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李昕
1
这个男孩在我写《海豚宾馆》(一个短篇小说)时就已经在了。
而《海豚宾馆》的时代,大概最少也是四五年前了。
有很多人不喜欢“宾馆”这个词,或许是因为它太现实主义了,但我独热衷于这种比较“粗劣”的词,是因为小说本身大多是浪漫主义的,如果把“宾馆”改成任何一个比较精美的什么,本身就减弱了真实感和浪漫的碰撞。
碰撞,对,要碰撞才好。
2
他是一个矮个子男孩,整个气质突出了某种粗鲁的气氛,可能是脸型,也可能是整个躯体,或者躯体的动作,他像一个未经雕琢的原石,但给人的感觉不是朴拙的美感,而是,粗鲁。
他在我常去的星巴克工作。
有一阵子,我常常想他是否注意到了我,大概就是写《海豚宾馆》那阵子,因为我每天都会定时出现在那个地方,甚至是同一位置,不注意到我怕是很难。
但其实我并不想被注意,被人注意有时会让我恐惧,哪怕是相当平常的,这间接证明了我其实是一个非常害羞的人。
男孩相当矮,墩墩实实的,但这种墩实如上所述,没有给人安全的感觉,而是某种粗鲁和原始。
这种人应该很容易做出可怕的事。就是这个感觉,可怕,他身上潜藏着某种东西,让人不安。
有时我觉得,《海豚宾馆》这个小说的诡异气氛也应有此人的功劳,每天看着这个人,哪怕他没有注意到你,也会有不祥的感受。
3
矮个子男孩的工作,在星巴克属于比较低等的工种,没法在前台招呼客人,他应该不会英语,学历也不会很高,每天都端着个巨大的托盘,收拾各种人留下的,没喝完的咖啡,脏纸巾,吸管的塑料包装,还有各种人留下的气味,陌生人令人恶心的刺鼻气味。
我写《海豚宾馆》的那天,矮个子男孩肯定也在,但当然我不能十分确定以及肯定,但我的感觉是这样。
如果用我的小说区分我生活的各种时期,在“海豚宾馆”时代之后,这个位于嘈杂区域比较中心的星巴克,我几乎就没再去过了,直到今年我又开始光顾这里,连装修都改了,但没改的是,矮个子男孩还在。
前台的人经常在换,星巴克就是这样,但低等工种的人,显然很稳定,一定程度上,也说明星巴克并不重视这个位置,默默的勤奋工作就好,是人就可以。
矮个子男孩无疑具备这种气质,不过我想象中的杀手也应该有这种气质。
默默地做着同样的事,毫无怨言,就像一根钉子,钉在木板上,既让人觉得安稳,也有某种可怕的耐心。
今天我又见到了矮个子男孩,当然我还是只敢偷偷观察他,从不敢与其对视。他的头发白了,黑中掺杂了明显的灰白。
矮个子男孩先是在户外转悠,看准用过的杯子、纸巾,总之一切可称为垃圾的东西,眼疾手快又稳重十足地捡起来,放在他的大托盘里。
我很想与之攀谈一下,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本就不是擅长说话闲聊之人,何况是让人觉得不安的矮个子男孩。
瞬间我就找不到他了。
4
我设想了很多种情况。比如我在来星巴克的路上,遇到便装的矮个子男孩。
他完全可能是另一幅样子,黑西装,笔挺的黑裤子,黑色的遮沿帽。
也可能是另一幅样子。略泛灰白的工装戴帽夹克,脏兮兮的西装裤。
放在灰尘里都看不出来的那种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在任意一种情况,都应该是穿着西装裤的,高档的西装裤或廉价的西装裤,总之是西装裤,不可能是运动裤,他不是那种会穿运动裤的人。
矮个子男孩应该有一个恨之入骨的前女友。这也是我的一个强烈感觉。他恨女人。
我觉得他完全有可能在他有限的人生里,杀一个人(现在我们不聊浪漫主义的杀手)。
一个就够了,够他回味终生的,够他有足够信念支撑起自己的生活。
5
我想起来了,写《海豚宾馆》的那天,矮个子男孩在。
他给那个坐在星巴克室外的黄风衣男人换了一个新的烟灰缸,昏暗下午的五六点,下班的时间,肯定不是休息日,黄风衣男人背对着我,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层玻璃。
黄风衣的公文包放在星巴克的铁桌子上,香烟抽的不多,很有节奏和条理,矮个子男孩经过他,有那么几次,但他们貌似没有特别注意对方。
黄风衣男人戴着个黑色的宽沿帽,没怎么动,除了抽烟的简单动作和姿势。
这样想来,这两个男人怕是有联系的。为什么有联系?还是说不太清。
