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军权
今年暑假回家探亲,和母亲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眼泉沟。眼泉沟是外婆家村庄前的一处幽深的甜水沟,因一眼清泉自此处石缝中喷薄而出,故名“眼泉沟”。流淌着涓涓细流的眼泉沟,之于我,之于那个年代的我们,都是一段不可忘却的美好的记忆。
外婆家所在的村庄叫新庄,地处马脊梁山的半山腰,三面沟壑纵横,左边沿着山脊岩壁有一条羊肠小道,顺道越过眼泉沟,就到了武山县地界。沟对面的村庄叫旧庄,也横卧在骆驼窝山的山脊上,与新庄隔沟相望。眼泉沟旁的这两个村庄虽属不同的县,但村民却都姓杜,官名叫杜家新庄、杜家旧庄,他们是同一个祖先的后代。据说,祖先的两个儿子分家时,大儿子迁入眼泉沟对面的新居,小儿子则留在了旧居,各自分枝散叶,遂有了同姓两村,共敬一尊山神,共饮一眼泉水的景象。这一眼泉水从悬崖璧上的石缝间流淌下来,在幽静的夜里发出叮咚的声响,而后汇流而下,这与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分外契合。
眼泉沟取水处地势平坦,两岸的大石块上刚好可以摆放一对水桶,取水很是方便。村里老人说,这一眼泉是神水,专为养活守护在这里的杜姓村民而出现的,我们对此深信不疑。
眼泉沟很热闹,甚至大多数时候比村里的闲人摊子还热闹,家家户户都要喝水,喝水自然就得来这里挑水,因此大家就把这里当成两个村庄议事的聚集地,像今年的过年秧歌怎么组织,谁家的老人去世了,谁看上了对面村里谁的风水宝地了,大都会在这儿商议。等水舀好了,事情也就谈得差不多了。当然也有是非之事经常发生,两个婆娘刚好嚼别人的事,却没发现,人家当事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到了身边,自然一场对骂是不可避免的,好的是,这两村的男人都是和事佬,没有挑事的,所有的闹剧都会在挑起水桶离开眼泉沟后随之结束了。
我的童年大多数时候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家条件优越,吃喝不愁,更为关键的是眼泉沟有水玩,眼泉沟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我们很多有趣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
大人农活忙不开时,就会让我们小孩子去眼泉沟抬水,我们自然乐意去。不过表哥表姐嫌弃我小,不愿意带,外婆就嘟囔开了,表姐便极不情愿地带上了我。一路上,他们在前面跑,我在后面哭着追,往往人家在眼泉沟玩得不亦乐乎时,我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回来的路几乎都是下坡路,按说个头较低的表哥应该在后面,这样扁担就会相对平衡一些,可表姐非要在后面抬,经常是表姐把系水桶的绳子没抓牢,一桶水的一半就会灌入表哥后脊背,表哥还不敢撂挑子,一旦扔掉扁担,估计连人带水桶就会掉沟里了。
小时候的我们尤其喜欢夏天,夏天的眼泉沟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村里的女人们都会把自家的衣服背到眼泉沟里洗,大家互相扯着闲话,手里搓着丈夫和孩子的衣裳,遇到大件的,两个关系好的女人互相帮忙,一人抓住一边,按相反的方向拧,有时候力气小的一方连人带衣摔倒在一眼泉水里,大家就嬉戏笑骂,欢声笑语在山沟里四处回荡。孩子们则更是疯狂,抓蝌蚪的、捏泥巴的、玩水仗的,还有被母亲压在脸盆里洗澡的,完全是一派喧闹祥和的景象。
记得在我上初中时,我们那块地方的很多泉水几乎一夜之间都干枯了,眼泉沟也不例外,人们只好不断在原来的泉水旁边打井,两丈、三丈、五丈,直到下去的人感觉缺氧,才放弃了继续往下寻找水源。人终究是要活命的,于是在政府的支持下,家家户户在自家的院落里打水窖,等待老天降雨时,将水储存在水窖里,解决人畜饮水问题。于是,地越来越干了,树越来越少了,耕地的牲畜被机械化的机器取代了,家家的马圈、驴圈都空了。
水窖里的水终究是死水,大家都感觉不好吃,但没别的办法,好的是,党的关怀很快传遍了千家万户,自来水从山下通到山顶上,属于甘谷县的杜家新庄率先解决了饮水问题,惹得武山县的杜家旧庄人羡慕不已,于是纷纷把自家的女儿托媒人介绍想嫁到甘谷。尤其近年来,家乡变化神速,村村通上了水泥路,从新庄到旧庄必经之路要通过眼泉沟,于是曾经让人迷恋的眼泉沟变成了甘谷武山地界的交汇处,在原来眼泉沟那一眼泉水两边竖着两块牌子,一块上写着“甘谷人民欢迎您”。一块写着“武山人民欢迎您”。
如今两个村子的人过年时仍然一起敬山神,但不共饮一泉水了。新旧庄原有的几十户人家,大部分人走门上锁。
今年清明节我带着七十岁的母亲给外爷外婆上坟,原来熟悉的、瓷实的小路,已经彻底发虚,发虚的小道上长满了野草,我使劲把野草拨开才能找到通往坟园的路。外爷外婆的坟园里,除了几株松树发绿外,一片山野几乎被野草淹没,我们的到来惊动了地鼠和野兔,他们竟然欢快地在我们周围来回疯跑,显得异常兴奋。
站在马脊梁山上放眼瞭望,四野无人,俯视杜家新庄,只有通往村庄的水泥路清晰可见,杜家新庄、旧庄周围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