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凤群
那本来是个极其平淡无聊没有故事的黄昏。
本昌后来忆及那个黄昏发生的事也觉得纯属偶然。当时,本昌就站在自己门前那座形如弯弓的古石桥的拱洞子里,和桥下浣衣的砖匠来顺的女人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那是镇上出名的美人儿。本昌盯着她俊俏的脸,手中那把洒金白纸扇摇得啪啪直响。
“春妮,昨夜里我梦见老祖宗,说我苦日子不会长久,有贵人搭救呢。”
女人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真的,今日我上山见自家祖坟上飘着一丝丝五色烟气,你说怪不怪?”
女人看了看本昌。拱桥上缠绕的藤蔓潇潇洒洒飘拂下来如同瀑布。本昌那张清秀的白脸被罩上一层浅浅的绿意,带有几分鬼气。女人便有些不悦:“你来找我就扯这些鬼话?”
本昌在夕阳的光里见那俊俏的女人眼波一闪,似含有无限的情意,不觉有些痴迷。于是凑近了些:“你捎个信给来顺,明儿帮我把破门楼拆下来。”
“明天来顺没空。”女人声音隐隐有些失望,“明天镇长和他商量镇上造宾馆的事。”
“造什么宾馆?”
“镇长说,我们这儿离黄山近,要兴什么旅游区呢。”
贴着水面吹来一阵凉风,一阵淡淡的晚茉莉花的清香随风飘来。
本昌无端地叹了口气,忽见水中倒映出自家女人从桥栏上探出的虎视眈眈的阔脸,便生出些许怯意,转身即要离去。浣衣女人用槌棒击碎水中映着的那张恶脸,幽幽地说:“本昌哥,你那点小事我可以叫来顺早晚抽空帮个忙,可你拿什么谢我?”
本昌转过身来,目光有些怅惘。
女人咯咯笑了起来,手中槌棒发泄般地敲起一阵急雨:“就把你门楼上那块青石匾送我垫猪圈吧。”
本昌点点头,怅然若失,晚茉莉花的香气渐渐浓郁,本昌的目光渐渐迷离。自家女人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一声裂帛般尖声怪气的苍老女音撕破了黄昏的沉寂——
“现世报!墨庄的气数尽了!”
本昌冲上桥头,便见那座兀立着的已经破败的雕花门楼下,一个托着水烟筒的瘦小的老女人正和自己虎背熊腰的女人玉秀高声斗嘴。
那老女人是本昌的寡妇婶娘,刀条脸气得变形变色,跺着小脚乱嚷——
“气数尽了!墨庄的气数尽了!”
墨庄便是本昌的住屋,老祖宗传下来的古宅。因那长满薜荔藤狗尾草的雕花门楼上嵌着一块岳飞题款的青石匾额,青石板上镌刻着两个苍劲的阳文大字:墨庄,故得名。
门楼已经颓圮,石匾染上青苔,字迹倒还清晰。梅林镇兴于明末清初,岳飞却是宋人,不知何以扯到一起。关于两个字的真伪,早年间镇上的士人墨客茶余饭后均有争议,也没议出个子丑寅卯。不过有一点是不容怀疑的,墨庄的第一位主人吴老太公却是梅林镇的风云人物。前清的进士,京城做过官的。老人家在世时广交天下名人雅士,一块岳飞的真迹未必就弄不到。更何况他自己就擅长书法。当他衣锦还乡建起这座光宗耀祖显赫的宅第时,断然不会把一块假货当宝贝似的嵌在那座雕花门楼上。
这仅仅是后人的推测。
吴老太公之所以把岳飞的这两个字嵌在门楼上,除了猜想他要昭示子孙学岳鹏举忠义传家外,是否还有企望世代绵延书香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果真这样,吴老太公九泉之下难以瞑目。如今墨庄书断香消,到了本昌这一辈,已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一介农夫。昔日显赫的古宅如今门楼颓圮,苔藓遍地。当本昌听到婶娘女巫般的咒语,一阵苍凉的苦涩顿时袭遍他的全身。于是,本昌来了火气。沉着脸走了过去。
“人家笑话我,你做婶娘的也笑话我吗?”
老女人冲他翻了个白眼。
“老祖宗托梦给我说有贵人搭救呢。”
老女人鼻子哼哼,走开了。
本昌便气咻咻地坐下,女人已在门前摆好饭桌,端上饭菜。本昌瞥了一眼。四个菜碟少了两个。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晚饭四个碟不能少,即使咸菜疙瘩豆腐渣也要凑成四碟,取每日事事如意之吉。本昌便不悦地将碗筷一推,盯着那牛高马大的女人,说不出的厌恶。
女人也不搭理他,只顾自己扒饭。
本昌冷笑不已:“你也瞧不起我吗?”
女人仍不搭理他,只顾自己扒饭。
本昌把桌子一拍:“贱人,我若时来运转,非休了你不可!”
女人将筷子一扔:“休了我,好娶来顺家那条狐狸精。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本昌心虚地:“你知道什么?”
女人倏地站起来:“她做姑娘时就不是什么好货,你俩勾勾搭搭,不是她老娘嫌你家成分高,你俩早成一家子,还想瞒我吗?”