6
世界一直在变动,起码是你的世界我的世界,都在变动,也有稳定的,但也是伪命题,起码我们在衰老,这也是变动。
我自己这样的人,已经让我觉得够诡异的了,因为我总觉得我的世界一直保持静态,我似乎活了几百几千年,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发生过。
多年中我都没法克服这种对这个世界熟悉的感觉。(这个句子本身就很不合逻辑)。
我前世好像来过这个世界,做过我做过的所有事情,包括行为,每一个在我生命里出现的人似乎都见过,记不清在哪见的,但即使是陌生人都像是见过。
矮个子男孩是否会杀人,我觉得是肯定的,虽然并没有亲眼目睹。
我觉得他已经杀过了,他给我的感觉是这样,但现在、今后,他不会再杀。
他只是一个隐世的杀手,不是连环杀手。他相对浪漫主义的连环杀手,要真切很多,他以他自己的方式踏踏实实地存在着。(此时他又出现了,就在我对面,收拾着一堆室外桌子的垃圾。)
现在也接近晚上五六点。如此想来,我没见过矮个子男孩在阳光灿烂的时段出现过。
“你是不是在写小说?”此时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把我吓着了。
我不置可否,相当尴尬。
以上这个自然段并不是现在,也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有一天晚上风雨交加,我正赶工另一个小说。
那是另外一个星巴克,而不是矮个子男孩所在的星巴克。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女人和矮个子男孩是一伙的。
7
为什么是海豚宾馆而不是海豚旅店海豚酒店海豚旅馆,那是因为宾馆有一种真实发生了的感觉。
异常漫画中心做过一期日本地下漫画大师游中国的特别刊,大师猛赞中国山寨路边摊玩具的想象力。宾馆大概和这个属于一路的。
只有中国有宾馆,当然,也只在汉语里有。
不太有档次的感觉,但让我们一生难忘的事,大多有某个统一特质:不太有档次。
一个共同的联系,一个不太有档次的人生,曾经、现在、未来。
拼着命的想要挣脱,但它就在那里。
天色昏暗下来,这和矮个子男孩的气氛非常契合,这时他终于走入室内。
但室内的他也是昏暗五六点的气息,变不了。
我怀疑矮个子男孩没有坐过星巴克的任何座位,室内室外,即使在下班后。他不像会喜欢坐在星巴克位子上的人。
我怀疑矮个子男孩曾经经历那些地下通道,不是隧道,不能搞混。我或许会在某一天,昏沉的五六点,在地下通道遇到矮个子男孩。
当然不是穿着星巴克制服的他。
8
再见到矮个子男孩。
地点确实是在地下通道,但我的种种设想都错了。
他是个机器人。
他被摆放在地下通道的拐角处,上面结满了蜘蛛网,头上全是灰尘。他的眼珠是混沌的,灰白和充满噪点的黑交加。
没人注意到他,就像没人注意到小区门口摆放的收旧衣服的卡通熊猫。
所以当然也没人注意到他的上衣口袋处还写着一行小字:“投入五毛或一元硬币,可直达——。”
我站在矮个子男孩面前,非常局促且紧张。
我掏出零钱包,找出个一元硬币,谨慎的投了进去。
矮个子男孩的眼睛忽然亮了。
9
我睁开眼睛,一个黄色的警告标志极为刺眼。
“小心此活动墙板与车体之间的窄隙。Beware of the gap between the moving panel and body.”
我在地下。我在地铁上。我睡着了。我的对面全是黑暗。
一节脱轨的车厢正在缓缓后退,慌乱的人群和尖叫声此起彼伏——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他既不是矮个子男孩也不是黄风衣。
它在冲我眨眼,但黑色越来越多,越来越不清晰。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节车厢消失了。
我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我在地下、我在地铁上,孤身一人整节车厢都是空的。
Beware of the gap between the moving panel and body
小心此活动墙板与车体之间的窄隙
Welcome to another world.
