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张 鸿 黄孝阳
张鸿:孝阳,先聊一个我很好奇的话题,是不是常有读者感慨你的小说没读懂,读不懂,很难懂?你介意读者的反馈吗?
黄孝阳:前些天杜春媚博士说她闺蜜很喜欢我的写作风格,是东南大学计算机系的,要我把目标读者群扩大到“高智商的非典型理科生”。这话让我有点懵圈。在这个湍流汹涌的时代,在这个庞大滞重的现实面前,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算是一个高智商的人。在那些专门针对人性精心设计的各种套路面前,我是一枚经常关灯吃面默默泪两行的韭菜小白。但我还是喜欢听到这句话,并把它视作对自己写作的某种肯定。
我对读者有足够的尊敬,不仅仅是“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而是我越来越意识到:我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是他们脚下的尘土;同时,他们也是我灵魂宫殿里的各种存在,是支撑起整幢建筑的钢筋水泥,也是凹下的镜子,茶几上摆放着的各类书籍。
又或者说,我与读者,是烛火与烛的关系。因为他们,我得以跳动,燃烧,是那一小团橘黄光芒,心里也很有一点“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意思。
但,读者这概念又是极虚妄的。
不是贩夫走卒皆有六朝烟水气。不是说广大读者喜闻乐见的(比如岛国动作片)就一定是有价值的。人与人的差异,有时比人与单细胞生物之间的差异还要大。我无意去追求一个最大公约数,只是想为心目中的理想读者写作。不是说那些高智商的人,而是那些对这个世界能始终保持好奇的人,为此愿意在这个“新”字里作茧自缚。“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也是对自我的要求。
我想我是诚恳的。
大部分的读者对小说的阅读还停留在说书人所提供的道德训诫、经验分享与童稚想象里,这是一个正在进行时,在可预见的时间尺度里,也是一个将来时。而随着互联网的快速迭代更新,公众阅读还会发生更深刻的变化,比如介质转移所带来的轻与迅速,文字的主体性将逐步让位于图像与视屏等等。但我还是渴望自己写下的文字,是一个21世纪的人写下的,朴素,富有深情,“能帮助一小撮人发现那些前所未有的体验与思考”。
我觉得,当代小说家还是要有一种在阳春白雪的高度去书写的愿望。登上层楼,登上层楼,只有小说家先“会当凌绝顶,一瞰众山小”,读者才可能跟着攀援而上,欣赏到《望岳》这样绝美壮丽的诗句。
坦率说,我不觉得自己写的书难懂,虽然各种脑回路,偶尔还把自己绕晕。只要稍有耐心,就不难发现它的结构原理。我很理解读者的“没耐心”。大家的生存压力这么大,对文学作品的“耐心”是奢侈品。
我确实也渴望读者与掌声,但不敢幻想此生能拥有多少。怎么说呢。幽谷有佳兰,不是说没有读者了,这朵兰花就不要开放。读者不是上帝,至少在我面前。我们是平等的。读者读我的书,是我的荣幸,不读,不是我的损失,是他的。
再说句闲话:进入90年代,禾林出版社一天销售的浪漫爱情小说堆积起来的总高度是纽约世界贸易中心的5倍。这些浪漫爱情小说是文学的吗?它们更可能是娱乐的附余,消费主义从来就不惮于把文学当成餐后甜点。
张鸿:写作本质上是一种交流。与自己,与世界,与他人多重形态的交流。无论从新的小说观念提出,还是个人化的表达方式,以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相关理论引入,都给你的写作贴上了另类的标签。你是有意设置阅读障碍,让习惯了贴着故事走的读者,换一种理解小说的方式和可能?
