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 地

2018-11-15 01:49
金沙江文艺 2018年6期
关键词:土司

樊 桦

四川黎溪土司自必仁的三小姐自香玉即将出嫁,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们都前来祝贺。香玉嫁到云南武定环州的土司李小黑家,是黎溪土司的骄傲。两省土司第一次结为亲家,是川滇两省史无前例的姻亲,自必仁的两个姑爷和两个少奶奶都是会理本地人,都没有越过四川地界。三小姐远嫁云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两省土司势力的不断延伸和壮大,也是一次里程碑式的和亲。

这些天,自必仁忙着陪十里八乡的土司同僚。他没有时间和女儿说上几句心里话。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女儿根本不愿意嫁到老远的云南。姑且不论云南的生活条件如何,一个自小都未离开父母的千金大小姐突然要到几百里外的寨子过日子,作为一个父亲,他确实有点于心不忍。他乡再好,也不比家里啊!这个道理自必仁比谁都清楚。

女儿就要出嫁了,妆奁半月前就准备妥当,足足要用十几匹骡马才能驮完。尽管如此,自必仁还是觉得缺点什么,因为那些妆奁不能证明自家的显赫家世。

自必仁吩咐吴师爷把家里的重要人物召集在一起。少顷,自必仁的亲弟弟和两个儿子来到正堂,他们坐在八仙桌前的檀香椅上,等候老爷说话。

“香玉要出嫁了,这可是自家的大事。妆奁可是关系到自家的面子,那十匹马就能驮走的东西,我觉得还是有些寒酸。”自必仁说。

“把江北二十八村划给李小黑家,今后由香玉自己收租,买女人的胭脂花粉等零碎物品。”

两个儿子被阿爸的话搞得云里雾里,他们不知道阿爸葫芦里到底装什么药。

“我们彝族女人是高贵的,她的出嫁应该体面风光,作为一方土司,什么是最贵重的礼物?土地。土地才是活宝,它可以源源不断地长出财富。所以,香玉的嫁妆必须有土地,这才能证明我们彝族女人是尊贵的。”自必仁滔滔不绝地说。

吴师爷不便过问他们的家务事,他把毛笔放进砚台里吸足墨汁,把多余的墨挤压到砚台里去,按照自必仁的意图拟写了一份地契。

夜深了,四周除了几声零星的狗叫,便是一片寂静。两个姐姐心疼妹妹,一夜睡意全无,她们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要和妹妹讲。

细细聆听,闺房里的人不是在大声说话,而是在唱歌,歌声幽怨、凄楚,让人从心底里都发颤,唱到动情处,像山涧里的溪流从高处跌落到深潭里一般,这些流水仿佛是姐妹三人脸颊上流淌的泪水。走近房门,哭声便清晰了,那是香玉甜美圆润的嗓音,歌声轻悠悠地从屋子里飘出来:

留谷作种子,稗子被抛弃。

留种心得意,被弃心不甘!

房宅十余间,子女排成行。

留子守家业,把女嫁出去。

子留固得意,女嫁心不甘。

……

生长母家时,睡时枕母臂。

饥时食母饭,寒时穿母衣;

不下塘汲水,不上山砍柴,

挖菜不攀篱,慈母为照理。

嫁到夫家去,砍柴登高山,

汲水下池塘,挖菜攀刺篱;

菜叶若枯黄,夫家说闲话,

汲水水浑浊,夫家闲话多!

……

鸡叫头遍时,香玉沙哑的嗓音让浓重的夜色淹没,一切都发生得突然,像断了弦的琴戛然而止,土司宅院归于平静。

“阿妹,到婆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大姐说。

“阿妹,离开了阿妈,离开了姐姐,要是李家有人欺负你,千万不要强忍着,要回家和我们说。”二姐怕懦弱的妹妹在李土司家受到委屈。

香玉听了姐姐的话,哭成了泪人。

寅时初,自土司骑着枣红色大马,带着五个家丁和吴师爷,叫上李土司的二当家,到了黎溪镇最高的阿拉益山,然后挥手一指:

“现在所有能看到的江北二十八村,从今往后就是小姐的胭脂花粉地,这些地租都由李土司家收取后交给香玉开支。”

万松山上,悦耳的松涛阵阵响起,淅淅唰唰的,像三月里下起了蒙蒙细雨。

这时,山下传来隐隐约约的唢呐声,高亢的过山号吹响了。

半个时辰后,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如天兵降临般出现在故天营碉楼前。领头的二当家骑着一匹板栗色高头大马,马鬃梳理得顺顺溜溜,马头系着大红绸花。五个年轻力壮的家丁紧跟着二当家的栗色马,每人斜挎着一杆乌黑油亮的火枪。

山路逼仄而陡峭,轿夫无法抬轿前行,新娘只能骑马了。新娘的坐骑是一匹栗色公马,头上系着红绸缎子花,马脖子上戴着一串核桃大小的铜铃,铜铃在马蹄的起落中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响声。马鞍是用上好的香樟木料做成,上面铺着一条崭新的红毯子,一身红妆的香玉稳稳当当地坐在鞍鞯上。

紧跟其后的是驮送妆奁的十匹良马,清一色的枣红。

午时许,环州城土司府邸内,唢呐声、吆喝声、吵闹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如沸腾的水。

中院正堂内,大少爷李尚仁身穿红绸长袍和黑色大脚裤,裤脚绣着宽花边,肩背上斜挎着绸缎大红花,他跪在神龛前,毕摩双手合十,默默地念着咒语,末了,他把手中的牛角卦抛撒出去,一连抛了三次,毕摩的脸色凝重起来。

“阿伯,好吗?”李尚仁看着毕摩阴郁的脸色,悄声问。

毕摩没有出声。

“阿伯,顺吗?”李尚仁忍不住了。

“好好跪着,不要说话,我给你施法化解。”

毕摩口若悬河地念着神咒,或许他施法后可以化解一切灾厄,或许他早已占到李尚仁家今后将发生的种种不测。每次李尚仁问起毕摩,他总是支支吾吾,难道真是天机不可泄露?