欢迎来到另一个世界
1
今天在医院,我很想跟一个少年攀谈下。说话这种欲望,在我身上已消失很久了。
“我不会好了。”一个中年女人说。她说的是真话。
“强迫,伴随对声光的强烈反应,注意力不集中,不断检查自己的手,烦躁,失眠……”
在精神科的诊室,还能来点新鲜的么?
我也觉得我不会好了。在那个中年女人说了那句话后,我很想接一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医院就是一个大型毒品仓库,每两周定时来这里提取毒品。
2
走在大街上,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样子,但没人知道别人,其他人,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抑郁焦虑双向障碍,不伴随精神病性状。”
我似乎应该欢欣鼓舞。
我在大街上走着,感觉应该是惨不忍睹吧,但可能多数人都不会明白这个惨不忍睹的意思。
懒得解释。
我很明确的知道,在此时,阳光灿烂的大街,我希望至少一半的人死掉,立刻。又或者更多的人。
我谁都不同情,我希望他们死掉,死得毫无意义,毫无价值。
3
我一直怀疑这个世界变了,但也可能是自己变了。这样想是有多老套?但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有时我仔细观察广告牌上的各种句子,各种人,帅气少年,漂亮女孩,各种诸如喇叭,汽车等道具,看久了会觉得特别恐怖。
一个隐形的秩序在统治着什么,包括我的生活。
如果是我变了的话,就要归结于那些该死的药了。
博乐欣,德巴金,思瑞康,左洛复,氯硝安定。这些药把我,变成了一个怪物。
提醒下,故事从这里正式开始了,我是一个怪物。
4
在所有的历史记载中,怪物被解释为:抽象的,恐怖的,危险的,某种生物。但我理解的怪物更日常,他/她不过是一个奇怪的,物件。恐怖危险什么的,谈不上。
那些药让我和这个世界拉开了距离,就像本身就在一个圆中的人,他不知道有这个圆存在,所以他眼中的世界,就是一个非常安全,在他控制内的世界。
但如果一个人和特定的圆拉近距离,那么他会觉得恐怖,茫然,孤独,无所适从,伴随有物理性身体症状,比如心跳加速,出汗,皮肤表层麻木,发抖,等一系列怪异症状。
我现在是看着一个奇怪世界的人,在那个奇怪世界里,我是一个怪物。我产生阅读障碍,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但我不知道书上,或网上,人们写的是什么意思。
同样,我也难以集中注意力,理解人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见熟人,见到他们我会觉得完全不认识他们,这很尴尬,一方面我的大脑,理性的部分告诉我,我认得他们;另一个感性的大脑,却通知相反的信息。
总之那些药把我变成了这样,从前我拿相机拍过很多街道,现在我看到这些街道,都觉得是某种舞台上的布景。
它们不是真实存在的,它们是固定的,凝滞的,人为的永远放在那里的道具。
我搞不清一支曲子是否好听,从前没服药之前喜欢的,现在听起来都很奇怪。
我画的画烂透了,但每天仍有人点赞,一些人,我觉得他们疯了。我写的小说,怎么说呢,它倒是保持着某种诚实。
尴尬的热烈的。
晦涩难懂的冷淡的。
我没法参加四人以上的聚会(包括我四人),因为我知道超过四个人什么话都说不了,而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废话,浪费时间成本的废话。
有时我会怀疑我自己是否性冷淡了,因为那些药让人过分镇定。
松树往上长或往下长,我观察过。作为一个怪物,我喜欢观察所有树,接触他们,跟他们倾诉,触碰他们,转瞬即逝的兴奋,哪怕一两秒。
我经常会问别人的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已经在这世界活了几百年的感觉?
