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李德武
《诗人哲学家》是一首诗,它是海德格尔诗意哲学的最高体现,也是他把诗和哲学融合为一最好的文本。通过这首诗,我们知道海德格尔所说的思、诗、语言在人身上是一体的,而不是分裂的。澄明即是人在思、诗、语言中与世界的敞开。这个敞开基于世界本质是澄明的,我们感受到遮蔽都源自人自身的遮蔽。人囿于自己的局限以及对个体的强化是人孤独的原因。孤独表现为人的遮蔽。人若要走出孤独需要去蔽。去蔽就是实现天、地、人、神“四位一体”的存在。只有澄明的存在才是自在的。凡是自在之物不需要理性的掌控,也不需要强力意志,而是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
道路与思量,
阶梯与言说,
在独行中发现。
发现一词是这段诗的关键。发现意味着①道路与真理已在,世界本然澄明;②人是其呈现的人;③真理只对发现它的人才有价值;④人发现真理是个人行为。发现源于自己内心与世界的敞开。
世界之暗从未到达存在之光。
世界之暗从未被真正地呈现。为什么?世界之暗不是以一种固有的形式存在,从本质上说,它深藏于事物的内部,成为不被发现的“暗物质”。因此,它并不能像真理一样被呈现,成为存在之光。世界之暗就是真理或发现所照不到的部分。从未知和可能性上看,它远比我们印证的光明要大得多。作为哲学家和诗人,还有存在的必要,只因为“世界之暗从未到达存在之光。”
我们对诸神已太晚,
对存在又太早。
存在之诗刚刚开始。
在海格尔看来,真理与诗意的最高价值在于使世界澄明。对此,诸神已抵达澄明,我们相对他们来说,所言一切都显得落后,故说“太晚”!但同时,存在作为现象的映照,尚处在混沌未开状态,而我们的思却超越了这一切,深入到现象隐蔽的领域,当我们说出发现的诗意或真理时,我们就超前事物的演化进程抵达了澄明,故说“又太早”。
存在之诗即存在的澄明和敞开,这是世界进入光明的必由之路。一个被现代技术打破了的人类生存系统,如果要重建,只能从诗意的存在出发去建立。通过诗意的呈现与映照,将分裂的天、地、人、神重新召唤到一起,构成一个“四位一体”的澄明世界。谁可以担此重任,完成这项大业?只有人!
走向一颗星——唯此足已。
一颗星既不是神的象征,也不是人的归宿。一颗星是人对天、地、人、神之光映照的典范。人诗意的存在,以何为标准?答案即“一颗星”。一颗星何以成为典范?这里有四点要素:一是具备必要的高度,能够与天、地、人、神对话;二是具备承载黑暗和孤独的意志,在巨变之中保持独立和清醒;三是具备映照世界之光的慧眼。星本身并不一定生发光,但它能够映现世界之光而让自己明亮;四是具备自由自在行走的能力。诗意的存在应以自由的存在为前提。
故此,海德格尔说:“走向一颗星——唯此足已。”从他晚年的生活来看,正好印证了他自己在诗中描绘的图景。
思,就是使你凝神于专一的思想,
有一天它会像一颗星
静静伫立在世界之空。
这一段是对“走向一颗星”的延伸性呈现。海德格尔试图在人与星之间找到不需要借助修辞来理解的同一性,于是,他说人与星的共同之处就在于思。星的四个特点就是思的体现。思不是思想,它是一个敞开的映照和澄明的状态。它并不局限于某种逻辑式的推理,也不局限于对某个固定问题与事物的思考,思是专注的、纯净的、自在的映现状态。思并不创造某种真理和事实,思使真理和事实自然显现。
茅屋窗外的小风车,
在聚集着的风暴中吟唱……
这便是思的状态。
当思的勇气产生于存在的命令之后,
命运的语言将会成熟。
这两句诗阐述了思、存在、语言之间的关系。在这个关系中,我们发现最重要的是思。没有思就没有对存在的觉知和发现。同时,语言不是作为承载发现的工具而存在,而是澄明存在本身。语言是以澄明存在本体而显现。但不能说“到语言为止”,作为“四位一体”的存在,澄明的诗意与思、存在之间永远处在相互映照之中。首先“世界之暗从未到达存在之光”,说明“澄明的语言”从不是世界去除黑暗,抵达光明的终极结果,而仅仅是开始;另外,作为思与存在的本体,语言受制于人们理解力的遮蔽,因此语言在“唤醒”的功能上从未被穷极。“语言的澄明”就在于它可以无限地发挥其“唤醒”的职能,使人们从不思进入到思,从混沌进入到澄明,从孤独进入到天、地、人、神的共存。
一旦我们拥有眼前的事物,
和心中对此语的听觉,
思便会成功。
“眼前的事物”是什么?它不是别的,就是澄明了的存在。这个澄明的存在可以是一个物,一处环境,甚至一个语词,因其澄明性,它打开了自身与世界的阻隔。在澄明的世界里,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思的成功表现为对澄明的抵达!
