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李官珊
他说要把她活埋。土层是大家心里公认的最忠实的仆人,它厚厚的暗褐色的嘴唇不动声色,能吞下所有,血肉、辉煌、悲伤,所有的秘密。它会长出一季又一季面目雷同的无辜的植物,这些植物也是沉默的。能发出声音的物种来自天空,或是海洋,那些声音清脆悦耳或者姿容优雅,它们来自东南西北,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节气,它们有不同的颜色,只能听懂同类的声音,彼此之间多是捕食与被捕食的关系,不会在食物之外做无谓的交流。所以,地底下的声音,就永远地沉陷,一点点地腐烂,长出沉暗的斑点,并随着自身重量的消逝越发沉重,越沉越深,在接近地核那不安的巨火时,它会发出尖利的嘶鸣,随即成为一道青嫩的蒸气,进入地火之中,从此模糊了边界。土层早就准备好了,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这场准备就同时开始,她手心里有一道被提前精心雕琢的纹路,记录着通向这里的路径和距离。有二指长吧,这条线段有二指长,之前是她必须要走过的路,地面上花枝招展,想不盛开也没有可能。之后,也是她必须要走的路,线条在此呈现断崖般的凌厉,这是给她提前规定好的悬崖,高耸入云,从地面看上去,能触摸到装满宫殿的月亮。她出生时带着一团暗红腥臊的胞衣,这是她作为被不幸命运规定的美人的第一件外套,叭的一声掉在草地上,周围一片旺盛的虫鸣受到噪音刀割一样的阻挡,静止下来,有许多正沉迷于爱情的昆虫因压抑而莫名地生气,它们围拢过来,拉起一条冰冷的无形之绳。几条长年出没在荒草间全身枯黄的野狗闻到了让内心躁热的气息,它们拖着被口水浸得分外柔软的舌头疾驰,掠过受惊的各色生灵,夜色里闪现出一道道复活的流光,灰尘在光线里飞动,还有奔跑时的脚步声喘息声,一起把野地的小路翻卷起来。她的出生就是野地里的一场狂欢。被分割完毕,她甚至没有发出完整的啼哭,这些片断进入了不同的生命体,从肠胃进入血液,然后,舒缓地布满掠夺者的身体,仿佛成为了它深情的一部分。而多年之后,她出现在她应该出现的溪水边。水里出现了一条等待她浣洗的可以让一个利欲熏心的男人充满温情的薄纱,一条等待她绾起的可以终结一个强大的小王国的绳结。水中没有她的倒影,夭夭的桃花之间隐隐闪过一抹血色霞光,飘动着果实的芬芳、武器上的铜锈,泪水里的盐以及许多光怪陆离的味道。这是条透明的纱,与河水同色,不细心看,会以为她在用河水洗涤河水,其实,这条纱原本也是不存在之物,就像她一样。她在纱里寻找着,纱也在她身体里寻找着,它们彼此打开,互为镜面。她看到,自己游走在各处的身体,它们在枯骨中,在花朵里,或者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体上,一一呈现,颜色各异,仪态万千,她寻找着自己完整的样子,希望借助一种力量,把这么多零乱的东西组装起来,给它穿上一件可以呈现倒影的衣服。她长着摄人心神的容颜吗?这是从一朵初绽的芙蓉花里借来的,所有的鱼和鸟见到这朵花都要低头让路,纷纷钻进自己的肠子里去把自己弄窒息,倾国的祸水,他们后来才想起来,原来就藏在一枚花骨朵的水晶杯里,这杯浓浓的浆汁多么香醇,可以迷醉春风三十里,而在迷醉之后还可以以此理由长期为自己免罪。她有时捂着胸口,那里拼接后的伤痕发出尖利的疼痛,她眉头轻蹙,走路时会摇动步履像是风行水上,后面的女人们看得发呆,也捂起了自己的胸口,扭动起身体,一时感觉风景在眼里曼妙起来。她走到溪边,开始舞蹈一样的劳作,纱在她的手上游走,绵绵不绝,她沐浴在纱之中。这条纱和河流一样长,和她的身体一样长,她正把自己一丝丝地剥开,耐心地撕成一条条比阳光还细的丝,她无处不在,与河边的砂砾混和均匀,遍布在那个男人必然要经过的路边。吴王,你的水晶杯已经斟满,你的免罪理由也已经想好了。
她的出现,是一个阴谋。如果别的事物都有倒影,那么阴谋没有,它本身就在倒影之中。倒影是一条窄小的巷子,向纵深处可以一直走下去,越走越狭窄,光线越暗,黑色在自己的身体上不断分娩,色泽加深,变得粘稠,最后,会走到一处悬崖逼仄的尖角,长着寒青色的冰苔藓,放在烈火之上也不会融化,这是倒影背面最阴冷的那一部分,阴谋的凛冽之气即使隔得遥远,也会穿透人的皮肉,让骨髓响起咯咯吱吱的冰雪声。他的马蹄在冰雪声中哒哒地来了,一个国王,向着自己命运飞奔的速度总是异于常人。
如锯齿般排列整齐的宫殿后面,有一处散发着浓重灾难味道的柴房。这味道目前被马粪味和柴火味遮掩着,还有一个如老玉明灯般高高挂在卧具之上的猪苦胆。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一个年轻男人正低垂在自己制造的秽物中。他是一个被打败的人,从前的越王,当下的越囚。他拥有强大的囚者天赋,这甚至比王者天赋更适合他的个性。铺在身体下的柴草横七竖八,没有梳理,带着陈年的土粒和石块,里面爬着蛀虫,还有啮齿动物的巢穴。他没有衣服,身上挂着的布条是吴王忠诚的侍从担心他形体中某处震撼人心的部分被后宫佳丽们偷窥所以强行给他捆绑上的。他和院子里的狗吃一样的食物,用一样的餐盘,吃完了还要用粗粝的舌头舔上三到五遍,直舔得缺口的黑色瓦盆泛着皎洁的月光,那群毛发油亮的狗集体露出整齐牙齿和敬畏的神情,并跪伏于地,希望让他把自己烹煮吃下以期进入他强大的身体。而他不为所动,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劳作之后,把大汗淋漓的身体扔在柴草中,享受那枚猪苦胆。本来是鲜绿的翡翠色,最后,翠色不断浓重,变成墨玉。但这枚猪苦胆从来没有皱缩过,它被充满渴望的舌头反复舔舐,身体鲜嫩得像是刚出生的牛犊,半夜会发出哞哞的叫声。而囚者在叫声中,两目突然打开,炯炯如电,柴屋里立即布满利器的味道,利器藏在他的身体里,在肉体深处,在他的血管里流淌,锋利的青铜使他的血管发着幽幽的光。这把利刀遍布他的全身,他整个人就是一件兵器。他在微光中绷直了身体,只有在年夜时分他才会如此舒展一下,身体比白天伸长了一倍,柴草床铺上伸不开,于是,手或脚便伸进墙壁里面,伸到隔壁。隔壁,忠诚而智慧的老范接过一双布满树皮老茧的手或脚,为他修剪爬满污垢的长指甲。他的指甲长得速度极快,每一天都要长出寸余,闪烁着兵器的光泽,他试着抓一条狗,竟然立即就把狗皮抓了下来,这是他体内的利刀按捺不住向外生长的出口。他盯着指甲时,会看到他们扭动着生长的模样,发出兵器出鞘的脆响。