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赵志明
1
“还记得我经常跟你讲过的一个小故事吗?”他坐在大厦十八层熟悉的咖啡厅里,按照预先想好的计划给他的朋友打电话。
朋友是一位警察,是他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朋友,一位理想的倾听者。
“村里的几个孩子在冬日里玩捉迷藏。其中一个男孩躲在草垛洞中,藏得如此深、如此久,以至于他的小伙伴不仅找不到他,还把他忘到脑后,便直接回家了。他等不到伙伴来找他,又不想轻易主动走出去,竟然睡着了,在那个洞里。”他点了一根烟,并没有吸,只是夹在指间,看着烟气袅袅上升,继续说下去。“我就是那个男孩。我想你们肯定早都意识到了,只是不愿意点破。在这个世界上,谁会如此在意别人的故事,并一再不厌其烦地讲起呢?现在,我要躲回我的洞里去了。”
他说着,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慢慢的,轻柔的,好像不忍心让烟头受到更大的损坏,又似乎还打算在必要时重新点燃这根烟。但是,不会了,这是他亲手点燃的最后一根烟,也是他未曾吸哪怕一口的最后一根烟。
电话仍通着,像是有一股呼呼的风从另一个世界刮过来,他已经完全听不见警察朋友在电话那头激动地说着什么了,只想把自己最后的话说完。“我现在一个人,在象咖啡。你可以几分钟后过来。”过来干什么?他没有说,也不需要说了。
一个人打定主意要干什么,全世界都会很快知晓。一个人抢在全世界之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这应该是其最大的仅有的谁也剥夺不了的自由吧。他这样想着,招呼服务员过来买单,随后,他很快走向咖啡馆这个封闭空间的南墙,爬上半人高的安全栅栏,推开窗,纵身跳了下去。
白云悠悠,说走就走。
那个警察,姑且称之为老朱吧,接到朋友电话的时候正在出勤。开始时老朱只是接听,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聚会时朋友曾多次提及,但从来没有像这样在电话里说起过,不免觉得奇怪,职业习惯让老朱竖着耳朵警惕起来,等到朋友说要躲回洞里,老朱便意识到要坏事,只恨无法通过两部通话手机的连线穿越到象咖啡,阻止朋友做傻事。
象咖啡位于云鼎大厦的十八层,他们经常在那里小聚,喝咖啡,神聊穷侃。那一瞬间,老朱仿佛看到朋友就坐在他们常坐的位置上,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然后突然起身快步走向那扇便于打开通风换气而没有焊严的窗户,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你有从十八楼跳下去的勇气吗?”这句话此刻异常清晰地在脑中蹦了出来。很难想象,他们曾坐在离地近五十米高的咖啡厅里,无数次煞有介事地讨论这个话题,好像这是一个玩笑,或者仅仅是富有诗意的哲学问题,抑或是一场无聊透顶的语言游戏。
这当然不是一个玩笑。现在老朱反应过来,他的朋友在讨论的时候,或者是不断尝试努力推开死亡的诱惑,或者是反复汲取积累那纵身一跃的勇气。老朱立即驱车赶往出事地点,同时利用总控台向云鼎大厦附近的同事求援。老朱深知此事此时已经不抱希望,但又不愿意轻易放弃,期待有任何奇迹降临。城市的交通是如此拥堵,老朱再一次深感绝望。哪怕老朱现在开的是警车,哪怕警笛长鸣,也无法夺路而出,老朱只能在驾驶座上,深陷在静止的车流中,连喇叭都懒得摁了。朋友所说“洞中男孩”的故事,其开端、发展、结局,慢慢的、一层一层的、清晰的涌现出来,像地下深处喷涌出的泉水通上了电。印象特别深的是,当男孩从藏身之处走出来,他的母亲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男孩的家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的再度现身,不啻于死而复生。这是一个关于失而复得的孩子的故事。失而复得,弥足珍贵。然而,老朱的朋友,那个从洞开的窗户钻入天空又一次躲藏起来的朋友,再也不可能失而复得了。想到这里,老朱已经泪流满面。眼泪在老朱脸上蜿蜒,就像朋友多次提起的故事里村边那条瘦弱的小河。
2
