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复苏

2018-11-15 02:28郑小驴
青春 2018年4期
关键词:铁公鸡舅妈锄头

口 郑小驴

一连两天,我都在等候母亲。我曾向他们打听过母亲的消息,他们告诉我,再耐心等一等,她就要来了。我知道她迟早会来的,这是一个既定的结果。早一天晚一天来,都一样,总之我会在这儿等着她。这是她的必经之路,她哪也去不了,和我一样。

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只会生女孩子,她给我连生了四个姐姐:招弟、领弟、来弟、唤弟。她们满希望我能来,在那个露水密布的灰色黎明,我们的头顶是地窖的入口,被一块木板紧紧密封,上面掩盖着稻草和杂物。四月份,天气和煦,春风明媚的话,你会看到墙角的几树香樟,春芽将满目疮痍的老叶一簇一簇地挤落,它们急不可耐地用一种娇嫩的绿色重新打扮树冠。轮回中的一年又要开始了。菖蒲花、迎春花、竹笋,这是春天中母亲最喜爱的三样东西,它们让死气沉沉了一冬天的院子焕然一新。地平线上铅灰色的云块被缓缓上升的朝阳穿破,黎明正酣。可我们的头顶依旧漆黑一团,依稀能听见的是舅妈歇斯底里的咒骂和抗拒声。那些嘈杂的声音从众多张嘴中冒出,汇成一道黑色的河流,粗野和凶蛮,是河流中的暗礁。他们说:“你还哆嗦,再哆嗦把你关进去试试!”

舅妈唯一的武器是咒骂。

她以大嗓门在石门出名,骂街的头把交椅,声音尖利而富有穿透力。他们乱糟糟地搜寻,地上的箩筐被踢得满地打滚。嘴中没一句干净话。母亲痛苦地屏息凝神,黑暗的出口随时都有被一把撬开的危险。我坚信会看到雾色的黎明以及呼吸到清新可口的空气。后者现在显得弥足珍贵。地窖里满是肮脏的秽气,腐烂的红薯和蜈蚣、蛐蛐。没死去的常冷不丁蹦跳到母亲脸和手上,吓得她直打冷战。这样的混浊空气中,一般待不过一两个小时。可是他们折腾了差不多一宿,黎明时分也没走的意思。看来不搜到我们,此次是誓不罢休了。

母亲的呻吟声在沉闷而潮湿的地窖里回旋。她咬着牙,额头上密布着冷汗。她只能拼命地忍着,手指深深地抠在一堆烂红薯里。尖锐的疼痛与日渐稀薄的空气,折磨得她奄奄一息。我也快要窒息了。我希望她能快点,再快点。我看见自己小小的身躯正置身在黑暗的海洋中,一浪高过一浪的冰冷的水花,无情地吞噬着我。母亲的呻吟越来越大,她努力克制,乃至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流出了血,也没能镇压住那深入骨髓的剧痛。

……

他们累了,坐满了一院子,抽烟,疲惫而愤怒。母亲痛苦的呻吟声频繁地冒出地窖,像受伤的母兽伏在草原低低地吼叫。他们面面相觑后,手忙脚乱地兴奋起来。被血和冷汗浸泡的母亲瘫软在一堆腐烂的红薯上,她的脚下是鲜血淋漓的一团儿,已经不能再称为生命的东西。它们将为数不多的尚未腐烂的红薯全染红了。红薯上沾满了我的生命气息,在地窖门被撬开的一刹那,顺着通道涌来的气流,我轻飘飘地升了上去。外边果然是朝气蓬勃的黎明时的春天,空气清新可口,有些发甜。那一张张兴奋得变形的脸朝着地窖大声地喊话:

“找到没,找到没——”

“找到了,找到了!”下面传来同样兴奋和激动的口气。

“看你往哪躲!”

