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锦忠
我把自己打扮成稻草人,在确信与先前的那个真的稻草人在外观上基本无异时,爬上了天台。我想,这一次我应该能得手了。把那个猖狂的入侵者捉住,还小区人们一个早安。
大约一个多月前,我住的小区来了一群飞鸟。
我对鸟的种类一向所知了了,除了能识别麻雀、鹦鹉、翠鸟外,连乌鸦与八哥都区分不了,喜鹊更是无从得见。但我能分辨出麻雀的叫声,这突如其来的群鸟中确有几尾不是麻雀的,它们的叫声有别于麻雀的嘈杂,显得宛转动听。其中有一尾特别的鸟,叫声大约与“伽扑尼是”相近,尾巴拖出去一笔长,每叫一次便仰一下头颅,收一下腹腔,翘动一下长尾,其声顿挫,其状威严,俨然是鸟中之尊。我叫不出这鸟的名字,于是与卢兰开玩笑地说,要不咱就叫它“倭鸟”吧。
在白天里,有这么多的鸟相伴,倒也没觉得不妥。它们之所以栖居于此,想必是小区的绿化繁茂吸引之故。直到有一次听一位长期生活于此的居民说起,小区的地块原先就是一片丛林,这些鸟应该便是世代繁衍于此。如此说来,我们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迁居者倒成了鸟儿们眼中的“外来户”了。
我想像着这片林子被划入开发区之初的情状,开发商先是圈地,接着是伐木,再就是打桩,既而高楼拔地而起。那么,这些鸟呢?它们退避远处的山林,心里却眷顾着这一片曾经的家园,一直到若干年后的今天,小区的绿化足以还它们一个安身之所时,又打回了老家。可是,这已经不是它们先前的家园,而是像我老沈这样千百个住户的家园了。
关于鸟的到来,麻烦之有无很快分晓。
大约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还不到五更天吧,窗外灰暗一片,但东方应该已初现了一丝鱼肚白。我从窗帘的缝隙里判断。突然,一声声“伽扑尼是”把小区的人们从睡梦里惊醒。那讨厌的倭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出来,站立于一个制高点,神气地宣告着它的一天的开始。对不起,我想重申一下,我说的是它的一天,因为小区居民的一天实在不是这个时点开始,大都还要挪后两个小时吧。当然,也有个别起得早的,大约会在一个小时后开始他(她)们一天的生活活动。我不胜其烦,眯着眼来到窗前,摸索着紧闭了窗户,其间,我的身子被柜子与桌子或者床沿的硬木碰撞了几下,瞌睡让我无暇顾及疼痛,我摸索着从原路返回,继续倒下,企图努力睡去。然而,糟糕的是我们这个小区在房产商施工的时候都没用上隔音玻璃,关上的窗户仍旧不能消除那一声声抑扬顿挫的鸟鸣。我在迷糊中先是期望着那鸟儿能早些离开,一面又用被子裹掩住了耳朵,试图努力睡去。但事实是那鸟儿没有走的意思,有种咬住青山不放松的韧劲。大约经历了半个小时烦躁的等待,我实在忍无可忍,开始咒骂那倭鸟,好端端地为何赶来扰人清梦!我试着去想一个问题:谁会在四五点钟起床?如果有一种人非得在凌晨四五点钟起床的话,这鸟叫声倒是帮上大忙了,不至于因贪睡耽误事了。哦,这样的人或许有几位吧,那是炸油条的老葛一家,必须早早地升了煤饼炉子,早早地熬粥蒸馒头;还有那水果店的春生,开着小货车一大早得去批发市场进货。接下来呢?接下来的这些住户大约都会睡到七点前起床吧。至于那些市区上班的80后、90后,睡到八点也不算晚起,早九晚五的日子让他们习惯了晚睡。那么,在将近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里,人们将承受耳膜的轰炸,被迫接受这倭鸟肆无忌惮的骚扰!凌晨的四点三刻到六点三刻,是多么嗜睡的黄金时间啊!