女人目光凶悍。本昌很想揍她一顿,却不敢,他不是她的对手。于是声音低了许多:“我不跟你泼妇吵……
言毕,便站了起来。白纸扇哗啦哗啦摇得跟风车一般,两眼盯着石桥对面那一带被一片青翠竹林掩映的高大粉墙大屋,一抹斜阳很辉煌地涂在上面。
黄昏寂寞的风景里,本昌忽然见到两个鲜艳的人影悠然地从竹林边的石板小路上踱将过来。
终于,本昌看清了朝他走来的这一男一女陌生客的面孔。
两个陌生客的头发全花白了。可那老汉却穿了件大红格子衬衫,留着浓密小胡子,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高大魁梧,气派非凡。老女人娇小玲珑,也很时髦。一把年岁,还穿着红裙,涂脂抹粉,鲜亮得很。
本昌从未见过这种西洋景,愣住了。
等本昌缓过神来,两个陌生客已到破门楼下,对着这快石匾指指点点,石匾映着模糊的夕照,本昌内心遂涌出模糊的希望,诚惶诚恐地垂手端立一旁。于是,老汉转过身来。
“这两个字好。”老汉和蔼地说:“这是你的屋子?”
“是的。”本昌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
“你祖上是读书人?”
“是的。”
“后来又做了大官?”
“是的。”
“这两个字真是岳飞写的?”
“是的。”
“你怎么知道是真迹?”
本昌遂将白纸扇收了,心里暗暗骂道:他娘的我还真以为什么贵人驾到,谁知是个老书呆子,尽翻这些陈年流水簿子盘问这块烂石板做什么?本昌未免有些败兴,态度便有些不恭起来,昂着脸故作矜持地点点头,用纸扇啪啪敲着手心。
老汉便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本昌突然觉得那镜片后的目光深不可测。
“你怎么知道是真迹?”
又是烂石板!本昌神色便有些不屑,拉长声调说:“我听我父说的。我父听我爷说的。我爷听我太公说的。就这么代代传下来的呗。”
老汉还要说什么,本昌斜睨着眼冷冷问道:“请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咹?”
“我们是华侨,从美国来此地观光。”老汉漫不经心地说着,并不介意本昌的态度:“我只是想看看这两个字,抗战时我父母带我来这里避过难,我还记得这块石匾。”
本昌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真是贵人驾到,自己未免有些眼浅,脸上不由自主地堆下笑来:“啊,稀客,稀客,屋里坐。玉秀,把祖传的那套青瓷茶具拿出来,给二位先生沏壶黄山毛峰。”
老汉微微一笑:“用不着客气,我只想把这两个字拓下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
“我会付你钱的。”老汉很自然地说。
本昌茫然地笑笑,他没想到这层上,老汉说出的话使他感到意外。他凄迷的目光里,围观的人们早已散去。来顺家的俊俏女人挽着一竹篮洗好的衣裳袅袅娜娜地走上桥头。本昌好像看见她回过头来朝自己朦胧地一笑。暮色涌动,两个陌生客近在咫尺,又显得遥远缥缈。仿佛置身于昨夜失落的梦境。
晚茉莉花暗香浮动,不绝如缕。
那个黄昏,本昌欣喜若狂。这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与那个黄昏密切相关。
本昌汗津津的手捏着那卷钞票,那钞票还带着老汉的体温,他无法理解老汉的慷慨。
“贵人搭救,祖宗显灵。嘻嘻……”
本昌收回的视线又落在身边的破门楼上,门楼歪歪斜斜,摇摇欲坠。本昌本能地倒退了几步,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急,越笑越响,又渐渐低了下来,化作零落的呜咽。遂将手中的钞票朝门楼抛了出去,钞票如同出殡时的冥纸纷纷扬扬飘落。女人以为他中了什么邪魔,一边拾着钞票,一边嗔道:“你疯啦!又哭又笑,还扔钞票!”
本昌不哭了,依然怔怔地盯着门楼上那块模糊不清的石板,几只荧火虫在上面一闪一闪。本昌湿润的瞳仁也亮光闪烁。
刀条脸的婶娘抱着一只硕大的猫从深巷中走出,她已窥视多时了。
“本昌,婶娘恭喜你发财。”声音幽幽的。
“你恨不得上街筛几遍锣让众人皆知才好呢!”玉秀沉下脸来。
婶娘没有搭理她,依然紧盯着本昌,昏浊的老眼残萤般忽闪。
“发祖宗财没好处的。本昌你记着!”
于是,迈动小脚依然返回深巷,一声凄厉的猫叫惊心动魄。
本昌便有些耳热心跳。沉默良久,回屋里取来一刀黄纸,如对祖宗一般,朝着破门楼跪了下去,咕咚咕咚磕了三个响头。又将那刀黄纸烧了,纸灰明明灭灭,绕着破门楼盘旋,本昌这才稍稍心安了。
第二日一早,本昌便去自家山上伐来两根杉木,给那歪斜的门楼上了两根撑子。
他不再提拆破门楼的事。
自然,春妮也不见踪影。
镇上盖的三层楼的“梅林宾馆”开张了,春妮通过镇长的关系进宾馆当了服务员。
本昌找上门来。女人几日不见,花枝招展,出落得更加水灵。本昌便有些自惭。
“本昌哥,你找我有事?”