黄孝阳:所谓障碍,一定是存在着的,且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对一个会四则运算的小学生来说,初中的线性方程式即是障碍。障碍,越过去了,就是惊喜,就是成长。越不过去,也能活,甚至活得很好,我们的日常生活基本上就是一个加减乘除。
我只是好奇,好奇的是人、事、物三者,痴迷于情、理两字。大部分小说家是阅读人。我还想多读一点。这有两个方向,一个朝外打开,尽可能在一个整体性的语境里,来阅读这三者的来龙去脉、本质与肌理;另一个是向内的,是一个不断发现与认识自我的奇异旅程,也是一个自我的旁观者与审视者,所以我说我是我的敌人。
如果说我的小说中存在着某种阅读障碍,那并非有意设置,起码对我来说,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我写过很多加减乘除的小说。现在想去做矩阵运算。仅如是而已。
我们讲现实主义,我对现实主义也是推崇备至,可今天的现实是怎么形成的呢,其力量与根源何在,我渴望找到它们,并对未来抱以相对乐观的遥想。我希望我能发现当代中国人的特质与经验,能看见未来人类起身时的足履。
与前辈作家相比,我可能更在意智识与技术,因为这是正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边的现实,我不可能不被这团火点燃——人这种存在正在发生着一种极深刻的变化,这是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事。关于人的本质及意义,都可能被科技的力量重新书写。我们讲价值观与方法论。今天许多价值观方面的事,是可以通过技术来解决的。如果暂时解决不了,那就再创造出一项黑科技来。
前些天看到《连线》杂志说,计算机算法破解了畅销书的密码,此举能够拯救出版业,却会毁掉畅销小说——对畅销小说的主题和人物已经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
其实不仅是畅销小说,中国的期刊文学更不例外。如果把期刊这十年来的小说散文,归类整理,进行大数据分析,高频词、原型的N种变化,等等,不难发现——套路,基本是套路。套路没什么不好,京剧就是套路的艺术。但套路是会死的。
要向死而生,才有可能生。
再说得不客气点,前两天看了一篇谈论比特币的文章。这才是当代小说要处理的现实之一。但有多少个写作者理解比特币,知道区块链呢?大部分期刊刊物上所谓的现实主义,离这些真正的,正在决定着人类未来历程的现实,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它们不过是冗余与重复。我承认冗余是有价值的,构成河流,不舍昼夜,但其边际阶值趋于零。
张鸿:孤独是文学创作的心理起点,还是思想跑道的终点?虽然有评价说你的小说是闭环式结构,我倒觉得,这反而是一种逆向的打开。就如《众生设计师》提供的诗性审美与理性编码。就如你笔下反复出现的鸽子。就如“70后”作家不断重新梳理和打造的父亲形象。孤独的精神历险者与众生的设计师,对于反抗和救赎,哪个来得更为直接?
黄孝阳:孤独就是写作者得吃的草。对于写作者来说,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这样他们才有可能看见“那些看不见的枷锁”,才可能真正理解它,而不是只停留在“挣脱枷锁”的抒情中。
我喜欢你说的“思想跑道”,很有意思。跑道尽头是什么呢?肯定不是历史的终结,不是机毁人亡,而是机身(人)的一跃而起。从地面到空中,这一跃,是人类进化史上最重要的一环,是关于人前所未见的大事件。因为“这一跃”,人,这物种,才真正有了星辰大海的舞台,而不是一直匐匍于大气层下。相对于这一跃以及随后的“看见”,地球上的国族冲突宗教纷争等,即是阶段性的历史问题。这些冲突,可能是在为这种“看见”提供未来的动力。在这个“看见”下,人自有其光荣未来。否则人这种知道阴阳寒暑的奇妙存在,就不应该出现。文学要有着这种“看见”的能力。
反抗与救赎,是文学的两个主题。但人们对这两个词的理解有点过于庸俗化了。
狭义来说,作家,我是说所有的作家,都是被时代劫持的人质。大部分作家最后不幸患上斯德哥尔摩症,只有一小撮才能在这种被刀子捅入腹部还转了几转的情况下,意识到自己与时代的真正关系——反抗——然后自我救赎。
但这是不够的。
把一个时代比喻成一张纸牌,包括那些即将来临的时代。所有纸牌的和即是文学。
我在玩着这副纸牌,上帝(镜面上一个自我凝眸形成的影像),坐在对面,是对手,也是伙伴。
当他是对手,我必然反抗,以自由的名义或其他名义。什么名义不重要,重要的是反抗本身。当他是伙伴时,我需要救赎,需要他给我继续玩下去的勇气。
上帝是众生的设计师。我是你那个“孤独的精神历险者”。有时也渴望能真正拥有上帝的视角,不是文本里那个所谓的全知全能的视角,是站在一个造物主的维度,来看人类(这是僭越与狂想),及万物。
“孤独的精神历险者”天然就是一个反抗者。
“众生的设计师”是有救赎意味的。贾谊的《鵩鸟赋》说,“且夫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这句话看上去甚是冷漠,实则深情。
张鸿:与近年来“70后”作家强化罪感意识不同,你对救赎似乎更加笃定,这种信仰的来源是什么?你谈到过悲悯和光,是基于理想人性,还是宗教意义上的理解?