他要拼命劳作,希望以此磨损这些让他过早暴露心迹的部件,他试图在宫殿的青石板柱子或是台阶上磨着指甲,会留下清晰的抓痕,而这点又会让吴宫的侍从们发觉,于是,他就把指甲伸进一口枯井,井下扔着一些碎石,碎石下面是一些被扔下去的女人,这些女人一律拥有动人的颜色,并自认为拥有吴王的爱情,以至于在碎石之下仍然为旧爱激动不已。这些数量众多的爱隐藏在恨之下,又被碎石压住,因而格外纯洁。她们天天把石块吞进肚子里又吐出来,用这种方式念经,祈祷那个男人长命百岁,以便让各色人等有机会多杀他几回,让他死得各种各样的难看。她们的声音经久不息,每往里面多扔一个人,声音就多一分嘈杂,每多扔一些碎石,就多一些凌乱。囚者关注她们已经好久了,每天都会把一些温暖的树叶多扫一些盖在她们身上,再加一些尘土,让她们与自己体色相似,好似情侣。有时,他会把手伸进去,马上就被她们捉住了,他也同时捉住了她们,抓住她们积攒在世间的怨恨。只一会儿,她们就把他的指甲咔咔咬去,然后,她们得逞的愿望反而变得更加不满足,希望能磨损他更多的东西,于是,就咬住他的手,边咬边哀声哭泣,像一群发情的老鼠。所以,他经常被咬伤,流出淡绿色的血液,其实,这不是他的血液,是她们的,她们是把自己咬伤了。磨指甲是一项需要掌握火候和节奏的事情。囚者手里没有利器,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老范,他手里有唯一的工具,是他用来绾头发的骨簪。这枚骨簪比青铜还要锋利,这是从前一位老者的骨头所制,他的骨头非常坚硬而且柔韧,各项性能超过最优良的金属,这件事,只有囚者自己知道。当时,囚者还是越王的时候,用这位老者的骨头制作了一批奖品,赐予他信任的臣子。这位老者曾是他最信任的人,但是突然有一天,这个人全身上下散发出谋杀的味道,对这种味道,囚者非常熟悉,他自己身上就经常会散发出这种体味。他贪婪地注视着这个老者,惺惺相惜地捏了一下他长满虫卵却依然年轻有力的手,然后,就吩咐人把老者制作成骨簪。这种骨簪才是最忠实的仆从,如果佩戴者心生怨念,它会发出光来,这种光,只有囚者自己能看到。所以,他每天都会注视臣子们的头顶,看看哪里会闪出一道等待他再次制作骨簪的骨光。而这期待的光一直也没有出现,他怀疑它多次出现过,但是自己没有看到,因为自己身上正发出强烈的光,掩盖了面前微弱的骨光。
战争,强者渴望的战争,他的身体上遍布着箭矢的风声和铁骑的喊叫,而与此同时,那个喜欢用女人垒砌水井的人,也发出同样饥渴的咆哮,于是,他成就了吴王,也成就了一个囚者。他们本来就需要相互成就,渴望吞食彼此的身体,从此不分你我,共同拥有强者的荣光。这站立于千万白骨之上的光,这一声叹息便人头滚滚波涛翻涌的光,这天地移位让日月星辰改道的光。囚者正把自己的身体压缩进阴影,不让这种残存的光散发出去。前面的宫室里,吴王的面前正被一片朦胧的薄纱笼罩,这纱线从野狗的嘴里出发,经过开满鲜花的春风,经过鲜血淋漓的情节,经过心机重重的帷幔,终于到达这里。这下,他暂时可以舒服地叹一口气了,囚者的指甲长得更快,自带加速的风声。夜晚,老范在修剪时,发觉囚者接连几天都是伸来了手,没有伸过脚来。他轻叩墙壁,低声如女人的耳语,提醒囚者,我王,足下铁甲今安在?囚者哼了一声,旁边的一条狗会意,忽地站了起来,伸出舌头,向地上看了一眼,囚者的铁甲已经长成树根,并向地面扎去。我王,我王,老范声音更加柔美,如母亲呵护婴儿。囚者低低地说,不必,快了。老范把从前剪下的囚者铁甲一一排列,演算着八卦,然后,对着月色倒抽一口气,脸上露出喜色,同时伴着寒光。机会的到来像彗星一样需要漫长的时间,但只要通晓天文,这种机会就会成就一些不可能的愿望。吴王病重,囚者亲待汤药,三天三夜伏身于榻侧,目不交睫。吴王犹疑的眼睛也一时未敢合紧,余光在囚者身上扫来扫去,扫起了一层灰尘。众多医者,唯有囚者炮制的汤药喝下去有用,吴王听到肚子里发出满意的鸟叫一样的咕咕声。囚者脸上呈现出王者期待的驯化之色,眼睛里温情荡漾着一只只绵羊,膝盖下柔软如泥。囚者亲自照料吴王排秽,秽物每每倾倒之前都要俯身上去,细嗅多次,如陶醉花丛间,然后,脸上呈现出渐浓的喜色。我王,上天照拂,身体安康。这种事情,近侍妃子们都没有做过,他们有一二人想如此效仿,但是表情做不充分,他们屏气凝神把脸色憋得青紫似乎中了天下奇毒,手脚忙乱身体抽搐如同待宰的牲畜,让吴王心下为自己的排泄物好生羞愧,进而生出源源不断的怒气。这种由衷的表情伪装不出,它发自肺腑生自心底通连真诚爱意。吴王反复看着囚者,这张脸单薄苍白如刀背,眼睛狭小如线,鼻子细长带着调皮的鱼钩,如何打扮也不可能扮成自己的妃子,只得勉强收起强烈的宠爱之心。
纱帘之后,一张芙蓉的脸蛋此刻正在轻轻地浮动,它脱离身体浮游在各种秘密之间,洞悉事物的内部,并按自己被指定的方式对它们进行重新摆布。在自己可以用躯体的力量让吴王迷乱甚至放弃对权柄的把控这样一段有限的时间内,她要观看一系列事件的进程,一干人等命运的重新梳理。那个坚持说话梦里也不住嘴的大臣好像叫伍子吧,他漆黑的头发一夜间被忧愁漂白,忧愁原来是白色的,它如此洁净冰冷,他的眼珠最后像旗帜一样高高地悬挂在城门之上,在阳光下闪烁着盲人眼球那雪亮的光,好像这双眼睛是城市长出来了,顾盼生辉,城门的面部有了生动的表情。在失去眼睛等待其它刑具的这段时间,他空洞的眼窝经常有风刮过,风不断开凿,让空洞更深,失去眼睛反而洞察分明,每一阵风都会在他面前呈现出一幅场景,他看到卑鄙的刑具一件件地向他走来,一些人的内脏被晾晒起来灌制香肠,一些人的皮肤被制成声音浑厚的乐器,一些人被赶进风沙深处还有一些进入水下,一些身体的部件没有被悬挂,也没有被掩埋,一群毛色油亮的野狗正在吮吸着丰润的嘴唇。所有让吴王不愉快的人,都被一阵风刮走,刮得干干净净,一根毛发都没有留下,连那口长年嘈杂的枯井也被重新掩埋了一遍,上面建立了一座七层空塔,塔身呈现出耀眼的猩红,里面没有任何供奉也没有台阶,这座空塔是枯井向地面上生长的部分,那些声音被引诱着,爬出地面,刚刚发出嘶鸣,就被蚊蝇叮住,每只衔了一小口,把这最后的爱情与怨恨分享净尽,从此她们的声音夹杂在蚊蝇的嗡嗡声中,再也无法从中脱身,以至于后来的某天,吴王在自己的宫殿里仿佛听到有一群女人在叫,我王啊,我心,我王啊,我肝!他四顾时发现几只苍蝇正向他面前的甜食扑来。地面上因为洁净呈现出宽广的底色,吴国的土地仿佛一下子空闲了许多,边界似乎也扩大了。吴王把战图卷在宽大的袍袖里,然后,连这件衣服一起卷在一堆未及处理便已经长出绿色蛛网的公文里,而宫室内的乐声一阵紧似一阵,佳肴的味道也越发离奇,闻起来不再是寻常的人间五谷,到处冒着海底翻腾起的咸腥气,空中飞动着亮晶晶的鱼鳞,地下匍匐着鸟类细碎密集的爪印。一个云游者从此路过,他衣衫褴褛,趿着麻鞋,唱着谁也听不清楚的歌。他远远注视着蒸腾起甜美热气的宫城,摇着头,高声唱了一曲,一边唱一边用脚给自己打着拍子。伍子远远的,却听清了他唱的歌,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比站在跟前听得更真切。吴国要亡啦,他仰头长叹。这是个高人,这是个亦僧亦道亦诗亦歌的高人,他比我看得更远,他看到了吴亡,看到了越亡,看到了一切的亡相,我们每一个人的命数。云游人向伍子投来温暖而悲凉的一瞥,就走远了。