快吃晚饭了。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是如此重要,很多出门在外的人都要紧赶慢赶,乘火车,搭轮船,坐汽车,最迟也要在下半天太阳落山前返回家中,一家老小男女围坐一桌,吃上一顿热热乎乎的团圆饭。然而,有一个男孩没在饭点回家,也许他在外面玩疯了,连肚子饿都不知道,更顾不上。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母亲沉不住气了,先是走到大门口高喊男孩的名字。即使男孩在村边埋着头玩耍,也能听得到从自家门前升腾起的那几朵声音。可是,男孩既没有应答,也没有闻讯很快出现在家门口,低头接受母亲的数落。母亲还是习惯性的忍不住朝着空气埋怨两句,灶上还烧着晚饭,她喊了两声便返回屋内。过了一会又出来,已经解下围裙,这次是挨家挨户去找了。
男孩的奶奶和两个叔叔家都没有,一天就没见过他的人影。几个常在一起玩的伙伴家,那些孩子都在,老老实实坐在饭桌前,已经捧着饭碗在吃晚饭。他们下午还在一起玩来着,捉迷藏,办家家,但后来就分开各自回家了。
孩子会去哪了呢?母亲开始着急,父亲也坐不住了,他们扩大范围四下搜寻男孩,叫声急切而慌张。有一个邻居告诉他们,太阳还有一扁担高的时候他不经意瞥到,男孩在河坎下走着,但不清楚是男孩落单一个人,还是有其他孩子在一起,他没有特别用心。
声音沿着河岸,远远到了村外,慢慢又返回村里,父亲的已经嘶哑,母亲则夹带着明显的哭腔。男孩的爷爷奶奶,两个叔叔和两个婶婶,都加入到了高喊男孩名字的行列。凄切的寻人声,夹杂在远近的爆竹声中,似乎也像爆竹一样被撕裂扯碎。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暮色越发凝重加深,找到男孩的希望也越发得渺茫。
从男孩不见了,越来越滑向男孩没有了。虽然谁都不点破,但所有人几乎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男孩没有了。这个消息很快传遍村里,甚至河对岸的人家也尽知晓。陆陆续续有人捧着吃饭碗,从家里汇聚到河岸上,稀稀落落的两排人影中,不断有人填充进去。河岸上,男孩的奶奶和母亲终于开始大放悲声,抱头痛哭,捶胸顿足,哭喊着:“怎么办呢?”,越来越撕心裂肺。两个婶婶须在旁边小心尽力扶持着,不然人早就弛到了地上。男孩的爷爷、父亲和叔叔们在商量,他们要尽快下一个决断,男孩也许失足滑入冬天冰冷的河水里,早已经淹死。他们必须下河去摸尸体,把男孩摸上来,难道要等到初一上午让来往拜年的人撞见河里面漂着一具尸体吗?
这是一个暗星夜,一床河水幽暗无声,微微泛着点光,那是临河房屋窗子里漏出的灯光,还有河岸上站着的人们手里高高擎举着的火把或者手电筒,映照在水面上。远远望过去,好像春天的篱笆上攀援植物星星点点绽放的白色小花。
四个男人,男孩的爷爷、父亲和两个叔叔,齐刷刷脱去了棉衣棉裤,只剩一条短裤,身体发着白。一瓶白酒被轮流灌入喉咙,在肚子里燃起啪啪响的火苗。他们从码头处下到河里,河水被惊动了,漾起不安的浪头。他们并排着往前摸,像冬天全身套在皮裤里的捉鳖人,也像夏天将大半个身子匍匐在水中的捕蚌客,激发出哗哗的水声。
河的两岸,第一次聚集起了这么多人,偶有小声交谈,大多数时候沉默着,垫着脚,够着手,让火把和手电尽量抬高,慢慢的随着水面的动静挪动,不仅给河里的人照亮,似乎也希望能借此为他们驱赶寒意。这么冷的天,泡在冰冷的河水里,该是多么的冷啊,连岸上的人都冻得手指头快要断落,牙齿打战,咯咯作响。但大家都抿紧了嘴,不愿意轻易吐出这样的话:“别在河里摸了呀,几个大人身体再冻坏了,可恁样好呢!”潜台词是:孩子没就没了吧。可是这么残忍的话谁能张口说得出,就都紧咬着上下嘴唇。岸上又有几个男人开始默声不响地脱衣服,新的一瓶白酒被喝干,他们扑通扑通下到河里,让前面的人歇下来喝口酒回暖身子骨。
现在河里突然意外热闹起来,打赤膊的男人们分成两队,沿着两个方向蹚水、潜水,把河水蹚得更浑,天空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模糊昏暗。岸上的人自动分为两个方向,随着水声的指引移动着脚步。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焦虑地回荡着那两句话:“摸到了吗?”“还没摸到啊。”但谁都强忍住,既不问,也不答。
在那几个小时里,人们忘记了这是大年三十的晚上。死亡和新年,就好像河的两岸,区别那么明显,连接却又极其自然,一步而过。在巨大的悲伤面前,除夕的喜悦被挤到了一旁。这注定是一次令人意外的守岁经历,所有在场者都终身难忘。