未时,娶亲队从环州小城南面的老鹰山上缓缓而来。

那时,李土司家的迎亲队早已恭候在土司府大门外的道路两侧,一直延伸到离百余米外的风雨桥上,风雨桥的尽头是八班唢呐师,道路中央铺撒着青绿清香的松毛,松毛上垫着崭新的草席。李尚仁跟着毕摩走在娶亲队的前头。毕摩一脸猪肝色,那是高原紫外线的灼晒和烈性烧酒点燃的颜色,他头戴羊毡帽,一件褐色羊皮大褂把膝盖以上的裤子都遮住了,只露出两条绣着花边的黑色大裤脚。毕摩左手端着净水碗,右手拿着杨柳枝,一边振振有词地念咒语,一边把杨柳枝伸进碗里蘸净水,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抖动柳枝洒净水。

毕摩洒完净水,便吩咐李尚仁站在唢呐师前头,准备迎亲。

又过半个时辰,二当家带着娶亲队出现在神树前了。他们在龙凤柏下休息,等候迎亲队的回应。唢呐师傅抽出长长的过山号,一阵雄浑而高亢的调子从上空划过,传递到百米之外的风雨桥上。迎亲队里的唢呐师傅听懂了调子的含义,八班师傅逐一吹起迎客号,末了又是八班齐鸣,像士兵出征前的奏鸣,既有万马齐喑般的悲壮,又有百鸟朝凤般的恢宏。

迎亲队的过山号子停下,八班唢呐师共同吹响了迎亲调,一曲迎亲调结束,便是一阵毕毕剥剥的爆竹声,爆竹声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爆竹声止,二当家就吩咐李尚仁的表弟扶新娘上马,向着风雨桥走去。快到风雨桥时,二当家下了马,娶亲队停了下来,十几匹良马卸下驮子后,被家丁牵到马厩里饮水喂料去了。接着,二三十个青年人抬起驮子朝土司府走去。李尚仁和姨妈家的表弟来到新娘的栗色马前,他扶着新娘,表弟把健壮的肩背候在新娘面前,新娘小心地伏在表弟的背上,表弟背起新娘走在新铺的苇席路上,李尚仁和娶亲队、唢呐师紧跟其后,熙熙攘攘的人群潮水般涌向土司府。

把新娘迎回土司府的时候,已是戌时了。接着,在二堂的正房里,毕摩主持新郎新娘拜堂,一切仪式完毕,几个年轻的姑娘牵着新娘进了洞房。

川滇两省的彝族和汉族一样,有“回门”习俗,香玉和夫君在半月后回娘家。李尚仁把带土兵到火焰山清剿土匪毛贼的事情向父亲做了禀报,父亲同意了。

二月初六一大早,李尚仁和自香玉置备好了回门礼,除了酒、糖和猪头外,还有乌骨壮鸡、雀嘴茶、山猪火腿、狐狸皮和麂子干巴等土特产。这次出行,李尚仁带了土兵八人,而且每人都配有洋枪。

李尚仁夫妇和土兵在营盘用了午膳,稍作休息,便沿着蜿蜒的盘山小路缓缓而下,山路陡峭,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自香玉而言,可是一次冒险旅行,她伏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抓着缰绳,不时惊得汗流浃背。到了江边驿站,管事给他们备了水酒。一行人喝了水酒,小憩片刻。李尚仁把马交给管事,带着土兵和礼物渡船过江了,到江对岸的驿站又取了马匹,朝着姜驿继续赶路。

李尚仁夫妇带着土兵通过街道的时候,一阵富有节奏的马蹄伴着清脆的铜铃声把沉寂的巷道搅得骚动不安,声音愈来愈清晰。杂货店、典当铺、钱庄、酒馆、茶肆、青楼等等,所有店铺里,无论是主人还是客官都不禁寒颤起来。此时不过戌时而已,店家原本还不准备打烊,但马蹄声咄咄逼人,迫使他们急匆匆地将店门关闭,上好门栓,迅速将灯火灭尽。一家接着一家,仿佛瘟疫一样急速传染着,不用谁给谁通风报信,他们似乎都知道这声音里传递来的信息意味着什么。慌乱的关门声过后,巷道披上黑色的轻纱,小镇沉浸在死一般的沉静中。

继而,马蹄声从铁匠铺的方向一直朝前延伸,最后消失在青石板铺成的幽深巷道里。

赶了一天的路,李尚仁夫妇和土兵们早已精疲力尽了。到了驿站,他们让随从把所带的礼物搬到驿站里,再把马匹交给驿站管事,晚饭后,就回屋休息了。

次日早晨,李尚仁和驿站管事说:“叫倪应璧来见我。”

管事回应一声就走了。不多时,乡绅倪应璧来到驿站,一见到李尚仁,心中的怒火就冒出了头顶。他以为管事骗他,说是土司家的少爷来访,谁知这是哪里钻出来的龟孙子,冒充土司家少爷,坏了他的好事,他恨不得过去给管事几记脆响耳光,以解心头之恨。

“大胆乡绅,见少爷还不行礼?”

倪应璧以为自己遭到了土匪的绑架,想反抗。可是,李尚仁的土兵个个真枪实弹,他只好顺水推舟地说: “请少爷恕罪,我真是有眼无珠。”

“是该擦擦你狗眼了!”一个土兵揪起倪应璧的衣服,随着几声啪啪啪的脆响声,他的两个脸颊变成了绯红。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乡绅的脸颊像被辣椒水泡过一样,他恼羞成怒,但又无法脱身。这时,他想到,与韩信的胯下之辱、越王的卧薪尝胆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默默地记下了这笔账。

“教你认主子。”土兵绷紧了脸上的肉。

“这是武定军民府环州李土司家大少爷,好好睁开狗眼看着,免得下次又不长记性。”

“李土司家的大少爷?”乡绅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土司把姜驿二十八村划给环州李土司家了,他成天泡在赌场上、烟馆里、妓院中,忘记了自土司说过的话,现在他开始为自己做出的无知举动后悔了。

“大少爷,饶我一次吧!我是狗眼看人低。”乡绅的脸变得像白纸一样。

李尚仁没有说话,却故意把头抬得高高的,他想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如此低三下四,似乎连一条狗都不如了。

“大少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两个土兵见主人一言不发,又抬起手准备给他吃耳刮子。李尚仁见状,慢慢起身说: “行了!”