远处,邻近的是伍子的母国,一个国王迷恋纤若游丝的腰杆,在披垂的柳条下春心荡漾,后宫的女子把腰勒紧,只留下一根脊骨粗的圆周,连大肠的位置都没有预留,所以她们一概不能进食,喝下去的水会全部倒流,像喷泉一样,她们全部成了水一样的女子,有风吹过时,她们中总有些人飘浮起来,像云朵一样自由自在地消失在蓝色的尽头。而那些白白净净哼哼叽叽的文官,生殖器早被切割完毕,全部纳入后宫之中,与宫女混搭着居住,他们的腰要粗一些,所以,不能被风吹到天上去,只能用刀具像对庄稼一样进行收割。而那些天生虎背熊腰的武将此时中止了无休止的对肉类的咀嚼和肠胃的蠕动,于是智慧大增,纷纷四散奔逃,去深山老林投奔他们虎或熊的近亲。驻扎在边境的武将则闻风而动,把某件多余的衣服胡乱扯下挂在一条竹竿上,坐在只能覆盖面部的阴影之下就成了新的王,一时间,边界上出现了二百多个王,然后,王与王之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战争。王的数量不断减少,地盘不断扩大,战争不断惨烈。而多年之后,一个瘦高个臣子在江边踱步吟诗,峨冠博带,走一步就写下一个兮字,字迹把江岸铺满怀念与哀伤,他想用另一条江水把伍子的故事重演一次。于是,伍子愈加清晰地看到,自己最后被封在一条小牛皮口袋里,扔进江水。鸱夷革皮厚而紧致,这条小牛从出生时起就准备当成沉江包裹,被喂食了大量的胶原蛋白,因而这包裹打得滴水不进,以至于他隔着厚厚的牛皮听到外面水声的喧哗,身体在里面干枯成流沙。这样,他就听不到远处的风,空洞的眼前长年游走着一模一样的仿佛自己把自己反复生出来因而永远不会死去的鱼虾。
吴宫内鼓乐正酣犹如夏夜暴雨前的雷鸣,美人全身披满华丽的锦绣,布片上的花朵带着香气,鱼鸟瞪着水蓝的眼珠,人物腰肢轻扭,它们的动作细微,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而且没有声音。它们的喉咙都被紧致的针脚牢牢地钉住,如果仔细观看它们的口型,会发现它们不断在说着话,面部表情随着面料的抖动而抽搐。这些比云彩还要柔软的丝绸比真正的花朵还要娇艳的绣花来自是蚕农、纺工、绣工和鞭打他们的官吏,鞭打的数量和衣料所用丝线的数量相比,要更胜一筹。为表示对吴宫所用衣料的良苦用心,鞭打者会在鞭子上缀上亮闪闪的铜片,挥动起来有乐器一样富有节奏的韵律。一般的铜器泛着青黑色,而这些铜是鲜艳的,透着明亮的血色。这些衣料被繁复的织造工艺和经久不息的悲鸣浸染,穿在身上格外飘逸脱俗,它自己会突然哆嗦起来,碰到风过就想凌空飞舞,布丝有一种透彻的凉爽,特别适合炎夏穿着。如果在冬天观看,会发现布面上结着一层青白的冰,用手去摸,寒气会把手粘住。美人正在这些布料的宜人凉气里跳舞。吴王把大殿外的整条长廊底下挖空,铺上一层檀香木板,在木板相接的位置连缀着鼓皮。鼓皮材质不同,从发出的声音可以区分,它们富有不同的音色。牛皮鼓粗犷雄浑,羊皮鼓柔美惬意,鱼皮鼓听上去有海洋的辽阔,而人皮鼓,声音就又不同了,奴隶的鼓声音也是卑微低沉的像是窃窃私语,战俘的鼓声里包含着无处倾诉的怨气和乡愁。有一面大些的鼓是一个敌国的首领,声音听来很有王者的霸气和凌厉。吴王每每听到这个节奏时就要动容,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把长年堆积的皱纹都拉伸开了。吴王一直感觉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一种让人感动的人皮鼓,它应该饱含深沉的关切和执著的爱意,它应该是为王者献身为犬马的热忱和肝脑涂地的幸福,它一定不是来自奴隶,也不是来自敌国,而是自己身边忠诚的近臣。想到这里时,他的面前就闪现出伍子那修长的手指,他年岁渐长但手指的皮肤依然鲜笋一般白皙柔嫩让人浮想联翩。美人在鼓面上跳舞,浣纱女纤柔的足部,击打着准确的节奏。她脚上挂着一圈圈精巧的铜铃,每个都有细小的裂口,里面装豆粒大的铜丸。青铜与鼓声呼应,一时间电闪雷鸣,吴王的身体在激越的节奏里颤抖,目光迷离,酒杯倾斜,整个宫殿都颤抖起来,酒气、花香裹在灰尘里遮蔽着阳光。阳光所及的另一侧,越囚已重新回到王位,王服重新摆在他面前,经年的花纹因为镶嵌了黄金和宝石而光泽不灭,他用剪刀在上面刺出破洞,又放在鼠窝里让那伙磨牙的小崽子们畅嚼了一番,硌坏了它们的乳牙。他长年穿着这件王服,连睡觉时也不脱下,里面迅速成为虱虫的乐土,他不让人洗涤,不让人修补,甚至不让人靠近,连女人都不允许,囚性竟然发展成瘾。他经常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从狗食盆里捞起一块骨头,晚饭后,会端起盘子反复舔舐那脆薄的碗底。他的一位夫人为此忧思过度,便自行了断,希望趁着容颜未老尽快转世嫁人。吴王听闻此等花边新闻后哈哈大笑,被反流的食物呛得打了三天响嗝,直吃了一筐柿饼后才勉强压住。