我心里开始生出一种侥幸来,企求着这雄健的倭鸟会在接下来的某一天因为无聊而飞走,还小区一个宁静的早晨。毕竟,它站在高处鸣叫每每只是一种独奏。没有观众的独奏难道不觉得无聊?然而,这样的侥幸与企求在一周的等待里被迫放弃。那倭鸟除了在雨天中断它的早课,其余的时间里无一缺勤。这真是一个执着的歌者了!
我开始奇怪地希望每一个早晨都下一场雨,但又为出门时淋到雨而懊恼。这样的矛盾持续了一段时间,逐渐陷于一种不堪。我知道我的精神越来越差,这些天唯一感到提振我的是六楼老夏的咒骂。老夏站在窗口,目光大约与那只立于前一幢公寓天台水池上的倭鸟平视,或者视线稍稍地仰起了一二寸。为了他那上幼儿园的小孙女能睡好,不至于无精打采地去上学,这一个多月来他窝着一肚子的火。老夏也不在凌晨咒骂,他会在七点以后,他老伴带着小孙女去老葛家吃早餐后,对着那只仍旧喋喋不休的倭鸟还以喋喋不休的咒骂,上蹿下跳地表示着他的愤怒。我仿佛感受到从六楼飘下的纷纷扬扬的唾液雨,满荷着老夏的怨忿。
但倭鸟对于老夏的愤怒行为置若罔闻,依旧它的抑扬顿挫,气得老夏开始在屋里寻找可掷物品。他想到了误伤,所以起先只找一些轻飘飘的物品扔,如泡沫塑料,布团,筷子。但很快地发现根本近不了倭鸟的身,便索性拿了一把棕帚扔了过去。但见那棕帚堪堪地飞行在两幢楼之间,徐徐下沉,最终掉在了花圃的一株棕榈树上。那棕帚骑在了张开的棕榈叶上,或者是张开的棕榈叶托举着棕帚,随风摇摆,嘲弄着老夏的再一次失利,搞得老夏下不来台,既而换之以更高分贝的咒骂。
我想我有必要声援一下老夏了,毕竟此刻的倭鸟人所共愤。我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儿子玩过的弹弓,开始拿窗台花盘里的小石子弹那倭鸟。但是准头差了些,将将地从那鸟的身旁飞过。有一次我“啪”地一声误击在了水池壁上的镀锌管上,发出持续的金属空音,嗡嗡然,倒是惊着了那倭鸟,但见那倭鸟展翅飞走了,留下长尾一顿一顿的背影。它走得并不仓皇,相反优雅之极。
老沈,还是你行!
这是老夏对我的褒扬,我们终于暂时合力赶走了这个讨厌的入侵者。
但事实证明,想要入侵者永远地消失只是一种良好的愿望。这样的愿望只持续到了第二天凌晨,随着一声声“伽扑尼是”的顿挫声冲击耳膜,老夏与我再度落入到绝望之中。入侵者再次归来!我想到了大灰狼的那句台词——我会回来的。顺便说一句,我当然不至于去看这部动画片,但这一句台词是每一集的压轴,孩子们在看的时候我就记着这反复的一句了。
我与老夏醒悟到先前的招数已经没有故伎重演的意义。好在,我们俩都有干农活的经历,很快就想到了当年在田间地头驱赶麻雀啄食的招数——扎稻草人。
这活儿对于我俩来说驾轻就熟。我们把旧衣裤绑在了用拖把柄支起的十字架上,再在头部给稻草人戴上一顶遮阳帽,正自得其满之际,卢兰过来在横杆上套上两截废旧的衣袖,长袖立马迎风飞舞,正好驱赶那倭鸟,我们齐声赞赏卢兰这点子不错。我在老夏的协助下,把稻草人固定在天台水池的的镀锌管上,比那池沿高出去大半个身位,然后回到各自家的窗口等候着那倭鸟的到来。我们开始憧憬起那倭鸟见了稻草人后的受惊窘样来,心想,那倭鸟飞来时本想停在原先习惯的制高点上去,却发现情况不对,怎么今天有一个人把持了那位置,如何是好?
