剁了你的手

2018-11-15 08:45汪破窑
吐鲁番 2018年2期
关键词:尚武

汪破窑

甜甜要过三周岁的生日,父母对尚全说,你就这么一个娃子,不趁这个机会摆酒,往后就要等到她考大学了。老人家的话不中听却在理儿,这些年没少为红白喜事送“份子钱”,这些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当然要找一个适当的时机收回来。尚全跟玲子商量,决定在老家给女儿过生日,老家的东西样样都比城里便宜,许多蔬菜都有种,可以省一笔开支。

尚全和玲子提前两天回到老家。摆酒要开锅动灶,一家人忙不过来,还请了大厨配菜师傅隔壁邻居过来帮忙。猪提前一天杀好,其他肉类、青菜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尚全要去买一些葱姜蒜八角花椒桂皮十三香之类的调料,大厨发子说吃菜就是吃作料,作料不重菜就不出味。

街上有些萧条。按理说现在是农闲,逛街的人应该很多才是,可是今儿却不见几个人,尚全觉得怪怪的。他问菜贩子,为啥街上人这么少。菜贩子咧嘴一乐说,一看就知道你在外面工作,不知道家里的情况,现在这个时间都去“动物园”买码了。动物园买马?尚全糊涂了,啥时候有了动物园。菜贩子把嘴咧得更大了,探近身子说,“动物园”就是卖码场,因为码是一种动物,我们都叫它“动物园”。你买码时下注下得越大中了你就赚得越多。见尚全还是很疑惑,菜贩子用嘴向东努了努,说你去刘正明旅店看看就知道了。

尚全还没走到刘正明旅店就看见店前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女子拿着高音喇叭,撇着腔调喊,赶快买啦,买多赚多啦!一群人围着墙上一张红纸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动物园”就是一个卖码场,由庄家出谜,谜面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歪诗”,像七言音律朗朗上口,“猜谜”规则不受限制,买码的人根据谜面内容、字意、谐音等展开联想猜谜底,谜底就在三十六种动物之中,谜面让你觉得既像这个又像那个,要想猜中完全靠蒙,买码的人往往选中一个或是多个动物下注,等到放码时,庄家当着众人的面取出谜底,猜中的凭“投注单”向庄家领取投注额一比四十的“奖金”。

尚全对这个不感兴趣,挤出人群往家赶。没走多远,身后传来一阵鞭炮声,有人买中了码在庆贺呢。鞭炮声有很大的引诱作用,让人听了有买码的冲动。

生日宴结束了,客人们坐着喝会茶聊会天就走了。

客人都走了,就剩下几个帮忙的人,院子一下子空了许多。尚全掏出烟递给发子,两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不觉就聊到“有奖猜谜语”上了。发子不说“有奖猜谜语”,他也叫“动物园”。他说,现在的人看上去能得很,其实傻不拉叽的,“动物园”害得人没心思干事,想不劳而获。发子把烟蒂掐灭扔掉,从地上的扫帚上折下一根竹签,剔着牙说,买码就是赌博,十赌九输,有多少钱送多少钱,个个都想赚钱,那么容易赚人家吃屁呀。发子从牙签上抹去一小块肉末,抹在椅子腿上,接着捂着嘴剔牙,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他说,四队刘小五整天买码不干活,他老婆跟他干了几架他不听,后来喝农药死了。两人结婚不到一年,娃儿都没一个,老婆娘家的人来了,把他家里的柜子呀门呀窗呀电视呀都砸烂了。就是前半个月的事。发子喝了一大口茶水,在嘴里“咕嘟咕嘟”几声,把漱口水吐在地上,啧啧嘴说,七队的王鸭子天天买码不顾家,老婆丢下两个娃子去广东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去了一年了连个音讯也没有,有的说在那边又找了一个男的,有的说在那边做小姐,说什么的都有。

一旁捡碗筷的黄三女子手慢了下来,一对大奶子不停地颤抖,气呼呼地说,该他狗鸡巴日的背时,哪个叫他要去买码的。黄三女子三十岁不到,已是两个娃儿的妈了。农村的妇女一旦结了婚好比见过了世面经历了世事,不像姑娘时代知道拘谨和矜持了,生娃以后变得放肆任性,说话带有朝天椒的火辣,有时说荤话能把男人呛得脸红脖子粗落荒而逃。

刘萍娃子跟着说,活该。王鸭子是自找的,两个娃就遭罪了。你在城里不知道,好多人为了“买码”搞得夫妻不和,有的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祸害好多人!派出所的只知道吃干饭,在他们门口开都不去管一下。

黄三女子的奶子还在抖动,左手收拾菜盘,右手从盘子里抓了一颗兰花豆喂到嘴里,一边嚼一边说,你们不知道的我知道的,派出所的收了人家的钱咋会去管?