黄孝阳:我信仰的是人。这个物种的演化本身,不是进化,是演化。与善恶没有太大关系。我相信人这个物种出现在这个广袤宇宙里,并且看见这种广袤性(无限),一定是有原因的。有因,必然有果。我对此充满好奇。
罪与救赎本来就是一体两面,互为指涉。看我们用哪个时间尺度来丈量,又站在哪个立场上来谈论。就像死包含生的种子一样。
人性没有一个理想状态。就算某个时候似乎是了,很快也会倾覆如沙漏。
我所说的悲悯,缘自对人的深情。
我爱他们,像爱自己的眼珠子。我清楚我行过多少恶,犯过多少错。可这种爱,这种基于这种“绝对奇迹”的爱,远比爱一个更具备忠诚等美德的犬类来得更深沉持久,复杂深刻。是啊,我爱他们,爱他们的勇敢与牺牲,也爱他们的懦弱与愚昧,残忍与自私。我很明白这种爱,不会让他们变得更好一点,也不会让我变得更好一点,所以悲伤怜悯。
有殇,物哀其类。
在我个人看来,理解这个世界,有三种基本途径。
一种是科学的,它的前提首先是疑惑,遵循逻辑与实证的原则,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用一种否定之否定的精神,积硅步以致千里,大体在一个机械的形而上的框架内,从部分到整体,用一个精度不断提高的望远镜,对准那个高悬于每个人头顶的广袤;
另外一种途径是宗教。它的前提是信。哪怕是最不提倡偶像崇拜的佛家,也得有信,信八苦四圣谛,才可能通往彼岸,涅槃,成为觉悟者。通过对整体的皈依,获得对那种广袤性的某种理解,继而依照各种宗教提供的一整套的规则与伦理,以此来丈量自己在人世的脚步;
第三种途径就应该是文学。它的前提是生命的热情,用直觉、想象与虚构之力,把科学(人所疑惑的)与宗教(人所信仰的)做画笔——还记得艾舍尔打那张奇妙的《画手》吗?两只手互相绘出彼此——最终在星辰之间勒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庞。是人的脸庞,也是神的脸庞,是某个广袤性的图景,一小团凝结。
另外,这些年我一直相信可以把科学里面的一些概念、公理、定式引入文学领域。这不意味着我是一个科学主义者,也不仅仅只是一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知识体系之间的互相启发)。而是我相信在它背后站着的一个自然法则。我在这一小段话里说了两次相信,这个相信,其实就是一种宗教上的信。
这些就是我信仰的根源,以及我谈到的“悲悯与光”的来处。
张鸿:在这本小说集后记中,你谈到了秩序感,那么,在小说形式设计之外,你如何理解小说虚拟的秩序与世界本然的秩序?我始终觉得,你不仅是有小说文体自觉的作家,还是有着清醒历史意识的思想者,你的反思支点是对秩序的颠覆还是重建?你所做的文本实验,是否也可以看成是一种社会实践的折射?