“多日不见,想你呢。”
“我忙死啦!”女人说,有点卖弄的意味,“真没想到我们梅林镇也会红火,整日的山外客你来他走,说来看什么古民居和古迹。”
“我们墨庄门楼上那块石匾也是古迹。”本昌挨近了些:“你怎么不带客人们去看看?”
女人笑着用手指戳着他的脑门:“呵,我只晓得你答应送我垫猪圈的,哪晓得一眨眼又成了古迹。要说古迹,我们镇头原先那十三座牌坊才是古迹,可惜大跃进那阵子,给拆了造县里大桥了,不然梅林镇游客会更多。”
本昌白净的脸上便涌上了些许酡红,嗫嚅道:“是那华侨老头亲口对我说的,人家海外来的什么不懂?抗战时就亲自来考察过。不瞒你说,那老头拓了我的字去,还塞给我一大把钞票。”
女子抿嘴一笑:“转弯抹角,原来你是想法子捞钱呀。怪不得一口一声古迹呢!”
本昌顿时无言。半晌,摸着头嘿嘿一笑:“春妮,我也是穷怕了。看在你我情分上,帮帮忙。”
“可我不敢。你家玉秀可是个朝天椒,辣味太重。”
“玉秀总在我面前夸你呢。”
“你不是说有贵人搭救吗?”
“你就是我的贵人。”
晚茉莉花的暗香若有若无地飘起,幽室中,女人半明半暗的脸格外俏丽动人。
“哥,你拿什么谢我?”
本昌不再言语,一把搂住她的细腰。风骚的女人便软得如同一根藤蔓,死死地缠住了他。
春妮果真领了三个客人朝墨庄走来。
三个客人便立在那破败的门楼下,黑白红三种不同颜色的脸一齐仰起,目光胶在那块石匾上。青石板在秋阳下,闪烁着柔和的金子般的光芒。
黑脸客问:“是岳飞的真迹?”
“当然是真。”本昌说:“先生我见你倒像个识货之人。”
“岳飞的字怎么会落在这儿?”红脸客一脸疑云。
本昌便清清嗓子,他的嗓子宏亮:“先生,说出来你恐怕不相信,这两个字来历大着呢。是当年岳飞岳鹏举元帅大败金兀术犒赏三军醉酒后写的,全天下就这一幅。后来被我家在京城做大官的老祖宗发现,花了几千两银子买了来,请我们徽州高手石匠刻了,嵌在这门楼上的。要不是我精心保护,也留不到今天。这可是我们梅林镇头号古迹,你们算是大饱了眼福。”
几个客人面面相觑,忽然一齐点头。春妮一边听了,心里只想笑,便掏出手绢捂住了将要咧开的嘴。
本昌依然一本正经,脸也未曾红一下:“先生能来梅林镇一趟不容易。拓一幅回去做个纪念吧。不瞒你们说,许多海外华侨来此地观光,特地来墨庄拓字。不信,你可以问她。”
本昌朝春妮眨眨眼,女人心领神会:“可不是,那些华侨还付了你不少钱吧?”
“拓幅字哪能收钱,他们是给的门楼维修费。”本昌看着业已动心的客人们,恳切地说:“大家帮我一把修好了门楼,也算保护了古迹,为梅林镇做了一件大好事。”
白脸客感动地说:“你的觉悟真高。”
于是,拓字。付款。红白黑三位客人都是书法家,爱屋及乌,自然不希望这幅墨宝随破门楼倒塌而消失,更何况他们是著名书法家,身价不菲,也不在乎花这几个小钱,算是保护文物的一种义举吧,于是彼此皆大欢喜。客人们终于从破门楼的阴影下走出,又由春妮领着别处转去。
本昌目送着客人们的身影远去,心中有说不出的惬意。天高气爽,河对岸高耸的粉墙大屋在秋阳下飘移不定,有一种失真的感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便狠狠拍了自己脸皮一下,有些疼。于是便揣好那卷钞票哼着小曲朝屋里走去。蓦然瞥见刀条脸婶娘兀立在那巷口,阴森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本昌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整个秋季,本昌几乎把所有的时光所有的精力全耗在那块青石板上。他从街上买来宣纸和拓墨,自己动手将那字迹一气拓了几百幅,三十元一幅摆在自家门前卖,春妮自然帮忙。因此,墨庄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山外来客,生意兴隆不衰。
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令人愉快。
一个清晨,本昌发现那块青石板被人掷了牛粪,这显然不是好的兆头。本昌没敢声张,悄悄搬来梯子用抹布将那牛粪细细拭去,新鲜牛粪散发出一股恶臭,熏得他差点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接着,一个奇怪的现象令本昌困惑不解,许多历年从不走动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亲戚本家,如同越冬的候鸟成群结队飞来,同一种表情,同一种笑脸,同一种目的,同一种声音——
“本昌,你发财我们跟着沾光,借点钱用用吧。”
那些高高低低的声音令本昌不寒而栗。本昌知道来者不善,一律让玉秀挡驾。牛高马大的女人这时优势突显,她双手交叉搭在胸前,阔脸上挂一层冷霜,倚在门框上,令人望而生畏。那些前来借钱的人便不敢纠缠,只得怏怏而去,但每一个人的眼里都浓缩了仇恨的意味。
压轴戏却是刀条脸的寡妇婶娘。
秋末的那个下午,老女人扮成乞丐,穿一身破衣烂衫,夹一床不知从那里弄来的肮脏的被絮,身后跟着一大群猫,浩浩荡荡进了屋子。老女人大模大样地往那把祖传的太师椅上一坐,阴阳怪气地说:“本昌,婶娘没日子过了。我是你唯一的长辈,你做亲侄子的看着办吧。”
玉秀冷笑着说:“这不是你跳大神的地方,你哭穷想哄骗哪个?少放无赖相!”
