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丫
白居易是中唐著名的文人,落花诗是他咏花诗中的一个特殊题材,花原是美好之物,美物凋零会让人感到惋惜,从而联想的自己的辉煌逝去。本文欲结合白居易的生活背景和他的情感历路所造成的心境来研究其落花诗中对“时间流逝”所反映出来的生命意识。刘熙载《艺概》曰:“昔人词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我在也。”白居易作诗的动机源于他的内心感受,因当初受儒家入世思想的影响在为官初期总有怀才不遇的感叹,但是被贬之后的磨难使他放宽了心态,研究本篇论文有助于我们学习白居易对生命的思考,学会在不同的环境中适当地调节自己的心态。
中国古代诗人们喜欢用意象来寄予诗歌所要传达的感情,落花作为被吟咏的事物,在唐代也开始被文人们频繁地使用起来,但大多是伤春惜春的媒介。中唐诗人的代表白居易作了25首落花诗,创作时间分布于他的三个创作分期。凋落的残花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为之惋惜,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生命意识给古代文人最直接的体验就是对生死的体验和认识,扬雄《法言·君子》言:“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生死的自然之道会让人对死亡产生恐惧,所以在白居易早期的落花诗中很明显地透露出了他的理想还未实现而时间却消逝得很快的危机意识。
生命意识是个体对自己生命的觉悟,大致包含生死与自我价值实现两方面的内容。在白居易的笔下,一切事物都具有生命。陆机《文赋》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 无论是时令的交替还是花草的凋零都会引起白居易伤时的感触,“晚来怅望君知否?枝上稀疏地上多。”虽然是感叹花期短暂,表达对春华逝去的痛惜之情,但风雨交加的情形就犹如诗人所受到的政治压迫。在长安任左拾遗期间他作了三首关于牡丹的落花诗,这一时期他也创作了大量的讽喻诗以便考察民情,说明这阶段他的官吏生涯在他自己看来还是很得意的。元和五年,他因直言上书而得罪了显贵,被人排挤出朝堂。所以这阶段的他前期风光得意,后期却是愤郁失落。他将自己喻为牡丹,表达对花期将过、岁月流逝的感慨,既是对花的疼惜也是对自己生命的珍惜,引发对自身的担忧。在长安任职阶段,白居易的人生得意如牡丹,只是感叹青春年华早已逝去,而自己的仕途生涯也并非一帆风顺,不能做更多为官者应尽的义务。如诗中所言:
“落花如雪鬓如霜,醉把花看益自伤;少日为名多检束,长年无兴可颠狂;四时轮转春常少,百刻支分夜苦长;何事同生壬子岁,老于崔相及刘郎。”
这是白居易大和二年任长安刑部侍郎时所作,他感叹年轻的时候不懂得珍惜时间。过去一直为理想而奋斗,如今理想未成还错过了花期的良机,虽与别人同龄,却比别人看起来更老,我们可以看到白居易对时间飞逝的一种恐惧,人生之短与时间之快让他产生了危机感,害怕未老先衰而无法实现他的兼济之志。白居易出生在一个官僚家庭,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很大,“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平生之志”,表明他写诗的动机和积极入世的态度。但是摆在他面前的却不是一个能有所作为的社会,最高统治阶级昏庸腐败也令有志之士无法得到重用。因元和十年的宰相遇刺事件,诗人上书“急请捕贼,以雪国耻”而得罪了权贵,八月便被贬去了江州。“云埋水隔无人识”,他在赏花的过程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境遇,通过惜花来抒发怀才不遇之感。如《花下对酒二首·其二》:
“引手攀红樱,红樱落似霞;仰首看百日,白日走如箭;年芳与时景,顷刻犹衰变;况是血肉身,安能长强健;人心苦迷执,慕贵忧贫贱;愁色常在眉,欢容不上面;况吾头半白,把镜非不见;何必花下杯,更待他人劝。”
所谓物由心生,看到天地自然之物的变化都如此之快,更何况人的血肉之身呢?这是白居易被贬期间对自己的遭遇感叹,隐含着迟暮之意、忧身之虑和壮志难酬的苦闷。
在江州游历时,自然环境给了他很多的创作灵感,《东南行》中写道:“林对东西寺,山分大小姑。庐峰莲刻削,湓浦带萦纡。”据此我们知道江州有东林、西林二寺,白居易在自注中提到二林寺位于庐山的北面。庐山与二林寺是白居易在江州的一个重要根据地,有着美丽的风景和宗教传统,给受贬谪的诗人提供了身心安定的条件,也因此让诗人感受到宗教环境与自然美景的和谐统一,向往自由自在的山野生活。
谪居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失意的时期,此时他眼中的万事万物也因为他而染上了悲伤的色彩。如《秋槿》:
“风露飒已冷,天色已黄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秋开已寂寞,夕陨何纷纷;正怜少颜色,复叹不逡巡;感此因念彼,怀哉聊一陈;男儿老富贵,女子晚婚姻;头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后时不获已,安得如青春?”