很少有人充分体验到,
学识的对象和思考的事情的差别。
因为很多人按照学识的方式思考问题,为此,这些人要么为对象所困,要么为逻辑所困,他们可能会抵达对某些问题的认知,但无法抵达世界的澄明。海德格尔以此表明自己与传统哲学的不同。
若在思中也有敌人,
而不只是对手,
那么思之情形将更顺利。
思是一种觉知,而不是认知的过程,它的发现从不会一帆风顺。相反,受制于习性、习惯、常识等多种因素影响,思的觉悟过程离不开现实中种种困惑、矛盾的考验。海德格尔这样说,其意思换成禅宗的语言表达就是:“烦恼即菩提!”
穿过天空阴云的裂缝,
一束阳光突然掠过草原的朦胧之上……
我们从未走向思,
思走向我们。
思所获得的开悟正如阳光破云而出,天地瞬间为之明亮。这是思的威仪,也是思的神力。当我们思时,我们是渺小的,而当我们在思中开悟,我们是澄明的、无限的。不是思走向我们,而是思开悟后所敞开的世界走向我们。
这是对话的良机。
对话意味着平等的沟通,意味着语词的共享。对话是打通语言遮蔽的方式和路径。对话可以是文字式的,也可以不是文字式的。对话并不把共识、称赞、肯定作为目的(取媚),对话把倾听作为目的(觉知)。倾听是我们探测黑暗边界和深度的方式。既然澄明的本体是语言,同样若语言存在遮蔽,可以说语言遮蔽的部分就是世界黑暗的部分。在这种情况下,对话是打开黑暗之屋的钥匙。
对话鼓励我们伴随思。
此反思既非炫耀诡辩的观点,
也不容忍讨好附会。
思之帆坚定把持物之风。
对话的鼓励机制来自对话对语言的“唤醒”。反思是二次去蔽。反思是自我对隐秘死角的清除。推动这一语言风帆高扬的是思之风。思使物澄明,物也惟其在澄明中才显现其物性。
在思想的行业中,从这些同伴里,
不少人会成为工匠。
于是其中一人出乎意料地成为大师。
“工匠”是技之良材,“大师”是超人之材。“工匠”可造物,“大师”可化境。“工匠”与“大师”并不是决定是否抵达澄明的条件,每个“工匠”都可能成为大师。谁能成为大师?达到人与物,人与境的出神入化?这取决于个人的悟性。虽然我们不确定谁会成为大师,但可以肯定在从事思想和艺术的行业里总会有人出人意料地脱颖而出。
出人意料说明大师是不可期许的,他的出现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也是一个必然的过程。自然是说抵达澄明没有捷径,必然是说澄明是可抵达的,而且必将抵达。
初夏孤独的水仙花在草原上隐约开放,
石间的玫瑰在枫树下吐艳。
这两句诗说的就是“自然”和“必然”的存在。孤独的水仙,因开放而与草原融为一体,玫瑰因其“吐艳”而辉映石头和枫叶。澄明的世界是和美而安详的,万物各自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
素朴者的光辉。
澄明本不分素朴与否,澄明意味着平等,意味着光明普照。素朴者的光辉是作为光辉中的优越者,还是优先者被肯定呢?素朴,这个词在这里并不指光辉的程度和色泽,而是指“自然”和“必然”,素朴意味着抵达澄明没有花样。
只有形成的想象保持了幻境,
但形成的想象依存于诗歌。
想象不属于思的范围,或不完全属于思的范围。思是没有刻意的自然映照,想象是有意图的追逐成像。想象中掺杂了主观和习性的东西,因此想象之物难免虚幻,甚至谵妄。想象要抵达澄明必须进入思的状态,即不带有任何意图的直观。人皆有想象的能力,却不一定拥有思的能力。诗意是把人从物性存在(遮蔽和羁绊)带入澄明的存在(宽广和自在)必不可少的航标灯。
如果我们想排除忧伤,
欢乐何以会传透我们周身?