寡妇婶娘便紫涨了面皮:“我不跟你泼妇说……”
话音未落,玉秀便大吼一声:“泼妇今天就让你尝尝厉害!”
于是,玉秀便扑了过来,两个女人扭成一团。本昌觉得拉谁都不好,借机溜之大吉。玉秀大显雌威,先将那床脏被子扔在门外,然后将那些猫公猫母踢得东奔西窜。她见刀条脸老寡妇还黏在那张太师椅上,遂恶从胆边生,伸出滚圆的胳膊,像提起一只兔子将老女人悬空提了起来,扔在门前那床脏被子上。然后,砰地关上大门,由那老女人扯着嗓子鬼哭神嚎,不再理会。
那个下午。本昌有点丧魂落魄。
两个女人扭打的时候,他便去镇上找春妮,想一吐心中闷气,春妮脸上却印着泪痕。
“本昌哥,你莫要来找我了。”
“你怎么啦?”
我们的事镇长晓得了,是来顺告的状。”
“镇长说了些什么?”
“镇长说,我要是再和你来往,坏了影响,就不要我在这干服务员了。”
言毕,泪流满面。本昌执着她的手,细细安慰了几句,也红了眼圈,哽了喉头。
本昌愈发感到情况有些不妙。忽然记起婶娘的话:发祖宗的财没有好处。莫非是祖宗怪罪吗?
本昌恍恍惚惚去了祖宗的墓地。松风萧萧,残缺不全的石人石马无声地叙述着家族昔日的繁华。墓地残阳的光里,本昌忽见一种奇景,那初夏开在庭院间的晚茉莉花,深秋季节野花般开遍整个墓地,摇曳着一片神秘的紫色,奇香扑鼻。
花事颠倒,主凶。本昌忽忆起婶娘说过的一句箴语,禁不住毛骨悚然,扑通对着祖宗的坟茔跪了下去。
本昌下山的时候,已经黄昏。山下的梅林镇笼罩在晚雾里,偌大的一片黑瓦白墙如梦如幻,只有镇口的几株老乌桕树的叶子在夕阳光里浓红似血。本昌忽然发出一声浩叹。
晚茉莉花的香气随风飘来,令人窒息。
远远地,本昌便听见一阵砍刀板的声音伴着断断续续的咒骂,在破门楼下荡漾开来——
“两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听着——咚咚……你们都不得好死……咚咚……斩你们的心……咚咚……斩你们的肝……咚咚……狼心狗肺扔在大路上狗都不吃……咚咚……”
那是寡妇婶娘在砍最恶毒的刀板咒。
本昌走近她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婶娘,是侄儿对不起你。你回去吧,莫叫外人看我们家笑话。”
老女人双目圆睁,满脸悲戚,早已声嘶力竭。站在门前的月亮地里,披散着的花白的头发被夜风飘飘拂起,活像个女鬼。她不理睬本昌,仍在挥舞雪亮的菜刀使劲地砍着手中的刀板。刀影在月下闪着寒光,本昌本能地生出恐惧,一溜烟逃进了屋子,随她骂去。
这一夜,身边的女人鼾声如雷。本昌却未曾合眼,心惊肉跳地听着砍刀板的声音,在门前叮叮咚咚响了一个通宵。
镇长找上门来的时候,本昌正在向几个外地游客兜售他拓的字。
“本昌,墨庄这块石板,是国家重要文物。你私下拓印牟利,是违法的。”
嗓门不大,掷地有声。镇长目光威严。本昌知道这话的份量,内心惶恐夹着愤懑。
镇长说完转身便走。本昌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忍不住在心里骂道:“我操你十八辈子祖宗!”
吃晚饭时,玉秀摆上四个菜碟,比往日丰盛。本昌心中郁闷,破例灌了一壶老酒,酒兴陡然发作。他撕扯着喑哑的嗓门疯狂地嚎叫起来:“我……得不到,你们……也休想……休想得到!”