倪应璧见少爷说话,连声说: “多谢大少爷开恩!多谢大少爷开恩!”

“让他起来吧!”

土兵松开手,倪应璧起身,走到离李尚仁约三步远的地方,抱拳鞠躬,叩头行礼。李尚仁让他把火焰山一带的土匪山贼情况如实汇报,他一一细说。末了,李尚仁让倪应璧派三二十土兵,一起围剿火焰山土贼,逮到的土贼一律砍头示众,惩一儆百。

李尚仁和土兵做了交代,带上夫人向阿拉益山走去。倪应璧吃了大亏,长了一智,哪里放心让少爷和少奶奶单独上山,他派了土兵十余人,一直将少爷护送到黎溪才返回。

未时,自香玉和夫君回到了黎溪。进了土司府,夫妻两人拜见了父亲和母亲。香玉的娘细细端详着女儿,啥也说不出来,她在看女儿的脸是不是晒黑了,瘦了。

香玉的眼泪唰唰唰地流出来,好像有无数说不清道不尽的委屈。

现在,倪应璧是挖空心思地谋划着如何才能得到李尚仁信任的良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土匪山贼捉拿归案,这算是给新主子的一份见面礼。为此,沉迷于赌博和青楼妓院的他居然亲自挂帅,抽调精锐土兵三四十人在姜驿经黎溪的茶马古道上严密布控,设下天罗地网。

两天过去了,山里平静得和往常一样,除了有几只故性难改的猴子出来逗人外,猖獗无比的贼人如同窃到可靠情报,瞬间在茶马古道上蒸发了。

第三天,逢姜驿集市日,倪应璧眉头紧锁,他揣测着,若贼人还是按兵不动,说明这次行动走漏了风声,如此一来,他们三天的辛苦便徒劳了。

凌晨丑时,倪应璧带领土兵从姜驿出发,沿着通往黎溪的古道行进。土兵按照倪应璧的吩咐,在百姓屡遭抢劫和奸杀的路段设下了埋伏。

拂晓时分,阿拉益山笼罩在轻纱似的晨雾中,有马帮摇着叮铃当啷的铜铃走过。一轮残月渐渐隐匿在铅灰暗红的朝霞里,天大亮的时候,过往的行人渐次多起来。他们都是五个一群,六个一伙,多的差不多有十几人。细细一看,这些结伴较多的人群中,往往有三两个姑娘或妇人。

古道慢慢地热闹起来了。有牵牛赶羊的,有吆猪拉驴的,有贩鸡卖鸭的,有挑各种杂物的货郎,有肩挎旱烟的农夫,有斜背娃娃的少妇,还有甩着空手头发梳得光亮可鉴的纨绔子弟和大户人家的少爷,形形色色,难于叙尽。

倪应璧的土兵潜伏在离古道约十几米远的树丛里或树洞里,他们身披羊皮褂子,褂子外面用树叶做好了伪装。

太阳越升越高,午时即过,往姜驿古驿站赶集的人几乎没有了。少许人马已经陆陆续续朝黎溪方向返回。又过两个多时辰,大多数赶集者都忙着返程了。古道上再次响起得得得的马蹄声,清脆悦耳的铜铃声,零碎闲散的脚步声,牛的哞哞吼叫声,羊的咩咩唤娘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山间。

太阳就要落山了,软绵绵的,像玩耍了一天的孩子,累了。就在土兵心灰意冷的时候,离大风垭口两里多的古道上,突然间从树林里蹿出几个黑影,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握着火枪,其余的一律手持大弯刀。强盗们像饿疯的狼发现猎物一样,他们蜂拥而上将几个行人团团围住,行人吓懵了,一个个手忙脚乱,大有屁滚尿流之状,接着,只听见抬枪的大汉吼一声: “若想活命,留下钱财!”

持枪者用枪管指着蹲坐在地上的人,几个贼眉鼠眼的强盗快步冲到他们身边,准备收走钱物,就在这时,倪应璧带着土兵冲出丛林。

“不许动!”倪应璧大吼一声。

端火枪的贼人想反抗,倪应璧见此情景,果断扣动扳机,只听 “砰”的一声,贼人应声倒下。土贼见头领倒在了血泊里,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面如土灰,只好乖乖地放下手里的刀枪,土兵乘势冲上去,捆绑了山贼。

李尚仁陪夫人住了两天,心里就局促不安了。

过了三天,李尚仁实在是闷得发慌,尽管岳父家条件优厚,他还是无法静下心来陪香玉在花园闲庭信步优哉游哉。他打算让香玉在娘家多住几天,自己先到姜驿探个虚实,等处理完山贼的事,再来接她回家。

他把想法告诉了香玉,遭到了香玉的极力反对。两人争执着,自香玉说服不了李尚仁,只好跑去找父亲。过了一会儿,自土司跟着香玉到了李尚仁的房间。

“尚仁,你要先回姜驿去抓贼,是吗?”

“是的,岳父大人。”

这时,倪应璧的家丁急匆匆地进了土司大堂,来到二房客厅里,他见到少爷和自土司在商量什么事,也不问个究竟,就急忙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禀告老爷,大少爷。昨日,我们捉到山贼五人,等候发落。”

自土司和李尚仁听完家丁的禀告,都觉得有些突然,想不到这扎进钱堆和女人堆的倪应璧还真有两刷子,才三天时间就捉拿了一帮山贼。

“真的?”

“真的?”