黄孝阳:小说的虚拟秩序当大于世界本然的秩序,后者只是前者中被践行的一条秩序。就像我们要盖国家大剧院,前后有44个设计方案,最后中选的只是保罗·安德鲁的那个“水中巨蛋”。
而大多数人认为:小说是现实下的蛋。
这是对的,但肯定是不够的,小说还是月亮下的蛋。我说过,“若小说是对现实的抄袭,那是可耻的,至少是贫瘠与乏善可陈的”。这话很极端,根源于矫枉必须过正的心理。我们今天的小说观念落后于绘画观念起码有100年。19世纪初,马列维奇就提出,要把艺术从客观世界的沉重中解放出来。还有一个康定斯基,抽象画的杰出代表。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天他正走在路上,突然看见一幅美得无与伦比的,浸泡在一片光亮中的画。他赶紧跑过去,却只看见一堆结构和色彩。于是他恍然大悟,忠实地还原现实,是艺术的最大敌人。
现实让人神魂颠倒,但它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它让人上瘾,难以戒断。要摆脱现实的诱惑,犹如摆脱海洛因。现实不是真实,并非是那团光亮。小说家可以走在一条追求纯粹真实的道路上,不应该走在一条描摹现实的道路上。
今年七月,我在《上海文化》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谈论四个词语:现实,现代性,知识社会,当代小说。你说到的反思支点,应该就是这个“现代性”。而我认为,现代性的特征之一,就是建构。颠覆容易,拿锤子随便砸,见人就骂,中国骂人文化自古向来博大精深,诸葛亮骂死王朗,那叫佳话。但建构难。一草一木一石一屋,皆需筚路蓝缕,栉风沐雨。这还不够,建构不是说你努力就行的,还要天命(偶然性)与时势。“智近于妖”的诸葛亮也不能在他手中建立起一个统一的帝国,反而是三国归晋。
我们是“现代性”的孩子。
从这个层面来说,我不大喜欢文本实验这个说法。因为我写的就是现实,我从未离开现实半步,我呈现现实的方法是由现代性孕育的那些点线面,也不是什么高难度的级数,波函数。有时我甚至觉得这些方法就像使用微信添加朋友一样,当属于不言而喻的常识(但我也清楚,许多人是不会用微信添加朋友的,这不完全是他们的错)。
几天前我在一个采访里说,“有的小说家是苹果。有的小说家是桃子。有的小说家是苹果与桃子。但对我来说,做水果是不够的,我希望我是超市,里面有水果,还有其他。”
结果有人批评我太狂妄了。
这是一种误解。某种意义上,苹果,桃子,皆是完美的,是上帝的恩赐,是自然律的真理性闪耀。相反,超市是不完美的,属于人的造物,有大量的冗余废弃可疑气息等。我所要说的,只是一个维度的变化,一种属性的转移,或者说是一次更富有整体性的系统描述——必然陷于庞杂与含糊不清,因为这是僭越。
在超市里,建构起人的道德(比如说苹果是好的)退居其次,苹果在货架上摆放的位置及其与他者的关系,成为首要。超市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产物,它是一个被苦心孤诣设计的结果。而它又给了人一个主体性的幻觉,比如自助。它还许下诚信的诺言,比如明码标价。许诺购物者保持缄默的权力……超市是一个介于幻觉与真实之间的奇异空间。在这个由时刻都在繁殖增长的货架所构建的迷宫深处,我偶尔能听到内心那头弥诺陶洛斯牛头怪的吼声。
是的,“牛头怪”,我不好意思说我的体内有龙。
张鸿:小说之美,美在故事的层峦叠嶂,情绪的奇幻漂流,语言的杂花生树,思想的壁立千仞。你小说中的好多片段,甚至一些句式,真是令人惊艳,令人流连忘返,甚至忘掉了如何进入,如何走出。比如,好多人读《开始》,可能并不关心有没有故事,完全被小说语言的睿智所捕获。你在写作时有没有过同样的沉溺?
黄孝阳:我写过一本《旅人书》,是用诗的语言写的一部小说。它让我沉溺,如同火沉溺在火里。这是危险的,所以我接下来又用了一种文白夹杂的语言写了一本《乱世》,讲述了一个民国司法黑幕的故事。
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让人沉溺。
但我说过,我是我的敌人。今天的我,也是明天的我所要打倒的。