突然某天,越囚回来了,为了这天,他准备了十年,给吴王的臣子们送去成山的珠宝成车的美人以及建筑华丽宫室的巨木奇石。越地征集本国的能工巧匠,编成乌云一样的队伍,送给吴王去施工,修建越来越讲究的宫舍和墓穴,墓穴建得比宫舍更华美舒适,以便里面的人得到慈祥的关爱。建成之时,吴国臣子对这些宏伟的墓穴无不充满敬畏和渴望,恨不能当天晚上就去试睡一下,同时清点一下陪葬的女人奴隶和物品数量。越地的山林都被砍成了秃顶,江河流满污浊的黄泥浆,美人和牲畜列队走在通往吴国的路上。这些口腹之欲让吴国君臣的眼睛里充满不断膨胀的贪婪,更多的疯狂被释放,他们已成为自己的深渊。多嘴的伍子已经被投江,他的眼睛在城门上悬挂着,时间久了,慢慢干枯。吴王最宠信的近臣成了大喜子,大喜子爱好办喜事,过几天就要操办一场生辰宴,届时本国想要进步的官员和那些害怕被拉去沉江的官员都要送点什么意思一下,那些拿不出像样东西的官员就会在精神上多送一些以保持自己心理上的平衡,比如送一册自己写的诗集,或是现场赞美几个时辰,把对大喜子的赞美多说上几遍。其中,越王送的礼最隆重,水里的珍珠黄金,地上的翡翠玛瑙,就差凤凰麒麟没送来了。大喜子得到了大家的鼓励就把这些宴会不断办得推陈出新,专门聘请了一帮人筹备宴会。后来,越王每天都会收到大喜子的请柬,给孙儿庆生,有时一天有好几件,分为早餐帖、午餐帖、晚餐帖和宵夜帖,后来还加了上午茶点帖、下午茶点帖和后宵夜帖,有一次还加了夜半赏月美食帖。越王问近臣,他到底有多少孙子啊?近臣说,他老婆就娶了二十几个,还在不断娶,还有一些藏在外面的,另外还喜欢打野食,正式儿子就有一百多,还有一些野儿子,另外还有些干儿子,听说近来有许多大臣都在申请当他的干儿子,排成了很长的队,需要从中抓阄才能产生,比中奖还让人高兴,成为他的干儿子成了吴国的一个节日。越王就叹着气说,那就让织作坊多准备一些小孩子的衣服吧。近臣又说,他捎来口信了,说长途劳顿不必那么麻烦,如果非要表示的话,折成金银也就是了。然后,笑了一下,说,其实,听说他从来不把这些东西给孙子们,连小衣服也不给,自己专门弄了一个柜子盛那一堆送来的长命银锁,积攒够了就拿去化成银水打成银锭,别说孙子,就是给他老母庆生,所有的东西,老太太也没得,每每在后院里跳着脚骂,做完寿就要病一场,后来就死了。大喜子哭得很伤心,他是真心难过,因为老母的寿辰是收礼最多的,老太太一死就少了这个进项。在给老太太办丧事时,他又收了一大笔,整夜整夜地在屋里数钱,发出雨点一样的声音,后来给老太太置了个漏风撒气的薄皮棺材,从外面都能看到里面躺着的人,只穿着一层薄麻衣,勉强遮羞,连像样的衣服也没舍得做。老太太虽然人死灯灭,但是气色很好,比活着的时候那种枯柴的模样还好,怒目圆睁很是精神,看来怒气还能让人容光焕发呢。越王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抹眼泪,叫着,好人,好人,天公怎的这般长眼造出这等人才来助我,真乃天助我越!这时,吴地上一群群喜欢吹打逢迎的人如雨后的狗尿苔纷纷滋生,整个朝堂上弥漫着渐浓的尿臊味。在越囚灭吴之前,吴国的身体已经从里面开始腐烂,曾经熊熊燃烧的火焰被见缝插针的潮湿味道一点点吞蚀,最后火焰里都是臭哄哄的湿气,它已被充足的供奉掏空了真正的财富,不堪一击。此时的越王正在和臣民一起劳作,他穿得比囚者稍微好了一些,换上了常人的麻布衣服,混迹在众人中间不会显得特别寒酸。他经常走进某个农户,为他们主办婚礼,看望他们的孩子,有时一天要看望多人,来回奔波。越地所有的孩子,都给予荣耀和照拂,生男会奖励酒和狗,生女会奖励酒和猪,猪比狗实惠,所以说生女得到的荣耀更大,母亲们都以生女为荣,殊不知,女子得到更多奖励是因为她们还可以再生若干孩子。越王希望一夜间街头就涌出满满的孩子,而第二夜就会变成一队队披甲勇士。他比关注宫内女人更关注自己的兵力,这些未来战场的仆地者现在正在摇篮里发出迷人的微笑。最后进攻的时刻终于到来,越王像妻子一样亲自给几位注定要战死的猛将一一整理战袍,擦洗他们因感动而流出的眼泪,提前安排好他们负伤后的照料方案以及殉国后的丧事规格。他说自己会亲手给他们疗伤,像前几次战事一样,亲口吸吮伤口腥臭的脓血。在战场上,他搬出了祖传的看家本事,让排成长队的奴隶们高声叫喊冲在前面,他们已被允诺,只要完成使命就会让家小恢复自由,他们在全力向自由冲刺,勇不可挡。奴隶们全身赤裸,多年未洗澡的身体比泥还要像泥,气味冲天,他们手里只拿着一把短刀,根本不可能形成攻击能力。吴国兵士一时看得呆怔,张开嘴巴笑了起来,看啊,这些被愚蠢点燃的可笑囚徒。奴隶们冲到近前,却站住了,一起仰起头看着天空,仿佛他们要集体起飞。吴国兵士更是好奇,这些奴隶接着就把短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用力一扭身体,就像一片收获的庄稼一样倒下了,地上开始流淌同样鲜红的颜色。吴国士兵目瞪口呆,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就在这时,响起了越国进攻的战鼓和吴国的丧钟,于是,吴国轻轻的,像一盏吹熄的灯一样灭了。吴王被捉住后死掉,死得很痛快。越囚用了他对待囚者同样的仁慈对待了他,既没让他做牛马住柴房吃苦胆,也没让他尝粪便,而是把他洗得干干净净的,给他送上精美的各色美食让他吃下,据说还指定了一小块比囚室大些的地儿,让他呆在那里以成就自己的美名。但吴王还是死了,据说是自杀。越王,此时的越王终于想起了女人,其实,他一刻也没有放下,那些年宫内经常发生强奸案,为此处死了很多疑犯,但对那些受害的宫女,并不做处理,而对她们生下的孩子,也给予对别的孩子那样的照拂。越王不露声色,夜里露出黄牙会心一笑,那些疑犯是早就想处理掉了,给自己担一下罪名也算是他们最后的自救。他本来可以像一个真正的王一样,公开凌辱他掌控区域内的女人,她们从出生直到死亡的年龄阶段都要无条件接受这个义务,这是她们的荣光,他这样认为,她们也这样认为,所有人都这样认为,这件事就成了天经地义。但是,就是这样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去做的事,他却要像贼一样偷偷摸摸,而对自己的正式夫人,则碰都不敢碰一下,以至于她们都在角落里长满苔藓,一一腐烂。吴王宽大的阴影长年笼罩,均匀地覆盖在越宫之上像是一层天鹅棉被。在没有力量让对手彻底毁灭之前,当一个囚者是最甜蜜的事情。囚者这时捂着被吴王撑坏的肠胃,感叹吴地的富庶,竟然把一个王养育得这样硕大肥美营养丰富。这块肥肉享有的太多了,而且享有了我越地最美的女人,这是我的女人,他凌辱了我的女人。她还活着,依然拥有天下顶尖的美貌,心灵不强大的人如果敢于观看那双眼睛会被击倒甚至昏迷。这些年间,天下竟然没有生出与她争锋的颜色,这是一千年才会出现一次的彗星。她骑着水晶扫帚骄傲地飞过天空,迅速划碎一切。她是越囚的神灵,同时,是越王被凌辱的女人。越王这一夜在睡榻上辗转反侧,被月亮照耀得难以入睡。他已住回原来的宫殿,把吴宫里适合搬运的物品聚集在这里,他要铺十床绸缎褥子,挂十层锦罗,一顿摆十席大宴,吃不掉的全部扔掉,不准让狗吃。以前那些狗全部杀掉,它们曾经目睹过自己与它们争食的场景,有几只还向自己狂吠过。他把这些狗全部杀掉,给臣子们每家送去一条完整的狗,同时附着说明书,狗肉可以吃。狗皮可以做褥子,狗骨可以泡酒,狗头骨可以挂在墙上再插上几根鸡毛当摆件,唯独没有狗眼,这些狗的眼都被提前挖去了,这是越王的嗜好,他用了长达数月的时间,把全国的狗眼珠吃掉。