目前只有一个人反馈有。
5
怪物也有怪物的组织,我们通过眼神交流。
怪物有怪物们的共同特征:不喝掺了任何东西的拿铁(只喝纯拿铁),在公众场合不看其他人,独来独往,女孩都会化红唇,喷雅诗兰黛的缪斯女神香水,穿超短裙,黑长靴,都爱喝酒(或不喝,但爱酒),每天都想死(或隔两天,三天,但间隔时间不会太长),冷漠,男孩多瘦,且少言寡语。
怪物们很会隐藏自己,除非在某个场合中有其他怪物,他们会辨认出彼此。
作为一个怪物,生活在这个世界,难免有很多麻烦。但不管怎样的麻烦,都有解决的办法,或可能解决的办法。
只有一种东西没法解决。那就是孤独。
怪物在人类世界毕竟是极少数,能在同一场合出现,并认出彼此的几率等于千分之一。所以我和那个叫北野甜的女孩儿是幸运的。
我们认出了彼此。我的世界,终于又多了一个怪物。
6
怪物在情感系统,身体循环系统,乃至繁殖上,都和人类有较大不同。
虽然他们长得很像人,且基本不会被辨认出来了,但多数怪物都会由于过度沮丧和痛苦而早早离世。
他们有病死的,有自杀的,有杀别人被处决的。虽然他们长的像人类,却有完全不同的表达方式,这种方式很少人能理解并接受得了。
所以怪物们往往很忧郁。
怪物的情感表达方式,是和人类截然相反的,怪物们哈哈大笑时,代表的是悲伤;怪物们悲伤时,代表的却是快乐;怪物们愤怒时,往往是因为爱,总之,这些在人类世界匪夷所思的特质,给怪物们带来了更多的麻烦。
谁也没法理解一个在母亲葬礼上哈哈大笑的人。
所以我和北野甜的相遇,简直是一个奇迹。千分之一的奇迹。
我们几乎不说话,这也是怪物的表达方式之一。我们用眼神交流,就能完全理解对方的意思。
在一百米以内,眼神交流都没问题,即使我们看不到彼此的眼神,但只要知道对方存在于一百米内,就可以达到面对面的效果。超过一百米,我们会默念对方的名字36次,尽量控制在1分钟,即能充分感知到对方的信息。
虽然我们在这世界是少数存在,虽有不利但也有便捷之处。
7
怪物白天休息夜晚活动,所以我和北野甜的工作都是夜班。
夜晚能让我们更有归属感,好像怪物和夜晚这两个词连在一起,无丝毫违和感,甚至有些亲切了。
晚上我们一起外出,走路,聊天。
怪物之间的聊天方式非常刻板,但也可称作简洁。一个提出问题,另一个回答问题,如此反复。不可以一个人同时提出两个问题,或反过来。
回答问题则用最少的字或词,进行简化处理。比如我喜欢树,我就会说一个字“树”。北野甜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
8
作为怪物我没什么人际关系,一切依靠网络,但即使在网上,我也基本不与人互动,人没法理解怪物,这个是铁定的事实,反正不管怎样,误解都是最终的结果。
索性一个人生活,远离一切。
更多的时间,我都会思考,我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怪物对这世界,基本上也没什么贡献(哦或许有,但我不知道),造物主,如果有造物主的话,除了亚当和夏娃,多了一个怪物。
所有的圣经都没有记载这个。所有的宗教书籍都没有记述。人类学也好,考古学也罢,我都没在上头找到关于怪物的一丝痕迹,怎么被创造出来,在什么时候出现,统统没有。这是我和北野甜的终极困惑。
但怪物和人类一样,也会有精神上的问题,就像我今天在医院,遇到患同样病症的少年,虽然我们是两个物种,但我们得了相同的疾病,这让我感到欣慰。
你拒绝接受的那些,是你的命运;你所相信的,是你的命运。不知道是谁说的,但作为一个怪物,我流下了怪物的眼泪。(但在人类看,是哈哈大笑)
9
每天我忧心忡忡地写小说,忧心忡忡地洗澡,忧心忡忡地吃药,忧心忡忡地看着网上。
我感到恐惧。
虽然至今还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个物种的存在,但被曝光的风险仍然是每时每刻。
从寻找力量的角度考虑,我第一次向北野甜提出了寻找其他怪物的想法。
她同意了,同意的方式是哈哈大笑。但她并不看好这件事。
我开始研制一种药水,类似香水一样的东西。它喷到普通人身上,不会有任何作用,但万一是怪物,就会立刻产生一种极端情绪。
怪物香水分很多种:愤怒味的,忧郁味的,躁狂味的,偏执味的,沮丧味儿的等等。
香水的基调和源味道代码,则是我和北野甜的。
北野甜的源味道代码,除了甜,还有忧郁,可爱,残忍等。
我的源味道代码,除了忧郁,还有残忍,漠然,冷峻等。
我们重合的部分是:忧郁。
把香水分成好多品种,这是我当时制作时没想到的,但考虑到怪物身份的隐藏,还是觉得多样性一点比较好,如果短时间内有一群同一种情绪的人出现,会让人产生怀疑。
