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义门陈

2018-11-15 07:22陈鸿波
海燕 2018年9期
关键词:家谱

□陈鸿波

义门陈的概念,从我的儿时起就开始怀有的。那时候,祖父总是对我说,我们是义门陈的分支,是江西义门的后人。

岁月在绵延,路也从眼前越发悠远。我是一次次地穿过老家那古老幽深的小巷,走过那斑驳苍凉的用大大小小的长石铺就的路面,两面都是用陶土烧制的青砖墙,数百年过去也耐得住风雨。一直往里走,粉墙黛瓦嵌着雕花窗棂的就是我的老屋。大门上刷着厚重渗透的桐油,两边包着黄铜的门款坠着两个小指头粗细的铜环,青石条砌的门槛,敞开的曹门都是用麻石条裹着石灰与糯米浆打的底,一千年过去也不会出现半丝断裂的痕纹。走进去,粗大的梁柁架着椽子檩子,檩子上均匀地横搭着起了四线的角子,朱碧相间,再上面覆盖青灰色烧印着“福禄寿”字的小瓦。大梁两侧安了一些搁方,面了楼板,楼板早已被经年的烟尘熏黑,几樽考究的石墩架着油光闪亮的红檀树木柱,更显得年代久远而且静谧庄严。房顶的亮瓦和屋里的天井时时透过光来,白天有日光,夜里有月光,只是在没有月亮的傍晚才勉强点起蜡台或灯盏。蜡台和灯盏都是沉甸甸的黄铜,蜡台座子上雕刻着缕空的“寿”字,精美异常,灯盏上两层一大一小的托盘,盘沿衬饰着蝙蝠和祥云的图案,象征着一家子的安康和谐。

祖父就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穿着粗布大襟衣服,脚底蹬着圆口朝鞋,冬天就戴着瓜皮帽,腰间系一条织纺成大布的抱裙,或者提一个暖手的火笼,或者就将双手抄进棉袄的袖筒里。桌案上摆着我们义门陈的家谱和线装书,一律青色和暗黄色的书面,用极薄的蚕茧纸泥印的,就如同一个从远古时代走过来的老人,走了一千年的路程,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哀声叹息。祖父的眉毛胡子全白了,头顶已经败颓,就像广阔的田园里锄剩下的寥寥几根杂草。透过老屋大门和屋顶天井映照过来的光,他还要戴着老花镜才能看清书卷上面细小的文字,凑得很近,长胡子在书页上刷来刷去,弄得沙沙作响。

我很多次就是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听他讲义门陈的往事,像故事,也像传说,委婉逼真,又引人入胜,就宛如在梦里穿行。数代的老谱就在案子上,小时候,他说,我认真地听;长大了,他说不说,我都会自己翻书,一个人掀开谱卷,一页页地阅读刷新,一本翻完,又换一本——

听完故事,翻完宗谱,我就会沉思着走进历史,吹落暗处的微尘,把映入眼帘的一张张蜘蛛网抖掸下来。“萃居三千口人间第一,合炊四百年天下无双”,我在想,那四百年没有分的家,该是多大的房子,那一家三千九百口人同锅吃饭,该是多大的锅釜,还有“百犬同槽”“共鸽不分梨”的故事,总让我对家族的踪迹有了探索和向往的激情。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有着怎样的风雨,留下这么一段值得称颂值得追忆的史诗。“九重天上书声旧;千古人间义字香”,当看到有大唐僖宗皇帝李儇的御赐对联记载时,我不禁有些激动,想象着那皇家金匾旌书颁旨到家的一刻,该是多么的尊崇与荣耀。“御笔亲题璨锦霞,满朝官职遍天涯。名垂万古应难朽,庆衍千秋宰相家。”这也是家谱上记载得明明白白的,北宋宰相、太师兼潞国公的文彦博为义门陈氏写下了这首褒奖的诗,还有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为江州义门陈氏题写的“唐室遥遥孝义门,隐然双阙至今存。当时泣尽思亲血,化作恩波兴子孙。”让我在蒙蒙薄雾中肃然起敬,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能够得到许多著名人物的垂青与喝彩。

不知哪一辈流传下来的规矩,家族历来就有三十年大序谱的习惯。自明清以来,一直是这么延续,最近的一次是在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解放后又是破四旧,又是提消除封建迷信,再加上文革十年浩劫,大序家谱的事情就那样搁下了。序家谱叙家史算迷信,我从来没有认同过,只是在特殊的年代,没人敢开那个头。每次看到老谱,走进老屋,我就思索着,有一天我要走出去,看看我们的根源,遥远的义门陈,她到底在哪里,如今又是个什么样子了?