刘萍娃子说,谁不知道呀,他们每个月都给派出所交钱。老四,你在外面不知道,下面黑得很,只要给钱啥事都能办。牙齿把大郝营的一个人打成了植物人,住了半年医院死了,他给派出所交了十五万就不再追究了,说是民事调解处理了。尚全不信。黄三女子跟着说,老四,你别不信,这是真的,只要你舍得花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啥事办不成的。

女儿过完生日,尚全回到城里。尚全在办公室没事干,又想起了“动物园”的事。两天后,当地报纸以“读者来信”的形式刊发了尚全的稿件《乡村另类“动物园”祸害村民不容小觑》。尚全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随意写的一篇新闻稿,竟然会祸及家人也让他逃遁他乡,数年不敢踏回乡途。如果当时知道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打死他也不会写。

刘集街最火的“动物园”寿终正寝了。被查封的第二天,杨憨子带着两个年轻人径直找来了。尚援朝正坐在邻居尚仁本家的屋顶上翻瓦屋沟。杨憨子的摩托车突突突地开来了,打听尚全住在哪。尚援朝见有人找尚全,以为是尚全的朋友,放下手里的活,顺着梯子往下下。杨憨子黑着脸,指着尚援朝凶巴巴地问道,尚全是你儿子。尚援朝为人老实,没有闻出火药味,说是呀,你们找他啥事。杨憨子勃然大怒,双眼圆睁,胡须直立,像三国的张飞凶神恶煞,你儿子干的好事,把老子害死了,十几万的生意都让他给搅黄了。尚援朝听了糊涂了,问道,到底是啥事,你说清楚。杨憨子像汽油瓶子遇上了火,抬腿踢了尚援朝一脚。尚援朝无端挨了一脚,懵了,像木偶一样杵在那里。

见尚援朝在自己家里被打,尚仁本和帮忙的人都围了上来。尚仁本气愤拿起一把瓦刀,指着杨憨子说,不得了了,到我们尚家营撒野。今天你不把事情说清楚,休想从我尚家营走出去。

杨憨子脸色越来越阴沉,用焦躁的眼光扫了一圈,把尚全写“动物园”而被封掉的事说了一遍。听了杨憨子的话,他们都傻眼了。尚仁本没了脾气,不停地给杨憨子赔不是。杨憨子指着尚援朝恶狠狠地说,老家伙,三天之内不把你儿子交出来,就把你家打个土平。说完被那两个年轻人拽上了摩托车。

天像一块布把整个尚家营给罩住了,黑漆漆一片,只有几处灯火亮着很刺眼,人们早早吃罢晚饭钻进了被窝,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偶尔传来狗叫声孩子哭闹声和女人大声呵斥的声音。

尚援朝院子里亮着灯,气氛却是极度紧张的。院子里站满了人,大人们神情凝滞小声叨唠,小孩子们无忧无虑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尚援朝蹲在一旁抽着一锅旱烟,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言不发。他老婆刘培勤不停地用衣服前襟擦拭眼泪,带着哭腔说,这个畜生呀,惹祸的大王,你一个老百姓管人家闲事干啥?几个妇女在一旁安慰她。

面子小了莫说话,力量小了莫拉架。一院子的人都在小声嘀咕,却不敢说出声响来。

刘培勤抽搐着身体,颤巍巍地移到尚树根面前,低声说,他叔,你给拿个主意吧。

尚树根一根头发都不剩的光头在灯光下,白亮刺目。他双手叉腰,两肘将披在身上的黑呢子大衣支得老高,很有伟人的风范。他当了十几年的村长,在尚家营是有头有脸的人,他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大家的目光像标枪齐刷刷地投向他,都用眼睛说话,你给拿个主意吧。尚树根像当年给村民开会一样,清了清嗓子说,客观上讲,老四这么做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但是从主观上来讲,老四做得不对,你管人家违不违法骗不骗人!人家没有强制你买,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人上当与你何干,就是要管也轮不到你管,你算老几,你这样搞不是把人家的财路给断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换位思考一下,换着是我我也要搞你。当过干部的人就是不一样,既有主观客观显得很高端大气,又句句有板有眼浅显易懂情理并茂。

人们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说话了,都提高了音门,刹那间,就吵成了一片,都说老四不该多管闲事。站在刘培勤腿中间的甜甜听着大人们都在说爸爸不对,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从大人的表情和语气中感觉到爸爸做了错事,嘟着嘴巴说,坏爸爸坏爸爸。隔壁刘三奶奶弯下身子,凑到甜甜脸旁问,爸爸咋坏了?甜甜嘴巴噘得老长,说他写字写到城里去了。甜甜稚嫩带有小大人的口气把大人们都逗乐了,打破了沉闷紧张的气氛。刘培勤一把把甜甜揽在怀里,身体微微颤抖着,低低地啜泣,甜甜用手去擦奶奶的眼泪,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奶奶看。尚树根只说了利害关系却没有说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这反倒让刘培勤更担心了。

尚双拿着一包烟给男人们散烟,烟发到大超手里,尚双急切地问,超,你不是也在街上混嘛,你认不认识他们,帮你四哥说说话。大家又把目光齐刷刷地瞄准了大超,但比平日里要和善了许多,刘培勤眼睛一下睁大了,满眼都是期望。大超一直在外面瞎混,营子里的人不怎么待见他,遇上这种事,还得靠他这种二流子。他故意用力咳嗽一声,说四哥这回闯祸不小,那几个人你们不认识我认识。大超眼睛扫了一下四周后,接着说,他们都是街上的混子,那个中年人你们可能都听说过,他是杨家岭的杨憨子,“动物园”明里是刘正明开的,其实是杨憨子开的。尚树根听到那个中年人是杨家岭的杨憨子,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刚才还一副伟人状,现在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那件威风凛凛地黑呢子大衣也软绵绵地垂下来,像那个带着一帮残兵败将逃到孤岛的光头,头愈发白亮的刺目。

