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一
“从前”——我听别人说这两个字就像剧场里的一声报幕,提醒大家幕布拉开后的一切都是算不得真的,可是我倒觉得这是巫师的一句咒语,我们尽可以期待由这句咒语展开的村庄、农夫、城堡、骑士、公爵和牧羊人——当一个蹩脚的说书人说起“从前”时,以上就是他所能想象到的一切。
如你所见,这个故事的副标题是“写给通俗故事的情书”,当一个蹩脚的说书人说起“通俗”时,他会想起所有像他一般可怜的说书人,想起所有像他写过的那样糟糕的故事。然而,一切的故事都还摆在那里,他已经老了,伴着黄昏里摇曳的灯火,他沉默着写下这封情书,写下他对故事无望而又神圣的爱恋。
幕布拉开了,他摇着笔杆,像之前的无数个日夜,他虔诚地书写“从前”。
二
从前,有一座村庄,村庄里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农夫,农夫的名字叫做阿龙索。这位农夫无穷无尽的快乐激起了村里的一位名叫桑丘·潘沙的绅士的妒忌,
于是绅士做了一件事情:教这个农夫识字。农夫高高兴兴地去学了,而更让这位农夫欢喜的是,这位好心的绅士慷慨地表示,他得到了借阅绅士家藏书的许可。
于是,这位农夫再也无心工作,整日一头扎进书里。出乎那位绅士意料的是,农夫阿龙索除了偶尔为自家婆娘的责骂而烦恼,似乎愈加快乐了。在绅士的藏书中,农夫最喜欢读的就是骑士小说,喜欢得简直到了疯魔的地步,为了读骑士小说,他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家里的蜡烛和粮食一天比一天少,农夫的妻子哭号声一天比一天响亮,农夫的面容也愈发憔悴。
终于,农夫的妻子再也受不了了,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残忍地把农夫扫地出门。农夫抱着一本厚厚的骑士小说《阿迪玛斯历险记》哆哆嗦嗦地在村庄边上的林地里过夜。在林地里,他生起了篝火。火焰哔哔啵啵地唱着歌,而就在这一刹那,农夫像是得到了神灵的启示,怀着异教徒般狂热的感情,把那本骑士小说投进了火里。顿时,黑漆漆的树林在农夫的眼中亮如白昼,一匹骏马在白夜中向他奔来。等到骏马跑到了他跟前时,他不出意外地发现,马鞍上有一副银光闪闪的盔甲。
第二天,绅士桑丘·潘沙起床后,欣慰地从仆人的口中得知,农夫阿龙索在挨了一夜冻后终于发疯了,他骑着一匹不知道从谁家偷的瘦马,披着一副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生锈的铠甲,自号为堂吉诃德,离开了村庄。
三
蹩脚故事写作技巧之一:首先出场的人物都不应是主角。
——说书人的话
四
从前,有一座城堡,城堡里住着公爵及他的夫人。当城堡里有新来的仆人时,老仆人们都会好心地叮嘱他最重要的一点:孩子啊,要记得,这座城堡的主人是美丽的公爵夫人。
倒不是说公爵他老人家多么惧内——顺便多说一句,惧内在故事发生的那个年代还没成为一项美德——而是天可怜见,公爵大人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白痴。
自从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所有蹩脚的说书人心头里的噩梦——写下《白痴》之后,所有的城堡里就立起了一条法则:公爵大人如果是白痴,那么他就天然地享有圣人的名号与尊荣,可是我们这里的公爵像是成心和写这个故事的人过不去似的,愚蠢而邪恶,整天以鞭笞仆人、残杀阿猫阿狗为乐。可怜我们这个年迈的说书人,他整天心惊胆颤一边看着公爵以神圣白痴的名义作恶多端,一边祈祷不要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法庭耳闻这位公爵的大名,以至于把他这个说书人流放到西伯利亚去。
谢天谢地,公爵夫人不仅美丽,还是个温柔的好心人,她耐心地管束公爵,从他那天真的笑容下拯救了不少可怜的仆人。于是,写这个故事的人怀着感激之情,自然也就不再理会天知道是哪位先生定下来的所谓公爵夫人的情人数目不得超过十七个这个规定。
公爵与他的夫人所共同享有的唯一乐趣就是读骑士小说。
五
蹩脚故事写作技巧之二:当你手中有两个因为写不下去而丢弃的故事时,学会把他俩像情人一般亲亲热热地撮合起来。
蹩脚故事写作技巧之三:撮合不来?干咱家这行的不但要学会写故事和讲故事,还要学会给故事做媒人哩!