在我们失望的地方,
痛苦给予其治愈之力。
“自我排除忧伤”是自我澄明的过程。这标志着“忧伤”并不是海德格尔所提倡的诗意状态。相反,欢乐、安适才是诗意安居的状态。这和古希腊悲剧强调的“震撼”艺术恰好相反,悲剧唤醒的是人内心的不安感,而诗意安居唤醒的是人们内心的欢乐感。“欢乐何以传透我们周身?”这并不是质疑,因为这个问题不容置疑,而是在唤起我们对欢乐的感受和觉知。这种欢乐必然是传透周身的,否则欢乐就不澄明。在此,海德格尔一步步将“四位一体”的存在凝注于人的身上。“四位”在哪里成为“一体”?就是在人的身上成为一体。因为人有喜怒哀乐,“四位一体”的人应该有能力解决“悲欢”问题。所以海德格尔接下来说:“在我们失望的地方,痛苦给予其治愈之力”。痛苦本身并不能给予人治愈之力,痛苦一定是借助“神”或“天意”时,才能成为治愈伤口的良药。凡是运用痛苦治愈伤口的人,他身上一定兼具了人和神的双重意志,甚至天地星空的启示。这时的人正是“四位一体”的人。因为相互映照,人不可能孤立地存在于世。人的孤独感是因为人心灵自闭造成的。一旦,他的生命向世界敞开,他便融入到世界无限的光明之中。
风快速滑动,
在茅屋的椽头上呜咽,
天气威胁要变得凶恶不堪……
自然并无凶恶与吉善之别,一切自然现象均是自然而然的,与道德无关。如果风暴发生,意味着它已经具备了发生的条件,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它的发生。但在这过程中,人承受着天气变化带来的恩惠与伤害。善恶是人自己设定的标准,是因为自身弱小和生存的本能需要划定的利害边界。这不是澄明世界需要的人的境界,澄明需要人放下自己的利益映照这个世界的一切。唯此,风暴也是澄明的,也是值得期许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相伴而存。但更多的时候,人不是从世界存在的角度看待一切,而是用我们的认知和欲求来标志事物的好坏,为此,人面临更大的危险。而这个危险不是天赐的,是人自己给自己制造的。
三种危险威胁着思想,
善和有益的危险,
是吟诵是人的接近。
恶和锋利的危险是思自身,
这必须反对自身,但很难做到,
坏和混乱的威胁是卖弄哲理。
这三段关于“恶与危险”的诗句都是对人说的,也是诗人过去常犯的通病。海德格尔指出这些毛病,旨在告诫人们诗的欢娱之地是在“自然”和“必然”的境界中抵达的,而不是人对自己的抵达。人对自己的抵达是一厢情愿的抵达,是趋向更大自蔽的抵达。这是人必须警醒的危险。
夏日的蝴蝶停留花上,合闭双翅,
在草原微风中随身摇曳……
身心的澄明和生命诗意的安居就是这个样子。他并不需要挣扎、拼搏、反抗什么,也不需要为了获得更多而不断强壮自己,正如停在花上的蝴蝶,它随草原的微风摇曳。
我们心灵的所有勇气,
是对存在第一声呼唤的回声,
存在的呼唤,
将我们之思汇入世界的游戏。
诗意的存在是存在的理想状态,更多时候,我们被存在限制在大地上。我们因依赖于存在,不得不忍受由此带来的种种痛苦。当我们渴望超越痛苦,我们发现,那份冲破篱笆的勇气并不是来自自由的呼唤,而是来自篱笆本身。世界如果找不到一种理想的存在方式,人在其中将不得不被迫忍受这种无助又无意义的逃离游戏:飞驰的篱笆始终跑在我们前面,它比我们逃跑的人跑得还快。我们陷入魔咒一样的循环,即篱笆——思——逃离——思——篱笆——。这无终止的循环都因为人把自己孤立为人,人成了天地的对立物,或孤儿,而没有看到天、地、人、神“四位一体”的同在。