我和北野甜分别拿了几个按压式分装瓶,在各自的城市或广泛或具体的喷洒。结果让人震惊且难过。
我们两个所在的城市,只有我们俩是怪物。
“也许其他怪物在国外。”北野甜在电话里说。
“嗯。”我哈哈大笑
北野甜在电话那头也哈哈大笑。
10
我不敢开电视,因为我无法理解电视里的内容。综艺的或电视剧,我无法对人类产生同理心。且我必须在别人感到悲伤时努力控制住自己想笑的欲望。
但在看喜剧片时,我必须戴上口罩,拿着一打餐巾纸,因为大家一开始笑,我就会痛哭流泪。
怪物爱上人类更惨。看我和那个叫竖的男孩儿就可以了。这是一个经典的例子。
他悲伤时我是笑着的,还笑得停不下来,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但完全没用。
第二天我们就分手了。
我用刀片一点点割着自己的小手臂,血一滴滴流下来,顺着手臂,放射性的血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
我无法与别人交谈,还太容易厌倦,和人类在一起,任何一个人类,呆上超过十分钟我就觉得无聊,然后非常没有礼貌的开始玩手机或东张西望。
后来我直接找借口走人了。再后来借口都不找了。
所以我没朋友。(除了北野甜)
对于大家都是怪物这一事实,北野甜比我看得开。
“我们还是可以开心的。”为此她还特别写了一个征友启事。
后来我也照抄不误的写了一个。
很多人类都来留言,我们只是想看看人们的反应。
11
除了看电影看话剧逛街吃饭做爱抽烟喝酒健身跑步旅游生子结婚谈恋爱分手离婚功成名就人到中年浑浑噩噩我们还能干嘛?
以上这个长句子是一个人类跟我说的。我们怪物不这么想。如果我是写小说的,我就会一直写下去,时间衰老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因为我们只拥有A型人格,也就是说,所有的怪物血型都是A 。
这个A虽然和人类的A有很大不同,但也有相同,比如一根筋走到底。
我是写小说的就是写小说的,不管以后如何,都会写下去。这之中我们不会怀疑此事的必要性或其他。
对,怪物的另一特点就是不具有人类的怀疑能力。
他们都天真的像一条宠物狗。
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我和北野甜都被各种骗子骗了无数次,读书也好上网也罢,都对书上和网络上人们的话坚信不疑。
12
怪物都吃素。
我们的怪物香水还有很多,还有很多的城市有待检验。国外。对,还有国外。
“找到其他的怪物之后呢?”北野甜问。
“也许我们能搞一个自己的组织。
“不知道,只是互相看着自己的同类,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感觉也是好的。”
两年后,我和北野甜成功的建立了这个组织。
网络起了很大作用,摄像头,大家只要互相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是不是怪物。
我们很温顺,有些怪物还成了家有了孩子,但多数也是怪物和怪物的孩子,怪物和人类实在难以相处。
那些孩子和人类的孩子混在一起,在幼儿园和小学时看不出什么区别,但再大一点,就会被人类理解为,类似自闭症的小孩。
所以你看到的,或听到的,很多自闭症小孩,其中很多都是怪物的孩子。
13
我们藏得再好,也终究被人类察觉到了。
即使我们对人类毫无伤害。
在以后的十年里,我和北野甜四处逃亡,逃亡于各个城市,各个国家。
人类的基因检验系统已经突破到了,用电子眼即可测试是否为怪物的程度。
机场车站什么的都有相关设施。
大量的怪物被收入了各地的精神病院。人类更倾向于他们是精神病患者。就像今天我在医院遇到的少年,但我们没能交换眼神。
就在几周前,电视上说,人类又倾向于怪物并不是人类,他们就像大工业化时期,把怪物归类为一种“工具”,可以干粗活,做比较危险的事,类似克隆人。
对于这个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和北野甜的源代码味道里,除了“忧郁”,还有一项,也是重合的。那就是“残忍”。
当时我觉得没必要添加太多。
我们在我家改造的地下室里,无数的玻璃管分装瓶中,用针剂大量加入“残忍”。
再后来提纯到别的情绪都不要了,只留下“残忍”。
14
现在我们甚至不需要走出门,只要把“残忍”怪物香水喷在传真纸上,就可以把“残忍”传递到世界各处。
我不知道“人性”是什么?这是我刚学到的一个词。
但我此时在哈哈大笑。
笑声很响,它们传到窗外,几乎击破了黑夜。
1
我感到非常烦躁,我想自杀。
用一氧化碳自杀具体是怎么操作来着?是不是把煤气罐拧开就可以?