中午,那位陌生的庄稼汉舅舅,他将我用一床破毯子包裹起来,放在竹篮里,扛着锄头,一声不吭地走向春天的旷野。骂街好手舅妈垂头丧气、脚步迟缓地跟在他背后。我的母亲脸色苍白,她像死了一样,躺在木床上。已经过了一个冬天,床上依旧挂着满是破洞的脏蚊帐,一百年未洗过似的。

舅舅临走的时候,母亲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她的脸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喊。

“哥……”

舅舅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侧身望了她一眼。

“别起来,不要紧的——”

母亲的眼泪这时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不要紧的,身体养好才有希望呢……”

庄稼汉用粗糙的手揩了揩母亲的泪痕,他额头上的纹路拧了下,映现出一世的悲苦。

“不要哭了,保重身体要紧,下次再来嘛,反正是个女娃!”舅妈快言快语地说道。

“给我看看吧……”母亲挣扎着想坐起来。这个请求被舅舅坚决否定掉了,“还是不要看了,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春天的旷野多美啊,金黄的油菜花上嘤嘤地飞扑着采蜜的蝴蝶和蜜蜂。它们毛茸茸的触角密不透风贪婪地采集着花粉;青草还以河岸绿色的原貌。我无限留恋的四月,的确是人间最美好的季节,万物花开,生机勃勃。庄稼汉咬着一锅老旱烟,沉默地埋头往前走着,前方是越来越荒凉的野地。我的母亲躺在那张至少有三十年历史的木床上,她已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庄稼汉选好了地方,用八斤多重的新打的锄头开始刨地。几锄头下去,就刨出来一个土穴。他将我小心安放在这处陌生而潮湿的土穴里,像填埋一只病死的家禽一样。舅妈让他挖深点,再深点,以防野狗刨开吃掉。她想揭开毯子最后瞄上一眼,半空中那只伸出的手被另一只更粗糙的手打掉了。他阴沉着脸,几锄头黄土劈头盖脑地向我迎了过来。光线一点点黯淡下去。四周又重归于黑暗。我从黑暗中来,又回归黑暗中去。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再也没有声音,没有语言,没有色彩,我成了黑暗中的精灵。

“你说要是个男孩,赵德贵那该……”

庄稼汉很不耐烦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扛着锄头,头也不回地返身走。竹篮也被扔掉了,若不是锄头春天还得翻地,估计也会落得和竹篮一样的下场。他们甚至没有将这个地方做一番小小的标记,春天万物复苏,用不得多久,新翻的黄土马上就会长满青苔和灌丛,变得和其他地方没有任何的区别,没人再找得到我。

我在等待我的母亲,我相信她一定会来看我。哪怕只看一眼。不出半月,我将从那庄稼汉刨出的土穴中消失。我等着母亲来看我,哪怕一次。

我来到青花滩的原因是有人告诉我,我的父亲在那儿。那位生了五个女孩如今被现实击垮的老男人,白天晃悠一圈累了后,夜里他会回到祖传下来的危房里去。这是一栋民国三十年间建的木结构房子,已经往东南方倾斜,靠一根木柱撑住,暂且没有倒塌。今天早晨,母亲见到我时,泣不成声地抓着我的小手,满是愧疚之情地说,“你的父亲还在青花滩,你去看看他吧。”她紧紧地捏住我的小手,祈求得到我的谅解。并不是她表露出来的哀苦打动了我,有一瞬间,我真想刻毒地埋怨她——但是当她说起父亲,我一下想起了他常年在河岸遭人耻笑的时候,我决定满足她的愿望。

父亲是唯一一个曾满世界疯狂寻找我的人,从他来到石门舅舅家,确切地讲,是他得知我的消息那刻起。那时他正远在五百里地的外面做工,得知消息后他兴冲冲地来到舅舅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我的下落。他们起先缄口不言,最后冷嘲热讽地望着这个男人说,“你不是说她不能生男孩的吗,她偏就生了,而且是你的种!”

我的父亲激动地说:

“哪呢,在哪呢!”