杨家岭全村都姓杨,以前是土匪村,一村人不讲道理横出名了。杨憨子兄弟九个,个个小学没毕业都在街上混。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九兄弟很快就打出了名气,后来杨憨子被判了十五年,才放出来不久。回到家的杨憨子再也不能像年轻时一样天天打架,打架又不能当饭吃,总得想法子挣钱养活老婆娃子。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杨憨子在街上搞起了这个,听说也很来钱,光是请看场子的年轻人都有几十个。大超提到杨憨子个个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咯噔一下不敢吱声了。大超接着说,杨憨子再牛逼,白天也不敢来我们这里打,我在村里随随便便一喊也能站出几十号人来。大家听了大超的话眉头都舒展了。大超又说,就怕他们晚上来,那时都睡觉了,等我们出来了人家早就打完走了。这样说来确实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气氛又紧张了。

尚援朝一直蹲着抽旱烟不吭声。刘培勤又开始用衣前襟擦眼泪,嘴唇不停地抖动,她说抽抽抽,抽了死去,出了这么大的事,一点心都不操。尚援朝还是闷着不吭声,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烟。

尚双不停地抚摸刘培勤的后背,看见老妈焦急的样子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问道,二哥咋还不回来呢?

尚双提到二哥,就像昏暗的煤油灯芯被人拔了一下满屋子都是光芒。大超也来了劲,说二哥出面应该可以摆定。对,老二应该可以摆平,大家都带着虚设的侥幸心理说。

尚援朝有“文武双全”四个娃,老大尚文是小学教师。老三尚双。老四尚全。在这里我们重点说一下老二尚武。尚武人如其名,从小就爱打架,特别是电影《少林寺》《霍元甲》放了以后,哼哼哈哈练起了武把式,在学校也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不是他把别人打得鼻青脸肿就是别人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尚武考上县一中却拿着学费和生活费离家出走了。后来说去了陕西,跟省武协副主席学了五年功夫。有人说他一掌下去能劈碎五六块砖。也有人说他一口气能连翻四五十个空翻。还有人说他在城里工人俱乐部门口被十几个人围着打,他翻转腾挪始终没挪开那桌子大的地就把那些人全给打趴下了。反正他的传闻很多,说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你不信。

杨憨子走了没多久,刘培勤就给尚武打电话了。尚武跟杨憨子不熟,杨憨子混的时候他在陕西,他回来时杨憨子已进去吃“皇家饭”,他心里也没底,但他不能让家里的老人家担心,说你们不要操心,我会处理的。尚武的这句话让刘培勤心里好受一点,但是这事一天没处理好她心里就一天不踏实。

家里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尚全完全不知情。刘培勤怕他又犯浑,一直不让打电话给他。

这天,尚全心里莫明其妙有点慌,眼皮跳个不停。这时大腿一麻,他掏出手机一看是小舅子阿明的电话。你是爷,现在全镇人都知道你是爷。阿明公鸭般的嗓音震得尚全耳朵嗡嗡响。这没头没脑的话让尚全一头雾水,他忙问啥意思?阿明说,啥意思,你闯祸了你晓不晓得,你写个狗屁呀,说人家在街上赌码。尚全这下明白了,说怎么啦。阿明气呼呼地说,怎么啦,跟你鸡巴的关系,你写人家搞啥子,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你老爹被人打了你晓不晓得。尚全刚要问个清楚,阿明没让他插上话,说这段时间你不要回来,全镇的混子都在找你,要砍死你。听见没有,不要回来。说完阿明挂了电话。

尚全“嗡”一下大脑一片空白,愣了半天才回过神,忙把电话拨回去却一直在通话中,又拨还在通话中。尚全拨了尚武的电话,二哥,我,老四。尚武口气不像往日那么亲切,声音淡淡无味,有些干涩,仿佛吃饭时被噎住了喉咙,一字一字地往外冒,哦,老四,有事?尚全问,二哥,我刚才接到我小舅子的电话,说家里的混子都在找我,说要搞死我,老爹也被打了,你晓不晓得。尚武“嗯”了一声说,这事你别管,我会处理的,这段时间你不要回去,听到没有。

尚武和阿明的话一样,要他不要回去,语气中还带有命令的味道,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心里犹如一根刺,不把它拔出来总觉得不痛快,他决定回家看看。他跟玲子说要回去一趟。玲子眼睫毛微微颤动着,很快润湿了,弱弱地说,你回去要给阿明打电话。尚全挤出笑容安慰玲子说,放心吧,有事我就找他。尚全惹下这么大的祸,她担心不已。晚上她和他一样辗转反侧,一夜不曾睡踏实,心里像有一条虫子在蠕动,让她一阵阵发痒发麻,愁死个人。