我近年来写小说,基本上是抱着“写出新东西”的态度。新的结构,新的思想,新的语言。不求毕全功于一役,但务必要有一点新。这很难,因为难才好玩。
怎么说呢。
写字的时候,双眼紧盯屏幕,但我从来就不能在这个奇异的平面上看见一个所谓的真正自己——无非是一些像燕子般一闪而逝的片断、在水面晃动的霞光与云影(让人同时感受到美好与沮丧)。起身到卫生间洗把脸的时候,镜子里面的那个油腻中年男,偶尔让我深感疑惑——那是我吗?我会与他对视,甚至有种把拳头揍到他脸上的冲动。冲动是魔鬼。纠结腹谤了好一阵子后,乖乖回到椅子上坐下,继续敲击键盘,比如此刻。屏幕上就渐渐浮现出一段话:
“我尝过她们嘴唇上所有的蜂蜜与砒霜,我真真切切地感受过,她们是怎样索走我的灵魂与生命,又是如何给予了我甘甜与意义。我曾如朽木,如顽石,如这世上最懂得取悦女子的情郎,如抱柱的尾生,杀妻求将的吴起,戈壁上快要渴死的旅人,割肉饲鹰的菩萨……这些都在我脑海里无数次发生过,在深夜灰暗的墙壁上,化作一个个摇晃的细碎光影。
这些光影是被神打出的一个个手势。
凝视它们——不,不不不,光有凝视远远不够,还得去嗅,去听,去调动生而为人的全部,调动舌头、手指、肺里涌动的气流、脑子里彼此冲突的信仰等等,我们才有可能真正理解这些光影深处所隐藏着的灵魂。
然后,我们会获得奖赏。
这些人子的灵魂,会进入口腔,在牙齿缝里咯嘣响着。吮吸它们,像在炎热的夏天吮吸一根带着巧克力味的冰棒,我们会觉得……爽。对的,就是这个字,爽。大脑会急速分泌出几毫克的多巴胺,这种神奇的物质将把我们带到天堂,一个地面喷涌着泉水、四处开满鲜花、到处流淌蜂蜜与牛奶的天堂。而我们在那时将摆脱所谓的意义(或许可把它称为真理与道路)的束缚,以及所谓的由荒谬与虚无构成的无意义的泥沼,获得真正的姓名,我将成为我,成为一个独立于这个宇宙之外的波兹曼大脑,我将注视着所有的因果,自身却在因果之外……”
对了,就是这个波兹曼大脑,一个基于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假说。
一个我目前认为的写作者的理想姿式,或者说状态。
张鸿:你对于小说文体的探索,给当代小说写作提供了一条新路。从开始小说创作,到被视为先锋作家,你的文学观是如何确立起来的?西方很多作家对“70后”这一代作家影响巨大,包括博尔赫斯,纳博科夫,也包括拉什迪,卡佛等。你的写作实验性和设计感都很强,迷人而又折磨人的文字,充满了语言的幻美和思想的芒刺。我想和你交流的是,对于我们今天置身的这个时代,小说是一种普适的生活选择,还是一种纯粹的艺术选择?哪个更有力量?
黄孝阳:我的文学观应该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吧。
可以肯定的是:与现实有关,与我的职业有关。
我是图书编辑。做编辑要看各种书稿。为了编好一本书稿,又得去阅读大量与之相关的参考文献。我的阅读从文学到历史,到宗教,到哲学……噢,这些都还属于人文社科领域,还有自然科学领域。有的书是一目十行,有的书是十目一行。渐渐,脑海里就有了四座岛屿的轮廓。一个是政治的,一个是经济的,一个是科技的,一个是文化的——而文学只是这座文化之岛的一部分。世界(猫),也随之呈现出四种不一样的结构。每种结构自有其属性与逻辑,与其他结构常时有抵牾,又奇妙地构成了一个整体,互为投影与隐喻。
我该如何言说它们,才能确信它们的真实性,我是否可以说眼前这只猫是死的同时又是活的?对的,物理学上有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薛定谔的猫”。得去把相关书籍找来。太高深的看不懂,就看科普。
更多的问题来了,带着牙齿的问题,大脑要当机了。经典力学说的是因果性、确定性,连续性,而量子力学要在前面统统加上一个不字,为什么会这样?又比如,研究微观高速的量子力学,是否可以作为解释这个由牛顿力学支配的宏观低速世界……许多个小人在脑子里打架,白天打,晚上也打,打来打去,脑袋疼,再拿起自己的小说翻翻想换下脑筋,《时代三部曲》《遗失在光阴之外》《网人》等,里面有经验与常识,风俗与伦理,岩浆一样涌动的激情,抒情与修辞,与带有强烈底层色彩的道德判断……是还不错,有多大意思?