爷俩不约而同地问。之后,自土司又露出怀疑的眼神。

吃过午饭,自土司为了姑爷的安全,派三个土兵随他一同前往姜驿,并叮嘱他处理完事情便赶紧回来。

李尚仁跟随土兵到了姜驿古镇,乡绅倪应璧早已把贼人押到公堂上等候他发落。李尚仁立即审问了贼人,问他是否还有同谋,可是贼人口风很紧,即便使用严刑逼供,贼人们还是守口如瓶,李尚仁知道如此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宣布:将所有贼人斩首示众,立即行刑。事毕,李尚仁又派人将贼人首级悬挂于茶马古道贼匪活动猖獗的地方,并张贴布告:

安民告示

近日,有贼匪强盗在姜驿火焰山茶马古道打劫良民、奸淫妇女,其扰民无数,影响恶劣,为平民愤,现将捕获贼寇五人统统就地镇压,斩首示众。

清康熙十四年二月十一日环州土舍李尚仁奉文

处理完贼匪一事,李尚仁就匆匆返回黎溪,陪香玉到了会理城的姐姐家住了两天,便返回环州去了。

一年光阴如白驹过隙般飞逝,时间到了康熙十五年,可是自香玉还是没有怀孕的迹象。李土司家的人急了,李尚仁作为长子,土司李小黑和夫人还指望抱孙子呢。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渐渐遭到了李尚仁的冷落。李尚仁的话是越来越少了,李土司看着儿子这般沉沦,知道肯定和香玉不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有关。于是,他托人到慕连那土司家提亲。很快,提亲的人带回喜讯,那土司家同意了这门亲事,愿意把千金许配给他家少爷做二房。

李土司家把李尚仁的生辰八字送到慕连那土司府上,那土司请来毕摩,为小姐和少爷合完婚后,毕摩露出了笑脸。毕摩对那土司说: “老爷,绝配,天医婚!”

那土司点点头,吩咐管家给毕摩赏钱。

两家土司为婚事奔忙起来了。

西南红土高原上的罗婺大地,一旦进入十月,落叶乔木和灌木都镀上了金色,叶子一片一片往下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万物都有萧条衰败的时候,它们活跃的时间长了,也想休息一下,它们需要休眠,蓄积养分,恢复元气。

在热闹的锣鼓声中,土司府里又娶进了那小姐。此时,曾经情投意合的一对夫妻,也今非昔比了。两个月来,李尚仁已经沉浸在那小姐的温柔乡里,他忘记了那个堪比黄花还瘦的自香玉。

土司府后花园龙池里的荷花、荷叶消失得无影无踪,几簇芦苇却傲然挺立着,好像在嘲笑这个可怜的女人。自香玉倚立在龙池边的石栏上,几滴清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眼前,她只有娘家人可想念了,那里有她骨肉相连的兄弟姐妹,有疼她爱她的阿爸阿妈。

香玉把回娘家的事告诉了李尚仁,李尚仁真是求之不得。当然,他是不会和香玉一起回娘家的,他只是派了两个土兵和丫鬟陪同她去。

香玉到了黎溪的娘家,住了一段时日,又到会理的姐姐家耍了几天。过了半个多月,阿爸阿妈发觉女儿没有再回夫君家的打算。自土司明白了,女儿到李土司家一年多,但是没有生养一男半女。加上李尚仁又纳偏房,连正室回娘家也不陪同,这种事憨包也清楚得很,李家根本不在乎他的女儿了。

自必仁一夜辗转反侧,他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突然他想到女儿怎么一年来都没有身孕,女儿的身子会不会有病?自必仁如梦初醒,第二天一大早就叫夫人带女儿到会理城看病,当娘的自然比他着急,她为这事也纠结了很长时间,如今老爷提起,她才恍然大悟。自土司吩咐两个家丁护送夫人和女儿到会理,母女俩收拾好行李,骑着马走了。

从会理城看病回来后,自香玉又在娘家呆了一个多月。这些天,她娘不放心厨娘,就亲自为她熬药,还是娘最清楚她的苦,不过对于这种事,她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会理的老中医给自香玉把脉诊断后,得知她宫寒气血虚弱,常年手脚冰冷,不能孕育。她服用完医生的药,又喝了几次娘亲炖的乳鸽附子汤,现在,她的手脚倒是暖和多了。

十一

李土司家一直不来接女儿,自土司只好憋着一肚子闷气,差遣土兵把香玉送回环州。

不久,那小姐顺利地产下一个七斤的男孩,李小黑为其取名唐儿。

一天,李尚仁像个幽灵一样钻进了自香玉的房间,让她接近冰点的心刹那间又温暖起来,与此同时,她把高贵的头颅再次抬得端庄而倔强。

这高贵的女人,在一个个漆黑的夜里,她仅仅就是男人的玩物和工具而已。或许,这些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就一个女人而言,有男人的爱抚总比独守空房要踏实得多,这样的夜晚不再虚无、缥缈,不着边际地泛着恐惧和忧伤。

那小姐满月后,李尚仁的夜晚劈成了两半,当然这不是绝对平均的两等份,孰轻孰重,只有李尚仁自己清楚。他在两个女人的房间里交替地出现,仿佛一个行色匆匆的旅客,又像一个面目狰狞的鬼魂,他辗转于两个女人的房间,蚕食着她们的血液和骨髓。

自香玉给阿妈写了信,然后请李尚仁派个家丁及时给捎去。她阿妈接到女儿的信后非常高兴。夫人给捎信的家丁赏钱,然后收了糯米、红糖、莲子和大枣等补品,让家丁给女儿带去。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自香玉在康熙十六年腊月,生下一个女孩,小名婉儿。

过一年,那小姐又产下一男丁,这男孩白白净净,弱不禁风,咋看就一个女儿身,师爷给他取名虞儿。

十二

那小姐生下李宗唐后,李氏土司府平平静静地过了十七年,这十七年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不过有一个传言,似乎很玄乎,就是李宗唐的身世。他身材高大魁梧,皮肤黝黑,一点也不像李尚仁,还说他每年的冬天有三天足不出户,不吃不喝,关门闭户在房间里蜕皮。