第二天,尚全下了班车,警惕地朝四周瞅了瞅,都是上街赶集的人,匆匆忙忙的。他沿右道边走,步履沉重心事重重。有认识尚全的,猛然看见他一下子愣住了,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有的不说话笑着冲他竖大拇指,有的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说老四厉害呀,为我们老百姓除了一害呀,你可要小心一点,街上的混子都在找你。尚全没有应声,尴尬地冲他们笑一笑。

这时,有几个年轻人朝尚全这边跑来,尚全感觉不对,折身就跑,那几个人穷追不舍,边追边喊那家伙就是尚全,给我打。尚全拼命向前跑,隐隐约约听到有阿明的声音,人多音杂听得不是很清楚,可以肯定的是,阿明在为他求情。

尚全感觉身后的人已经追上来了,他突然抱头往地上一蹲,只听到“啊”的一声惨叫,后面那家伙追得太急没有防备被结结实实地绊倒在地。他又向街西跑去。街西头就是大田了,尚全拼尽全身力气在田里狂奔。一个长方形的化粪池拦着了去路,因为跑得太急来不及绕开,他只好迈腿跳过去。他前脚掌刚好搭在了化粪池的沿上,整个人向前倾倒,两条腿悬在池子上面,他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憋住了呼吸,靠双臂的力量将整个身子托起来。尚全感到不可思议,他竟然跳过了三米多宽的化粪池。后面紧追上来的两个人也因惯性的原因,整个人刹不住,只得从上面跳,“扑通”一声,两个人都掉进了化粪池,里面的人粪猪粪牛粪烂菜叶子死耗子死猪死狗蛆虫被搅动了,上下翻滚“突突”直冒泡泡。

尚全越过一畦一畦芹菜一垄一垄大葱一片一片白菜一块一块小麦,确定后面没人追了,整个人瘫在地里,大口大口地喘气,心“扑通扑通”地跳,像要蹦出来。

他回来时,家里人都吃了一惊。

一个小时前,那伙人过来逼尚援朝交人,把石头扔到房顶上砸了好几个窟窿。因为动静太大,大超和鸭强两兄弟过来了,大超硬气地说,这么多人欺负几个老人家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出来个对个地单挑,一人一把刀看谁先砍倒。那伙人看大超和鸭强长得人高马大一脸横肉不像好惹的样,犯不着跟这两个二愣子拼命,没有理他俩。村里面的人陆陆续续过来了,老老少少有几十人,那伙人见这边人多,又山呼海啸而去。

刘培勤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确定没事后才骂道,你这个畜生呀,惹出这么大的事来,看咋弄呀。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泪水。这两天,她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杨憨子那伙人拿着刀棍过来打,她看见尚全的手被他们剁了,血汪汪地流。她不敢闭眼睛,一合眼那血不拉哧的场面就会出现。精神上的折磨最让人心力交瘁,她一下子老了几岁。

尚全气愤地说,这是什么世道,也没人出来管一管,他们在街上撵我时,我看见派出所门口有几个民警在,故意往那里跑,结果他们都躲到屋里。

尚文鼻子哼了一声说,现在只要不打死人,派出所是不会管的。他们每个月给派出所进贡好几万。谁会管你!打死你都没人管,还连累我们跟着遭殃。尚双轻轻扯了一下尚全,压低声音说,刚才大哥只说了一句话,那伙人上前就是几耳光。

尚全心里压抑的火山瞬间爆发,妈的,老子跟他们拼了。

尚文挨了一顿打,心里不痛快,口气有些冲,说你有几个命跟人家拼。尚全脖子一梗,青筋一鼓一鼓的说,老子再写,把这个事搞大,看有没有人管。

在一旁抽烟没说话的尚援朝,也忍不住了,气得用烟袋杆指着尚全说,你有本事写你有本事跟他们打呀,你有本事不要跑呀,你能跑我们几个老家伙往哪跑,我们也跟着你跑,房子不要了,地不种了。写写写,你以为写就会有人管吗?就算会管,还没等到来管我们都被人家打死了。

尚全不敢说话了,提起一把椅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放,气呼呼坐下,低着头盯着自己沾满泥土的皮鞋。脚边有一队蚂蚁来来回回地走动,很忙碌。他不能理解它们的世界,用脚在蚂蚁队伍中间使劲一踩,队伍立马就乱了,四处乱窜。

一家人都陷入了沉默,空气里弥漫着焦急不安。一阵北风掠过,瓦缝隙里的灰土簌簌落下。院子里有几只鸡在地上挑挑捡捡,很幸福很满足的样子。不远处有一支笔落寞地躺着,笔把儿闪着光,像在述说它曾经的辉煌。

过了很久,尚双蹙了蹙眉,低声说二哥咋还不回来呢,声音小得很,像是说给自己听。

得罪黑道上的人还得找黑道上的人解决。

尚武跟二黑子说,你给我找一百个人跟我回趟刘集,最好有坐过牢的,敢玩命的。二黑子问有啥事。尚武叹了口气,把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二黑子“哦”了一声,说,原来是你弟弟呀,前天晚上我们喝酒时还说到这个事,说找到写稿子的人把他手剁了,没想到就是你弟弟。我的哥,不是我说,这事怪你弟弟不对,写人家搞啥子嘛。人家一大帮兄弟要吃饭,他一篇稿子就把人家搞死了。尚武无奈地说,是老四不对,可是我总不能看到自己的亲弟弟被人打吧。二黑子说,哥,只要你出钱,想找多少人都行,你要想好,出了事你要负责。尚武口气果断,说出了事我一个人背,绝不连累别人。