他将剩下的字一幅不剩全塞进灶洞,一把火烧了。又操起一柄斧头冲了出来。本昌被酒精烧成血红的眸子瞪得溜圆,恶狠狠地盯着那块石匾。终于,手中的利斧没敢掷过去,而是一转身,砍倒了两根杉木撑子。
晚茉莉花的浓香,久久不散。
翌日,夜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地动山摇。那座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门楼再也经不住折腾,忽喇喇一声倾倒下来。本昌紧跟着跑出来,寻那块石板,石板却不翼而飞。
于是,墨庄不复存在。
他浑浊的目光追随着蹦蹦跳跳小外孙的身影,在田野间的石板小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似乎刚飘过一阵小雨,湿漉漉的石板有些滑脚。他踉跄了一下,小外孙却倏然不见,无影无踪了。
“丹儿——”他费力地喊。胸闷得厉害,连自己也没有听见。弯弯曲曲的小路依然空荡荡的,远处黛瓦粉墙的村庄恍然若梦。这孩子钻到哪儿去了?润泽老爹眼前陡地浮起一片金光,前方的小路被一大片灿若明霞的油菜花淹没了,香气醉人。他不觉一振,佝偻的腰身也挺直了。他神往地走进这片菜花地,这菜花地广袤无垠,向横亘着的淡蓝的远山铺张开去,清风徐来,花影摇曳,万千金色的涌浪正朝自己扑来。他不觉得有些目眩神迷,头也有些眩晕起来。
“润泽哥,你看那蝴蝶!”
“逮住它,悄声点……”
仿佛有丁香色衫子在前面飘忽了一下,那声音却是十分缥缈。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便立住步。金色的涌浪海潮一般在晚照里轻轻荡漾。丹儿从浪花深处钻了出来。头上、脸上、身上,全沾满了黄色的花粉,手里高攀着一枝灿烂的黄花。
“你怎么到处乱钻?”他有些愠怒。
“我逮黄小蝶来着。”丹儿嘟起小嘴:“我逮黄小蝶给你画画。”
他不觉心中一动,声音柔和下来:“逮着没有?”
丹儿的手朝他面前一伸。他弯下腰来,哪是什么黄花,原来是一只硕大的黄凤蝶。他默默地接过,放在掌中,整整它那美丽的翅膀。那只黄蝴蝶匍伏在他掌中恋恋不肯松开。他将手掌伸向那雨后湛蓝的天空,又用手指轻轻拨了一下,那蝴蝶才一亮翅,忽悠忽悠地飞了去,宛若一个精灵。眨眼间,又飞进了菜花地,再也分不清哪是黄蝶,哪是菜花了。
“外公,你怎么把它放了?”
“黄小蝶离不开花丛。”他怅然若失地喃喃道:“外公不画蝴蝶,再也不画了……”
“你不画我画!”丹儿稚气的脸突然变样跟大人一般阴沉:“把你那方‘江南蝶痴’鸡血石印章交给我吧。”
“你要它做什么?”
“只要落上你那方印,我的画也出名了。”
小小年纪便学得如此不长进,你想糟践你的画艺?他恼怒了,伸手便来打丹儿。丹儿又消失在油菜花的海里,无处寻觅了。
那只黄蝴蝶又飞来了,在他头顶盘旋。他用手赶也赶不去。他突然咆哮了:“你……给我走开……”
润泽老先生终于醒来了,眼里仍喷溅着怒火,可一接触女儿素兰那忧郁的眼神,那火气便消释了。
“爸,你好些了吗?”素兰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你昏昏沉沉躺了几天,我真急坏了……”
他感激地望着女儿,屋子里出奇地安静。他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丹儿呢?”
“佩之领他出去了,不让他吵你。”
佩之是镇上文化站站长,丹儿的父亲,素兰是镇上小学教师。
“丹儿天资聪颖,学画极有长进。本想把一切传给他的。”他头脑清爽了些,喃喃道:“可我……我不行了……”
“爸,你莫胡思乱想。”
“素兰,你恨爸吗?”
“爸,你怎么老问这话?”
“是爸对不起你们。”他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枯涩的老眼也湿润了:“我是个蝶痴,只会画画,什么事也不会做。拖累了你妈一辈子,眼下又拖累了你们……”
竹影摇窗。有筑巢的老燕在檐下呢喃。
素兰眼圈红了。忽然低声问了一句:“爸,你要喝水吗?”
他舔舔干裂的唇。素兰端来一杯水,用小茶匙一下下喂进他的嘴里。他的心微颤了一下。女儿那模样,那神态,极像自己的亡妻。
“润泽哥,我们追的蝴蝶呢?”
“瞧,飞到石牌坊上去了。”
“你骗人。我怎么没看见?”
“真的,就在那枝牡丹花上……”
他浑身一震。胸口被什么轻轻撞击了一下。枯涩的老眼又闭上了。一道闪亮的水痕从那干瘪的嘴角印了下来……
于是有彩蝶翩翩飞来。
那丁香的衫儿依然在眼前飘忽,仿佛蝴蝶扇动的翅膀。
又见牌坊,又见牌坊。
镇口。夕阳西下,把石牌坊巨大的影子沉重地印在石板路上。石坊年代久远,布满苍苔。字迹被风化得模模糊糊,可那一组石雕花卉依然清晰。那对石蝴蝶被雕在一枝牡丹花上,清雅脱俗,栩栩如生。仿佛是真的蝴蝶,被魔法定在那里,只要一解魔障,便会展翅飞去。
丹儿,你见着那石蝴蝶了吗?