谣言很快传开。说李宗唐是蛇郎与那小姐的后代。传言者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据说,谣言是一个看管马厩的下人传出来的。他说,每天晚上起来给马添加夜草时,都会看见一条晶亮的飞虫停在那小姐窗前的瓦楞上,然后摇身一变,变成一个俊俏的小伙子,钻进那小姐的房间,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那俊俏小伙又从窗户里钻出来,摇身一变,又变成一条晶亮的长虫,飞向小荒田那边的祭牛山。他觉得很奇怪,一连守了七天晚上,晚晚都一样。

暂且把闲话搁置一下。李宗唐十七岁那年,李尚仁患上了咳喘病,他没有精神去处理土司府里的事务,看着李宗唐又非常能干,就把土司的职权早早交给了儿子,府里的一切事务完全由他操办。

俗话说,人有十年运,神鬼不敢挡。一晃眼就过了十七年,大概土司府也太平静了吧,不弄出点风吹草动都不像个府衙了。

如今,自香玉生下的婉儿年方十七。母女俩也不去和那小姐争宠,自香玉心里有了苦闷,就和婉儿讲黎溪娘家的事,她的外公、外婆、舅舅、姨妈等等。讲完了人,就讲她的 “胭脂花粉地”。有了女儿,香玉每次回娘家,都要带着女儿回去,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十三

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彝族人最隆重的火把节。祭牛山上,满山遍野都是身着盛装的小伙姑娘,男男女女相约着看斗牛、赛马和摔跤,也趁机和心爱的人相会。这时的李婉对各种比赛都不感兴趣,她盼望着黑夜赶快降临。她的心被一个人掳走了,她只希望那个人赶快出现在她的眼前。

丫鬟陪着婉儿来到祭牛山,她被热闹的斗牛场面吸引住了,婉儿却在左顾右盼地寻找一个人,当有个骑白马的青年出现时,她的心便怦怦乱跳起来,这青年是沙家坝的沙小虎,他父亲在李土司家当了二十多年的师爷。

赛马场上,牛角号吹响了,沙小虎的马跑到了最前头。

丫鬟看得入迷,李婉悄悄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沙小虎面前,塞给他一张纸条。

六月的彝山彝寨仿佛一幅绮丽的画卷,云卷云舒着,流淌的风把太阳接走,漫山遍野的人开始流向各村各寨,黑夜淹没了绵绵群山。

“小虎哥,你到底给要我?”

“婉儿,我是汉族后生,你父母那关咋个过?再说……”

“办法总会有的。”李婉说。

撒火把了。环州大小城的巷道里流动着的火龙,缓缓地向田间地角游走,舞动。

李婉和沙小虎在一棵清香树下相拥着。

“小虎哥,你可以带我逃走。”

“到哪里去?到处都是你们李家的地盘。”

“四川黎溪,我舅舅那里。”

“你舅舅也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

“会的。”

“不可能!”

“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等我考虑考虑。”

……

八月初五的晚上,一个土兵前来报告,说沙小虎带着李婉跑了。李尚仁得知消息,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叫李宗唐赶快派人去追。

第二天,土兵带着沙小虎和李婉回到了土司府。

沙小虎被关进了地牢。李婉回到了自香玉的身边。

“婉儿,你怎么做这种傻事?”

“阿妈!我怀了他的骨肉。”

“小声点,你阿爸知道,就要洗身子了。”

“阿妈。你帮帮我,除了小虎哥我谁也不嫁。”

“傻孩子!彝汉是不能通婚的。再说,我们是主子,他们是下人。”

“阿妈……”

有脚步声慢慢逼近。

“记住,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阿爸。”

李尚仁干咳一声,慢腾腾地走进自香玉的房间。他是来劝女儿的,他叫女儿离开沙小虎,毕竟就一个女儿,她可是他的掌上明珠啊!不能因为自己是土司的后代就乱了规矩。

“阿爸!你放了沙小虎,是我让他带我走的。”

“婉儿,你不要傻了,一个土司家的小姐下嫁给自己的奴仆,你不要丢祖宗的脸。”李尚仁态度坚决地说。

“阿爸……”婉儿的泪水唰唰唰地流了出来。

“香玉,好好开导婉儿。”李尚仁想和女儿多说几句,可是看到女儿泪流满面的样子,他的心碎了,他没有勇气再呆下去。

次日,李婉请求哥哥放过沙小虎。李宗唐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妹妹的请求。

十四

李婉怀有身孕的事还是没有瞒过李尚仁。

李尚仁被女儿的事搅得焦头烂额,他来到自香玉的屋子。他叫自香玉到沙师爷的弟弟那里寻一包打胎药,悄悄给婉儿吃了,尽快把孽种打下来。否则,不光丢尽李氏祖宗的脸,甚至连婉儿的命也难保。

“老爷,万一婉儿有个三长两短,咋办?”自香玉胆怯地说。

“照我说的去做。没事!”李尚仁铁青着脸。

第三天凌晨丑时过,环州大小城里的人们还沉浸在甜蜜的梦境中,土司府开始躁动起来,李宗唐带着土兵十余人骑着快马赶往沙家坝捉拿沙小虎去了。谁知沙小虎实在精明,李尚仁的兵马大约离沙家坝还有二里远的时候,就听见有马嘶鸣便逃走了。李宗唐暗想:这家伙真够狡猾,肯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好在李宗唐早已命令土兵在万松山双胞塘和故天营设下埋伏,他们只等沙小虎自投罗网,那时乱箭将他射死即可。

李宗唐和土兵穷追不舍,沙小虎更是快马加鞭。不多时,沙小虎就到了密不透风的万亩林海之中,他正自鸣得意,心想到了万松山,你李宗唐即便有三头六臂也奈何不了我沙小虎,他借助密林的掩护,趁着夜色,准备逃到黎溪去找李婉的舅舅说情,同意他们的婚事。这时,马儿打着响鼻停了下来,他赶紧抽打了几鞭子,马儿只是嘶鸣,就是不肯往前迈出一步。细细一看,原来前方路两边的松树砍倒了一大片,横七竖八的挡住了去路,沙小虎立刻意识到中了李宗唐的埋伏,尝试着再次抽了几马鞭,可是马儿怎么也跳不过去。他感到有些蹊跷,莫非老天真要灭他!平日里,若要发生不祥的事情,他的白马是能够通灵的,它今天怎么就没有一点预感呢?