豆饼不压不出油,人不修理艮啾啾。有些人你不把他修理得服服帖帖他就不会服你。尚武带着两个大巴的人开往刘集。县城与刘集隔一条河,河西是县城,河东就是刘集。大巴车开到桥中间,尚武手机响了,车上的人都停止了嬉闹,屏气凝神听他接电话。

尚武问,涛娃子有啥事。

涛娃子说,你是不是要带人回来干仗,你在哪里?

尚武说,快过桥了。

涛娃子说,你千万不要带人回来,憨子这边也有一百多人,人多了要坏事,一句话说得不好就会打起来。你一个人回来就行了,千万不要带人回来,我在酒店等你。

尚武在城里混时跟涛娃子关系不错,有一次他俩在酒吧喝酒,遇上了涛娃子一个仇家,那边有十几个人,涛娃子想叫人已来不及了,和尚武两个人对付那十几个人。尚武提着一把西瓜刀,砍得那边几个人没地方跑硬是从三楼往下跳。这次打架轰动一时,尚武的江湖地位出来了。后来涛娃子回老家发展,又开酒店又包山又修路的,挣了不少钱。尚武听他的口气是要劝和。他的话也有道理,人多嘴杂一句说得不好就会火拼,两边人都多打起来不好控制,真要搞出人命就更不好收拾了,尚武已是三十几岁的人了,考虑事情也谨慎许多。

大巴返回城里,一百多人也散了。尚武一个人回去心里没谱,假如谈不妥当场掀桌子怎么办。尚武想到了李耀祖,他立即到了县刑警队。李耀祖是尚武初中同学,那时他长得瘦不拉叽的,经常被人欺负,跟尚武关系好后就没人敢欺负他了,他却开始欺负别人。他老爸怕他混坏了,将他送到部队当了五年兵,一退伍就进了县刑警队成了一名警察。李耀祖进刑警队那年刚好尚武从陕西回来,李耀祖没少为他操心,不是李耀祖为他找人,以尚武那几年的疯狂至少也得判个三年五年。

听到尚武要借枪,差点没把李耀祖吓得尿裤子。李耀祖有些结巴,哥哥哥,你是想把我往监狱里送呀。

尚武不管这么多,说你把我当兄弟就借给我。

你就是我亲爹我也不能借。李耀祖斩钉截铁。

尚武说,不借算了,从今儿起你我就不再是兄弟了。说完扭头就走,没走多远,李耀祖追了上来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把枪借给你,但要把子弹卸下来。

空枪?尚武问,那要了有个屁用。

李耀祖说,你要枪也是为了壮胆,就算有子弹你敢真打?打死人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

尚武想想也是,有子弹我也不敢把人往死里打,就算朝天放两枪也会连累李耀祖,他这个警察肯定是干不了了,他老爸还指望他光宗耀祖呢。尚武说,那行吧,你把子弹卸下来。

李耀祖把枪交到尚武手里久久不肯放手,他说,兄弟,千万不要冲动,你要平安回来,我们再一起喝酒。

尚武一拳重重地击在李耀祖的胸脯上,说,我傻呀,一把空枪怎么跟人拼,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你放心,下午五点前肯定完璧归赵,保证不影响你交班。

人是英雄枪是胆,有枪的男人就像喝了汇仁肾宝,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他昂起头,走路也一挺一挺的。

尚武只身赴宴出人意料。涛娃子把他领进了一个包间,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一个个子不高却很壮实的中年人一挥手说,不用了。尚武知道他就是杨憨子,主动跟他握手。旁边十几个彪形大汉都站了起来。气氛极度紧张,这时有一点火星子就能点爆整个屋子。杨憨子虽然和他握了手,但从脸上看得出他一肚子火。他摆了摆手,那些人坐了下来,眼睛却十分警惕地看着尚武。

尚武为了弟弟,软着口气说,憨哥你大人大量,我弟弟确实不对,我把他骂得要死,本来他要跟我一起给你赔罪的,但是他觉得对不起你没脸见你,我在这里代他向你赔礼道歉。

杨憨子说,武子,不是我做人小气,是你弟弟把我害死了。然后又摆了摆头说,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事我也不追究了。涛娃子胖老三麻子都在为你弟弟求情,看得出你的为人。

涛娃子大感意外,笑逐颜开地说,不追究好,我们吃饭吧,边吃边聊。

尚武连干三大杯代尚全向杨憨子赔罪。酒是七十度石花霸王醉,中国最高度白酒,酒劲大下口烈,每一杯下肚像一根线从喉咙一直辣到肚子里,浑身上下都是火辣辣的。

杨憨子说太热了,把上衣脱了搭在椅子背上。尚武也把衣服脱了,枪没遮没掩地露出来了。杨憨子扫了一眼,吐着酒气说,我听说你找了一百多人准备跟我干一仗。说完,他站起来指着窗外说,你看我在外面的兄弟都有一百多人。他又向对面的红毛递了个眼色,红毛把门拉开,从里面拖出一个蛇皮袋子,里面全是长柄的砍刀和土铳。尚武庆幸是和平方式解决。他端起酒杯跟杨憨子碰了,说,憨哥,今天我是真打算把这一百多斤放在这里了,没想到你人这么大量。

