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的藏地色彩解读

2018-11-15 07:49闫长浩
电影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冈仁波齐扎堆

闫长浩

(西安培华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5)

《冈仁波齐》(2015)是导演张扬在一种“苦行僧式”工作状态下,拍摄出来的一部关于普拉村的藏族村民前往神山冈仁波齐朝圣的故事片。电影以一种近乎纪录片的形式,高度客观地记录了藏民在朝圣路上的点点滴滴,不露斧凿地编织起了基本的故事情节,树立了让观众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更为重要的是,电影充分地铺展了一幅藏地画卷,在较为完整地让内地观众接近藏地特有的点滴生活细节的同时,又以具有藏地色彩的文化精神打动着观众。

一、藏区宗教信仰

整部《冈仁波齐》的叙事核心便在于“朝圣”,这也是电影被认为是一部特殊的“公路片”(亦有人认为《冈仁波齐》是一部“反公路片”)的原因。主人公们离开家乡将自己置身于“在路上”的状态中,并且在整个“在路上”的过程当中获得了不同的人生体味和成长,当他们最终到达自己的目的地时,电影叙事也就落下了帷幕。而驱使他们踏上长达两千多公里,从四川到西藏自治区的朝圣之路的,正是他们内心的宗教信仰。在整个故事中,尽管朝圣是尼玛扎堆发起的,但是他并不是一个有别于其他人的“主角”,让尼玛扎堆想起朝圣的杨培老人也不是。确切地说,每一个朝圣者都是主角,他们每个人遇到的问题也是所有人的问题。电影以群像的方式来展现朝圣,让11个人合成一个“一”,而凝聚成这个“一”的也正是宗教信仰。

可以说,在藏区人们有着简朴而又富饶的宗教信仰活动,包括原始宗教、苯教、一些民间宗教和外来宗教等,而其中影响力最大的便是藏传佛教。诸多宗教活动带来的是藏民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教法仪轨、禁忌和修行方式,以及他们的思维方式等。在藏传佛教的影响下,藏民们对于超自然力量(神佛)有着虔诚的崇拜,将朝圣、转山等视为解除今世苦难的一种方式。在电影中,尼玛扎堆的父亲来不及完成去拉萨的朝圣便去世了,尼玛扎堆一来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二来生怕年迈的叔叔杨培老人也留下遗憾,三来这一年是冈仁波齐山的本命年,转山一圈相当于其他年份转山12圈,于是发愿去拉萨朝圣,再去冈仁波齐雪山。消息传开以后,35岁的因为自己杀孽太多而心怀忐忑的屠夫江措旺堆、23岁的孕妇次仁曲珍、仅有9岁的女孩扎西措姆、17岁渴望去远方见世面的少年达瓦扎西等纷纷要求加入到队伍中来。全村的人都视朝圣为一件好事,甚至在扎西措姆头疼,别人问她是否还要磕头的时候,她的母亲说:“磕头好,磕头长见识。”在他们朝圣的过程中不断出现的如经幡、玛尼堆和转经筒等物象,也都是藏传佛教的象征。在每一次遇到国道的路碑时,杨培老人便会口念“六字真言”,堆一下玛尼石。

而这支复杂的队伍在上路后很快遇到了各种问题,如次仁曲珍分娩下了男孩丁孜登达,遭遇雪崩,江措旺堆的腿受伤,拖拉机的车头被撞坏等。这一切都没有阻止他们矢志不渝、风尘仆仆地磕长头向拉萨靠近。而他们遭遇的问题,对于其余朝圣的藏民来说,都是普遍存在的。在宗教信仰的驱使下,他们拒绝任何捷径。虔诚的宗教信仰将诸多困厄转化为这一次“在路上”的美妙经历。而张扬也有意识地在剪辑中注意观众情绪的张弛。如观众看到主人公们艰苦地凿冰打水搭帐篷,看到他们中的男性手拉拖拉机车厢前进一段,又要折返回去一步步地磕头磕过来,原本的路程被拓展成了两倍,在观众为主人公吃的苦感到异常沉重时,张扬又会适时地加入主人公们在绿草地上跳锅庄,边开心地唱歌边拉车的内容,让观众的情绪得到释放。