在这样一个萧索寒冷的夜晚,因为一些勇敢的男人像下馄饨一样纷纷下到河水里,这条河流仿佛突然提前进入了夏季,喧哗骚动,并且具有了暖人的水温。在夏天,村里的男人们常常会自发组织起来,每个人拎着赶罾子,下到河里,排成一排或者两排,整齐有序地往前赶,一边用脚将身边的水尽量捣浑。情景是多么的相似,岸上的人焦急地等着河里的人一旦将大鱼抛上来,便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按住。水里的那些鱼儿都惊慌失措,又看不清情况,纷纷钻入网罗中。一遍赶到头,再往回赶一遍,两遍赶下来,河里的大鱼基本就全落网了。人人满载而归,傍晚的炊烟也沾染上了河鱼的新鲜美味,看上去香气四溢。要等很久,被翻搅混乱的水面才会渐渐澄清,恢复之前的平静。只有河流自身知道,人们从它体内取走了丰美的物产,这正是它滋生并馈赠给依水而居的人群的食物。有时,它也会从人类那里擅自取回一些礼物,尤其是喜欢幼小的没有长大成人的孩童。
3
每年春节前是他最为焦躁不安的时期。他像无头苍蝇一般乱飞乱撞,以为明亮的地方都是出口,每次却又拖着疲倦的身体迫降原处,和朋友们打招呼。是的,他又回来了,像远行归来客,像刚休完美妙假期的人。事实上,他或许哪里都没有去,只是像一个一头扎进冬眠的小动物,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挨过了必须要熬过去的几天、几个月、数十年。大睁着双眼,默数着时日。
有一次,他一个人去了山里,一路上几乎撞不见其他的游客,但不时会涌现一两处人烟。他往大山的更深处走,心里冒出韩东的那首题为《山民》的诗歌,感觉自己是选择了逆行进山的山民后代,或者像那些谈不上喜欢却天性必须洄游的鱼类一样,受着磁场指引,不达目的地誓不罢休。不过,他的人生从来没有明确的方向,他信奉走一步看一步,走走停停无所谓,甚至退返原处也不打紧。所有这一切或许早就校准,难以偏离和动摇,只是他无从得知,亦不愿深究。一个虚无主义者,好比一个厌倦了看似刺激其实无趣的跳棋参与者,早就丧失了最初可能存有的热情,越来越懒得为继,并倾向于尽快结束这无聊的过程。他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对此他早就向外界袒露无疑,但奇怪的是,他越是这样强调,别人越不觉得他是,包括朋友们,大家都认为他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如果人生就像王杰歌中所唱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那也是有能力的人参与的游戏和有才华的人织造的梦。
在群山之中,他奇迹般地邂逅了一座长满了柿子树的山坡,一片像是完全野生的柿子林,但从柿子的形状和颜色来看,必然汁液饱满,异常可口。没有人来收获,也没有人来打扫。枝头还挂着为数可观红彤彤的柿子,地上更是落满了数不胜数的千疮百孔的柿子。这些离开枝头的冻柿子敞开着各种各样的伤口,像冻住了一般固定在落脚之处,静静地腐烂,等待着彻底消失。必须挨过很长的时间,或许要等到来年的春暖花开,微生物和虫蚁再度活跃起来,才会把这些在大地上受伤的柿子的痕迹完全抹去。
他仰躺在又冻又烂的柿子中间,看着空中那些略显寂寥参差疏落的高挑在枝头的柿子们,这些奇怪的红灯笼,为什么它们会如此恋栈。冬日的阳光斜射下来,山风时紧,摇晃着树枝。远处又有柿子从高处跌落,皮开肉绽的沉闷声触耳可及。他盯着自己眼睛上方的那几颗柿子,心里默念着它们会不会很快脱离枝头,痛痛快快地砸在他身上。他看了许久,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在几座山峰之间,空气如同水被贮存起来,风声像极了浪涌。或许他就是一颗太早被解开树枝束缚的柿子,青涩坚硬,在地上砸了个深坑,却毫发无伤,自此之后,静静等待腐烂、挥发和消失。可是,他被忽略了,被禁锢在了时光里,好像他越是提前离开枝头,他就被越久地禁足在那个地方,哪里也不能去。即使无所不有无时不在的重力,也不会对他发生作用。他在,却又不在,地心引力既看不到他,也感受不到他,更无法给他精确导航,让他得以从容掉落。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向他,向这颗曾经擅离枝头的果实,描述自由落体运动?