煤气罐已经拧开了好一会儿,我一点感觉都没,太失败,这种事情应该事先好好学习才是。
无奈我关了煤气罐,又想跳楼自杀,但站在窗前那一刻,只有零点零一秒的时间,我突然想起冰箱里有块黑森林蛋糕还没吃。
不如吃了再死。也来得及。
但当我从冰箱里拿出黑森林蛋糕时,我想起了自己白天吃过甜点了,是一块芝士蛋糕,一天不能吃两次甜点,这让我焦虑。
而焦虑的结果是,明天再死也不迟。
2
秋天终于来了,大腿在裙子里悉悉索索,不过很舒服,两只腿在寒冷天气的自由,比在炎热时的自由,要真诚得多。
我想象着遇到让人吃惊的事情。
可能我一辈子都在期待那件事。
裸奔太老套,突然在大街上拉住什么人,问我帅不帅,或我是不是美女?这种玩法早在我二十岁时就玩过了。当然还有杀人。
但很多人并不了解,杀人不难,但尸体及善后工作十分繁琐,人体流出血液大概为XXXXX毫升(我只所以划这么多X是因为我忘了具体是多少毫升,以X的多少暗示量很大),光清洁工作就要老半天。接着就是尸体的处理,最保险的是分尸,再去喂猪,但分尸也没想象那么容易,退一万步说,妥妥的分好了,还要附近有大型养猪场什么的。
猪是杂食动物,会像吸尘器一样把尸体清除的干干净净。
我放弃了杀人的打算。
3
要么去拐个小女孩吧,这个念头我有了很久了,就是还没落实,既然自杀一事已经确定,不如先把这件未了的遗憾先圆了。
小女孩真多啊,但好看的没几个,再加上安静乖巧的,选择范围就更少了。
但我运气好,还是锁定了一个。
这个小姑娘眉清目秀,长长的卷发,黑的发亮的眼珠,小嘴巴有点歪,但歪的恰到好处,非常可爱。
暂且叫她小歪吧。
我趁着小歪一个人站在麦当劳门口,就凑过去搭讪。
今天特意打扮的很漂亮,小女孩都喜欢漂亮阿姨。到手很容易,那女孩基本是哭着喊着要跟我走的,我左手是漂亮洋娃娃,右手是粉红的一团棉花糖。
“到阿姨车里去吃。”我温柔道。
小女孩马上答应了,兴高采烈地看着我。
一上车,我立马踩油门,蹭的一下,就使劲把自己、汽车、小女孩,搞没了影。
4
小歪跟我回了家。
因为三四岁刚会跑,她几乎是小鹿一样在每个房间乱窜(在麦当劳时觉得她挺安静啊),并且不停尖叫着。我就过去哄,哄啊哄啊哄,还是不行,就任由她叫去吧。
深夜小姑娘要吃咖喱饭,我也惊讶于这么小的孩子,什么什么饭的名字还记得挺清楚。
不吃外卖咖喱饭,要吃我做的。
我会做个鸟咖喱啊?!