见着了,外公。这是谁雕的?
一个无名无姓的徽州工匠。
他也是江南蝶痴吗,外公?
黄昏的晚照中,一丝凄清的笑意漾在他的嘴角。孩子,你的年龄尚幼,有许多世事你还不懂。那工匠比你外公强十倍、百倍、千倍。这无名的工匠创造了这不朽的石坊、永恒的蝴蝶,而外公只是一个庸人。眼下我算是大彻大悟了,还是无名比有名好。这世界上许许多多精湛的艺术都出自无名人之手,艺术的价值并不在于名气。记住了吗,我的丹儿!
记住了,记住了,我全记住了。
笑意中透出快慰,丹儿又不见了。
于是呼唤,于是寻觅——
丁香色衫儿冉冉飘来。迷雾散去,他见着一个女孩清俊的脸,臂弯里挎着个竹篮,手里拈着一枝金色的苦菜花,朝他嫣然一笑。
他有些恍惚。
“小蝶,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看你画蝴蝶。润泽哥,你会出名的……”
“小蝶,挖你的野菜去吧。挖不满一篮子,后妈要打你的。”
“能看到你画的蝴蝶,就是挨打受骂也心甘情愿……”
他感动地攥住她的手。苦菜花小火苗般颤悠了一下,旋即灭了。小蝶飘然逝去,只有孤零零的石坊和自己渺小的影子。
他悲伤地呼喊:“小蝶,小蝶……”
无数眼睛目光灼灼地刺着他的脸。
他的眼艰难地裂开一条细缝,便有贪婪的光钻了进去,令他难受。他又闭上了眼,这眼皮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众人的目光。于是,聒噪之声不绝于耳——
“叔叔,你醒了。我是你侄女桂香呀。”
“舅舅,你怎么不理睬我?莫不是忘了我这亲外甥?我是七斤。”
“润泽老兄弟呀,你连老妹子也不认了?小蝶在世时,我们姐儿俩情分可不薄……”
“……”
鸦噪夕阳。胸腔便一起一伏风箱般扯气。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亲戚?全是螺丝转弯亲,没有一个是真的!他们这时候来缠着我做什么?以前却没有一个愿意上门的。莫理睬,让他们去嚎吧!
聒噪声。夹着素兰带着哭声的哀求:“我爸爸几天水米未进,求求你们不要缠他,求求你们了……”
女儿的声音像尖刺一样戳疼了他的心。眼皮猛地撑开,显出两轮混浊的眸子,透出凛凛寒气:“你们要干什么?”
惊愕。寂静。复又聒噪--
“舅呀,听说你病了,我就赶来了。”
“润泽兄弟,你好些了吗?”
废话!他冷冷地望着他们。依然问道:“你们要……要干什么?”
他要逼出他们心中的秘密。
他们终于憋不住了。
“叔,给我一张您老的画吧。”
“给我一张。”
“给我一张!”
“给我一张!!”
“给我……!!!”
于是,他明白了。鄙夷地笑笑,却很平静:“你们都喜欢我的画?”
众口一致:“喜欢!”
“你们都能读懂我的画?”
“不就是画的蝴蝶吗?”那叫桂香的远房侄女撇撇嘴道,“叔的蝴蝶画得跟活的一样。”
“活灵活现!”七斤也附和着说。
“那你们认为我的画有价值咹?”
“没价值我来干什么!”那大妹子倒是个爽快之人,两只鲜红的烂眼眨个不停,“要不那日本人会来寻你?你的画顶值钱。听说,在日本国,你的一张画能换一个大……大轿车……”
“何止啊。”有人接着说:“能换一套大房子”
“原来你们喜欢我的画就是为了这个?”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胸闷。
沉默。众人面面相觑。
“那不是蝴蝶!”他喘息着,苍白的额头沁出一片汗珠,“那是我的魂,我的魂!你们懂吗?我的魂你们也能拿去换轿车换房子?”
于是,气喘更加剧烈。素兰轻轻给他捶着背,哀婉地对众人道:“请你们走吧……”
众人依然赖着不动,复又纠缠。
“滚!”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气力,猛地坐起,从牙缝中迸出这个字眼。枯藤般的手臂如同赶苍蝇似的在空中一挥——
如鸟兽散,门外传来恶毒的咒骂。
“蝶痴,真痴到家了!”
“这老不死的真不识抬举……”
脚步声消失在小巷里。他突然全身乏力,散了骨架一般,颓然倒了下去。两眼圆睁,心里却是极清楚的……
撑着油纸伞,踽踽独行,踟蹰在这条无名的雨巷里。
梅林镇九十九条古巷,大都有来历,只有这一条算是无名巷。
他便是这无名巷内的无名之人。几十年乡间小学的粉笔生涯,默默打发凄清的岁月。那深巷两边石灰剥落的颓垣如同一个残破的梦境,也消失了他儿时的几多天真的幻想。
攀满墙头雪白莹洁的卍字金银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藤蔓儿绿了又枯,枯了又绿。可失去的还会重新萌发吗?