写了在悲凉的环境中的槿花,整首诗给人悲苦郁结的意象,诗人用落花比喻自身的命运多舛。在江州期间他结识了不少禅师,知道自己的悲吟对身心不利所以求助于禅师,《晚春登大云寺南楼赠常禅师》中提到禅师让他读《楞迦经》来治疗,于是白居易在庐山二林寺中学习坐禅。佛教讲出世,老庄道家主张清静无为,白居易曾提到过“外身宗老氏,齐物学蒙庄。见乱归禅定,存神入坐亡。”他认为,佛法、老庄能够让人摆脱世俗的烦恼和痛苦。在被贬之前,他的儒家入世思想远远超过了清静无为的思想;被贬之后的他苦闷抑郁,需要精神上的解救,佛老思想便成为了他的精神寄托。白居易在学习佛禅的过程中,悟出了人生的道理,看破生老病死。 “我生日日老,春色年年有。且作来岁期,不知身健否?”这是被贬之前所作,表达生命易老、人生无常的感慨,诗人对生老病死这种生命常态无法释怀,所以需要精神上的皈依才能让他坦然面对,被贬之后,佛教让他开始审视生命的起灭。诗人初到江州,因为被贬的罪名和时人的非议,他心中怀着愤懑不平之气,但在二林寺清净之地中,在高僧佛法开导下,这份愤懑之气逐渐消失。
贬谪之后,白居易的诗作中多次提到烧丹服药之事,道家的长生不老的思想是对超越生命的理想追求。“孔教治世、玄门治身、释教治心”便是白居易的生存方式。荷花也是佛家之花,后来白居易在担任杭州的刺史时就曾说过“莫怕秋无伴醉物,水莲花尽木莲开”,表明他豁达洒脱的心态。由此可以看出白居易的心态已经逐渐地改善,趋近于平和。白居易是将佛学看作人生指南,从中学会如何看待世事,并且用随缘的态度领悟佛学大旨。并在老庄与佛教中达到了心灵的超然和精神的安逸,他结交禅师是为了寻求精神的安慰,与道教中人来往就是他对道士自在无忧的生活的羡慕和向往了。白居易把个体的生命看得很重要,所以他的诗中有对花草植物的关爱,有对自己生命衰老的爱惜,也有对民生的关怀,这些都体现了他对个体生命的关怀和对万物的博爱之情。
他原先就受佛家无争,消烦恼,求解脱的思想影响,人生态度中有平生所愿,不过衣食而已。不能在官场上效力,就只能期盼在山水美景中自在生活,但他终究是江州司马,不能像道士、山人那样逍遥自在,所以他在落花诗中对生命的关爱之情也从侧面体现出了他对自身的关怀,延伸到对安定生活的渴望和羡慕。
随着政治斗争的矛盾,白居易采取明哲保身的方法,从志在兼济转为独善其身。被贬江州之后,政治生活的改变使他的心态也有了改变,他需要寻求排解苦闷的途径,因此不自觉地走向老庄哲学。于诗人而言宗教行为只是实现独善之志的一种方式,他并不完全服从于一种宗教思想的禁锢,他在佛教中寻找安身立命的精神寄养,在道教思想的影响下走向了委顺自然、乐天安命的中隐思想,这也是白居易晚年在洛阳的生活态度。
白居易很欣赏陶潜,在元和八年因母亲去世而退居并作《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并序》,白居易学习陶渊明对政治的态度,坚持自己的政治见解但不会像昔日那样急躁上书,不过他认为明淡泊之志也不必辞官,做个闲职至少可以养家糊口。他在精神上追随陶潜的高风,但在生活上仍不忘安家的需求。尽管他在仕途上确实算是不顺,但他对于一个闲职就可以养家的生活还是知足的。早期对仕途很感兴趣,期望得到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晚期时,数十年的生活经历让他懂得激流勇退的道理,《旧唐书》说:“居易愈不自安,惧以党人见斥,乃求置身散地,翼于远害。”牛李党争虽是白居易退身避害的一个原因,内心高洁、不慕虚荣的品质才是他想潇洒退身的主要理由,所以欧阳修赞他“完节自高”。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随物吟志,莫非自然。”自然界中能感于情的物有很多,“落花”所表达出的感伤可谓是到了顶峰,这也是人惜花、惜人、惜民生的情感外化。在他七十五年的生命中,时间流逝之快让他不禁感叹到自身无奈的境遇,他看到了社会腐败不可阻挡的趋势,不过丰富的人生经历使他看清了现实,最终选择了退隐的道路。
从苏州任满之后,他开始不断升迁,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还是希望能够在今后短暂的日子里过得自在安稳些。大和三年,终于如愿回到洛阳,“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重回洛阳做太子宾客分司这样的官职在外人看来很让人惋惜,但是对于诗人来说,这不是不幸,诗人不再像以前一样认为落花是需要被同情的 ,反而把眼前的槿花之落看作是一种解脱,也许是花不想在枝头上受风吹雨淋。
由此看来,白居易在晚年时期已经把自己置身于政事之外了,早已没有早期的“兼济天下”之志,只想着“独善其身”。他晚年的诗歌对“时间流逝”这一主题抒发的是安心的情怀,老庄的自足闲适的思想让他做到不为外物所困的身心合一。
在白居易的落花诗中,对时间流逝的伤怀来自于仕途的坎坷,被贬之后,他将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结合为一体,在落花与生命的消逝中不再哀叹,而是超脱。即使岁月无情,面对落花的情景,他也能从容镇定,因为无欲则无忧。在落花诗中他对匆匆流逝的时间的惋惜表达了他对万物的变化所产生的同情,并结合自己的经历形成了对生命意识的独特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