在思之中,一切事物,
变得孤寂缓慢。
这不是思的错,思并不令世界寒冷,令一切事物变得孤寂缓慢。相反,思为这个世界注入了共同映照的光,为事物与事物之间的沟通注入暖流。使事物变得孤寂缓慢的原因是存在本身的桎梏。存在依赖于固有的机制,相对诗意的存在,存在的固有机制好比一艘庞大而缓慢行进的轮船,我们在其上面随其茫然漂泊。我们不是丧失了可以抵达的彼岸,而是,如果不离开这艘船就无法到达彼岸。这种存在的僵化机制作为常态统治着一切事物,包括自然的、社会的和人的。我们无奈地生存于其中,忍受着它的枯燥和贫乏。我们当何为?诗人当何为?我们不可能逃避这一切,我们已经没有可逃之地。思就是直面当下的一切。
忍耐孕育着高尚。
作为存在的对象,道德判断是无奈之举。存在应在诗意中尽享自由之光。忍耐原则上并不属于存在的范畴,而是属于存在者的范畴。因为没有可以被照亮的忍耐,也没有可以互为投射的忍耐。忍耐完全是存在者个人的行为,它是存在者在孤寂的个体生命中自行完成的约束和鼓励。因此,忍耐也不属于思的范畴,因为忍耐无法抵达澄明。忍耐是一切隐晦不明事物的集中压制和内部消化,以及对言说的人为沉默。从存在角度看,忍耐是非欢喜的,也是非自由的,而是以一种压迫性力量抵抗另一种压迫。忍耐并不能抵达高尚,忍耐只是为了使某种被排斥和挤压的存在重新找到自在。忍耐的有效性在于推迟绝望和毁灭的到来,并由此获得转机。什么东西令人具有忍耐力?不是高尚,而是延迟到来的存在之光。
海德格尔应该能看到这一点,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说?我不知缘由。如果让我写,我会改成:忍耐孕育存在之光!
谁非常性地思考,
谁将非常性地犯错。
如果正确的存在观念来自思的映现和澄明的话,那么,凡是在“思”之外的一切思考都可能是错的。因此,犯错就是必然的,并且,有多少种与思相悖的思考方式,就有多少种犯错的方式。
在我们思中,
最年长的伙伴在我们身后,
但走出来与我们会面。
思以平等的方式映照事物,年长的伙伴在我们身后,这不是一个时间排序,也不是一个真理谱系排序,而是澄明世界的平等呈现。在我们之前,在我们身后,澄明的伙伴都是我们亲密的伴侣。人与人的至亲至善莫过于彼此透明。我们不需要因为他们年长就格外敬重他们,也不能因为他们年少就轻视他们,而是因为澄明,彼此才没有分别。
此正为何思能承受曾在之事的来临,
并成为纪念。
思并不能承受存在之事的来临。思只是映现存在之事的来临。承载“存在之事来临”的是澄明的语言。同时,能够纪念这一澄明的也是语言。
海德格尔不应该混淆思与语言的关系,在此提出混乱的,且具有误导性的观点。理解这一谬误很容易,我们只须想在镜子上放一物,则放置物的那块镜子将被物遮蔽,而丧失映现的功能。这意味着“承载”不是镜子存在的目的,镜子映现万物,却不留存万物。但作为来临之事被发现,并纳入共存与交流,必须借助语言。因为有了语言的承载,映现之事可以获得重现,在重现中,我们能够获得纪念的满足。