他心头不觉涌起一阵淡淡的忧伤。
岁月如同蝴蝶一般飘忽……
“小蝶,嫁了我,你会后悔的。”
“不后悔。一辈子也不悔。”
“我是个穷教书的,什么也没有。”
“你有蝴蝶,送我一张画吧。画两只蝴蝶,一只是你,一只是我……”
那张画儿至今还珍藏在床头的画箱里,经常看的。可小蝶却独自飞去了。妻子去世后,他老是有一种孤独感,四周的一切似乎离他远去了。喜欢深居简出,喜欢踽踽独行,和人很少来往,这样也可省去一些世俗的烦恼。可烦恼依然有的,他觉得自己的绝艺不能失传,便逼着幼小的孙儿拿起了画笔。如今,丹儿的蝴蝶画得极好,只差那么一点神韵。丹儿天资聪颖,一点便通。他不觉有些快慰,也有些自嘲,有什么莫名的烦恼?自己本来就与世无争,深居陋巷无人识得是情理中事。老子云:“……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自己老了,最好一切都别去想,莫学庸人自扰才是……
撑着油纸伞,踽踽独行。迷曚的秋雨打湿了他的思绪,也打湿了他的诗句——
不共游蜂闹艳阳,
就中原有好春藏。
偷闲偶试丹青笔,
写出风流纸亦香。
他吟哦着,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灵感大发,便要去画他的蝴蝶。于是中了邪魔一般,一个劲地奔跑起来,连别人唤他也听不见。等他走进自家小院时,他又听到巷子里传来带着嘲骂的笑声——
“老疯子!成日邪魔歪道不知搞什么鬼名堂!”
“画他那蝴蝶呗。可怜他做了一生蝴蝶梦,还没做醒。嘻嘻,真是个蝶痴!”
嘲笑声,他听出那刺耳的尖刻的笑声里有他那些远房侄儿侄女的声音。他们很少有来往,他也从未得罪过他们——
犯得着这样吗?你们这些小人!
绵绵秋雨,从屋檐下淅淅沥沥地飘洒下来。他的两只老眼贮满苦涩的泪水……
他抬起老泪纵横的脸。
素兰伏在他身边也在轻轻啜泣。他轻抚着女儿柔软的秀发,心底也泛起一阵淡淡的柔情——
“润泽,给我们女儿起个名字吧。“
“深山有兰,素洁清雅。就叫素兰吧。”
逝者如斯,几十年岁月水一般流走,只剩下犹如蝴蝶般飘忽的影子,但仍然那么值得留恋。
爸爸对不起你们,孩子。
素兰停止了啜泣。抬起了泪光莹莹的眼。父女俩的感情顿时从双方的目光中得到了交流——
爸爸,别这样想。妈妈理解你,女儿也能理解你,我只是担心你身体……
素兰,你放心,我会挺住。我要把全部画艺传给丹儿。
丹儿太小了。爸,他还不能完全接受……
门帘闪动了一下,丹儿张开小手扑了过来:“外公——”
佩之跟着进来,缓缓地来到床前,带着几分欣喜轻轻道:“爸爸,刚收到省出版社的信。我帮你整理的画稿,已答应出版。”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显得十分淡漠。又把慈爱的目光投向外孙:“丹儿,外公现在教你画蝴蝶,好吗?”
丹儿立即取来纸笔。
素兰小声地嗔道:“丹儿,你又不懂事了。外公有病,让他休息。”
他不满地瞪了女儿一眼。佩之却扶着他坐了起来,附在他耳畔道:“爸爸,你的心情我理解。还是让丹儿自个画,你在一边指点指点吧。”
“我不用你指点。你们都走开!”他不知打哪冒出来的火气:“我只要丹儿和我在一起。”
等女儿女婿刚出去,他便挣扎着下了床,喘着粗气捱到书桌边,铺开宣纸,抓起一支画笔——
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下……
无名巷内为什么破天荒热闹起来?连镇长也大驾光临了。
那留着一撮小胡子朝自己走来的是什么人?清水正夫?百家姓上没这个姓。日本人?我从来没有和日本人有过来往。他来找我干什么?
您就是江南蝶痴?
这日本人怎么知道我的别号?
老先生,我早就知道您。我是您学生的学生的学生。您的那位学生现在侨居日本,他手中有您的藏画,对您推崇备至。这次来华观光,特地慕名而来,拜见老先生。
他愣了一下,依稀记起是有过这么个学生,抗战时来此避难,跟他学过画,后来去了北平,好像临别时送过他一幅画。年代太遥远了,也模糊了记忆。他还记得我?心中不觉掠过一丝安慰——
自己还没完全被人遗忘。
老先生,听说您的工笔蝴蝶画得非常有特色,画好都用一块白绢烧成灰,将绢灰敷在您画的蝴蝶上,变成一只只粉蝶。
这作画的奥秘他怎么也知道?
老先生,能看看您画的蝴蝶?
当然可以。他打开画箱——
群蝶纷飞,目不暇接。
啧啧声中,人们仿佛才发现这无名古巷原来是一藏龙卧虎之地。
老先生,您送给您学生的那幅画,有人用一个大房车换,您的学生也没有答应。您这画在日本可值钱了!