没多久,那倭鸟从高处如期而至,正要下落到水池沿上,忽又惊起,在天空里打了个旋儿,落在了天台的一侧。但见它远远地打量着稻草人,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探头探脑,显得不敢造次,稻草人每一次迎风飞舞的长袖飘动都会惊得它飞起躲避。我与老夏窃笑连连,但好景不长,几个回合下来,这鸟儿开始探出几分猫腻来,于是胆子越来越大,大有飞上水池之意。老夏开始咒骂起来,说,这畜生为何如此聪明?骂声里有惊叹的意思。我也在思考着一件事,是什么让这畜生发现了问题?哦,对了,一定是稻草人不会走动的缘故。太假了,一个不会走动的“活物”还能算是活物吗?这对于鸟儿来说能构成什么威胁!
那鸟儿开始试探着站上了池沿,至此没有张狂地叫过一声。只见它在池沿上来回徒步,但始终歪着一个小脑袋,紧盯着稻草人的方向,蹑手蹑脚地。我开始预感到失败的一刻将要来临,因为我想到了稻草人的没有生气,我说的是生的气息。一个没有生命气象的稻草人如何骗得了这个聪明的精灵!
终于,一件令老夏与我彻底难堪的事发生了。那倭鸟经过半天的试探已对这个庞然大物了然于胸,一跃飞上了稻草人的头顶,确切地说是站在了那顶我曾经戴过的遮阳帽上,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趾高气扬地“伽扑尼是”起来。
它居然跃到了头顶,站在了我戴过的遮阳帽上!这下气得我不轻,这畜生太过张狂了!它这是在向我与老夏表示着公然挑衅!
我与老夏真没有退路了,这个夏天我们得把“抗倭战争”进行到底。老夏说他打算上去候着,带一个大网兜上去,先躲起来,乘那畜生不备时扑过去一个网兜盖下,把那畜生网住。我说,你倒真像个格格巫!你斗不过倭鸟的,因为蓝精灵从来没有被格格巫捕获过。没有翅膀的蓝精灵尚能从网兜下逃生,更何况是长了翅膀的倭鸟!老夏被我点破便更是懊恼,发狠地说,我真想抓了这畜生,拔了它的毛,红炖了吃。我说我也想哩,就着花雕酒,嚼烂了这畜生,解气。但我们还得想个好法子,不然,怎么把它擒住?我想了想,一个主意在我脑壳里滋生,于是悄悄地凑上去,耳语了几句,逗得老夏咧开了大嘴哈哈地笑了起来,直夸我这个主意好。
于是,我把自己打扮成稻草人,背后还藏了老夏的那个大网兜,爬上了天台,把真的稻草人撤了,自己代之。现在我成了那稻草人,帽子还是原来的那顶。对了,我是在凌晨四点半上去的,赶在了倭鸟来临之前。我张开双手,把自己弄得像个十字架似的,两臂套上了卢兰的两截长袖,站立于天台的风中。我的脸冲着东方,密切留意着那一丝鱼肚白的到来,因为只要那一抹白出现,那倭鸟也将不期而至。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我正在为小区早晨的安宁而努力。我务必要擒获那个入侵者。
我僵在那里,不敢稍有动作。清晨的露水涨潮般地涌动,我的眼睛开始模糊,我忽然发现自己犯了错误,我居然还戴着那副近视眼镜。要不是露水打湿了镜片,我会毫无觉察自己的愚蠢。我迅捷地摘掉眼镜,塞入口袋,庆幸自己发现得早。但新的问题产生了,摘掉了近视眼镜,意味着二十米以外的事物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影子,我怎么能及时发现倭鸟的行踪呢?