杨憨子叹了一口气,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搞也不能弥补了,打上一架也只是出一口气,也不可能把损失搞回来。唉,等风声过了再想办法开起来。

杨憨子打了个很响的酒嗝,凑近尚武说,武子你说,你一个月能搞多少钱。尚武被问得莫名其妙,含糊地说,两三千吧。杨憨子说,你知道我一天能赚多少钱吗?尚武摇摇头。我一天就有几千上万。杨憨子有些醉意,你知道吗,派出所一年的罚款任务是十五万,我一个月就给他们六万。杨憨子说,现在不光是我恨你弟,派出所也恨你弟弟,断了我的财路,也断了他们的财路……

尚武一直没说话,静静地听着,一个劲地敬酒。杯盏交错,俨然多年的好哥们。

尚武没想到这事就这么给搞定了。后来,李耀祖告诉他,县公安局杨局是他老爸的战友,他怕尚武出事,让他老爸出马找了杨局,杨局打电话把刘集派出所张所骂个半死。挨了一顿骂窝了一肚子火的张所又把气全部撒在杨憨子身上。在人家管的一亩三分地,杨憨子硬是把这口气给咽下去了。

日子如初,很平静,平静得让人都感觉不到它是怎么过去的。

年三十上午,杨憨子打麻将,几圈也没开和,还放了几个大炮。这时,几个小兄弟哈着腰进院子里,嬉皮笑脸地问杨憨子要钱用。杨憨子骂道,妈了个逼,大过年的一来就要钱,老子是你爹是你娘呀,凭啥子给你钱花,要钱问尚全要去。那几个家伙被骂得狗血淋头,悻悻溜出了院子。

自从那事出了以后,尚全就没有回来过。现在不行了,穷也好富也好都要回家过年。尚文尚武尚全三兄弟都回来团年了,凑齐了一桌麻将。肉烂了在锅里。自家人打牌输赢都不当回事,打得格外轻松自在。正打得热乎,院子外有几个陌生人贼头贼脑地往里面望。尚武站起身大声喝道,你们是不是想死。那几个人赶紧往村外跑。甜甜受到了惊吓,急忙钻进了玲子的怀里。

尚文站起来问,老二,咋回事。

尚武说,那几个人像是混子,我估计是跟杨憨子的小混子。

尚全也紧张起来,二哥,你不是已经搞定了吗?

尚武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杨憨子是搞定了,但是跟他混的这些人没有了经济来源,他们没钱花了肯定心里不爽,想找你出出气。

刘培勤又紧张得不行,焦急地问,这咋弄?

尚武说,我估计是他们自己来的,如果是杨憨子叫他们来就不是这几个人了。尚武又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看来老四还是要出去躲一躲,这些人哪天心情不好了就会找老四出气。你去了广东一定要找宏伟,他在那里时间长,还是保安大队长,他说以你的能力搞个内勤没有问题。尚武说,你千万不要再去多管闲事了,到那边惹出了事没人能帮你。

尚援朝把烟锅往椅子脚上敲了敲烟灰,语重心长说,老四,你爷活着的时候常说,气死莫告状,饿死莫做贼。你写文章好比就是给人家写状子,要惹祸的。出门在外一定要记住,不要强出头,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能忍就忍,不能忍就躲。咱们一个老百姓写啥文章呀,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你以后可不能写了。

尚全点头应着。父亲老实,但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愿意说,一旦说出来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他又看了看玲子,对视了许久没有说话,从她手里抱过甜甜,亲了亲她粉嫩的小脸蛋,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立即转过身,慌忙地掩饰。

才是大年初八,火车上全是去打工的人。厕所里也挤进了人,想上厕所的人拼命地敲门,里面的人就是不开门。尚全坐在过道上。车厢里味道杂陈,有快餐面辣条熟鸡蛋的味道,还有脚臭汗臭味。他对面坐着一对夫妻,两口子呼啦啦地吃着快餐面,那男的一边吃着一边用左手搓脚丫子。吃完面,那男撕开一袋辣鸡腿往嘴里塞,拿鸡腿的手正是刚才搓脚丫子的手。尚全差点没呕吐出来。尚全下了火车,又坐大巴到了宏伟所在的镇。其实他不想去找宏伟的,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好得穿一条裤子,但是宏伟结婚后整个人都变了,哪里变了尚全也说不上来。现在他是没有办法,只能来投奔宏伟。他打电话给宏伟,宏伟竟然关机了。这时,一辆摩托车停在他的面前,问他要不要坐摩的,他心里一亮,他记得宏伟说他在海恒达工业区,提着包上了摩托车。摩托车风驰电掣,尚全一手抓包,一手抓住后座支架。十分钟左右,海恒达工业区就到了。但是保安公司在工业区哪个地方,宏伟没有说,他只能蹲在工业区门口等。