很久之后,警察老朱还是无法接受朋友从十八层高楼一跃而下的事实。就像雨天傍晚大厦能源灯照出的纷杂雨线其中之一条,一个人在重力地裹挟中呼啸而下,几乎就是眨眼的工夫,像一袋水泥猛烈地拍在地面,然后徒留下一个奇怪的不规则的白线框架。如果是规则的,那是不是会显得太奇怪?
老朱抬头仰望,根本无法辨认出十八层是具体的哪一层,总之很高。七层以上都很高,十八层很高,三十二层也很高,很高的楼层连在一起,形成了危楼的既视感。只有在电梯里,依赖数字显示,他才能确定自己去的是十八层,而不是十七层或者十九层。这些有什么区别吗?一个人从十八层跳下来,或者从十七层跳下来,或者从十九层跳下来,有区别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十八层接近百尺高,十八层以上还有那么多层,是不是住在里面的都可算作天上人?天上人是特指那些死去的人,还是寓意待在洞天福地享福的神仙?
仰望久了,老朱似乎看到一枚枚柿子从天而降,砸在松软的山坡上,但不知道这是一枚未经岁月的青柿子,还是一枚饱受风霜浸染的熟透了的老柿子。老朱不知道朋友化身为哪一颗柿子,以及,他能不能张开手顺利地接住?
在老朱看来,朋友一直是很奇怪的人,不仅因为他总是重复讲述一个男孩躲在洞中的故事,还因为他似乎从来不和家人一起过年,每当春节临近,他筹划的从来不是回家团聚,而是独自一人去什么地方待两天,好像他已经没有在世的亲人,特别是每次这样的外出他总会有奇怪的遭际,比如遇到一片野柿子树之类。远足野游,碰到什么桃子林或者猕猴桃林并不足奇,但有几个人会和落了一地的半腐烂水果躺在一起,并产生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幻觉呢?或许是因为时间的缘故。春节前后,怕也是只有柿子树,其果实虽然大半落尽,但还是少有几颗残留枝头。实令触动于心,才会让朋友黯然卧于满地的柿子中间吧。
让老朱更骇异且不安的是,朋友脑子里似乎总会按捺不住地冒出奇奇怪怪的念头。假如朋友在云深不知处的地方真的变成一枚柿子,说不定还真是一件好事。人生天地间,忽做远行客,有什么不好的呢?朋友的问题是,他太潇洒了,潇洒得有点过了头,反而隐约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老朱还记得初相识那会,自己是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警察,朋友是一位外贸公司的经理,因为一次经济纠纷引发的案件打上交道。两个人年龄虽然相仿,经历却截然不同,好在性格相投,一来二去遂成为好友。朋友那时已经小有成就,却突然辞去工作,好好的似锦前程说不要就不要,理由让人哭笑不得:害怕在一行工作久了,人会困进去。
这些年来,老朱目睹朋友换工作如家常便饭,让人艳羡的是,每份工作都很不错,而且朋友总是能够很快做出不菲业绩;让人遗憾且不解的是,每到这个时候,朋友都会无一例外地提出辞呈,不顾用人单位再三挽留,翩然离去。给外人的感觉是:不要太潇洒哦。老朱甚至可以断定,哪怕是朋友现在手头的这份工作,只要他安心干下去,很快就会跻身所谓的成功人士行列。朋友的感情问题也是如此,他身边莺莺燕燕的从不缺乏,但似乎一到谈婚论嫁,必然以分手告终。按照朋友的自嘲,一个人永远不停下来,这样的状态也挺好;生活一旦稳定,人就难免陷入困局,再想挣脱难于上青天。
一直以来,老朱都觉得朋友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让人乐于接近,却始终难以理解。不管怎么说,朋友的那番解释太过牵强。按照朋友的理论,老朱毕业至今一直做警察,即意味着被警察这个职业困住了,老朱从恋爱到结婚,都是同一个对象,也是被困住了,这么说来老朱就是一头十足十的困兽。有时候碰上绕不开躲不过的烦心事,老朱夜不成寐,也会思考这个问题,想着想着他豁然开朗。如果他老朱是一头困兽,显而易见,朋友更是一头困兽,所不同的是,一个既来之则安之,一个落荒而逃犹斗。朋友不仅是一头慌不择路的困兽,同时他还是被拘禁在冬日枝头的一颗冻柿子。虽然且战且退的困兽和渴望纵身离开枝头的残留柿子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隐秘联系,老朱一直没有想明白。他也不想弄明白,有些事还是糊涂些好。
