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珊
在世俗的热闹之下珍藏好原始的浪漫和纯净的温情,这大约是阎刚的中短篇小说集《山野热闹》的努力和用心。
“山野”不是河口镇就是清河村,或者也许就是河口镇的清河村,这里的人们既粗野又安静,既猜忌又团结,既小人又君子,但这只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当遇到外力袭扰的非日常时,他们虽然不一定会冰释前嫌,但必然会一致对外。毋庸置疑,这样的行为其实反映的正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和心理特征,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普遍之中必有特例,稳固之下必有动摇,正如慷慨抗日之际必有汉奸内鬼一样。
阎刚书写了特例,直视了动摇,但最终,他都让普遍将特例容纳,让稳固将动摇扶正。从这个意义上,《山野热闹》是当代文学中难得一见的浪漫主义著作,是阎刚心底最朴素、最本真、最难以割舍的乡愁,也是滚滚红尘之中的我们最渴望保存的那一缕诗意。
作者惯于借历史的魂摩写现代的脉,或者说,他喜欢给人物一个相对模糊、若隐若现的背景,由此,文本的近景叙事在得以突出的同时,也具备了引人入胜的传奇性。
“将军起床后照例把棉被叠得四角方正,蚊帐打开,被单平展。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对于将军的出现,并不出乎意料,当过兵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当过将军的人,更是这个样子的。然后,“他要去垸里参加一个葬礼。”“要经过大队部,将军是不得不去大队部看看的。因为那里住着他的庶母,也就是将军父亲的五姨太。父亲早已死了,将军知道,父亲是被农会镇压了的,但五姨太还活着。”这也没什么,作为晚辈,作为一个经历了战场历练、流落于“公社”、“大队”时期的将军,这应该算得上他的本分。“将军每走进这大队部的院门,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是因为五姨太才出走的。”对于普通人的普通人生来说,“出走”本身就是旁逸斜出,就是横生枝节,就是传奇和神话,为什么还是“因为五姨太”呢?
有意思了。可是,接下来,作者并没有回答这个“为什么”,而是写了将军和五姨太见面时的情态。“五姨太见将军来了,她抬眼望了一下,又垂下眼皮。她心里一直‘咯噔’着,这大年纪了,他身板还这样英武。”“将军出了院门,五姨太在那扇窗口里看了一眼。”将军参加完红儿的葬礼后,从原路返回,“看见小方桌上有一杯茶还冒着热气,他就猜想这是五姨太专门为他倒的,五姨太知道将军今早会来的。”“将军说,李全那小子还真不错哩。五姨太也没有望他一眼,将军又说,他今早几句话说得我流泪了,他都承认我抗日有功哩。五姨太似乎觉得应该接一句或是两句话了。她说的依然是今早的事,她说,你早上对红儿娘说那几句话还真能安人心,确实他要在梦里来看他们的。”两个辈份不同的人竟有如此高度的默契和深入骨髓的理解,这样明朗而又干净、暧昧却又笃定的情态,虽然特别符合人物的身份,但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
“那座足有十多进的青砖瓦房现今是看不到了,将军只能从那竹园后的那块空地的格局还能依稀记得那房子的模样。”虽然通过将军的回忆,作者讲述了将军与五姨太的相识、相恋、相分以及最后再度相见的过程,但就像只写将军在村里受到的尊敬和拥护而没有交待将军如何英勇杀敌一样,对于将军的家庭和成长背景,作者仅仅是在叙事过程里,间或披露了一星两点的痕迹,而对于至关重要的“出走”,文本也照例是惜墨如金,直到赵秘书阻止将军和五姨太的婚姻并迫害将军时,作者才假五姨太之口,简要说出了赵秘书就是将军之子的事实。然而,作者再次宕延开去,不写将军婉转曲折的心理过程,只写将军的行为:将军亲口抹掉了自己的抗战光荣史,亲手摧毁了自己在村民中的无上威望和高大形象,并最终割腕自尽,以成全赵秘书对他的构陷,成全与赵秘书绑在一根绳上的支书李全对他进行的揭发批斗,好让他们一齐青云直上。至此,将军便如同一尊立体雕塑站在了那里,面目清晰,心怀慈悲,身材伟岸,铁骨铮铮。可是,将军和我们又分明隔着距离,这个距离,我们不可用手去触摸,只能用目光去攀爬。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效果?实在是,因为近景中有他卓越的行为和人格、远景中有他非凡的人生和爱情,于是他便成了那个独一无二的传奇。