后面的马蹄声 “嘚嘚嘚”地由远及近,李宗唐的追兵很快就要赶到了。沙小虎立即下马,狠狠地抽了白马几鞭子,他想让马来给他突围,白马朝着松林深处跑去,因为树木密集,马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当然他是要利用马来做个假象,迷惑李宗唐的人。马走进了树林深处,他迈开脚步往另一旁的树林里跑去,纵身一跃,像个敏捷的猴子,窸窸窣窣几下子蹿到一棵水桶粗的松树上,然后找一横枝站稳,他等待着李宗唐的追兵循着他的马去,趁机杀个回马枪找条路逃生,可是他没有想到李宗唐已经里外三圈布满了土兵,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完全都在土兵的监控之中,四周围全是剑拔弩张的伏兵。

潜伏的一个土兵听见马蹄声近了,知道是大少爷带领的追兵已经赶到,立即从树丛里钻出来,走到马路中央,点燃火把,李宗唐看见火把,明白是自己人前来报信,他以为土兵已经擒获了沙小虎,便迫不及待地打马快跑,赶到报信人身边,下马问道: “贼人哪里去了?”

土兵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松树,悄声说: “大少爷,贼人被围在树上了。”

这时李宗唐有些担心起来,他听说过沙小虎这后生武功超群,身轻如燕,有飞檐走壁的绝世轻功,不要说在他管辖的几百个村寨里有名气,就连武定军民府的兵士也知道这后生可畏。

埋伏在树丛里的土兵们也曾领教过沙小虎的功夫,尤其是刚才他上树的速度如风一样,让一群土兵大开眼界。夜晚漆黑得像泼了墨汁一样,深山里的猫头鹰不停地哀号,把寂静的夜晚染上了浓郁的悲剧色彩。

李宗唐叫土兵们把所有火把都点燃,土兵冲出埋伏的丛林,将一棵松树团团围住,可是松树上静悄悄的,沙小虎好像突然间就消失了。大家有些紧张起来,他们以为沙小虎用了调虎离山之计早已冲出了包围圈,不知逃到何处去了。可是,让人纳闷的是,一个人在树上行走,不可能悄无声息,自从沙小虎上了树,他们一点都没有松懈过,土兵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守着,除非沙小虎有分身术,否则他插翅难飞。

火把虽然把地面照得明晃晃的,但是树上的松叶严严实实的遮搭在一起,如同一块黑布罩在上面,根本看不清虚实。

“沙小虎,自己下来饶你一死,不然就开枪了。”李宗唐朝着树上喊,树上没有回应。

李宗唐又喊一声,树上依然听不到人的声息。他命令土兵朝着树上连放几枪,一阵沉闷的枪声过后,可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朝另一棵树移动,渐渐远去,土兵跟随着响动一直追了上去,这时寨子里的鸡开始打鸣,狗狂吠不止,天边有了微微的亮光。

刹那间,只听见 “嘣”的一声,一棵碗口粗的松树摇晃着,树上的黑影落到地面上来,一伙土兵喊叫着紧跟不舍,一直追到悬崖旁,沙小虎看身后是万丈深渊,跳下去必死无疑,眼前的土兵又逼得太紧。万般无奈之余,他只好冒险回攻,转身朝着领头的两个土兵冲去,只听见咔咔的两声脆响,两个土兵来不及喊叫一声便脖子断裂,一命呜呼,沙小虎迅速夺走土兵的火枪准备沿着悬崖的小路逃去。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李宗唐带着他的土兵及时赶了上来。

李宗唐的身世虽是谣传,但还是有些玄乎,他还真是沾了仙气一样,天生就是沙小虎的克星。他看见两个土兵惨死的狰狞面目,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再看看准备抄小路逃走的沙小虎,手里紧紧握着一杆火枪。他不假思索地端起火枪朝沙小虎射去,一声枪响,沙小虎没料到这个心狠手辣的大舅子枪法果然很准,他惨叫一声,浑身感觉到酥麻起来,继而大脑里出现一片空白,他尝试着举枪扣动枪栓,可是哪里还有力气,几个土兵趁机举起火枪,黑压压的枪口朝着他喷出一条条火舌,一阵雨点似的铁砂迎着他横扫过去,他寡不敌众,身子很快变成了蜂窝眼,血汩汩地冒出来,他来不及去想一下他可怜的女人就倒在了血泊里,这时天大亮了。

十五

李婉是在三天后才知道沙小虎被乱枪射死的。得知噩耗的她冷静得有些反常,她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吃不喝,不哭也不闹。她冷静得让李尚仁和自香玉都有点害怕起来。

自香玉按照李尚仁的嘱咐,到沙家坝的沙郎中家取回了堕胎药。回家后,她的心就总是怦怦乱跳着,眼皮也隔三差五地跳个不停,她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就一直不敢把药交给厨娘。作为母亲,她真是骑虎难下,她知道女儿的脾气,女儿年纪还小,她敢爱敢恨,即便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也不退缩。自香玉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她谋划着,准备把女儿送到会理城去,让姐姐照顾婉儿生下沙小虎的遗腹子。

过了三天,自香玉准备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女儿,当她推开婉儿房门的刹那,她呆怔了,女儿穿着一身白衣悬挂在横梁上。等她回过神来,跑去叫来李尚仁和厨娘,把婉儿从横梁上放下来时,婉儿的身体早已僵硬冰冷了。

此后,自香玉的房间里经常传出那曲名为 《妈妈的女儿》的哭嫁歌。

过了一年,歌声停止了。二月里的一天,那是桃花如霞、梨花若雪的季节,然而,自香玉再也不会倚在栏杆上欣赏她喜爱的花了,她怀着对女儿的深深眷恋,悲催地离开了人世。

十六

康熙三十五年,农历冬月。尽管地处西南的黎溪小镇不像北方一样早已冰天雪地、银装素裹,但是彻骨的寒气明显入侵了河流、山川、屋舍和田间小路。不过,在黎溪到姜驿古镇这条茶马古道上,马帮依然络绎不绝,他们奔忙着,好像在进行着一次又一次永无休止的长途跋涉。