那抹鱼肚白终于出现了,当然我只是模糊地觉得。我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因为那鸟儿随时都会站在我的头顶。我要做的是翻手网住它,我时刻准备着。也许,那鸟儿已经躲在了某个角落里,窥视着这边的动静,所以我得保持稻草人的姿势,僵在那里。我只在心里默念,希望鸟儿未见端倪,放心地飞落在我的头顶。时间过去了一刻,算起来比倭鸟平时出没的时间晚了一刻。我听到了谁家的落地大挂钟清脆地敲了五下,清晰地告诉我现在是北京时间五点整。我心下开始狐疑,这畜生今天怎么也赖床了?天这么好,怎么就晚了一刻钟呢?
我开始听到了老葛家拉起卷闸门的声音,我甚至是闻到了他老婆升起的煤饼炉子的呛鼻味道。接着是水果店的春生发动了小货车,马达声腾腾腾地传出去老远,很快开走了。这些都不足以影响小区人们的早睡,因为这些动静都不具备持续性。凌晨五点,除了肩负抗倭大任的老夏与我,小区的父老乡亲都睡得香香的。不对,以往这个时间应该有一种烦人的声音惊扰着他们的睡梦,就是那该死的倭鸟的叫声!
这该死的倭鸟怎么还不到来?!
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二刻钟了,我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我僵在天台上已经三刻钟了,这是我先前没有预计的。我以为东方刚现了鱼肚白,也就是大约四点三刻的时候,那鸟儿就会站上我的遮阳帽,我便立即将大网兜反手一扣,把它网住,然后鸣金收兵,与老夏相约着好好收拾这个恼人的畜生。这个过程算起来不需要十分钟,也就二三分钟的事。可事与愿违,那倭鸟却无故缺席。这一缺席,搞得我计划乱了套,只好坚持着僵在那里,整整四十五分钟。我开始感觉到腰酸背疼,眼前也逐渐模糊起来。
老夏家的窗前有个人影在来回晃动,我知道是老夏在来回踱步,看来他表现得比我还焦躁。我想,他是知道我坚持不了多久了,这意味着今日的努力将成了白费。我俩精心布置的局即将落空,唯一聊以安慰的是小区的早安。这一天早上,老夏的小孙女与小区的人们睡了个安稳觉。
我是在老夏的帮助下才下的天台,然后又在卢兰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家。我倒在床上不想动弹,懒得洗漱。但就在我的腹内唱响“空城计”之前,那“伽扑尼是”的叫声却真切地响起。我的脑子里很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畜生早发现了稻草人是假的?就等着我撤退?你看我的衣裤帽袖,都处理得这么逼真,怎么可能被它识破呢?
我与老夏谋划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第二天重上天台,继续我们的设局。
这一次我心里有了准备。我想,根据第一天的情况来看,那倭鸟是不一定会如期而至的,我也不需要神经高度紧张地候着。我放平了心态,闭目养神,脑子里想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我想起了春耕播种,在自家的承包田里,我挽起了衣袖裤管,拎了一把铁耙捣起烂泥来,把三亩地的上方分出一分田来,然后再分割成三块长方形,取了沟中的淤泥往方块地上抛,然后铺开,再用秧趟细细地平趟,接着是往上面播撒浸泡后发了芽的稻籽。我这是做秧畈呢!撒了稻籽的秧畈田最怕一件事——引来麻雀。那些秧田,麻雀是最知道有机可乘的。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降临,跳来跳去地啄食那些刚撒下的伴着烂泥的稻籽,用以果腹。真要被它们啄光了,那农家还怎么培育秧苗,春播夏种就成了泡影!
于是,老祖宗就想了一招对付这些贼鸟——扎稻草人,插在田头,驱赶那些贼鸟!
大概麻雀的脑袋瓜子并不怎么好使,这一招一直延用至今,效果还算不错。但,我与老夏想以此道来对付倭鸟,能否奏效,心里着实没底。
首先,这个倭鸟在形体上显得与众不同,青灰的羽毛,优雅的长尾,喜欢长时间停于一个制高点向众生发话,一看就是个发号施令的家伙。最关键的是它那特殊的叫声,“伽扑尼是”,一听便知它非同凡类。这与倭人自诩是高贵的大和民族有许多相似,众鸟只有屏气敛声俯首听音的份儿。这种气场传递开来,大有让小区的居民也屈服于它的威严之下之势。对于这样一只鸟中之王,我们玩这样的小把戏它可能上当吗?