他在白天一边吃一边仰望着阳光充足的日空,夜里一边吃一边仰望着星光繁盛的夜空。自从他成为越王,太阳和月亮分外忠诚明亮,星光也格外忠诚璀璨,各地都来报告粮食喜人的长势和各种突然出现的祥瑞,有人看到了麒麟,有人看到了凤凰,有人看到了七彩祥云,有人看到了女娲造人,事物随着被激活的想象力变幻着各种奇异的形态,以至于全国人均看到凤凰五只,超过了家里养的鸡的数量,报税官正在演算数据准备让大家纳凤凰税以弥补越宫最近猛增的支出缺口。越王今天纳了一批新妃,昨天那一批刚刚办完就职手续,明天那一批正在匆匆赶向宫殿的路上,后天那一批的通知也已下发。纳妃官不是一个官职,而是一个机构,有总长一个,副长一百余人,小队长一千余人,每人还都领有数目不等的办事人员。他们把越国的村庄像切饼一样划分成经纬纵横的条块,然后,每个条块都有一个小队长负责,把区域内的女人挨家挨户进行查询登记造册,每个人都要登记年龄,对身高以越宫前的一根小木柱为标准,高于木柱的写高三寸,低的写低半头,对体重以越宫里的一头成年母猪为标准,重的写一猪半,轻的写猪半加一条后腿,有一个体重最轻的写着半个猪头,对肤色则以粮食为参照,有的写精米色,有的写糙米色,有的写米糠色。最为关键的容貌一项,则让纳妃官根据有利于入宫的要求自由发挥,有的写四肢粗短肥头大耳有福之相兮,有的写胸器垂地哺育三儿有生子之利兮,有的写头发披雪牙齿摇落可省宫饭兮。纳妃官有工作任务和考核指标,完成之后有提成,完不成轻则挨鞭子,重则把自己的妻女送去充数,最重的还会丧命,所以工作起来分外卖力。越国内自此熙熙攘攘,人们相见多面有喜色,一人说,我家二姑昨进宫了,另一人说,我家三奶奶也进了,听说里面吃得好。多个臣子反映说民意要求再多选一些人进宫,尤其不能歧视长相丑陋和年龄大的女人,这样能解决很大的民生和赡养问题,他们把奏折写得长长的拖在地上,从宫门一直拖到殿内,走路时不免相互踩踏,于是两人怒目以对,本想动手扇对方一个耳光,但念及身份地位,便引经据典开始对骂,不时遣小童回家去搬古籍回来翻阅以便应对有据。越王听到半截,就要上前来给他们拉架,最后实在不耐烦了,就让内侍领两个女人过来,给他们一人发一个,如果他们让自己生了气,就让内侍过来,把他们反剪着双手捉住,亲自给他们一人踹上一脚。女人啊女人,选了这么多女人,把越国的女人全选遍,也把征服国的女人全选遍,又接收了几个友邦的女人,竟然无一人可以与她比,无一人能让越王放下她,哪怕仅仅一个晚上。他在宫殿内宴游玩乐,通宵达旦,彻夜难眠,双目周围长出一圈浓密的木耳。他突然想起了老范曾经说过的话,是第一次见她之后,老范说,我王,如此绝色千古难求,一人可抵江山。其时,他水波不兴的内心蓦地一动,竟然起意要带她逃走,到一处风景宜人之处,居家住屋,养上两只鸡,一条狗,和一群孩子,生活的幸福滋味定胜玩弄这带血带刺的江山。而老范的眼里,何尝不是熊熊燃烧的欲火,远远地就能闻到皮肉烧焦之气。老范也一定如此想过,之所以没有带她逃走,估计是因为家人在自己手里当人质。两人对望半晌,心知肚明,却谁也不肯提及,莞尔一笑。浣纱女入吴宫时,囚者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的不甘与反悔,这条毒蛇这时才完整地孵化出来,而此后每每听到她清雅的歌声夹杂着吴王淫贼的欢笑,毒蛇就会再长出一张嘴来,噬咬着囚者的身体。我的女人,比江山还值得去死的女人,由我亲手送给了敌国的王。现在,他拥有了敌国的江山和其间所有的女人,包含这个女人,她活着而且仍旧美艳,声音仍旧像是小姑娘一样,脸色恬淡而无辜像什么也不知晓。你知道吗,美人,因了你,亡掉了一个富足之国连同那个骁勇善战的首领,因了你,地面突然长高,那是新埋下去的战俘们用怨念顶起来的,他们站在地底下一刻不停地呐喊。你知道吗,你现在属于我,却是我难以磨灭的耻辱,你知道那每天都要长出一个脑袋来的毒蛇已相互纠缠让我的内心充满刻骨的愤怒与憎恨。你为什么没有变老变丑或是死掉,无论哪一种也比现在要让人畅意,无论哪一种,也可以把拯救王者的荣耀给你甚至给你修一座世代享受无知者热情供奉的祠堂。
老范仍旧陪伴在左右,他手里握着国的重兵,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不再多说话,不是越王追问得紧,他就一直沉默,他总是回答得模棱两可,像是根本没有回答,近来又说自己患了牙疼不便说话,天天捂着肿胀的腮帮子。而同样陪伴左右的老臣老文则要干脆得多,这让人心里爽利。但这爽利有时也带着刀锋,就拿纳妃这件事,老文就颇多说辞,一会儿说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计要保重身体,一会儿说酒色误国玩物丧志要汲取教训,一会儿又说供应紧张民生艰难要压缩开支。作为王,自己弄个女人之类的事还要你管吗?于是越王就分了一车挑剩下的女人给老文送去,同时配送了自己后宫研制的特效滋补药物以示恩宠,没想到,老文全给退了回来,说自己家里的供奉有限,养不了这许多人口,这就着实不识抬举了。什么意思,你当先贤圣人以显出本王是好色之徒吗?越王感觉当胸给人打了一闷棍,扭头就看到宫内空荡荡的厅堂内有一个古旧的柜橱,里面摆着一套精美的镂花酒具,专门赐给臣子所用,酒用鸩鸟的羽毛滤过,喝过后会就地化鸟得至乐解脱。老范在一边看着越王的脸色,把捂着腮帮子的手移开一点,含糊地说这老文呀,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估计是身体衰老的原因,自顾不暇,见女色如见虎也,边说边呵呵地笑着,似乎这件事情很轻松幽默。越王听了老范的解释,只得强压怒火,受过伤的肠胃立即不适,一会儿就要排一团臭气。老范陪在身边,自然处在风口,越王心下有些愧意,暗示他可以站得远一些,但是老范不为所动,巍然屹立于侧,神情悠然。越王心下敬佩且感激,但转念就想起自己在吴宫伺候病中的吴王那一段,看老范这心机重重的眼神,简直是自己的嫡出。同时又想起,自己在吴宫为人质时所用的计策都是老文所出,他当时是守国大臣,其实就是国君啊,那是一言九鼎连上奏都不必。他给自己出了七条计策,自己只用了三条就把吴给灭了,这个人还留下四条呢,足够把一个国再灭一遍多点。这个人机心颇重,总是能想出让人拍大腿的妙招。就拿那次越国大旱来说吧,本来把自己愁得茶饭不思,但老文却风轻云淡地笑着说天助我也,这样正好有理由到吴国借粮。当时,两国正在蜜月期,以吴王的骄傲恐怕难驳这个面子,而在平时,这是断难开口的,粮食是一国的命根,岂是说借就借的。果然,粮就借来了。