“死了。”他们冷冷地回答说。

“怎么死的?他在哪!”他发疯地叫着,眼中满是愤怒之火。

“你不是嫌她不能生男娃吗,现在给你生了,可是你离婚了,还有你屁事啊!”舅妈在一旁煽风点火。

“我想看看他。”父亲嗫嚅着请求。为了确认这个消息,他警觉地视察着他们脸上的表情的变化。舅妈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他们对父亲这几年来施加给母亲的暴力而愤慨,发誓要加倍给他惩罚。要不是看在庄稼汉常年饱受风湿折磨的情况下,早跑青花滩找他理论去了。事实上,第二个女儿生下来的时候,父亲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用完了最后的一个名额。所以领弟并不像招弟那样得宠,他动不动就给她施加一些惩罚,惹得她嗷嗷大哭。母亲一一看在眼中,她晓得赵德贵的不满——他嫌她给他连生了俩女娃,以至于用完了最后的指标。来弟出生的时候,母亲在家中,甚至是在青花滩的地位一落千丈。她不得不遭来丈夫更多的白眼,还有责骂。他开始动不动就发火,无名大火在深夜伴随女人的哀号熊熊燃烧。没过多久,计生组的人浩浩荡荡地来到我家,撬开粮仓,又牵走了畜栏中两头猪和春耕时的顶梁柱——家中那头老黄牛。他们临走时还不忘奚落一番赵德贵:

“别什么事都赖在女人头上,这事情光靠女人是弄不来的,你命里就是一只铁公鸡了!”

自此,只能生女娃的铁公鸡赵德贵这一绰号开始在青花滩广为流传。甚至他们将这一绰号传染病似的扩散开来。起先大家还只敢背地里取笑赵德贵,当第四个女孩唤弟出生时,铁公鸡俨然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他们当面笑嘻嘻地说:

“铁公鸡,第五个怎么取名啊?”喝醉酒的赵德贵为此和人大干了一架。

“铁公鸡!”对方一句戏谑彻底惹怒了父亲,他们滚在离青花滩五百里之遥的建筑工地中,气喘吁吁相互扬言要打死对方狗日的。被拉开的赵德贵涨红着一张恐怖的脸,眼中布满着蜘蛛网状似的血丝。

计生组的人再次前来,他们没能从家中带走任何值钱的东西。家徒四壁,空空荡荡。他们怨怒地用竹竿揭掉了屋顶上的瓦片,又用锄头往窗户砸开一个个巨大的窟窿,最后拆掉大门,“还敢生,下回就拆了你家的房!”他们恼怒不堪,扬长而去。

四个脸蛋肮脏的女孩嗷嗷大哭,如一首悠长的奏鸣曲。母亲手忙脚乱地逐一安抚她们,最后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父亲已经失去了痛揍母亲的兴趣。恶毒的嘲讽令这个可怜的中年农民没多久开始白发丛生。他提出了离婚的请求。起先母亲死活也不肯,“要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母亲哭号着说。

“让你死!”他满身酒气抡起火钳劈头盖脑地揍。吓得孩子们诚惶诚恐地尖叫。

庄稼汉看到妹妹身上伤痕累累的青痕时,提出了严重的交涉。

“赵德贵你还算不算是个男人!这又不是一个人的事,你埋怨她有什么用?你有本事让她生个男娃试试?”

父亲的离婚请求最后不了了之。他扮演法官,单方面宣判了离婚的结果。

“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也没脸再回来了!”

他背着一只牛仔大包,在一个大雾天的清晨,不管不顾地一头钻进了晨雾中。背后是母亲和四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哀求,五个女人守着那座老屋,悲苦的哭泣越过那株上百年的银杏树,在雾色清晨的青花滩飘荡。

大家都被这个消息震怒了。

赵德贵只身一人在五百里外的工地上又开始了建筑工人的生活。他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还曾有过这个家。他从不寄钱回来,也不写信。不懂他底细的人,还以为他孤身一人没有成家呢!有天从青花滩来的一个工友揭穿了他的面纱,“这是一只冷漠无情的铁公鸡……”

赵德贵很快面临窒息般的指责声。工友们一致认为,主要责任方是他。更多的时候,他们拿铁公鸡和他开涮。他失去了赵德贵这一名字,别人叫他只唤“铁公鸡”。

几个月间,他换了好几个工地。身份总会有人在适当的时候拆穿。“他就是那个青花滩过来的抛妻弃子的铁公鸡!”