所以,事实证明,只需经过简单的试探,那畜生便一跃上了稻草人的遮阳帽,趾高气扬地向我们示威起来。
凡事都是逼出来的。那倭鸟既然不把稻草人当回事,那我们何不来个将计就计。我们正好乘其不备将它网住。
但奇怪的是,我扮成稻草人的第一天守猎居然落空!一些疑问萦绕在我与老夏的脑海,我们究竟是被那畜生识破了,还是那畜生偏偏在这一天开了小差?算起来我与老夏的年纪也不小了,懂得凡事往坏处想会更接近真相的道理,但我就是不死心!于是才有了第二次上天台守候的场景。
东方渐露了鱼肚白。我发觉我从来没有这么专注地看过日出。如果不是因为擒拿这个扰民的入侵者,似乎不会为了看日出而摸黑爬到天台上去,在嗜睡的四更天里。我眯着眼看着鱼肚白变成红日,再由红日演化成炽热的明亮的天。但倭鸟仍旧不见踪影。我的四肢是发僵的,一个固定的十字架动作做上一二个小时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脑子有了撤退的念头,一迈步,居然打了个趔趄,没站稳,扑地坐在了地上。
这一倒居然倒出个意外来!
但见一个青灰的身影扑棱棱飞起,就在天台的西北角,我的身后十米远处。
毋庸置疑,在我的身后一直窥视着一双眼睛,它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估计它的视线早就发现了我身后掩藏的大网兜。那么,对于我与老夏的心计,它已了然于胸。
我想,这畜生一定是躲在我的身后暗中发笑,笑人类的疲乏、无聊与愚蠢。它甚至想好了要与我和老夏斗上一斗,看谁能耗得起这份精神。事实证明我第一天便暴露了一副疲态,因为我是被老夏扶下天台的。而第二天,我更是出足了洋相,我居然迈不开步子了,僵硬的躯体一动便倒,在这畜生面前输尽了颜面。
明天,我还要不要继续上平台?我问老夏。我说这话时满脸的不自信。
老夏支吾其词,但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老夏还是希望我再试上一试,最后向我保证,事不过三,明天是最后一次,过了明天,对付那倭鸟的任务就移交给他来办。
我本不想再上去了,因为连续二天的起早贪黑,餐风沐雾的,腰酸背疼了不说,还感染了风寒,我与老夏说话时头筋像是在弹琵琶,一拎一拎的生疼。我猜想,老夏之所以坚持,是因为他没有我那种置身事件的感受,他不上那六楼顶的平台,感受不到身体的不适不说,还感受不到那贼鸟的狡诈。但我还是拗不过他,勉强地答应了下来,毕竟现在我俩是同盟。我站好了明天的最后一岗,余下的折腾就全归老夏了,说起来倒也干脆公平。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扮稻草人的日子,但明显地我的精神头大不如前。因为感染了风寒,我浑身打着颤,眼皮沉重得很,刚上去就眯上眼想睡。看看这天气,黑咕隆咚的,不是人最贪睡的时间吗?
我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我靠着水池的边沿,所以还是勉强站着打的盹。由于鼻塞的缘故,站着睡居然也有了鼾声。我这人比较特别,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噜声,平常与妻子卢兰一个床头睡的时候,呼噜刚一起,我便会发一句问:我是不是打呼噜了?回答自然是肯定的。我就这样听着自己的呼噜声在天台上打盹,心里好笑,那只倭鸟看到了一个会发出呼噜声的稻草人后该是多么的吃惊!它一定受惊不小,不敢再上前!我想到了这里忽然感觉不妥,我上天台来干什么?不就是为了麻痹倭鸟的神经,然后伺机捕捉吗?我努力地想克制自己的呼噜声,但又似乎很难成功,这连续的三个早上没能睡好,换谁都抵挡不了。迷糊中我忽然感觉到天空中有翅膀扑空的声音,接着一个青灰的身影落在我的面前。对,就落在水池边沿上。我一看又惊又喜,这不是那倭鸟吗?我伸手到背后去操那只大网兜,想着以迅捷的动作套住倭鸟,却发现手怎么也提不起,急得我额头直冒汗。这个时候那鸟儿突然发了话:
你抓不住我的!