转年,越地大丰收,吴国来讨粮,老文早就把最好的粮食挑选出来,恨不得每一粒都要自己用手仔细捏一遍以保证质量,粮食颗颗饱满晶莹透着甜香。吴王看过自然满意,就把这越地的粮食发给臣民以做良种,第二年,却是颗粒无收,吴国举国上下陷入饥饿。灾民在还没有饿死之前把所有力气用于到处奔跑乞讨或是抢掠后来就是搏杀,在争斗中死去比活活挨饿要痛快些。宫内的粮食所存不多,吴王把粮食分出小份,给亲近的妃子们和近臣一些,把剩下的大部分存起来给自己准备着。臣子们围着珠宝玉器转圈,有时会用牙齿去咬那鲜润的宝物,但一口也不能下咽。吴王到各处求助,遭到一致拒绝,这是他想象到的,天下风气向来如此,各个诸侯国正盼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别处以便自己从中渔利,他们已开始筹备如何趁火打劫,纷纷把战图摆了出来,又查看风向天象,再找个像样的托辞,比如昏君误国人人可征讨之或是国事有违天命替天行道云云,让史官好好记下,自己又修改几次方才留存,以让后世为自己发动的战事赞美不绝。各国中,唯有和越国的关系可以借粮,越国果真没有拒绝,只是粮食一直在运输的路上。越国把粮食装好,挑选了一批老牛拉车,这些老牛走两步就会吃一会儿路边的野草,走三步就会大小便,若是受了呵斥就会呆在原地任谁也拉不动,受了鞭子就会向后退几十步。它们就一直在路上走着,从灾难发生起就开始行走,直到大批灾民饿死,这些粮食仍未离开越国的都城。而出了都城,还有越地广阔的田野,如果越王后来不指令它们回来,这些老牛这辈子都会在运送的路上了。吴国人把身体饿空,眼睛都饿出绿色来了,晚上就会发出绿莹莹的光像是许多飞舞在空中的珠宝。连许多存粮不多的贵族都饿死了,终于住进了梦寐以求的华丽墓穴。而正是此时,越国客气地通知,要走出蜜月,接着出兵讨伐,吴国大败,从此就趴在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过,直到灭亡。原来,老文是把粮食提前煮过的,煮出香气,又放在麻布上晒干。这件事,吴王一直也没有想到,只怪自己遭了天谴,他至死也没悟透一条老狐狸的套路。越王坐在红木镶玉铺着皮毛的王位上陷入对往事的沉思,自从灭亡吴国拥有了广袤的国土,他就恢复了一个王者的尊容,也经常会以一种深沉的姿势坐在那里思索。他越想心内越是寒意凛然,不断有冷风从暗处向骨头缝里钻。老范一会儿捂左脸,一会儿捂右脸,他到底哪边牙疼?过了几天才探明,老范的脸肿不是因为牙,而是因为手,每天他都要照着自己的脸叭叭打上一番直打成青紫才罢手,原来,他是打肿脸装牙疼从而安心当哑巴。越王这次肠胃直接翻江倒海地痉挛不休,腹泻加呕吐,直到绿色的胆汁从嘴巴里吐了出来,他发觉自己吃了多年猪苦胆之后,身体内部的各个器官都变成绿色,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分泌出旺盛的胆汁。他再次拿眼睛盯着那个橱柜,里面的酒具虽然长时间未用,但保持着洁净,以便随时可以取用。鸩,是一味良药啊,他心里说。他突然宣布要处死那位被弃置在角落里的浣纱美人沉鱼,沉鱼,他说,以后,她的名字就叫沉鱼,有的人因为要活着才取名,而她是因为要死,才取名。
对沉鱼,就用对付战俘的方式,坑杀,挖一个坑,把人推进去,然后埋掉,就这么简单,整个过程见不到血,人是活着被推进去的,也听不到叫喊,人的喉咙里被灌满泥土或是蜡,有的甚至还会把嘴缝起来。选择的地点就是她歌舞的吴宫,而任命的执行者就是老范和老文。老文来了,一路小跑而来,嘴巴微张不断翕动,果然是想来劝谏寻衅滋事的,而老范没来。来了的老文刚想说话却发现,这里有两个提前挖好的深坑,却没有见到沉鱼,越王倒是来了,侍从呆在远处,脸一律转向外面。越王今天的打扮是从前在吴宫做囚者的样子,看来很是亲切。囚者拍了拍老文的肩膀,问,老范昨天晚上是不是到你家去了?老文惊诧地说是啊大王,您怎么知道?囚者笑了起来,说,他是不是说我这个人不可靠,让你快点跑,而他已经跑了啊?老文更加惊诧地说是啊大王,您怎么知道?然后,老文的汗突然流了下来,低声说,老范是这样说的,但我不信。囚者问,他到底是怎么说的?说来我听听。老文声音颤抖着说,他说的全胡话,说大王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说大王天生刻薄相,脖子细嘴巴尖,不是大恶就是大奸。越王只是笑,说,然后呢,他到哪里去了?老文说,他只说要腰缠万贯泛舟江湖,谁知是哪个江哪个湖,不知浪到哪去了。此时,越国的强兵正在各个通关路口搜查,越王微笑着听老文把话说完。半晌过去,有人来报,老范没有从任何关口走。老文这时已经说得唾沫枯竭头昏脑胀,于是想向大王请辞。越王亲昵地说,老文啊,我的老伙计,你和老范是我的左膀右臂,文治武功,助我立复国大业的肱股重臣啊,看吧,胳膊腿全是你们了,没了你们我就是一个腌了酱汁等待下锅的四方肉块啊,但是啊,你们仍旧不知道我的心啊,现在,老范走了,我的心空了一大块,只能靠你啦。说着,流下了动情的眼泪,老文一见,眼泪立即奔涌而出,向越王跪伏下去说了一番只要越王需要自己就愿意肝脑涂地诛灭九族之类的官话。于是,越王借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说那我可就当真啦,现在,就是为我尽忠的时机,只有你才能解开我的心病,就像当年只有把吴国的猫全弄死才能让沉鱼的心疼病痊愈,我这病的药引子没那么麻烦,你就是一味,另外,你在为我尽忠的同时还能顺手做点兼职,你看我为你想得多么周到,你不是还剩下四条复国计策吗,吴王正在坑底下等着听呢!还有,我这身囚服就赐给你陪葬,这可是我最珍贵的记忆,夫人下葬时都没舍得给,这就算是对你多年襄助的报答。老文听着,未发一言,跪在那里仿佛就地定住,他仰起脸来凝视,脸上呈现出受到强烈震惊后莫名其妙的怪异神色,嘴角还向上咧着,猛然看去像是在笑。越王说完,然后就把衣服脱下扔到坑里,发出金属坠地的咣当声,他赤身祼体地向后走去,没再回头。那些等在远处的奴隶们听到指令向这里奔来,速度比闻到肉味前来争食的野狗还要迅捷。越王一边走一边低声说,可惜我那一个坑浪费了,挖得这么讲究,多少人力啊,现在国家这么困难,多少钱啊!本来这身衣服是要撕开给你俩一人一半的,这下便宜老文了,这个老家伙,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人。身后,除了一群奴隶埋土的声音,没有传来任何声音,老文的喉咙里没有给灌上东西,也没有缝上嘴,却一声也没有发出,他的嗓子被惊慌失措的内脏提前吞掉了,他最后仍是跪着的,他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发觉膝盖位置空空的,用手一摸,里面没有骨头只有上好的五花肉,他记得自己没受过膑刑,一直在纳闷膝盖是被什么东西搞掉的。很快就埋好了,又在上面搞了精美的绿化,然后收工,奴隶们聚集在一处,等着承诺的工钱。这时越王让另一批奴隶前来,把刚才埋土的那伙奴隶埋到另一个坑里,大家从此以为这里埋的都是奴隶,长出的草也是奴隶的荒凉模样。越王有空时仍旧会自言自语,可惜了这么个好坑,便宜这些奴隶了,那是老范才配得上的坑啊。