4
秋收之后,晒谷场上或者屋舍旁边就会垒起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草垛。村民不知道的是,从草垛堆成那一天开始,每一个草垛差不多都被男孩们掏出了以供藏身的洞穴。有的大一些,里面简直就像一个茅草棚子;有的小一些,大概也有一张单人竹床的面积。有的男孩好不容易掏出了一个洞,转身自己就给忘了,要等到稻草慢慢被抽出烧完,主人家才会发现草垛中心还码着这样一个窝。像是有精灵居住过,里面遗留了一些打磨得发亮的石头,一些瓜子花生壳,一些糖纸,或者一丛羽毛,甚至有蛇蜕和龟壳之类奇怪的东西。
在捉迷藏这个古老的游戏中,参与者必须遵循一个原则,躲得好,找得准。如果任意一方敷衍了事,游戏多半就会进行不下去。比如,躲的人不想挖空心思躲,直接站在找的人旁边,甚至不用转身就能一眼看见;或者是找的人不肯十分用心找,随便转一圈就宣布失败,声称自己找不出任何一个藏起来的人;甚至一方擅自把另一方晾在角色之中,直接单方面撤退出游戏。这些都会导致不欢而散。好在年幼的时候每一个热衷于捉迷藏的孩子都很投入,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纪,比如结婚后,才会有人借着捉迷藏的名义,等到妻子在家中藏好,却转身带上门,走出家,从此踪迹全无,下落不明。
男孩怀着不能被寻者轻易找到的期待,兴奋而又小心翼翼地甩掉假想中的尾巴,确定没有人能够看见自己后,他在一座碉堡一样的圆形草垛前停了下来。金黄色的草垛,给人以吃饱了饭的充实感。稻草的根部齐刷刷的一律对外,抽拔出其中的一捆之后,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通道,瘦小的身子便能像泥鳅一样钻进去。顺着稻草根桩,往稻草尾巴上滑行,似乎再一次攀附于秧棵的生长,体会到拔节、灌浆和成熟的快乐。草垛的内部已经被掏出一个洞,有拖拉机车厢或小船中舱那般大,跪着的话能够直起腰,转身打滚也不在话下。男孩返身爬回洞口,拎起斜靠在外面的那捆草,身体往回缩,拽着稻草尾巴,一点一点地重新将活动的那束稻捆填充进缺口。入口处的光圈就像发生了日全食一样,慢慢被黑暗覆盖。待到这捆稻草的尖尖和其他稻草一样齐平,料定从外面看全无破绽,男孩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洞里面已经漆黑一片。伴随着黑暗一起降临的,是突然被放大了好几倍的声响。男孩的举手投足,都会激发起稻草干燥的咔嚓声,似乎稻草们在扯着嗓门吵架。声音像打雷,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从草垛旁经过,一定会听见的。男孩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尽量放平自己的身子,手脚一动不动,只有轻缓的呼吸,引发鼻翼旁的稻草叶子微微摩擦。鼻息可闻,心跳像打鼓,甚至血管里血液的流动声也渐渐清晰可感。
男孩龟缩在洞穴之中,凝神谛听草垛外的动静。两只狗间或叫两声,轻盈地跑过去了。一个男人重重地咳着,吐出一口卡在喉咙口的浓痰,脚步声一下两下地走远了。更远处一颗小鞭炮发出啪的一声断响。男孩确实找了一个不错的藏身之所,小伙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在周围就是证明。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捕捉到对方宣告失败的声音,恳求他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但是,对方也很有可能埋伏在外面,和他比谁更有耐心,如果他沉不住气,想要推开机关探头出去察看,对方就会从旁边突然跳出来,对着他哈哈大笑。那样一来,他就失败了。他费尽心机的躲藏会被沦为大家的笑柄。对方棋高一着,比他更高明,更有办法。再没有什么可躲的地方了,也许真像他们冷嘲热讽的,只有躲到坟墓里去,才不会被找出来。他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一定要等到对方明确认输之后,才能从蔽身之所中出来。