在周边的几个小镇中,黎溪固然是最繁华、最热闹的,在商贾贸易往来中,黎溪无疑是川滇边陲上的一个物资交易中心,而茶马古道就像一条连接川滇两省的大动脉。

马帮吵闹着,摇着叮铃叮铃的铜铃在山道上走过,一起涌向黎溪小镇。小镇的茶楼、酒肆、客栈、钱庄、典当铺、大烟馆、青楼妓院等等,随之也热闹起来。街头上,交易商品的人们摩肩接踵,购置年货的在讨价还价,抓药看病的愁眉苦脸,江湖游医和杂耍人在油嘴滑舌地推销和表演,小偷小摸贼眉鼠眼地盯梢着人们的钱袋,地痞无赖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各种各样的人把黎溪小镇搅得风生水起、躁动不安。

万千火炬将黎溪小镇燃烧得漫天通红,浅灰色的天幕里撒满了闪烁的星星,像无边无际的大海里飘荡着小桔灯,闹腾了一天的人们开始寻找客栈歇脚,喧嚣的小镇渐渐平静下来。

土司府的公堂里,自必仁和乡绅倪应璧正在商谈夺回女儿 “胭脂花粉地”的决策。

倪应璧想着在李土司手里忍辱负屈的二十年,就恨不得把牙齿咬碎。

现在,有人来替他出出埋藏心底多年的怨气,他高兴得像娶了一房称心如意的姨太太一样,心里甜滋滋的。他们在公堂里达成一致意见,各自都露出了阴冷的嘴脸。邓师爷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两人眉飞色舞地谈论,两人大约密谈了半个时辰才结束,自土司吩咐邓师爷把他们两人制造的李宗唐抢占十四村之舆论写成状子。

康熙三十六年闰三月,和曲州、建昌卫再次派人到姜驿进行实地勘查。和曲州呈上舆志颁发府款、喇悮印册,江外齐戛等村名目与税粮喇悮记载清清楚楚。自必仁觉得真是低估了李家人,没想到亲家李小黑办事如此谨小慎微,当初他以为既然是女儿的陪嫁,不过是让女儿自己收租收税做零碎开销罢了,想不到老练的亲家居然还把他女儿的私有财产也造册登记在他李家的名册上。和曲州府办案结束后,严肃批评了自必仁作为一方土司随意制造假案的不轨行为,还责令他今后不许再侵占四邻土地,扰乱人民。

其实,让自必仁更出乎意料的是,武定军民府和曲州府提供的姜驿等地的归属证据翔实可查,自必仁在铁证面前无话可说,但是满腔的怒火依然在不停地燃烧,他怎么甘心自己耗费心机才谋划好的事如此轻易就了结。

三十七年 (1698年),和曲州府把在姜驿勘查到的实况呈报给云贵总督王继文、云南巡抚石文晟,请求批据此案,同时请四川提督销案。也不知自必仁到底为了什么,他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撞南墙不回头,非要把江北二十八村争夺回来。

没过多久,自必仁又派人到姜驿七村、齐纳七村等地抢占李宗唐家的大牲口,绑架反抗的夷民,滥用酷刑逼供,一次次迫使李宗唐家归还江北二十八村。

三十八年 (1699年),川滇两省再次会勘,两省巡抚、总督、提刑会同批阅,指示李宗唐遵守家业,免得自必仁诬蔑拖延,致使夷民流离失所,并饬行地方官勒令自必仁将所劫李宗唐的人口牲畜逐一解还原主,不得再行争占。

十七

虽然野史正史记录了姜驿为滇管辖之地,可是从他祖父辈开始,江北二十八村的地租赋税就是他们自家收缴了,他送给女儿的陪嫁,怎么名正言顺地成了李土司家的财产呢?他越来越糊涂了。

官司输了,自必仁恼羞成怒,失望至极。没想到和李土司打亲家竟然打成了冤家,真是赔了女儿又损财,养了十八年的女儿,亲手奉送给李土司家,白白给他家糟蹋了二十年,最终连一个后代都不曾留下,自己真是把金元宝往大海里丢了,连个泡泡都没有冒出来。悲痛欲绝的他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夺回江北二十八村,才对得起死去的女儿,唯有这样,他的负疚感才会减少一点。

接下来,自必仁开始变本加厉谋划他的复仇大计。

他不仅对川滇两省巡抚、总督和提刑会同的批阅置之不理,还动用了大量家丁,收买姜驿乡绅倪应璧,操控江北二十八村所有赋税的收缴。

倪应璧和自必仁沆瀣一气、里通外合。自必仁家的人还四处散布谣言,说李家如有起身二三十里的,誓必杀之。还带着家丁到齐戛等村强行收缴地租赋税,扬言若有不归顺自氏者将必诛杀。

自必仁绑架了彝民,进行严刑拷打,胆小怕事的彝民,忍受不了自必仁的酷刑,又怕招来杀身之祸,只好为自必仁做了假供词。

康熙四十一年夏天,李宗唐之弟李宗虞带着土兵到姜驿收缴夏税,在姜驿驿站住宿。

夜里子时许,古驿站姜驿在祥和宁静的夜幕下酣然入睡,风从四周的山峦上吹过,把一天的暑气统统带走。偶有临街的几家夜店灯火依然辉煌,这种夜晚,可以将各种各样的罪证和邪恶淹没,或者让它彻底销声匿迹。

“统统捆起来!”倪应璧带着他的人闯进了祥福驿站,正在睡梦中的土兵突然被闯入房间的人惊醒,一个个魂飞魄散,束手就擒。

“老爷,有土兵从驿站骑马逃跑了。”一个土兵急匆匆地跑到倪应璧前禀报。

“几人?”倪应璧问。

“听马蹄声,应该只有一个。”土兵回答。

“老爷,要去追吗?”