母亲第五次怀孕,赵德贵是最后一个获知消息的人。一个老乡捎来口信,“据说你老婆给你生了个男娃。”

赵德贵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怒气冲冲骂了一句他认为最脏最恶毒的话,“你妈妈操我!”

“是真的!”那人并没有生气,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始祝贺。

“真的?”

“当然啊,这么远,还给你带假信?”

“你听谁说的?”

“昨天另一个工地从石门刚返回的老乡说的,不过具体的我也不晓得,我也是听他说的。”

赵德贵顿时激动起来。他摘掉头上的安全帽,抹了一把汗水,重重地扔到地上,捏着拳头,喉咙中发出几声低低的吼叫,欣喜若狂当天就请了假回家去了。

父亲赶回石门舅舅家的时候,那会母亲依然还不能下床,虚弱地躺在那儿。她怒不可遏地面对着这个满怀期许的男人。

“生了?人呢?”

舅舅比母亲显得还要愤怒,他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抽得他晕头转向。但是父亲并没有生气,他捂着半边脸依旧激动地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他们刻意不提孩子的事,向他发来接二连三的诘问,这个已失去道德感的丈夫在狂风暴雨的埋怨声中开始感到深深的愧疚。

“男孩女孩?怎么没见到孩子?”

庄稼汉咬了咬牙关,吐了一口唾液狠狠地说,“你这没天良的也配!”

父亲惊愕地预感了什么,他转向床上的母亲,“孩子呢!”

庄稼汉冷冷地说出了结果。

“男孩?死了!”

“死了?”

他瞪着大白眼,断了气似的双膝发软瘫坐在院子里。

“活该惩罚你,你这抛妻弃子的混蛋!”

父亲一把揪着自己凌乱的头发,“真的是男孩?”

“是啊!要不是在地窖里闷得太久了……”

“你们把他放哪了?”

“早埋了。”

“埋哪了?”

“凭什么告诉你?”

父亲发狂似的一跃而起,庄稼汉早做好了准备,站好桩,两人在院子里公牛式的抵着头,手臂交错搭在对方肩上,恨不得将对方撕成碎片。他们一会团团移到东角,一会又徐徐往南挪,院子地面留下一行行凌乱的脚印。他们谁也没法战胜谁,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狂喘粗气。

他们恨这个负心汉到了极致,任凭他怎么恳求,也不肯告诉他我在哪。他们常将男孩的字眼挂在嘴边,报复性地刺激他。

“是个男孩……他被闷死了……”

“是个男孩……他被闷死了……”

“是个男孩……他被闷死了……”

有一天,趁庄稼汉外出,他前来试图向舅妈问出答案,被骂街好手一顿油煎火燎的臭骂,弄得怒火中烧,他抡起拳头将喋喋不休的女人一番狠揍。临走前还不忘掀翻桌椅,将家中能砸的东西砸了个底朝天。作为报复,庄稼汉领人去青花滩寻仇,未果,只好将支撑老屋的那根木柱锯了。天晓得,老屋竟然屹立不倒,硬是不咽最后一口气。

我被填埋在一个平凡无奇的角落里,上面是一望无际的旷野,野风拂过,飘来蒲公英和蝴蝶。在共和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除了父亲常将我挂在嘴边,其他人早已将我遗忘一空。包括我的母亲,她自始至终都没前来看过我半眼。我父亲赵德贵后来逢人必说的一件事就是,“我生了一个男孩,你知道吗?谁他妈说我不能生男孩的?可他不见了!”若是有人胆敢说是女的,他就立马翻脸和他大干一场。他从河边捡来的一个肮脏不堪的布娃娃,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说,你抱个这玩意干啥呀?他一脸认真地说,“我抱着我儿子!”他们后来就习惯了。我的父亲头发胡子越来越长,衣服越来越脏,有关他的笑料当然也越来越多,不过后来他们已经不再说他是一只铁公鸡了。他抱着他的布娃娃儿子,成天在青花滩、石门一带游荡,“我生了一个男孩你知道吗?”时间久了,他们会替他说出下半句,“可他不见了!”

这时父亲惊愕的眼眸中会露出一丝酒逢知己千杯少似的迷醉般的微笑,伸出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紧紧地握住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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