然后又是四处跑啊跑,叫啊叫。
这孩子精力真旺盛,我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居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小歪就躺在我身上,好像也睡着了,但当我一捧起她的小脸,差点没晕过去。
那张小脸化着浓浓的妆,是用我的化妆品化的,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化妆,毕竟才这么一点大啊。
睫毛、眼线、腮红、高光、阴影,都相当专业。
我把小歪推醒,准备给她送走,今天是我备注好了的自杀吉日。
谁知这小女孩死活不肯走,把住门不放,我拉啊拉啊拉,见鬼,这小孩力气怎么那么大。
最后她被我死乞白赖的拉到了车上,我驶向之前那个带走她的麦当劳。
到达,下车,拉车门,拽出来,放好。(把小姑娘放好,就像她昨天站在那里一样)
我终于松了口气,开车回家。
5
刚走到走廊,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三楼的家里出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我打开门——
小歪正和北野甜玩的不亦乐乎。
“我说你从哪拐来的这个小女孩,好玩死了!”北野甜从冰箱倒了杯冰水,一口气喝了。
“不是,这怎么回事?”我急得满面通红。
北野甜一脸疑问。
我把奇怪的事情告诉北野甜,之后十分钟,我们都陷入一阵沉思。
小歪还是不知疲倦地跑着跳着尖叫着。
后来我俩实在受不了了。“她不走我们走。”我对北野甜说。
“那自杀的事怎么办?”北野甜知道我一直在筹备伟大的自杀。
“把她弄走再说!”我脸憋得通红,小歪阻碍了我挑好的良辰吉日。再下一个好日子要一周后了。
“要不先弄到你那?让我歇歇……”我哭丧着脸看着北野甜。
小歪照旧死抓着门口,不肯走。
北野甜连哄带骗(她还挺擅长这个),又是甜甜圈又是泰迪熊的,总算把小歪搞走了。
6
第二天天刚亮。
“砰砰砰!砰砰砰!”急切的敲门声。
一开门,是北野甜。她好像一夜没睡似的。
果然,小歪整晚都缠着北野甜玩,只要北野甜一打起瞌睡,小歪的尖叫总是能把她叫醒。
“不行,我真不行了,还是还给你吧这妞”北野甜脸色苍白,一手撑着门一边疲惫说。
小歪倒是活蹦乱跳,这孩子不用睡觉的吗?
7
又是整整一夜,小歪追着我跟她玩这个,玩那个,让我给她读童话故事,跟她一起玩小火车,总之,各种各样层出不穷。
一晃我第二个自杀吉日马上就要到了,就是明天。这小女孩必须送走。
我和北野甜驾着越野车,把小歪带到很远的郊外,一脚踢下去,一溜烟逃走。
但我们一进走廊,银铃般的笑声就像噩耗一样,从三楼我的房间里,四散进宽大的走廊。
“只能干掉她!”北野甜严肃的望着我。
“嗯”我点头,我们都已经被小歪,折腾的快精神崩溃了。
“无论如何不能影响自杀大业啊。”甜道。
“就是就是。”我一边在山上挖坑,一边看着地上小歪的尸体。
小女孩很好杀,吃几颗安定,脖子一拧就完事了。
埋好小歪,我们一路欢声笑语开回家。
8
总算没那个小兔崽子的聒噪了,我安心准备好明天的自杀装备,兴奋迎接着明天。
在梦里迷迷糊糊,有个小人影站在我床头,我定睛一看,是小歪!
妈呀吓死我了,她用手指指窗外,是那辆越野车。
我刚想冲下床去掐住她喉咙,一瞬间,梦醒了。
原来是个梦。
但早上我还是惴惴不安,一过十点我就坐上我的越野车,开到埋小歪的地方。刨开土,打开塑料袋,天!
北野甜整整齐齐的躺在里头。
我又掐自己又数数的,我数了手指,一共是十个,确实没有多出来,据说判断一个人是否在梦里,数手指是一个简单有效的办法,如果是十个就是真实,如果超出十个就是在梦里。
不是梦。
9
我把土添好,一路疯狂开回家。
果不其然,刚走到走廊,又听到小歪的笑声。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心想着甜我去陪你了。
踢凳子——
一阵阵胸闷的感觉,是黑土。土一锹一锹地撒在我脸上,我看到自己神色慌张,身边是抽着爱喜烟的北野甜,催促我快点快点。
北野甜和一个陌生姑娘把我带回家,应该是我的家啊,但看起来如此奇怪。
回家我心里就踏实了,我笑着闹着尖叫着,北野甜和那个姑娘惊恐地望着我。
10
我站在麦当劳门口,一个女人走过来,让我跟她走。我开心极了,终于有人出现了。
“借一个灵魂给我。”我开心大笑,一直笑一直笑,笑到整个脸都拧到一起。
我把脸用手努力抚平,眼睛归在眼睛的位置,鼻子,嘴,耳朵,眉毛,都整齐摆放好。
转眼又到一年一度的盛会,自杀吉日,也就是自杀狂欢节,我的嘴巴还是有点歪,但我已经不想给它捋平了。
11
希望能有个姑娘走向我,让我跟她走。我不是小歪。
我也不是北野甜。
他们都死了。
死在了自杀狂欢节上。
我是谁,谁就会走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