到了中午十二点,宏伟终于开机了,他说手机没电了在充电。宏伟把尚全领到旁边一家小吃店,点了一份三块钱的炒粉。

宏伟坐在他的对面,欹着身子问,老四,你想做保安还是想进厂。

尚全想,做工人受气,语气坚定地说,我想做保安。

宏伟说,做保安也行,到时我给你分一个好一点的厂,干两个月给你提个班长当。宏伟见他把那盘炒粉给消灭了,拎着尚全的包进了工业区大门,向左一拐就看见了一块保安公司的牌子。

尚全通过了体检,交了六百块钱,培训了半个月就上班了。他被分到了派出所成了一名巡防员。宏伟说,你真是走狗屎运气,我跟巡防大队的刘队很随意地说了一下,他就把你分到派出所了,工厂的保安叫人防,工资低得要死,派出所的叫巡防,一个月有千把块的工资,还给买社保,搞得好还能捞点外水,很牛逼的。

尚全不会骑摩托车还戴着眼镜,中队长不知道怎么安排,不是大队长打了招呼,他肯定不会要。这时街道办有个部门要借十个人过去帮忙,中队长报了尚全,像扔出去一个烫手的山芋。尚全报到时,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问,你们谁会电脑谁会写材料。尚全说我会。那人说,那你就留在办公室写材料。

办公室不是很多事做,就是写写简报总结之类的。一个同事知道尚全会写文章,说在政府写稿有稿费,稿费还挺高。尚全心动了,很快尚全就成了报纸的常客,不久他又被宣传部要走了,成为一名专职的宣传干事。

尚全老家的人知道他到了宣传部工作,都说这才是最适合他干的工作。刘培勤却高兴不起来,反倒忧心忡忡,她对尚援朝说,老头子,你说老四这是福还是祸呀,我就担心他在那边又闯祸。尚援朝叹口气说,这就是他的命,就要靠这个吃饭。

刘培勤拨通了尚全的电话,焦虑地问,老四,你在那边,好吧。

尚全说,咋啦,我在这边好得很。尚全说现在一个月能挣四五千块钱。

刘培勤笑着说,打工哪能挣这么多钱,你这个娃子咋也学会吹牛了。你们在外面的人都好面子,前头尚清也是,在广东打工才一年时间,头发也染黄了,还戴个耳环,你是没看到那个鬼样子,丑死了,说话还撇个腔调,一口一个“毛毛雨啦洒洒水啦”。

尚全听了忍不住笑了,尚清快二十了,说话还变腔了。

刘培勤说,可不是,黑三爷去河南赶羊子,来回个把月腔都没有变,他还变腔,黑三爷骂他“再给老子撇腔拿调撕了你的嘴”。哪个不笑他呀。你可不要学他。刘培勤接着说,挣钱不在乎多少,只要是正当的收入,血汗钱万万年,谁也抢不走。尚全怕她想七想八,解释说,钱都是政府发的。

刘培勤说,你一个月都顶我们一年了。尚全说,我这是少的,那些公务员一月一万多,那些本地人不干活光出租房子一个月能收十几万。刘培勤听得直啧嘴。

尚援朝要跟尚全说,把听筒放在耳边却半天没有说话。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听儿子喊了几声才应声。尚援朝叹了口气说,啥人啥命,你在家里就喜欢写,现在出门了还是要写。

尚全怕他担心,说,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现在是领导安排写的,不会惹麻烦的。

尚援朝说,那就好,要多问领导,人家心里有杆秤准得很,知道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说完,突然就挂了电话。尚全理解父亲,他们怕打电话时间长了又要花钱,没话说了就直接挂断电话,一句客套话也不说。

这天,蓝部长把尚全叫到办公室。蓝部长心情不错,笑容满面地说,小尚,陈主任老家有一个亲戚被人骗到这边,派出所的干警给解救出来了。陈主任专门过来找我,要我们写一篇报道,好好表扬一下公安干警,你去派出所了解一下情况,争取下午把稿子拿出来。

尚全接到任务,马上赶到派出所,采访了参与解救的民警当事人及其父亲。下午,尚全把稿子交到蓝部长手里,蓝部长看完后,笑着说很好。尚全问发哪几家报。蓝部长说这是好事,你多发几家,尽量配张图。

第二天,尚全打开报纸,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写的那篇稿子,达到了蓝部长图文并茂的要求。这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尚全轻轻按了一下接听键,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就飘了过来,你是尚全吗?尚全说是。那男子自我介绍道,我是公安局的张科,关于解救人的那篇稿是你写的吧?尚全说是。张科火了,你知不知道,你这篇稿泄露了我们的侦破手段,属于严重的泄密事件。尚全心里紧张起来。张科非常严厉地说,你写了我们公安机关一个特殊的侦破手段,你这么一写犯罪分子都知道了,我们以后怎么破案子,尚全解释说,我采访时是你们民警讲出来的,他讲出来后也没有说这个特殊侦破手段不能见报,他如果说了我也会用别的词代替。我是通过记者发的,如果属于保密的不能对外发布,媒体应该也有这方面的规定。在发稿前,我还查阅过这方面的报道,几年前的报纸都登过,大街上都有这类的广告。张科有些不耐烦,吼叫道,你知不知道,为这事我们局长把老子骂个半死。我告诉你,我们局长非常生气,要追究你的责任。尚全听了也来了火,我写的是不是事实,这些是不是你们讲的,就算是泄密也是你们泄的密。如果你们非要上纲上线的话就放马过来,我就不相信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张科更来了气,说你给我注意点,再瞎鸡巴写信不信我剁了你的手。尚全还没来得及顶一句,那边已挂掉了电话。