同样传奇的还有《河口纪事》中李五爷和胡七的生意交锋战和河口保卫战、《梦镇》中留守儿童黄克全和张小娥的寻梦之旅,至于《Y城传奇》,则更是以Y城传奇的前世今生为载体,揭示了在没有约束的权力之下,文化遭致覆灭的必然过程。这些传奇式的书写,让《山野热闹》成为丰富神秘的想象盛宴,也让阎刚现实主义的表达获得了有效的超拔和提升。
传奇的土壤必然多生英雄之树。阎刚骨子里其实是豪侠的,而且也从不掩饰对英雄的厚爱。《村上的将军》自不必说了,将军即便在村野,也仍然会灼灼散发出英雄的光芒,倒是《河口纪事》中的李五爷和胡七,虽然各有各的人性之恶,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不约而同展露了英雄的本色。
李五爷和胡七分别代表着河口街上的两大家族,且两府初为世交,李府掌管船队,“通江达海”,胡府经营货场,“广纳奇货”,两府原本分工明确,合作共赢。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两府的风险和利益却一再失衡:“李府的船队无论局势如何动荡,当出港还得出港,老泊在岸边是供养不起的。”胡府却正好相反:时局平稳,“山匪和湖匪不敢拖着杆子进犯到这河口的货场来”,可以坐收利润;时局动荡,“由于水陆运输不畅,物价上涨,胡府稳守的货场不但没有多大的损失,反而盈利更多。”李府到了李五爷这一辈,船队越大,风险便越大,而胡府到了胡七这一辈,依然是稳中有进,积财丰厚。“李五爷自然是坐立不安。”于是李五爷便与管家刘二密谋让胡府持股一半,共担船队运输风险。胡七的父亲胡老大深谙唇亡齿寒的道理,爽快应允。
因船队已数次遭劫,入了股的胡老大便与李五爷一起去下江打通关节。不料,关节打通了,李五爷和其他船员也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胡老大却只回来了尸首。自此,胡七把李五爷恨进了十八层地狱,他认为,去下江打通关节是李五爷冠冕堂皇的借口,其真正目的是要害死其父胡老大并整垮胡府。两个人从此展开了较量,高潮的情节是:胡七在河面上用四根钢索建起了浮栏,李五爷用十多条百吨多的大帆船冲断浮栏,两府因此两败俱伤。“浮栏之事以后,李、胡两家积怨更深,随时都有爆发冲突的危险。官府不得不派专人调停……河口这才安静下来。”事实上,真正的安静并不存在,李五爷想招纳挑水工张清元的女儿张香儿为五姨太,胡七却先行一步,让自己的管家覃四不声不响娶走了香儿。
“五爷的郁闷最终是让几枚炸弹震去的……河口镇的人们,包括李五爷和胡七都知道日军的残暴和野蛮。”河口镇上的这两名实际首领,为了避免河口镇的毁灭,共同展开了施救。“李五爷与胡七是在那条青石板河街上碰面的……最先发话的是李五爷,他对胡七说,你有多少条船在码头上?胡七回答说,有十来条吧。五爷又问,货场外有多少,胡七说,还有十来条。五爷说,你快调过来,镇上的人已经出不去了,胡七说,我马上去调。你说现在咋办吧?五爷说,我码头上有五船梓油,你把原木弄些来,我们筑一道火墙,让那狗日的过不了河街进不了码头。”火墙成功阻隔了日军,也无情烧掉了河口镇,胡七“流泪了,他觉得值,这毕竟让那些老百姓活了下来,有了他们是可以再建一个河口的。”可是,李五爷却没有活下来,他在自家的院子里点燃了火药,与三十七个日军同归于尽。在胡七试图营救他一起撤离时,他说:“这些日,我也想了许多,我们两家的仇不是因为我们自己有啥过不去,全是因为日本人,那次要是你爸不死在日本人的手里,我们两家会闹成这样吗?”
这是英雄的死亡!平日里再怎么结怨,再怎么飞扬跋扈,再怎么七情六欲,当外侮入侵,民族大义便会统领一切,自会化解所有的怨和仇,所以真正的中国人,总是宁愿舍了生,也要取回那个义,而取了义的英雄,必然是不死的英雄……秉持这样的理想和逻辑,《河口纪事》用了十分之九的笔墨,写了李五爷和胡七的“小”,最后仅用了一分的力气,陡然而轻巧地收了口,从而隆重地写出了他们的“大”。
当人性获得全方位的展示,传奇便是可信的传奇,英雄也成了身边的英雄。这是《山野热闹》众多篇章暗藏的技法,也是阎刚小说写作的经验和智慧。
英雄不容亵渎,官场难掩险恶,这是多数人的惯性思维。阎刚却不然,他赞颂英雄,也乐意为我们呈现官场中的清明景象。《去又何从》中的老刘、宋启水以及后来的韩少秋、《角色》中的吴新,个个都是深谙官场规则的体制中人,但他们都能自觉运用政治手腕,保持体制中的正义,维护官场的良好秩序。