——说书人的话
六
于是我们这个年老的说书人叹了口气,丢下了笔杆,把厚厚一摞农夫阿龙索的故事装订起来,包上一个花花绿绿的封皮,给这个故事起了个华而不实的名字,叫做《奇情异想的农夫阿龙索或曰骑士堂吉诃德,这位受人尊敬的先生的出征记》。然后把这本呱呱落地的书塞进了他的褡裢袋里,走出家门。
故事的马儿跑得飞快,老人家抵达了公爵的城堡,敲开了城堡的大门。公爵大人面目阴沉地接过这本书,公爵夫人则微笑着吩咐仆人给老人家安排住宿。
第二天,老人家怀着忐忑的心情再度求见公爵夫妇,当他注意到公爵苍白的面容上多了一抹红润时,说书人长舒了一口气。
他谦卑地询问堂吉诃德是否得到了城堡的邀请。
“这位骑士得到了我们的面包与盐的承诺。”
七
蹩脚故事写作技巧之四:但丁诗云:“在故事的中途,我迷失在了幽暗的森林。”
如果故事里的人想要探索地狱,你就要为他安排一位维吉尔和一位贝娅特里齐。
蹩脚故事写作技巧之五:几桩事先密谋的巧合。
——说书人的话
八
我们的骑士堂吉诃德先生,终于骑着他的瘦马来到了这座命运的森林,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已经做出了好几桩广为流传的英雄事迹,诸如力战风车巨人,解救蒙冤的囚犯,从邪恶的理发师手中夺得阿迪玛斯的头盔,打败镜子骑士等等。
这一路上,除了疑心魔法师对他无端的迫害之外,最使他苦恼的有两件事:一是他没有骑士侍从,二是他没有梦中情人。而这两件事都是不符合骑士规范的。
可当他走进这座森林时,他如释重负:起码其中的一件事情终于得到解决了。公爵夫人身着华丽的猎装,她左臂擎一只苍鹰,骑着白色的小马,高贵得宛如天仙。堂吉诃德一骨碌翻下马,浑身颤抖地向公爵夫人走去,大叫道:
“尊贵而美丽的夫人啊,我乃是骑士堂吉诃德,是您最最谦卑的仆人,请给我为您效忠的荣幸吧。”
公爵夫人答道:“勇敢的骑士啊,你的大名已经在我们这里流传,可是我听说,你的挚爱将会得到‘杜尔西内娅’的圣名,可怜我已经有了一个白痴的丈夫,怎敢奢望‘杜尔西内娅’的光彩?”说着,她假意流了几滴眼泪,骑着马儿飞快地逃走了。
我们的骑士如同发疯了一般,在森林里到处寻找着公爵夫人的芳影。可是最终,这个伤心人迷失在了这片幽暗的森林里。
公爵大人也就在这时候出场了,他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嘴里唱着古怪的歌谣,从堂吉诃德的身边走过。
堂吉诃德叹气道:“这位傻兄弟,如果我没有拿起宝剑来意图做出一番高贵的事业,如果没有在几天前遇见残忍的杜尔西内娅,想必也和你一般快活哩。”
公爵答:“跟着我走吧,骑士,我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堡,里面住着十九个和你一般愁眉苦脸的人呢。”
于是愁眉苦脸的堂吉诃德就跟着公爵走了。
九
蹩脚故事写作技巧之六:要有一个动人的夜晚。
——说书人的话
十
原来在公爵的城堡里除了住着公爵夫妇及他们的仆人之外,还住着公爵夫人的十九个情人。堂吉诃德还没抵达城堡,公爵夫人与她的情人们就商量着怎么来好好捉弄这个傻骑士。商量来商量去,也无非就是老掉牙的风花雪月那一套。
在堂吉诃德跟随着公爵前往城堡的路上,最不能使他忘怀的就是公爵夫人那优雅而悲伤的面容。而当他抵达城堡看到公爵夫人微笑着迎接他们的时候,堂吉诃德那举止失措的情态直教那十九位情人发笑。
就在这天晚上,宴会之后,他费劲地摆脱了一位侍女的纠缠(宴会上,公爵夫人为了寻开心,让她的侍女给堂吉诃德唱情歌),他独自回房,苦苦思念着公爵夫人。在这个闷热的夜晚,他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起身来到窗外的花园。他往楼上瞧去,他梦中的公爵夫人的房间里灯火通明,从那儿不时地传来公爵夫人尖厉的狂笑声和情人们粗鲁的叫骂。
“哐当”一声,一个情人从楼上掉了下来,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却瞥见了堂吉诃德,于是咧着嘴开心笑道:“高贵的骑士啊,去拯救贵妇人那堕落的灵魂吧,既然她的肉体已经无可救药了。”
骑士心情低落地回到他的房间,却看到公爵大人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公爵手里捧着那本《奇情异想的农夫阿龙索或曰堂吉诃德,这位受人尊敬的先生的出征记》,热切地看着他,问道:“你经历的这些事情,都算得了真?”