“不用了,把人和马全部带到黎溪。”

十八

李宗唐得知弟弟和土兵都被自必仁绑劫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叫陈师爷来商量。顺便插一句,李宗唐杀了沙小虎后,没过多久,沙师爷也被杀了,原因是他和李尚仁的正房夫人自香玉私通。当然,不知此事到底是否属实。

后来,李土司家再也不用沙家坝的汉人。

陈师爷不赞成他去换弟弟陪审,但是弟弟为了他,已经身陷囹圄,再说宗虞自小体弱多病,他怎么吃得消自必仁的严刑拷打呢?想到这些,李宗唐无法顾及自己的安危,他只能破釜沉舟,前往黎溪替换弟弟。

李宗唐带着土兵到了黎溪。

自必仁看李宗唐自己找上府来,留着病怏怏的李宗虞也没有多大用处,就把李宗虞放了。

他在自家待了两天,自必仁倒没有给他用刑,只是把他软禁起来。

第三天的傍晚,几个炸雷过后,暴雨下个不停,如瓢泼一般,黎溪镇在浓雾里若隐若现。下半夜,狂风怒吼着,雨点如黄豆般大小,滴滴答答的打在青瓦屋面上,汇聚在一起的雨水又从屋檐流到地面的水沟里,叮叮当当地响着。

这个时候,土司府里的土兵睡得和死猪一般了,这样的雨夜,土兵的防备明显有了松懈,再说自必仁的土司府也没有李宗唐家的把守森严。

李宗唐找到了机会,为了避免和蛮不讲理的自必仁正面冲突,他决定在这个雨夜里潜逃回家,然后上告云贵总督。对付自必仁这种不守信的人,加上四川的官员不靠谱,他们只会庇护自必仁。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对!走才是他最明智的选择。

夜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雨越下越大。黑夜像个无底的深渊,似乎要把所有的生灵都吸纳进去。一道道刺眼的寒光划破漆黑的夜空,又一阵雷声袭来,震耳欲聋,雷声过后,是无尽的黑暗。老天爷都在为李宗唐打抱不平,要帮助他逃离虎口。借着雨声的掩护,李宗唐砸断窗户的两根木栏杆,然后把床单撕成布带扭成绳子,再将绳子的一头牢牢拴在栏杆上,抓起另一头, “唰唰唰”地沿着墙壁迅速滑到土司府外面的空地里。

好在两家人没有结怨时,李宗唐时不时都会到自家府上玩耍,所以他对黎溪的地形不算陌生,他顾不了瓢泼大雨劈头盖脸的浇来,立即绕到后花园的围墙外,此时他不由想起了同父异母的妹妹李婉。兄妹两个曾经在这个后花园里度过幸福的童年,他们一起捉迷藏、过家家。他记起了李婉的妈妈带他们兄妹两个到阿拉益山上拾过蘑菇,那时他们是那样的无忧无虑。他有些后悔了,他似乎看到妹妹李婉就在远处看着他,是他毁了妹妹,要不是他把沙小虎杀了,妹妹也不会自缢身亡,妹妹不死,香玉大娘也不会死,那么所有的争端也就不会发生的。李宗唐叹了叹气。

情况十万火急,不容他再沉湎于往事之中。他冒着风雨,趔趔趄趄地绕过后花园的围墙,抄东边的小路逃去,这时,雨渐渐小了。他不敢直接回到姜驿古镇,因为倪应璧成了自必仁的走狗,他只好沿着江边的一个彝族寨子走去。

十九

第二天下午戌时许,李宗唐终于逃出自必仁的地界,来到江边的一个彝族寨子里。

当他出现在表叔家门口时,表叔和表婶被他的狼狈样惊呆了。他的衣服裤子被树枝荆条挂得像撕碎的布片。两条裤腿和鞋子,沾满了泥浆,不知他从黎溪到这个江边寨子,跌了多少跤,摔了多少跟头,衣服裤子除了破烂之外,也糊了厚厚的黄泥巴。

他把如何逃出自必仁土司府的经过告诉了表叔表婶。表叔找出自己的衣服给他换上,表婶赶紧把灶火烧着,往锅里加了水,给他煮了一大碗面片。

李宗唐吃了面片,表叔留他住宿一夜,他回绝了。要是自必仁知道他逃走,一定会派土兵来追,那样会连累表叔的。表叔也怕今后自必仁来找他麻烦,就叫寨子里专门捕鱼的三哥划着渔船渡他过江。

又过一天,李宗唐回到了环州土司府。

自必仁是第二天早上才发现李宗唐逃跑的。他把看守的土兵叫来,狠狠地抽了几个耳光,摩拳擦掌地将土兵臭骂一顿,然后命令他们马上去追。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这时的李宗唐已经走出很远,加上他走的是山间小路,根本无法骑马追赶。

李宗唐回到家后,患了风寒感冒。母亲那氏吩咐厨娘给他熬了姜汤,他喝下一大碗后,捂在被子里出了一身汗,休息了两天,觉得身子轻松了不少,就急着把陈师爷叫来,将自必仁抢占他家地盘、劫持家人和牲畜的种种罪行写成了状子,然后亲自呈送到云贵总督府。

康熙四十三年 (1704年)二月,川滇两省委派州府勘查裁决。经布政司查核: “渡江以北五十里直抵界碑中包括一十四村内,有姜驿七村系纳和曲州秋条,齐纳七村系纳武定府喇悮,其塘汛系在姜驿武定营拨兵五十名、百总一名防守。”批文曰: “岂有川之地而纳粮于滇;滇之兵而防汛于川之理乎!又阅舆图,越江北距界碑五十里,共一十四村,俱处界碑之南。”

康熙四十三年七月十六日,云贵总督巴锡文判定姜驿十四村 “归滇无疑。”案移四川抚台提台, “饬令自必仁,各守分界,不得争执,永绝边衅,以归和好。”

多年以后,自必仁的儿子自成义继承了土司职位,他一次次来到阿拉益山顶峰,远眺着江北二十八村,总会莫名地想起妹妹自香玉和外甥女李婉,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几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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