除此之外,每晚安歇之时,朝圣者们都会在杨培老人的带领下念经。电影中的台词并不多,念经几乎成为主人公们日常进行最多的一种自我对话。观众能为他们日复一日的念经声所感染。对经文的重复,对宗教的笃信不疑,是与他们在这片土地上面临的恶劣生存条件关联的。藏民们选择了用信仰宗教的方式来放弃同自然争论,而是在皈依中获取得到护佑的安宁。宗教信仰给予了他们面对苦难和生死的勇气。在电影中,杨培老人就死在了朝圣路上,而大家都为他感到高兴。

二、现代物象中的民俗符号

除直接与宗教相关的内容外,《冈仁波齐》中还大量展现了藏地百姓的日常生活习俗。在众人朝圣之前,张扬原本用了近50分钟的片长来表现普拉村里民众的生活,如平时的砍柴、做饭和缝补;又如藏历新年来临之际,人们的忙碌,如屠宰、做美食和赛马等。电影以一种安静的姿态观察着藏族人家的生活,并通过剪辑让观众看到一种静穆的美感,如袅袅的炊烟,散发着热气的青稞酥油,精光锃亮的铜质器皿和厚软的、用以保暖的毛皮织物等,还有村民们长袖、宽腰、肥大的藏袍等,仅仅这些就已经近距离地、真切地展现出了藏地生活的大量民俗景观。张扬甚至一度决定,如果关于藏民日常状态的镜头素材足够的话,便放弃朝圣这一内容,单纯就村子的一年四季亦可剪辑出一部动人的电影,而由于村民们确实决定要走上朝圣之路,张扬才大量删削了这部分被他认为“可以看到很多人生宽慰的东西”的内容。

而必须指出的是,大量富有藏地特色的民俗符号又是被现代的、外来的物象所包围的。这给予了观众一种独特的美学震撼。在电影中,除村里的沙发、时不时停电的电灯以外,以人物的主要活动场所为例,尼玛扎堆等人匍匐于公路之上。由以汉族人为主的解放军和工人们克服了重重困难修建的国道无疑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它承载的是人们运送物资、进行沟通贸易的交通任务,绝非为藏民们朝圣而修建。尼玛扎堆等人也彼此提醒第二天要小心往来的汽车等。朝圣者们为了安全而只能在道路边缘磕长头,汽车作为庞然大物则不断呼啸而过,朝圣者稍有不慎就有被汽车撞到的风险。汽车、公路等现代物象和磕长头这一古老宗教仪式共存于一个空间之中,就自然而然地带出了一个隐形冲突:当代的西藏正站在新与旧之间的过渡地带,而张扬选择了以一场车祸来放大这种冲突。尽管从表面上看,这次车祸在剧本之中有刻意为之之嫌,但它却是川藏线等藏地公路上极为常见的。除了地理条件的恶劣之外,张扬还有意在电影中用其表示,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不得不共处时,潜在冲突就有可能变为明面上的矛盾。

尽管张扬尽可能地掩藏着个人态度,但是他冷静的镜头并非没有价值判断和他本人的思索与情感。电影中尼玛扎堆等人在半路上曾到一个路人的家里借宿,这个路人在路过朝圣队伍时一个个地指出朝圣者的错误,如不能在头上扎红头巾,磕长头就是要把额头磕出大包或磕破才能证明自己的虔诚;又如小女孩走的步数太多,其他人磕头磕得不够深等。而尼玛扎堆等人对他的挑剔并不生气,大家还感谢他的坦率直言。在路人家过夜时,路人指着外面正在被开垦的河滩说,他们现在还是要种地,但是新工具只有年轻人才会用,所以种地的事情都交给年轻人去做了。包括这个路人在内的众人笃信藏传佛教,而它本质上是属于农业文明的宗教,它的种种教义、规训等都是与农业文明时代特有的生产生活方式密切关联,并在某种程度上互相配合的。而随着西藏也不可避免地走入工业时代,或受到外来工业文明的影响,藏传佛教也要面临现代化的问题。无论电影中尼玛扎堆等人的朝圣行为是如何坚定,他们的行为和现代文明带来的种种现代物象的格格不入已经非常明显。