没多大意思。它们有着显而易见的匮乏,无非是文化岛屿上一个小水洼里的“风暴”。我为自己的无知与心中原来固有的傲慢,深感羞愧。我确确实实就是井底之蛙。看见了自己昔日之“小”,也就不满足那个曾经奉为圭臬的文学批评话语体系了。
2007年,我写了一篇《我对天空的感觉:量子文学观》,试图引入一些量子力学里的概念,解析那些区别于“对应于经典力学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把它们统一在一个能够自洽的坐标体系里。中科院物理所研究员李淼誉为“划时代”的创见。
坦率说,还很粗陋,量子力学里的一些基本概念也没真正弄懂吃透,是当作比喻来用的,算是为自己提供了一个新视角,一种新方法。再就是跌跌撞撞,摸索前行。我开始问自己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文学,什么是作家了。我得回到那些最古老的问题上。我读过关于它们的N种回答。这些声音在胸腔里回旋激荡,又慢慢消散。“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是滑,不是掉落。我亲眼看到一朵梨花在空气湍流中滑动的样子。
我写了《人间世》。小说由两根线缠绕而成,一根实线,一根虚线。实线是一个叫李国安的男人在20世纪下半叶的际遇与沉浮;虚线是一座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檌城,是“上帝造的城,由天上消失的星尘所聚”,用一段旅人的传奇与一个形而上的目光来审视尘世生活。莫言先生给这本书写了推荐语,说是“江南才子书”。我很荣幸,也深为感激他对一个无名小卒的厚爱提携,但这样就够了吗?如果把那些实的地方全部剔掉,又会是何种景观?
我继续往高空蹈去,又写了《旅人书》,试图把诗、观念,寓言与哲学思辩当作材料,来结构一个小说。传统小说中最重要的符号:人物,被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只剩下一个光阴中的魂灵,我称之为旅人。李敬泽先生说,“昔日马原今何在,2012年如果有人如此呼唤。他找到的大概不是《牛鬼蛇神》,而是黄孝阳那本奇崛偏狭的《旅人书》。”
先生的鼓励让我激动也惶恐。但这样就够了吗?如果把那些虚的地方全剔掉,又会是何种景观?……就这样不断地革自己的命,然后就慢慢到了现在。
狭义点说,文学就是一小撮人的事,是1。而更多的人就是0。他们的和可能是10,也可能是1000000,乃至于无穷。对于前者来说,文学就是一种纯粹的艺术选择。他们的力量可能会穿透时空在未来发出巨大的回响,也可能在时间荒涯里风化为砂——这粒砂是会有力量的吗?是的,有此可能,尤其是当它偶然进入一个历史人物的心灵后。
对于后者来说,小说肯定不会成为一种普世的生活选择。有太多好玩的东西等着他们。比如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等。它们是塞壬女妖。是他们所不能拒绝的。至于文学,会成为它们的矩阵与母体——在这个各种知识体系互相博弈的时代,文学不仅是一种专门的知识体系,也还是众多知识体系的叙事策略,谁的故事讲得好,谁就可能取得对未来的支配权。
张鸿:前几天看到一句话,你心里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了烟,这当然令人伤感。不过,从尘埃中解救尘世,让那些被催眠的,得到最大限度的唤醒,这应该是写作的真正意义所在吧?
黄孝阳:可能不是唤醒,而是示现。
廓庵禅师讲《十牛图》,从寻牛见迹,牧牛骑牛,最后到入廛垂手,只是心怀着对人的深情。世人讥我,嘲我,辱我,谤我,那是他们的事。我立于街头,如一个从远方归来的魔法师,把我看(梦)见的那个奇异世界托于双手。
我还清楚:该魔法师也是一个自我催眠的结果。
整个宇宙或许是某只难以形容的生物,醒来时打出的一声喷嚏。
我甚至偶尔觉得:那些被催眠的,就那样睡着也挺好的。倒不是说人都醒了,地球怕是装不下了之类的,而是睡着这回事,确实挺好。这几年,我一直觉得睡觉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尤其是深度睡眠……以上算是玩笑话吧。
说部电影,刚看的。
雷·沃纳尔拍的《升级》,科幻片。人工智能与人类的抗衡。最后男主无力面对悲惨现实,崩溃了,智能为他的意识提供了一个乌托邦的虚拟世界——在那里,男主仍然是幸福的。
问题来了,你是愿意活在悲惨的现实里,还是幸福的虚构中呢?
回答这个问题甚是困难。
另外,我不大喜欢那种居高临下启蒙的精英姿态。也不觉得今天写作者的道德水准、文学修养等,就比普通读者高明多少。我也说了在知识社会里,更重要的是自我觉醒——你怎么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我只能说:
我来过这个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