我说:为什么?
那鸟儿很有把握地说:我有翅膀,你有吗?你一动,我就飞走了,难道你能跟上我,一起去飞?别白费力了。
好吧,我不抓你了。我知道它说的是令人信服的。我下意识地舞动了一下两只长袖,感觉到那实在不是翅膀,我的身子是不可能随着长袖飞起来的,于是放弃了捕捉的念头。
那鸟儿继续说道: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平心静气地对话了吧?
我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很好笑,你一个卵生的飞禽居然也想着与人类对话,岂不好笑!
你们为什么要捉我?
我一听它说这话就气得身子颤得厉害。我满脸怒气,说:
天还没亮你丫就站在高处叫个不休,让我们小区的居民如何安睡?
不可以吗?鸣叫是鸟儿的天性!
那倭鸟一副蛮不在乎的神情,至此都不知道过错。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怒吼道:
回你的山林去叫吧,岂不闻古人早有定论,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你不在山林享受你的野趣倒来人间捣乱?
话音刚落,那倭鸟却已显得激动异常,冲着我大声来上一通“伽扑尼是”“伽扑尼是”。那样子看上去毫无退缩之意,比我还来劲。我面露鄙夷之色,撇着脸抛过去一句:你一个扰人清梦的入侵者凭什么发怒?
这话刚一说完,却见那倭鸟颤抖得比我更甚,它简直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在向我回击着它的愤怒:入侵者!你知不知道这里原来就是一片繁茂的山林,这里便是我的家园!是你们,你们人类夺走了我的家园,我不该回来吗?我和我的祖辈在这片山林栖居了多年,我们生来的叫声便是“伽扑尼是”。现在,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入侵者了吧!
我被这倭鸟一顿抢白,无言以对。仔细想想,这畜生的话好像句句在理,像我,本是个老实巴脚的庄稼汉,却也别了世代劳作的土地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更有一种势头,为了追求良好的生态环境,许多高档小区的开发商,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山地丘陵。
我一脸的愧疚,却又不甘心向这倭鸟示弱。说真的,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正僵持间,却听到有人高喊了一声:老沈,那贼鸟就在你面前,赶紧套它呀!
我被这喊声惊醒,原来是老夏在对面六楼里向我提醒。可我刚才明明是在打盹,不对,我好像与那倭鸟有过一番激烈的对话。那我究竟是打盹还是始终处于清醒之中?我有点迷糊了。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鸟儿怎么可能发人语!不会鸟语的我也不可能与鸟来上一番语言上的交锋。那么,刚才我只是在打盹时顺便做了个小梦,这瞌睡与小梦随着老夏的一声喊都做了个了结。等我去搜寻倭鸟的身形时,早已没了踪影。老夏在远处显得很颓废,他摇着头,示意我撤退。而我却连站立的体力都没有了,摇摇晃晃起来。一个在天台上摇晃的人将是多么危险!老夏与卢兰连连惊呼,他们一边呼喊着老沈别动呆在原地的话,一边从对面急匆匆地下楼过来。
我这次是真正累着了,加上前一天感染了风寒,身体虚脱得不行。我倒在床上一直睡了三天,才能勉强坐起用卢兰递过来的饭菜。听卢兰说,这三天里老夏是经常来床前探望,说了一大堆责备自己的话。大意是说这三天上平台没能替换一下老沈,把老沈身体糟蹋得不轻,实在抱歉。正说着老夏又在外面拍门了,他进来后看到我能起床了很是高兴,拍着胸脯说,接下来的事儿就交给他了,他已经想好了对付倭鸟的办法。我问他究竟用什么法子,他只是伸出两只手到嘴边,然后学着老鼠吱吱地叫上几声就走了。
老夏是上午来看望我的,他走后就没有再回来。但我一直在思忖着他扮老鼠的滑稽相,难道这跟他所说的对付倭鸟的招有什么联系?
