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祭

2018-11-15 07:22邵丁
海燕 2018年9期
关键词:批斗碧海昙花

□邵丁

碧海园12号楼里住着我的母亲,楼下邻街的坡地上,有父亲手植的十二株牡丹,培植经年,早已径阔盈米,枝繁叶茂。

五月正值花盛期,魏紫姚黄,竞相绽放,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拍照。

中午时分,母亲移步楼下,独自兀坐在牡丹花丛中,呆呆地看着花说道,“今年的花开得真好,可惜你爸爸他看不到了。”

昨天,已经是爸爸的七七祭了。我们兄妹破例剪下了几枝牡丹花,祭献到爸爸的灵前,冥冥之中,寄托着家人对他的思念。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生来喜欢养花。我们小的时候住在胜芳街4号,那是一居有硕大雪松和白丁香的宽敞日式庭院。院子中间的大花坛里开满了父亲种的花卉:蛋黄和墨紫色的地瓜花(学名大丽花),粉红色蔷薇、粉白色月季,还有浓艳的美人蕉,紫色的鸢尾则用翠绿的扁叶,稀稀疏疏地包围着整个花坛。

胜芳街的楼上养了一棵昙花,父亲把墨绿而柔弱的叶状茎绑扎在花盆里的竹架上,用马蹄水施肥,细心观察着花蕾的生长。昙花平时不显山露水,确是“一夜花开动京城”。朱夏静夜,叶嫩花初。昙之雪白的花瓣拥着淡淡鹅黄的花蕊,在绛红色茎筒的支撑下尽情绽放,仿佛凌波仙子般,清丽绝尘。

这时节,住在附近的《大连日报》社摄影记者王建勋,就会带着一大套摄影器材来到家中,耀眼的闪光灯下,他和有记者经历且喜爱摄影的父亲一起,用黑白照片记录下昙花那瞬间而永恒的美。

值得一提的是,父亲1956年入选中国作家协会编辑的《散文小品选》的一篇散文《窗下》,写的就是五十年代初邻居们在窗下种花的故事,文章用丰富的感受,歌颂了人们对美好新生活的追求。当年,父亲的这篇散文荣幸地和老舍,巴金、曹禺,以及丰子恺、沈从文等这些文学大师们并肩列入那本文集。

父亲蔼如且不擅交际,他有一个交情很深的朋友,我们称他老顾大爷。六十年代曾经是劳动公园的高级园艺师。他身材不高,谨慎寡言,但他的园艺技冠当时,据说长年不结果的树,经他一修剪,总能硕果满枝头。老顾大爷见了父亲总是有聊不完的话,父亲也从老顾大爷那里学习园艺知识,用来丰富他的文学创作。

在父亲的作品中,常见到树木花卉,无论柳陌新绿,还是落英缤纷,父亲都善于用它们来描绘环境和表达心境。小说《绿色书页》里,写了文革中被红卫兵扔到垃圾箱里正盛开的一棵含笑,也写了粉碎四人帮后,临潼的烂漫石榴和西安鼓楼的月季花潮。散文《赏槐时节》,借槐花花事来叙述大连人的特有情感。他有一篇小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写的是文革中,下放到步云山的“劳改犯”于春林的曲折人生故事。父亲借喻芳草,把于春林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写了出来,其手法源自三闾大夫的《橘颂》。

文革中,父母都被批斗,我们家也从大连下放到庄河步云山,文革后又返回大连,在城里也陆续搬过六七次家。记忆里,只要房前屋后有空地,父亲就会去种上花。这样,无论生活如何艰辛和痛苦,总是有花卉伴随着我们家,愉悦着我们的感官,让我们对未来抱着希望。

多少年后的一天,我问父亲,文革中我们胜芳街一带的邻居,有不少人因为被批斗,不堪羞辱而自杀身亡,这里有市委副书记,也有留美科学家等,令人惋惜。你和妈妈当时也被批斗羞辱,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父亲沉默了半天,告诉我:“也许是我们总觉得这个国家有希望”。想不到,柔美的花卉也能给人们刚健的生命启示。

父亲在病中,曾口述一篇文章:《我在医院过年》。文章写道:“昨天,医院为我调房间,我把在大房间病人留下的两盆花也带来了新的房间。在明媚的阳光下,水分滋润的枝叶绿茵茵的,我想,当我出院的时候,也把这个花留给后来住的病友,让这充满了生机的绿色植物,给病友们鼓励和生命的力量。”(2018.2.12)

碧海园的十二株牡丹多来自远地,陆续聚齐于窗下,皇皇如金陵十二钗,各拥风姿,各异颜色。父亲珍之惜之,耕耘施肥,不违花时。家里淘米洗菜的水积于桶,拎到花前浇灌,从不浪费。虾蟹食罢的皮,也集起来碾碎,埋入土中为肥。今年三月,父亲在医院里,还认真叮嘱我去买三十斤黄豆,开水两沸之,以根绝生芽,喂饲于牡丹根侧。

果然,今年碧海园的牡丹更加绣萼艳丽,盈盈生色。可惜养花人已逝去,令人感到一种芳菲依旧,却物是人非的人生悲寂。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晏殊之子晏几道《小山词》里的这几句,恰如我此刻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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