去年春天趁到南昌出差的机会,我带着我们一支义门陈氏的老谱去了享有盛名的筷子巷。根据家谱的开篇记载,我的祖先陈茂杨公是在大明朝洪武元年从江西南昌筷子巷迁徙到湖北黄冈,若干年后其父母看望儿子又不远千里从江西赶来相聚,去世后也是在黄冈就地殡葬。那位于南昌西湖区象山南路与孺子路附近的筷子巷,现在已经成了南昌繁华的地带了,窄长的一条巷子,两边都是林立的旅馆、饭店、杂货铺、小歌厅,以及一些日用店,不经意地看时,一窄溜还真的像一根筷子。我走在那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上,看着来往穿梭的人影,没有紧张和恐惧,倒是越发感到亲切起来。这里再也看不到祖先的遗迹和留下的一砖片瓦,只有邻里之间的亲热和买卖上的祥和。我问路时,那里的人们也是热心的指引,当那下着淅沥小雨的一刻,有家店铺的夫妇听说我是来筷子巷寻根的,还特意留我在其家里避雨,并冲泡上等的婺绿茶。这就是我祖先居住过的筷子巷,后来我听说这里是中国古代八大移民地之一,并且很有可能就是个临时移民中转站,也就是说我的祖先有可能是江西其他地方因迁徙路过这里的,当这个答案在脑海里萦回时,我仍然没有感到怅然。毕竟祖先当年来过,今日我也来过,六百年的相期,在他有生的一日可能就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到来。我只知道我是带着家谱记载的线索来到筷子巷的,来的时候不陌生,走的时候也不失落,倒有些出人意外的难舍——这不仅仅是一种情分!

到了南昌筷子巷,不到义门陈的发源地江西九江德安县,那就说不过去,我随后也就欣然去了九江。到了德安,已经是傍晚了,那边的朋友劝我在县城找个酒店歇息,翌日再去位于车桥镇的义门陈故里。我却没有听他的话,而是连忙打了个的士赶往车桥。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江南小镇,我却决定要在这里住上一夜,陪伴我更远古的祖先,让我也静静地读起《乡愁》,在睡梦里变化成一枚窄窄的邮票。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义门陈故里。千年的故地已经修葺一新,两根高大的花岗岩义柱在路旁耸立着,还是那副流传了一千多年的对联“萃居三千口人间第一,合炊四百年天下无双”,义柱上盘龙绕凤,镌刻精致,让人一进景区就感到气势非凡。再往里走就是歇山式重檐的义门陈故里大殿,大殿上高悬的匾额也是义门陈后裔——原国民党元老陈立夫先生手书。故居里亭台错落,梅桂争芳,大殿和周围的陈列馆里供奉着义门陈始祖陈旺和其先祖南朝陈武帝的画像,还有搜集的历代敕封的圣旨和赏赐的旧物,以及北宋仁宗年间义门陈奉旨分成二百九十一庄后各分支的宗谱和家史,“天下陈姓出义门,义门陈姓出江州”天下陈姓中十有七八的义门后人竟然在这里集中搞了一个莫大的家史展览。我随着那边的朋友上旺公山祭拜义门陈先祖陈旺时,还一起碰到了湖南、贵州等地也是义门陈后裔的游客,大家谈笑甚欢,于是一起上香烧纸并合影留念。这一刻,不管从前熟识与否,都已经无关紧要,只为这同脉同源族人的一晤,我们就相约了一千年,痴等了一千年。虽然几经海内外陈氏族人捐资大修,故里已成规模,然而比起当年的繁华又不知要逊色多少。那过去的东佳书院、都蚕院、嬉戏房、秋千院、刑杖厅、洗米池、百犬槽、接官厅、御书楼、道院、观景楼、凤凰山、知客堂、织布房早已不再,我们也只能根据家谱资料上勾画的图样慢慢找寻,沧海桑田风雨飘零,又有几多变幻,历史兴亡朝代更替战乱兵灾,哪个又能预料和避免?义门陈聚集了四百年,从唐代中叶到北宋仁宗一朝,再大的压力再厉的风暴她都顶住了,当朝廷重臣建议分庄,仁宗皇帝下旨分家并派江南西路转运使谢景初率众官员到义门主持抚慰的那一刻,一棵大树就分崩离析,所有人员在依依不舍中各朝各的方向行走,走远了就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刻,他们痛苦吗?我在想,如今的义门陈已经是枝繁叶茂,子孙遍地,名人辈出,而陈姓也已列入中国人口最多的五大姓氏之一,这不正是先祖的功德恩波,泽被和延续着义门血脉,倘若没有那一次奉旨分家,陈氏子孙能够遍布在神州任何一个地域吗?我思考着,但不敢肯定。