午后时分,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阵闷雷,我忽然想到是有些天没有下雨了,看样子会下一场透雨。这场雨比我所料的要声势浩大些,简直可以用洗劫大地来形容,高处的雨水往下瓢泼,平地的雨水汇流着奔向低洼而去,夹带着地面上的一些碎屑。傍晚时分,空中展露了天青色,辽远赶走了所有逼仄,而大地落入了浸泡的膨胀,一些细小的飞虫在扎堆飞舞,撞着人的头脸。孩子们拎着裤管一个个从家里出来,眼前总有绕不开的积水,而大人们是时候张罗晚餐了。
我站在窗口,看着对面那幢公寓的背面,那些灶间忙碌的身形。我比任何时候更熟悉那幢房子的二单元的楼道以及天台,因为三天前我三次扮作稻草人,在四更天里摸索着爬上二单元的天台,在水池旁等候着那个入侵者,企图终止它扰民的行为。
一束束从窗户射出的温馨的灯光,一个个熟悉的呼儿声……
突然一个个窗口里传出一声声惊呼,人影错杂混乱,喊声开始发出揪心的哭泣……
紧接着,一辆救护车远远地呼啸而来,停在了对面二单元的楼下,还没等车上的医生打开车门下车,又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至……
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我目瞪口呆。我们附近的居民都匆忙地加入了救护的队列,一个个熟悉的身形被急匆匆抬下楼来,然后送往医院进行抢救。我的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样大面积的事件一定是食物中毒无疑,而患区仅限于对面二单元十二户住户,这又说明是一个共同的食源出了问题。水,一定是天台水池的水出了问题!我想起了老夏临走时把手指伸入嘴巴发出的吱吱声,那声音是多么的诡异!让人联想到吃了鼠药后痛得抽搐的家鼠!
我加入了抢救的队列,把一个个熟悉的住户送上了急救车。这个时候,我看见老夏迎面走来,但他看上去并没有加入救护队列的意思,只是两眼空洞地看着前方,不时地与忙碌的救护人员发生着肢体的碰撞,不避不让。没走出去多远,老夏又折回来,口中喃喃着,我仔细一听,发现他反复说着一句话:
我不知道会下雨的!我真的不知道会下雨的!
突然,老夏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说:
老沈,都是我的错,我想着用鼠药毒死那倭鸟,把鼠药撒在了天台的水池盖上,就在倭鸟常停的边上。我以为事情会变得很简单,只要那倭鸟一啄食,它就死翘翘了,非但能帮你出了那恶气,也能完成我们的抗倭大业。结果,突如其来,被一场大雨坏了事。这雨一下,撒在水池盖上的鼠药全被冲入了水池……对了,一定是从盖缝里流入的。这可怎么办好呢?老沈,我会被警察抓走的,然后坐牢!
我惊愕不已,只是手指着老夏,嘴上却说不出话来。而老夏却没有等我开腔的意思,用双拳猛擂自己的胸口几下,便呼喊着转身飞奔出小区……
老夏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他一身的泥垢,花白的胡子遮住了一张大嘴,肩上扛着那个稻草人,逢人便只做一件事,学那倭鸟叫“伽扑尼是”。人们都躲着老夏走路,而老夏对那些不理不睬的人会跟上去几步,多叫上几句。
无趣的时候,老夏会一个人上演人鸟大战的游戏:把稻草人插在花圃里,然后自己则扮成那倭鸟,张开的双臂做着翻飞的动作,不断地发着鸣叫。有时候还会说上一句,你来抓我呀,你的大网兜呢?稻草人,你飞起来呀,来抓我呀!
起先的时候,这个游戏的看客有二位,一位是天台上的倭鸟,另一位是我。但后来只剩下了我,日复一日。
那倭鸟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老夏的游戏,而是站在制高点上不停地叫“伽扑尼是”,日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