“蹬蹬蹬”飞奔而过;跑过阙静无人的小区桥,夜色里,老公已站在泥石流淤积的小区门口等我们。急匆匆地走上开源路,路旁人们正在帮一家超市抢运仓库里被山洪浸泡的货物;邻居家的越野车在淤泥里越陷越深,众人拾柴火焰高,人们喊着号令,在“哼唷——”声中推出了越野车;宣传部的人员正在开源路的宾馆前带领入住记者转移,看到白天里脚掌被划破的一名年轻记者,正一瘸一拐地走在队伍中,令人由衷地升腾起敬意。
现在,我家门前铺成了黑里闪亮的沥青路,马路两旁新开了许多超市,餐馆,酒楼,它们每天迎来送往,其中那个“907”地震期间入住了十几位记者的宾馆时时伫立在眼前,它在岁月的长河里,总是默默地告诉开源路的人们,沧海桑田也是回眸过往,岁月如风,总是需要铭记什么,忘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