去了筷子巷和义门陈故里,我脑袋里的概念更浓厚了些,蛛丝马迹也逐渐多起来。我在历史星河中遥望那个南朝的皇帝,那个中国封建历史上第一个陈姓的皇帝,也是第一个将陈姓提升到空前地位的人——他就是陈霸先,我在默念着他的名字!明代文学家归有光也在他的著作中称赞陈霸先是“江左诸帝,号为最贤”,而编修《梁书》《陈书》的史学家姚思廉和编修《隋书》的魏征也对陈霸先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连毛泽东也要求工作人员有必要看一看《陈书》,了解一下陈武帝这个人,由此可知,陈霸先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值得称道的好皇帝。也正是其侄陈宣帝将六子宜都王陈叔明分封在九江,而陈叔明的十世孙陈旺辞官归隐开创了义门陈。我于是就又产生了一个绝妙的想法,一定要尽快地去看看那个陈皇故里,那里也曾经是我们的根,走出了一个令我们永远骄傲的先祖。

今年五一长假之前,我就早早作好了去一趟浙江湖州长兴县的准备。“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在素有“帝乡佛国”之称的长兴下箬里,我走进了陈武帝故宫,参观了他的平生业绩,了解到他少有大志,起于库吏,先做幕僚,继而坐镇一方,平广州之叛,除侯景之乱,拥立梁敬帝,攻破石头城,诛王僧辩,建康保卫战,直至受梁禅让称帝,文治武功的一生,禁不住由衷地敬佩起来,在他的画像面前久久伫立而不忍离开。现陈武帝故宫的匾额上“陈武帝故宫”的字样,也是陈立夫先生手书。宫内正中立有陈霸先塑像,西侧是介绍陈霸先一生经历的壁画,塑像的背面写着“陈朝始皇陈霸先个人生平”整个宫殿茂砖笃髻、盘龙翘角,宫顶二龙戏珠,门上龙飞凤舞,古砖铺地,富丽庄严。出了故宫,旁边就是圣井,圣井系石砌井壁,深约十五米,直径一点五米,水面平于地面,井水清澈,终年不竭。据史料载:陈霸先出生时,井泉沸腾,家人汲以浴身,后人称此井为“圣井”,又名“陈井”。故宫旁边就是下箬寺,这里曾受过三代皇帝的“天赐圣旨”,下箬寺内文人墨客的碑刻林立,白居易、杜牧、朱熹、苏东坡、吴承恩、归有光等历代名流皆驻足下箬寺,唐代高僧道宣也出生于下箬寺,而古老的名酒“箬下春”也产于此。对于这些,除了悉心的赞叹,总会涌出太多的激动,我一路庆幸着,沉醉着,把我知道的情况带回现在的家乡去。

去了南昌筷子巷,去了德安义门陈故里,也去了陈皇故宫,使我一次比一次变得丰厚起来,沉淀昨日的思维,做一个不易人知的旧梦。我穿过现在的阳光,走进厚重的历史,撬开一块块封尘的沉积岩石,剥落尘土,寻找那哪怕仅有的一丝缝隙,我会慢慢地钻进去,再踱着方步走出来。历史不容遗忘,渊源不容忽略,何况是我的根!我只做一方小舟,一人一桨也要逆流而上,在祖先停泊的任何一个驿站港湾,我也要作短暂的停留歇息,拿一支笔记录我看到的景物和听到的声音。

在外面奔忙的日子,最近终于传来了老家的消息,说家族中的一些人士组织大序家谱,正在誊录各种资料稿子,并准备在来年开春付梓印刷,还要我回去负责总审和监修。我也乐于接受这个差事,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比编修自己的家史更实在,更光荣。届时说什么我都要回去一趟,不为一分功利,只愿意再行走在那斑驳的石头小巷,推开我那好多年没进去过的漆着桐油的老屋大门,瞧瞧那锃亮的黄铜蜡台,翻翻那一叠叠陈年家谱的残篇断简。

还续接得上吗?那一段无言的历史,我暗暗问自己!虽然沉重,我想是可以的,大家都有这个愿望,我更要有这个决心,用心去抒写,用意去体会。我会充分准备一下的,每一次从遥远的地方归来,我的心灵便与古老的义门陈更贴近一次,与她是零距离面对面的接触,一点儿也不窘惑和陌生。她与我遥远吗,与这个世界遥远吗?不,其实那就是几页纸,你仔细翻阅时,一会儿就能够到头。也恰似一扇门,你把它打开来,再由我走近去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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