尚全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赶紧去向蓝部长汇报。刚走到门口手机又听了,他赶紧接了,是一个温柔的女子的声音。她说,我是保密局的小丘,你下午两点半来保密局405室,有几个问题要了解一下。尚全有点头晕目眩,看来这篇稿子真是捅娄子了。

进了蓝部长的办公室,蓝部长有一点疲惫,整个身子陷在沙发里。尚全把情况向他汇报了。蓝部长说,我刚才也被叫去谈话了。小尚你放心,你不要想着保谁,有一说一,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向上面反映。蓝部长看到尚全脸色已经有了变化,他安慰说,小尚,你不用怕,天塌不下来,你是代表党委代表政府在写,要追究责任也是先追究我的责任。下午让林仔开车送你过去。

写稿有风险,提笔需谨慎。这年头笔杆子也不好拿,一路上尚全思绪万千。尚全的手机又响了,是小丘。小丘说,下午有一个重要的会,你能不能下午五点过来。尚全听了这话心里有点毛,说好了两点半怎么又改成五点。他不安地问,你实话告诉我,这么晚过来是不是来了就不回去了,我好跟家里交代一下,说要出差几天,免得她们担心。小丘“扑哧”笑了,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只是找你了解一下情况,下午真有会要开,麻烦你下午五点再过来。

尚全心里乱得很,他怕真会出什么事,他必须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楚。他给省报伍记者打了个电话,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伍记者跟尚全是一个县的老乡,出门在外老乡之间格外亲,两人不光工作上有联系,平时也常吃个小饭喝个小酒什么的,关系相当不错。伍记者听了兴奋地说,老乡,你还真不要怕,这算什么泄密,几百年前都曝光了。他们这是要搞现代文字狱,你让他们搞,把你抓起来就更好了。你把你的经过写出来发给我,我明天见报。尚全说我马上发给你。尚全又给另外几家报社关系比较好的记者打了电话,他们听了都来了劲。他们时刻都在盼望猛料出现,这就来了现成的,根本不需要再去挖空心思去找猛料去制造猛料。

尚全毕竟端的是公家的饭碗,他怕影响到单位和领导,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他跟各报记者说,材料定时在六点半发送,如果六点半你们打我手机我不接或是关机,我又没有再回复,你们就把稿子发出去。

尚全心里还是不踏实,才三点半就催着林仔出发。尚全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就睡着了。杨憨子提把刀站在他面前,说瞎鸡巴写,害得老子连饭都没得吃,老子剁了你的手。尚全拼命地在田里跑,杨憨子带着一大帮人在后面追。跑着跑着,一个人拦住了去路,仔细一看是给他打电话的张科,尚全对他说,有人在追我,要剁了我的手。张科咧嘴一笑,挥刀就是一下,血光四溅,他的一只手掉在了地上。尚全“啊”了一声惊醒了,把林仔吓了一跳。

尚全敲开405室,时间刚好五点。小丘热情地招呼他坐下,递了一杯茶给他。过了一会,一个中年男子过来了,小丘介绍说,这是我们李主任,这是尚全。李主任点了点头,让尚全坐下。小丘拿出一本笔记本说,李主任,我们开始吧。李主任说好。李主任就开始问尚全,小丘在一旁作记录,犹如两个国家领导人在交谈,旁边有一个翻译在做记录。这种待遇他是第一次享受。看到他局促不安的神情,李主任把椅子往前拉了拉,身子向前一倾,很和蔼地说,不要紧张,我们就是谈谈话,了解一下情况。尚全说我不紧张,腿却不听使唤抖动起来。谈话一问一答地进行,他像得了重感冒脑子烧糊涂了,谈话不知不觉中就结束了。小丘让他看记录,他昏昏沉沉的,看了一眼就签了名。

尚全走出门时双腿如铅重,稀里糊涂下了楼,稀里糊涂上了车。林仔把车窗打开,一阵凉风吹来,尚全打了个冷噤,长吁了一口气。车开到黄山公园门口,尚全让林仔把车停下,他想下去走走。林仔瞅着他,问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尚全说不用,我一会儿自己回家。

尚全走到广场那里,一个右腿缺失的残疾人在唱歌。前面空地上摆着一个透明的募捐箱,他掏出十元钱走了过去,钱丢进募捐箱的一刹那,他看见了那个残疾人一双手也没有了,两个光秃秃的上肢捧着一个黑色话筒。他双眼一阵眩晕,赶紧退出场外,伸出双手看了看,两只手都在。这时耳边传来那残疾人的歌声,“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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