韩少秋本是中文系元曲权威老教授最得意的门生,一次返校时,看见保卫科的平头儿肆意践踏捡破烂老农的尊严,出于义愤,不但解囊救助老农,还斥责平头儿,后来在拉扯过程中,“一块不明的飞石,不偏不倚恰砸在平头儿的右脸上……平头儿被送进了医院。”韩少秋因此闯了大祸,因为他招惹的是“市教委分管人事的副主任的次子”,尽管有老教授尽力疏通,但由于韩少秋拒绝给平头儿道歉,所以韩少秋不但没能实现原先留城留校的目标,而且还收获了一张肄业证书,成了“没有哪个单位愿意接收”的高校本科生。
好在又穷又荒的高寒之地枫香坪镇教育组长老胡和镇长老刘看中了他,让他当上了教育组的教研员。抓住韩少秋,他们就像渔翁钩上了鱼,仅用了一些小小手段,就让韩少秋欣然应诺解决长期无着落的普九工程资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介书生韩少秋只能硬着心去找他的恩师。老教授惜才如命,为了让天才韩少秋一年后回校继承元曲衣钵,就动用了各方关系,帮助枫香坪镇落实了资金。只是在资金划拨过程中,其中有三十万被县财政局给截留了。镇长老刘以为捣鬼的非书记宋启水莫属,因为“宋启水是县委确定的梯队培养对象,前年换届时,才任镇党委书记。”而“普九工程启动后,引起了兄弟乡镇的热切关注。县政府、教育局主持了好几场次的现场会,对枫香坪镇的做法给予了充分肯定。老胡和老刘也因此声名鹊起,甚至传说,老胡与老刘有调县里的可能。尤其是老刘,据说要去任扶贫办主任……正当这些传闻闹得如日中天时,报纸上,广播里,关于老胡老刘的长篇报道频频出现,影响最大的是,市晚报上的那篇题为‘嚼着干馍跑普九’的报道,将老胡老刘几次跑省城争取的辛酸苦辣写得感人肺腑,过目难忘。”
围绕这三十万资金,老胡老刘在结伴跑要的过程中,也调查清楚确实是宋启水把资金挪到修县常委楼的基建上去了。韩少秋愤怒难抑,决定要把被截留的资金要回来,但凭他的能力,除了把事情闹大,别无他法。于是,趁着“省里有位领导要来K县”,韩少秋手持绿色教师证冲进了宾馆,终于,在饱尝拳脚之后,他进了拘留所,而且拒绝出“号子”。“看守拖他不动,便飞起一脚踢在韩少秋的面部”。住了医院的韩少秋,竟然与领导随行的记者偶遇,记者恰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向平头儿投飞石的挚友,当年为了不将事态扩大,两个“血性汉子”经过商量,最终由韩少秋一人承担了学校的处分。这一次,记者同学自然要采访公安局领导,自然也就惊动了县委书记。书记找了公安局领导,也找了韩少秋。
韩少秋“只要求将枫香坪镇的那笔普九专款拨到位就行。”县委书记很快查清了由枫香坪镇党委书记宋启水、县委办公室管基建的陈副主任两人合伙挪用了普九专款的真相,然后老刘和宋启水双双被贬职。约谈完毕,“老刘看到宋启水浓郁的面孔,有一种沉沉的负重感。他能来枫香坪工作也就不错,我们理应扶他一把,他毕竟不像我们。他很有奔头,有前途,组织上也有意锻炼他。”“宋启水看到老刘那微微驼弯的背脊,以及两鬓上的白发,也无端心酸得要命。他从来都不认为老刘坏。”基于相互的体谅,两个人终于面对面讲了知心话。原来,宋启水挪用专款是在得知县里“所有的专款停拨”的消息之后,为了找到调出资金的“硬朗渠道”,才找到老领导陈主任。“这笔资金明里是送给县常委修常委楼,等资金到位后,就原封不动再转拨到枫香坪镇。”而从报纸热烘烘的报道开始一直到挪用专款事发,都是与老刘“交情几十年,打从上学就在一起,工作了又同在一个镇”的老胡一手导演的。最终,老胡如愿当上了枫香坪镇“暂挂牵头的党委副书记”。
如此繁述《去又何从》的内容,实在是因为其内容本身一波三折、构思精妙。如果说,阎刚不厌其烦描写官场的凶险和争斗是文本深厚的物质基础,那么,同样浓墨重彩写出凶险中的相互欣赏和争斗后的相互理解,就无疑是文本强有力的精神光束了。他们的相互欣赏,是欣赏彼此表面为私、实际为公的气度,他们的相互理解,是理解他们从政需要共同经历的酸甜苦辣,这是英雄敬惜英雄,英雄照亮英雄。因为这样的精神之光,“仿佛一下子年长了许多”的韩少秋,虽然离开了枫香坪镇,虽然放弃了元曲研究,“但他认为总会有他栖身的去处”,他不但“十分佩服老刘的人品,是条堂堂的汉子,值得敬仰”,而且“当然地将老胡也归为一条汉子,一条真正的汉子。”显然,这是韩少秋的成长,也是我们领受到的慰藉。因此,完全有理由相信,《山野热闹》里的诸多韩少秋们,一定会怀揣正义并巧妙运用正义的力量,最终觅得他“栖身的去处”。
正是借助阎刚的周全表达,我们足以保持对官场的信心和希望,足以体会触手可摸的浪漫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