草垛洞中不仅黑暗,而且温暖。寒意被阻挡在外面,一丝丝风也渗透不进来。这些被割倒、晒干、捆扎、码堆的稻秆,微微有些霉味,仿佛它们一生所吸收的泥土和阳光,还有河水、雨水、露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发酵后散发出的味道。就好像晒了一下午日头的被子,搜集了大把的阳光和温暖,让人安心,很容易滑入香甜的梦乡。
男孩睡着了。身下的生稻草被膝盖碾来碾去,已经压得半熟了,一点也不硌人,像一张温暖柔和的草铺。他睡得如此香甜,竟然错过了他的伙伴扯开喉咙大声认输的喜讯,他的母亲唤他回去吃夜饭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草垛洞里的黑夜比外面来得更迅疾。当男孩睡醒时,他清晰地听到了天空中爆竹的声音。那些二踢脚从四面八方升上夜空,在他头顶聚集,发出欢快的砰啪二重唱。今天是大年三十,他竟然错过了晚饭的时间,回去不知道要被怎么骂。就像母亲惯常数落的,一年骂到头,三十晚上也要弄顿生活吃吃。这倒还不是问题,脸皮厚就能应付过去,因为初一就只许说吉利话,不敢说丧气话了。可是,外面还有其他一些奇怪的人声。他的奶奶和母亲在哭。哭得太伤心了,男孩只在亲戚的葬礼上听到过她们类似的哭声。是不是家里死了什么人?他又听了一会,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死了。她们在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
5
“你们猜,男孩究竟死了没有?”他习惯在这里卖一个关子,抽一根烟或者喝一会茶。大家都很配合,装作在认真思考,并热烈讨论。如果男孩再也没有出现,显然他就是真死了;如果他出现在家人面前,那么他就还活着。在座者很快分为两派,双方据理力争,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齐齐听他高见。
“男孩没有死。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男孩只是被死了。”他说,不失时机地往里面加入新的网络流行词汇。
“他的家人以为他失足落河而死,很多人下河去打捞他的尸体,有的还因此得了重感冒,甚至更为严重的伤寒。这些都扯远了。
“但是男孩确实没有死,可以说毫发无伤。村人看到他在河边走,是在他们几个小孩玩捉迷藏之前。在捉迷藏的时候,男孩避开其他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进了草垛洞。然后他不小心滑入了梦乡。
“在他睡着时发生了很多事情,他都不知情。”
“他的小伙伴找过他,甚至怀疑过他很有可能躲在某个草垛洞里,但是村里的草垛太多了,草垛洞也太多了,他们不愿意一座座挨个问个遍,于是放弃了。他们觉得他更有可能违反游戏规则私自一个人跑回家了。他们没有找到他,几乎是带着对他的怒气作鸟兽散,毕竟晚饭的时间也快到了。
“他的家人像呼唤家里的阿猫阿狗一样喊他回家,他也没有听到,因为那时候他睡得正香,除非把草垛整个掀翻,他才有可能惊醒过来。
“事情正是在此处发生了质变,所有人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一直没有出现,大家自然都会往坏处想,以为他没了。