变旧意味着:及时停留于此,
此处思之链的单一思想,
已进入其结合点。
思本身并不是一个具有逻辑性的连续过程,但存在依附于时间而呈现出连续性的特征。时间的变化为思映现存在之光提供了参考系,以及检测澄明世界无穷边界的一把尺子。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时间和存在才找到他们的结合点。而在无穷极的存在空间,澄明事物的存在来自无数思的映现。这些彼此独立的思因为时间的连续性而貌似有了自己的链条。但事实上,并不存在这样的线性链条,澄明事物与澄明事物之间是不需要外在链接的,就算他们重叠也不会有阴影,就算他们相隔千年,也没有距离。
海德格尔在此受制于他对哲学谱系学的影响,以及现象学的影响,认为现象与现象之间的链接是靠思构成节点的,其实,他错解了澄明的定义,澄明不是作为现象存在的,澄明是世界的本质。世界本来如此,只是我们不识而已。
一旦我们熟识了思的本源,
我们可以冒险将脚步从哲学退出,
迈进存在之思。
哲学从古希腊的形而上学到理性,到现象学,到语言哲学,哲学越来越脱离天、地、人、神的体系,走进了方法论的死胡同。方法论的弊端在于遮蔽未知和不确定的部分,而功利性地解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由此将存在导向悲剧、竞争和纵欲。海德格尔正是看到了哲学的终结,才试图重建天、地、人、神的体系,试图将孤绝的哲学重新带入光明之地。工业和技术是冰冷的,生硬的,而诗意是温暖的,有生命的。所以,海德格尔把哲学的最高目标确定为“诗意地安居”。此刻,退出哲学之举,也仍是对哲学的选择。因为诗人和哲学家不再分别。实际上,他确实这样做了,只是时代并没有跟随他,同步进入存在之思,而是在技术化的道路上越走越快。
冬夜的暴风雪撕扯着茅屋,
一日早晨,大地在其雪毡覆盖之下……
这是思达到世界澄明的写照。没有恶的暴风雪或善的暴风雪,当早晨日出,大地因雪的覆盖而澄明、安静、温暖。澄明的世界不是被创造出来,而是自然映现出来。
思之言说一旦不可言说那不可言说者,
它将在其存在中沉默。
这一句话是重复维特根斯坦的。从海德格尔的诗里读到这样原封不动的转述,还是让我有些惊讶。哲学的互本文在诗中华丽转身。
这无能使思面对其物。
不可言说并不是因为言说无能,而是因为言说多余。沉默也是一种言说。在这个问题上,海德格尔困惑的是交谈,而不是言说。交谈力图实现共识和倾听,对语词有较大的依赖性。交谈的无能常常体现为无效性,陌生、争辩、冲突和激烈的对抗,常常让交谈陷入困境。也正是这彼此不澄明的存在才呼唤思和诗。但言说并不完全依赖语词,沉默也是言说,微笑也是言说。言说是对澄明之物的承载和呈现,当思抵达澄明的时候,言说必然也是澄明的。只不过这种言说不是要表述或阐释什么,而是返回澄明之物本身。言说是不需要理解的,交谈才需要理解。言说是用来证悟的,它不以意义的形态存在,而是以光的形态存在。正如有人问雪窦禅师:何为祖师西来意?雪窦回答:点!
言说从非所道,
所道尽在无语。
这两句诗近乎中国的禅语,并不像海德格尔的语言。也许是翻译的问题,在我看来,这两句诗毫无新意。
思永远是突然的——
谁的惊奇能揣摸到它?