堂吉诃德提振起精神来,高傲地答道:“当然。”
“给我讲讲魔法师,巨人,讲讲那个英勇的影子骑士,讲讲……”
于是,就在这个夜晚,楼上公爵夫人的盛宴彻夜地开着,大笑声和叫骂声回荡在月光如洗的花园。而在楼下,在炉火旁,烛光里,一个疯子骑士给一个白痴公爵讲着动听的故事。
啊,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十一
堂吉诃德在这座宛如地狱般的城堡里待了一个星期,在城堡的每一个日夜,他都怀着心碎般的痛苦给公爵讲了无数个故事。末了,临走的时候,他向公爵夫人礼貌地道别,公爵夫人惊奇地发现,堂吉诃德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饱含着爱意,纯洁得不掺杂一点欲望,克制而深沉。
堂吉诃德走了,这座城堡又恢复了原状,公爵夫人日复一日与她的情人开着永不散席的盛宴,公爵大人面目愈加阴沉,时常游荡在森林里,唱着古怪的歌谣。然而,这一团死气沉沉的乌云下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终于,在一天早上,整个城堡都发现公爵大人没了踪影,而与此同时,与公爵大人一同不见的还有公爵夫人的白马及祖传的一副铠甲。再后来,在这个骑士早已绝迹的国度里,除了堂吉诃德,大家都知道还有一位骑士,他的称号叫做“白月”。
说书人听说了这件事情后,那一张老脸笑开了花,他说:
这是我们这行人所能祈求的最高的尊荣。
十二
蹩脚故事写作技巧之七:为一个故事安排落幕,要有宏大的场景,要有悲壮的仪式感。
——说书人的话
十三
故事的马儿早已脱缰疾驰,即便是当初写下这个故事的人也只能倾听那来自远方的回响了。
他从芜杂的传说里听到了堂吉诃德和白月骑士那场惊心动魄的决战。这场决战以白月骑士当之无愧的胜利而告终。堂吉诃德怀着心碎般的痛苦承认了白月是这个国度里唯一的骑士,卸下了他的盔甲,在田野间做起了一个并不快乐的牧羊人。
话分两头,正当堂吉诃德与白月骑士宿命般决斗的同时,在那座城堡里,公爵夫人的一位情人再也忍受不了那快将他逼疯的醋意,在一场盛宴的高潮之时割破了公爵夫人的喉咙。公爵夫人那昼夜不停的狂笑声终于归于永恒的沉默,她的十九位情人当夜远遁,鸿飞冥冥。
当仆人们整理公爵夫人的遗物时,他们惊奇地发现她竟已事先写好了遗嘱。看完她的遗嘱后,仆人们怀着一种温情,照她所说的做了。
于是在田野间牧羊的堂吉诃德收到了公爵夫人的葬礼的邀请,他如临大敌,于是又一次披上铠甲,骑上他的瘦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终于在葬礼举办的那个夜晚抵达了城堡。
在城堡的花园里,园子四周的架子上插着近百个火炬;楼上楼下走廊里,点着五百多盏灯,把黑夜照亮得如同白昼。花园正中搭着一座六尺高的灵柩台,顶上撑起一个巨大的黑丝绒天幔;周围一级级台阶上的银烛台里点着上千支白蜡烛。灵柩台上横陈着公爵夫人的尸首,美丽非常,令人觉得死都是美的。
一位穿着黑麻布长袍的老者领着堂吉诃德走上前去,台下的扮成巫师与魔鬼的仆人庄严地唱着灵歌。在空无的歌声里,终而,堂吉诃德登上了灵柩台。
我的朋友们,让我们把故事停留在这一魔幻而凄美的场景,之后都留给你们去想象。公爵夫人用她的葬礼满足了堂吉诃德的骑士生涯中一个最为荒诞而瑰丽的幻想,不知道堂吉诃德在这个白夜里会不会想起他的故事的最初的起点,想起多年前那又一个由故事点亮的黑夜?
灯火愈加昏暗了,蹩脚的说书人打了一个呵欠,摇着笔杆,写下了最后一句:
这个故事也许值得更好的胡琴来弹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