与之类似的还有如他们购买的几十双用来朝圣的胶鞋、太阳能集热板,而脱离了现代文明橡胶和太阳能则根本无法为人类所利用,失去了橡胶朝圣者们的脚无疑将更快磨破,没有太阳能他们路上的生活也将更为不便;又如运送朝圣者物资的拖拉机,上面用汉藏两种文字写着“扶贫开发”四个字,显然是来自内地的援藏物资。然而至少在电影中的这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拖拉机并没有被用于真正能脱贫的生产,而是用来服务朝圣。朝圣者们在热心路人家里过夜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他们的拖拉机油箱的螺丝掉了,机油流了出来,这又给朝圣者们增添了一层困扰。他们即使是在从事宗教活动,并且需要严格地“按照喇嘛规定的步数走”,需要边走边为众生祈祷幸福,却已经不得不处处倚赖与喇嘛、祈祷等完全无关的现代文明。如当次仁曲珍临盆时,是拖拉机将她送去了现代化的医院,由会说少量藏语的汉族医生接生。此后,婴儿一直被放在拖拉机上一直走到拉萨。一言以蔽之,在《冈仁波齐》里,张扬并不否认大量藏民半农业半牧业的生产方式是十分低效、落后的,他们的藏传佛教也在某种程度上掺杂了现代科技的物质“杂质”。如果宗教再不做出改革或调整的话,它很难说不会遭遇一次现代文明的碾压。

但张扬绝无以“落后”为理由否定当前藏地的意愿,这在他对车祸的表现中可见一斑。在这次车祸中,汽车和拖拉机都有损伤,而拖拉机受损更为严重,车轴断了,车头歪到了路边。司机声称车里的人受伤,必须在两个小时之内赶到一百公里外的拉萨。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圣者们没有索取任何赔偿,甚至没有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就本着救人要紧的原则让司机走了,做出了放弃车头拉着车厢上路的决定。这一情节的隐喻是,尽管在当下,现代文明和古老的信仰与民俗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但包容性依然是解决冲突的方式。而正是在这种“落后”的外表下,藏民们保持着所谓现代文明社会中稀缺的淳朴和善良。观众切不可自居“文明”而鄙夷藏民与他们背后的藏地文化。

三、“藏地”与“藏地之外”

在简单整理了一下《冈仁波齐》之中闪耀的藏地色彩之后,我们有必要将思维的触角伸向“藏地之外”,从而真正地了解张扬的创作思路。电影着眼的是藏地之内,但是它想影响的对象却是非藏地文化背景下的观众。电影极为可贵的是,张扬没有对其中的宗教信仰、民俗生活做一种异域化的、“奇观化”的处理,也没有片面地突出藏民朝圣的千难万险。可以说,“伴随着时代的行进,如果民族题材的电影总是跳不出固定模式,那么就既不能在银幕上表现日益丰富多样的充溢着新鲜活气的民族现实生活,也不能满足当今观众日益多样化的审美需求。”如果在艺术表达中单纯地将西藏作为某个猎奇的对象,那么这既难以取悦已经对藏地有一定了解的观众,也是不利于不了解藏地的观众对藏地民族文化和藏民的艰难生存形成正确理解的。

张扬用这一段朝圣之路淡然地揭示了一种不为外人所动的生活方式,即因为拥有了丰盈的精神层面的信仰而可以将生存上的物质欲求降到最低,可以淡然面对生老病死。而同时,电影在处理藏民的这种理念时,也一直注意着藏地内外人的心理距离。如在电影中,达瓦扎西去到拉萨以后去理发店剪头发,与理发店里漂亮的小姑娘产生了似有若无的情愫,在前去冈仁波齐之前,达瓦扎西专门又去了一次理发店表示“我以后来看你”。此时“拉萨”对于达瓦扎西来说就不仅仅是朝圣的终点,而有了一种微妙的情感关系。这是一种现实层面上具有普适意味的人性需求的体现,是能让“藏地之外”的观众产生强烈共情心理的。

张扬以一种几乎不提供情节变化,并且保持几近“零度叙事”的方式给观众展现了一部类纪录片的故事片《冈仁波齐》。影片让观众看到了藏地生活的一道缩影,也启发着观众对藏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进行积极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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