好比禅宗的顿悟,豁然明白是思的状态。但豁然明白不会是“突然的”,“突然”这个词在展现思偶然所得方面不够准确。作为顿悟都有一个长期的、持久的、潜在的积累过程,因此,思并不是“突然的”,思后的开悟是“突然的”。海德格尔说“思永远是突然的”这是不对的,既然“永远是”就是说“思有它固定不变的模式”,但思恰恰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这个不固定谁也无法揣摸,所有对它的揣摩都是妄想,包括我们对它下“永远是”这样的定义。不是所有的思都能抵达澄明,由思到澄明自有其过程。但那个过程之隐秘谁也无法明确将其指认。就算我们面对一个已经澄明的人,但假如我们自己不够澄明,根本看不出澄明之人与一个凡夫有什么不同。
牛铃从山谷的斜坡传来阵阵声响,
那里,牛群缓缓游荡……
这一句让我想到宋代禅师廓庵的《十牧牛图》,思的修持状态即是如此吧!
思之诗仍被遮盖。
思的澄明显现为语言。由于语言自身的遮蔽性,思之诗才处于遮盖之中。为此,真正澄明的诗是心的澄明和无言的欢喜。长久以来,为了荣誉而写作的诗歌都是存在遮盖的,要么是我们的欲求过大遮盖了物性,要么是过于放大物性,遮盖了人本身。人们始终处在自我识别之中,痛苦而不厌其烦地诉说着雷同的问题。包括诗人以人类自居,为人类代言,都是遮盖之诗。这样的诗今天仍不在少数。为什么思之诗仍被遮盖?这因为我们看不到天、地、人、神“四位一体”同居的重要性,做不到自我敞开和澄明。内心有遮蔽的诗人不会写出澄明之诗的。
那里长久以来显现自身之处,
有如浅薄诗意智性的空想。
显现自身是与澄明相违背的。澄明是世界的澄明,自身与世界无别,不需要特别显现。显现自身就是将自己和世界加以区分,无论是基于利益圈定,还是基于个性价值的凸显,自身都是短暂而渺小的。故此,这类诗作只能是“浅薄的智性空想”。
但思之诗是存在真正的拓扑学。
这是海德格尔的理想存在。事实上,存在不会按照思之诗呈现其变化的轨迹,它以自身的方式呈现其变化的轨迹。思之诗在于将存在导向无争,但世界一刻都没有停止争执和冲突。思之诗呈现存在的独立性和自由性,但世界万物从来都没有停止互为侵害。这里,海德格尔陷入理想主义的怪圈,甚至暴露出某些浪漫主义诗人的癖好,一厢情愿地设想人类的未来。
暮色散入某片森林,
用金辉沐浴树干……
这正是浪漫主义诗人的套路。
唱与思是诗的邻枝。
这样的认识是肤浅的,是常识。海德格尔的“唱”也许特指像荷马一样半神半人的行吟诗人。但也不确定。
它们源于存在而达到真理。
诗和真理之间是否存在必然的联系?不尽然。澄明的存在作为世界的本质,它本身可以令人安居。真理如果不能令人安居也是一个有害的东西。
它们的关系使我们想起,
荷尔德林关于树的吟唱。
林中树兮长挺立,
树干相邻兮不相识。
我不否定荷尔德林对海德格尔的启示,以及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偏爱,但海德格尔如果走不出荷尔德林的影响,就算不上是一位抵达澄明的哲学家或诗人。对此,我对海德格尔过分以荷尔德林为范本,探讨普遍性的澄明问题感到怀疑。“树干相邻兮不相识”并不是澄明的最高境界,树干不相识而互为映照才是最高的境界。
森林伸展,
细流冲击,
岩石固守,
雾霭弥漫。
草原等待,
泉水涌出,
风留驻,
神之祝福在冥想。
这是海德格尔的理想存在状态。天、地、人、神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和谐共存。但无论如何,作为存在的澄明,这种状态都有鲜明的浪漫主义痕迹。澄明之物,安然独居,光照四野;澄明之物,自我解脱困苦,自利利他,寂然自在;澄明之物不因世界变化与灾祸,而始终自足阳光,欢喜无碍。这样的澄明才是思与诗的澄明,而人的澄明是觉知世界澄明的前提。
2017年9月22日于滴水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