“在乡下,孩子早夭的不幸事情时有发生,但因为没有长大成人,对外人的影响几乎没有,不会火化尸体,不会摆丧席通知三亲六眷,甚至不会置办棺材,只会请一个村里的孤寡老人,把孩子的尸体草草埋葬了事。像洞中男孩这次,为了找到他的尸体,几乎把整个村子都惊动了,绝无仅有。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此事发生在特殊的时间,那就是年三十晚上。这里又要扯到另一个习俗。秘不发丧并不是宫廷剧中皇帝老儿的专享,事实上在民间,如果一个人在过年前几天离世,其家人也只能等到年后才能通知到亲戚,并请来八音鼓手。那几天,死人和活人是待在一起的,就好像死者仍活着一样。
“如果男孩真的淹死了,他的家人把他的尸体打捞上来,也会强忍悲伤,装作男孩依然活着,即使要哭泣也不能太大声音,以免影响到隔壁邻舍正常的过年。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男孩家人的悲伤何以至此。即使事后证明男孩并没有出事,他只是在草垛洞里睡了一会,在他家人那里,他们可以破涕为笑,但悲伤却很难一下子倾倒干净,残余的悲伤,完全等同于这个儿子真的失去了一次。
“当到最后,洞中男孩钻出他的藏身之所,走向岸上排成一条长龙的人群时,第一个见到他的人,竟然吓得扔掉了手中的火把。他的母亲一把将他揽在怀中,说出来的第一句话也是:‘你到底死到哪里去的啊,把我们都急死了你知道吗。’
“男孩回来了,没有事了。河里的男人们赶紧上岸穿衣服,在河岸上站麻双腿的人也都往家走。似乎只有男孩一个人深陷自责,他毁掉了大家的年。自此之后,他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盼望过年了,春节对他来说甚至更像是一种煎熬。”
濒死是一种什么体验?死后复生是怎样的感觉?如果很多人都认为你死了,那你死了吗?如果一个人冲着你喊“死去吧”,你真的会死去吗,像受到最最可怕的诅咒,还是会死掉一点点?所有的这一点点,日积月累是不是就堆积成了死亡本身?
朋友失足坠楼而死后(警察局的死亡鉴定书上这样写着),警察老朱想不明白的问题越来越多。想不明白也没有关系,至少生活不会受影响,毕竟这些问题都只是和死亡有关,和生命有关。老朱很想在朋友死后完整地复述一下洞中男孩的故事,但困扰于从何说起,又头疼在什么地方结束。
在男孩藏入洞中之前,世界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但等到他从洞中走出,世界已经完全变了。呈现在他人和男孩眼中的世界,就像是硬币的两面。死亡过早地侵入了男孩的意识,他人用生眼看世界,男孩则用死眼看世界,犹如倒悬。
那么,索性就让洞中男孩的故事从男孩走出藏身之所开始吧。
他在第一个看到他的人眼中看到了死亡,第一个和他说话的母亲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也是死亡。此前他在听闻到奶奶和母亲的哀哭时,意识到那个可能的死者恰恰是自己。
接下来,他的爷爷奶奶先后辞世。他的父亲成了病秧子,他的一个叔叔得了肺结核。家族矛盾凸显。他的母亲只身远赴上海做帮佣,除了按时寄钱回来,好像和这个家庭再无半点关系。
他在那条河里无数次遭遇过自己的幽魂,也许只要他坚持躲在洞中不出来,他的尸体就会被人们从河中打捞上来。在那一刻,他僭越了,竟然一脚跨进了无数条河流。他还想全身而退吗?
直到朋友口中的洞中男孩变成了老朱口中的朋友,老朱才释然,他还是更熟悉自己的朋友,而不是朋友的前世,那个普普通通的在捉迷藏游戏中迷失的男孩。不妨把时间推回到深山偶遇柿子林那一幕。朋友原本想要找个山穷水尽处,脱光衣服,赤裸全身,漫山游走,形若疯狂或失忆,最后精疲力竭,托体同山阿,但是漫山遍野的柿子让他改变了主意。他觉得他不配。于是回到城市,于是自由落体。生在人世间,死亦在人世间。生未必绚烂,死后必静美。
至此,老朱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很多人只是生活的困兽;但一定有人是生命的困兽。
洞中男孩,远行乎!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