迎面走来一个人,衣衫褴褛,趿着麻鞋,边走边唱,他和越王擦肩而过,越王只觉得这人的模样似乎见过,是在哪里见的,却说不分明,再一回想,却又想不起他的模样了,像是路过一阵风。他停了下来,转身向后面看去,只有一个飘然的背影,渐行渐远,而歌声更加清晰入耳。越王听清了,唱的是一个故事,关于一个隐忍者的恐惧与渴望以及最后的疯狂与寂灭。他想向歌者问点什么,就向背影追去,背影却越来越小,最后,穿入宫墙不见了。他是什么人,他怎么会进入宫内,是刺客还是冤魂?越王厉声呼唤左右前去追捕,他们一脸茫然,除了面前宫墙,他们的眼里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们于是去拆宫墙,拆了一段什么也没发现,就又按王命向前拆去,前面不远就是那处空塔,侍从们问要不要把塔也翻开看一看,此时塔内隐约传出欢笑声,是一群蓝绿色的女人发出的。越王只觉心里一阵灼痛,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沉鱼仍旧活着,模样愈发鲜润,看样子想活到五百岁,她的生命并不是直线向前走,时间越久越是苍老,而是像波浪一样一段段的,至少容貌是这样,她会慢慢成熟,但过一段就会重返青春,再重新开始成熟。现在,她就恢复了少女的形态,以至于越王看到她时产生了错乱的时空感,仿佛是昨天刚刚把她从溪水边带回来,正在纠结要不要放弃王位,带她私奔。他下意识地叫了声老范给我准备两匹快马吧,四周一片沉寂,摆放鸩酒的橱柜刚上了一遍新漆光可鉴人,这酒具最近用得颇为频繁,终于把越王不想看到的人全部赶到地底下与吴王会面。越王的宫廷每夜照样欢歌,而王在盐一样的月光下彻夜难眠,被腌制得通体洁白,皮肉处处都发出失水的尖叫声。沉鱼,沉鱼!他终于狠下心来,向自己内心盘踞的一万多条蛇投去注视,王的眼神里飞着刀枪剑戟,正视它们才会战胜它们。他终于命令侍从,把那个女人,拖进我的寝宫。他把声音拉得悠长充满不可忤逆的权威,其实是为了掩盖群蛇狂舞时剧烈的颤抖。难道不应该吗,吴宫别的妃子全部进过自己的寝宫,有的成了自己的夫人,有的成了蝼蚁的食物,他用自己的一已之力完成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征服,强迫自己走向一个又一个伏地臣服的宫殿。其实,自己只想走进一个宫殿,而那个宫殿就在自己的宫室之内,但这么久了,他没向那里走过一步,那里散发着从春初到秋末所有可见的花香,流淌着人间天上能想到的蜜,却也掺杂着不可救药的毒,欲望与耻辱,悔恨与愤怒,并无清晰的边界,使得这片空气里弥漫着让人生畏的情绪。他再次提高了声音,喝斥着待从,拖,要拖!于是,她被捉住双脚像砍倒的树一样拖进了寝宫,身体布满划痕的艳色,脸上也一片凌乱,但是那双眼睛依然清澈见底,而她此时的容貌仿佛刚刚发育的少女。他突然哭了起来,他突然听到自己内心群蛇纷纷溃散的哀鸣,原来就是她,一切都是她。我们跑了吧,跑得远远的,离开这些可恶的人,这些有罪的事,我们一起泛舟江湖,他喃喃着扑到这棵枝叶散乱的树上,像孩子一样哭泣起来。他在自己的哭泣里找到了自己,并迅速从孩童发育成人,他终于想起了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王的寝宫里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事情竟然出现了逆转,他竟然无法完成这件轻车熟路的事情,而且,从此之后,他失去了用自己的力量征服的惯性。那群隐匿的蛇大声笑着,咝咝地从未知处返回,它们这次四散而去寻到了滋补长得更加野蛮疯狂,它们带着报复的快意演练着一出出嘲弄的戏剧。越王突然想起邻近的楚王,那个因为迷恋细腰最终被蛇群驾驭的倒霉蛋,他最后是被后宫前庭里盘旋的细腰们缠住了脖子,可以呼吸但不能进食,最后饿死了。他看了看自己收藏的鸩羽,挑选了一枚最完整的,在自己的嘴唇边画着图案。杀了你,就是杀了我自己,但,我还是要杀了你。
选择什么样的方式,这是个问题,鸩酒味道辛辣刺鼻,足以让一个纤纤女子在终结前飘飘欲仙,眼神迷离,她甚至会忘记刑罚本身连同施刑者,她会忘记自己忽略自己继续凌辱自己。还是挖个坑吗,地底下离老文太近,那可是每个男人都希冀的福气,老文纵然死一百次仍是男人。当然,他也不想把她做成可口的菜肴吃下去,尽管肚子里白天黑夜都在发出渴望的声音,那是旺盛繁衍的爬行动物妄图操纵宿主的嘶鸣。看来,只能用吴王厚爱伍子的方式,要到越地最适宜家畜生长的地方找到一张鲜嫩的小牛皮做成合身的口袋。越国这样的地方很多,天下太平六畜兴旺,王的征集令一下,紧跟着一队队小牛排着队向宫殿赶来,这些小东西和赶他们的人一样并不知晓越王要做什么,他也许要给每天都要出生的孩子庆生,给每天都要新纳的妃子庆婚,给每天都要杀掉的奴隶庆转生,总之应该是一件喜庆的事。这些小牛拥挤在宫门外狭窄的街道里,把四处街道都堵满,到处洋溢着牛粪味。有专门的人负责挑选,这些人是从纳妃官里产生的,只要被选中,就官升一级,以示挑选小牛比选妃享有更大的尊荣。于是坊间就有了许多闲话,有人说越王做梦,自己的母亲转世成为一头小牛,王是在选母亲呢,有人说越宫正夫人位置一直空着,纳妃官这么用心,恐怕与此有关。后来,闲话传得越发色情,关乎人畜之恋的版本越来越离奇。这时,越宫传出消息,中彩的小牛已经选出,它正在被催肥,等长出新膘,就要给沉鱼美人享用。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想到沉鱼与小牛的故事,这时一个老者突然拍了下掉光头发的脑袋说,我知道了,这是要投江啊。自此,越地的江边徒然热闹起来,有许多人改行做了渔夫,就为有机会一睹沉鱼美人的芳容。据说,沉鱼一笑,王者失其国,富贾失其财,许多什么也没有的人于是心里欣慰,自己一无所有,什么也没得失,但有人说,你还有命呢,福浅之人会当场毙命魂飞魄散。