感叹声一片,水雾般地弥漫开来。
你说错了,清水正夫先生!这是我一辈子的追求,凝聚了毕生的心血,岂能用几个钱来衡量?
“啪!”箱子关上了,关起了心爱的蝴蝶。他就是这种性格。
被蝴蝶诱惑的日本人迟迟不肯离去,他愿用高价索买一幅画。那是笔十分诱人的数目,可他婉言谢绝了。
宁可清贫,也不出卖他的蝴蝶!
清水正夫怏怏离去。无名巷内留下一片喧嚣——
冥顽不化!一张什么宝贝蝴蝶画,值那么大价钱?他还不卖!
痴人有痴福。你精明,却没这份好运气……
果如众人言中:他交了好运。一时间,无名巷成了梅林镇上有名巷。
老先生,我是省里来采访的。
老先生,我是电视台来录相的。
老先生,我们想为你举办个人画展。
老先生,求求您,收下我这徒弟。
老先生,……
应接不暇,晕头转向。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他似乎得到一种精神补偿。面对自己的同胞,他有求必应。他开始喜欢听奉承话,喜欢别人央求自己,喜欢和众人打交道了。人们都恭恭敬敬地称他润泽老先生,没有谁再敢嘲弄他或对他翻白眼。
他成了小镇上风云人物。
箱子里的蝴蝶却一只只飞去。
他并不后悔。他开始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了。
“小蝶,你不能丢下我独自走呀。”
“润泽……哥,我不能照料你了。你千万莫丢了你……你的蝴蝶。”
“小蝶,你听我说,听我说!”
“润泽……哥,我……我相信你……”
他蓦然记起在自己怀中化蝶而去的亡妻。她相信我,相信我什么?相信我会有今天吗!
他奔向亡妻的墓地。对着长满芊芊芳草的坟墓,仰首大笑几声,又抚着墓碑哀哀恸哭起来。无数洁白的孝衣蝶从草丛中飞起,落满他的身边……
他依然迎来送往。终于,他发现人们的目光很少关注他,而是关注画箱内的蝴蝶。
他失望,愤懑,心力交瘁。像一只落在蛛网上的老蝶,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听几只麻雀在窗外竹枝上啁啾。正是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从窗棂中斜射了进来。他那多皱的老脸上浮漾起一层夕照的暖意,平添了淡淡的红晕。
整个下午,他都这么安详地躺着。全身轻松,情绪很好,他甚至疑惑自己的病已好了。
然而,他突然又感到一阵胸闷,仿佛一架大山压在身上,令他窒息。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便把一家人全叫了进来。枯瘦的手抖索着从枕下摸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又用力打开,从里面取出那方镌刻有“江南蝶痴”四个篆体字的鸡血石印章,交给佩之,用沙哑的嗓音说:“磨了它。”
佩之接过印章,有些犹豫。
“磨了它!”他又用尽气力叫道。
佩之取来一块磨石,当着他的面磨了起来。石粉飞溅,“江南蝶痴”已不复存在。
他凄凉地笑了笑。又气喘着,从床头的画箱里摸出一个画轴,抖索着双手展开,原来是一幅精美的双蝶图:一丛幽兰,两只凤蝶,依依相恋,翩翩飞来,极富神韵。
“润泽哥,这是送我的?”
“正是为你精心画的……”
他深情地注视良久,突然抓起画箱上的一个打火机——
素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突然在床前跪了下来:“爸,留下它吧。这是妈生前最喜爱的画呀。”
“可你妈忘了带走……”
他颤抖着手,点燃了那幅画,刹时,火苗在床前闪烁,两只蝴蝶瞬间化为灰烬。
素兰惊恐地望着他。他没有笑,脸上露出虔诚的神情。当最后一星火苗灭了,他的脸也灰暗了,但他还是挣扎着把画箱里仅存的几幅画全取了出来,塞在丹儿的怀中。
“丹儿,外公对不起你。这几幅画……留……留给你……你自己去悟吧……外公不能教你画画了……”
他又喘息着躺下,感到胸膛里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突然觉得全身都轻松了,那蒙在眼睛一层胶水般的泪珠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爸爸!”素兰的哭喊声是那么飘渺,细若游丝。
依稀在雨后的田野漫步。他牵着丹儿的小手,在广袤无垠的菜花地里踽踽独行。
恍惚有丁香色的衫子飘忽了一下,他追了上去,身子蓦然变得轻盈,原来自己已经飘离大地。
又见牌坊,又见牌坊。
“润泽哥,见着那石蝴蝶了吗?”
“见着了,是一对儿。”
他朝牌坊飞去,无限深情地瞥了一下那永恒的石蝴蝶,那石蝴蝶居然也一前一后飞了起来。
从那片菜花地里,传来丹儿带着哭音的呼唤——
外公,你在哪儿?
他想回答,却叫不出声来。但见那片油菜花倏然间全化为蝴蝶,成千上万只彩色的蝴蝶冲天而起,宛若多彩多姿的雪花,漫天飘洒,把雨后的蓝天渲染得分外绚丽。
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朝着阳光下那美丽的蝶群翩然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