越是恐怖越是渴望,越国更加熙熙攘攘。几天之后,果然有一队威风的仪仗从宫门走出,华盖下坐着已消瘦成一张纸片的越王,后面紧跟着一个华盖,盖着薄纱,随风轻扬,再后面,是已故小牛贡献的牛皮口袋。他们浩浩荡荡奔离宫廷,向最近的一处江水而去,穿过人烟稠密的街市和无数聚焦的目光,一路吹弹着喜庆乐曲。江岸人群拥挤,江面渔船如织,水下潜行着一些耐力好的光棍,而这场看上去像是闹剧的处罚正在严肃地前行,薄纱华盖下传来嘤嘤的哭声和微微的抖动,里面的人应该是被绑住了,从隐约透出的影子看坐得像木偶一样端正。然后,这个影子就被一张小牛皮盖住,哭声也听不到了。有奴隶先向江面撒花,然后,拉车的奴隶向前迅速地跑动,把车子拉到江边,松手后人往两边一躲,车子借着飞驰的惯性整个掉落江中。人群发出哗哗的惊叫,江面涌起许多白浪,许多双手从四面八方向车子伸去。而越王视而不见,只是命令一边的近臣,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你可盯仔细了,找不到他,你们全家也别想活。近臣头如捣蒜,扭头喝令手下布好网,此时,有穿着甲胄的兵士从人群后冒了出来,手拿利刃箭矢,向江中的翻腾的水花而去,而江中也多了一些官船。一时间,许多船只被击沉,江面处处血色翻涌哀号阵阵,江岸上的人四散奔逃相互践踏又是一片哀声。江面上慢慢浮起被射击成箭猪模样的人,把他们捞上来时,血已流尽,身体已经僵硬,只是眼神依然灵活,里面跳动着华盖下的轻纱。而越王独立江边朗声大笑,老范啊老范,你的可抵江山的美人你精于算计的脑袋你洞穿世事的眼睛,你还是算不过我,看不透我,一样,你也别想得。忙碌半晌,兵士把伤亡者一一核对后,近臣脸色越来越阴暗,最后,走到越王面前,未语泪先流了满脸,张了张嘴,没有张动,索性一扭头跳进江水里,一个浪花过后就消失了。越王猜疑地看着一个待从。待从说他是被大王的威仪吓得成了失心疯,因为,因为,里面没有那个逃走的罪人。什么,老范竟然没有出现,他是算计好了,我用的美人只是一个短命的美人,而不是沉鱼,他算计好了,我动用了一万精兵,他算计好了,我会思念他如此深厚纵然他化身为鱼虾逍遥水上我也不会相忘于江湖。他立马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几天后,他清醒过来,得知,那个扔进江里的美人竟然失踪了,水下没有,附近没有,到处也找不到。他立即想到老范,看来,老范算计精准,把人捞走后一起逃得干干净净。但这个挫败反而让他笑了起来,老范啊老范,你把那牛皮口袋揭开,把纱巾打开,看到一个陌生的得了传染病的女人心下是何等况味,你还是被我算计到了。越王一直也没发现自己的自作多情,原来只有他才是痴心的情种。
传遍越国的投江消息老范也知道了,消息是会飞的,天上有这么多无聊的鸟。但他人没在越地,而且根本没有想到要回去冒险。他又想玩了,老范悠悠地说,我可不是老文,不喜欢玩没意思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观赏着自己富可敌国的资财,他的后院完全按皇宫样子建造,只不过上面覆盖着村民们常用的茅草,每个屋子里都养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她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和民族,拥用不同的相貌肤色和价格,彼此之间语言不通,全靠老范进行翻译,因为老范贪图价格便宜,她们大多来自某国未开化的区域,没有受过教育的熏陶,更别说如沉鱼那般入宫前的集训,生活习惯粗俗,彼此之间用咒骂进行交流。如甲女见了乙女走过来会说贱人,而乙女则回了一句蠢猪,老范会对甲说,她说的是姐姐你今天很养眼,甲撇了下嘴说,她就应该这样,而后老范会对乙说,她说的是想请你吃饭,乙扬了扬眉说,我可不稀罕。于是,这些女人天天互相骂不绝口但相安无事,从未发生争吵。但是纵容女人的老范也有严格的家规,那就是不能到院子外面去,不能向他打听事情,不能过问他的行踪,也不能谈论院子外面的话题,如果违犯,自己倒也不动手,只是把这个女子交给其她女子,让她们看着办。她们积攒的嫉恨像炸窝的蜂群嗡嗡地围拢起来,看着办的最后一般不会留下活口,连完整的身体都很难留下,所以,女人们见了老范除了享受特权咒骂别的女人,从不说别的事情,连天气也不谈,虽然院子里也有一方天空,但那应该是院子外面的事情。这天,一个新买来还不知道家规厉害的女子听说了外面关于沉鱼沸沸扬扬的消息,想问关于沉鱼的事情,老范笑了笑说,没什么好说的,红颜祸水。那她被越王投江了吗?女子因新近受宠胆子格外大。也许还没有,也许已经投了,早晚会的。老范漫不经心地说,同时眼神里掠过一阵寒风。女子识趣地闭了嘴。后来,事局平稳,在江边出现了一系列以沉鱼名字招揽客人的特色美食,生意兴隆,这时沉鱼已被投江,据说是秘密进行的,不知是越王的命令还是新晋的正夫人的命令,纵然公开进行,也没人能认出她来,当时她的生物钟已经重回原点,身体缩成一个球,脸上有一种近乎赤子的呆傻。不久之后,饭店就沿着江岸蔓延开来,人们踩着被血水浸透而又被江水冲洗干净的江岸,蜂拥而至。美食中有一种贝类尤其惹人喜爱,名字叫沉鱼的舌头。一些酒客会贪婪地咀嚼着这让人心猿意马的食物,眼睛里注满淫荡的口水,同时对饭店的老板赞不绝口。老板化名姓朱,其实就是老范,这是他新上的一个美食街项目。他安然走过养满沉鱼的舌头的水池边,哗哗的脚步声如同钱币滚动的巨响。此时,歌声从江面而来,仿佛来自江水本身,在一叶牛皮做的小舟之上,有一朵七彩耀眼的芙蓉花养在一个瓦罐之中,它的色彩每一时刻都是不同的,而从每一个方向看到的颜色也都不同,把经过的江水颜色也照耀得亦真亦幻,旁边是一位看不清容貌的云游者,褴褛的衣衫随风飘摆,麻鞋脱下,吊在胸前。人们看着他,却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老范侧耳听了半天,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把门关上了。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云游者唱道,这歌声从人群头顶掠过,越过天际的边缘,在千年后的一双耳朵里响起时,吴地、越地,以及争斗已久的各个诸侯所在之地,已更换主人和名字多次了,只有沉鱼,一直叫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