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万相礼的周易馆开在伊甸市的劳燕路上,看上去并不显眼。
万相礼大学学的是地理,毕业后分到伊甸一中,教的当然也是地理。地理与命理虽然只一字只差,两者却并不搭界。但万相礼愣是把两者搅和到了一起,整日里沉迷于命理相术。当年伊甸突然兴起了一种气功,不少人着魔一样跟着瞎闹,这种事肯定落不了万相礼,他似乎从中找到了归宿。家人劝,根本劝不动,劝不来。闹翻后他一个人跑出来,不知通过哪条渠道打通关系,住进了雨巷,占据了其中的一间小平房。
雨巷这名字是项天的大学同学郭从甚给起的,它其实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巷子,当时伊甸的房地产刚刚开始启动,还没照顾到这片地儿,它属于文化系统的地盘,文化系统把它就留下来做了临时的周转房。
周转房的确名副其实。石刻艺术馆的雕刻师刁费,住处低凹,伊甸一场大雨淹了大半个城,把他的家和那些宝贝作品都给淹了。大名鼎鼎的他,其貌不扬,一身邋遢,家庭生活处得一般,受了很多憋屈和挤兑,正好借这个机会搬进了小巷,住进了小巷最西头的一间。
伊西区陶瓷厂画工明子隐,被市里临时借调筹建画院,住到了刁费的东邻。伊甸县文化局副局长谭春秋,人称大胡子谭大嗓,剧团出身,调任市剧团团长,刚报到,还未正式上任。这谭大嗓或许是嗓门大的缘故,把头顶给顶光了,只剩下一圈细发,他要一低头,你就感觉好像是一个体育场在眼前晃来晃去。文化商人迟德开作为人才,也从县里刚调上来。项天经济学硕士还未读完,因为到伊甸大卖场搞调研撰写毕业论文,与在伊甸大卖场生意风生水起的闵繁浩再次相遇,有些突兀地做出了留在伊甸的决定。然后就是万相礼。当然,巷子里还有唯一一家不属于周转的长住户,那就是单位烧锅炉的农民工,褚库利和石在南夫妇。
小巷的东头是堵死的,只能从西边进,算得上是一片封闭的小天地。万相礼到来后,融合能力还算不错,小巷里几乎所有人的手,都被他硬掰着看过,每个人未卜的未来常常被他说得石破天惊。
他见费伯——也就是刁费——身体发虚,一副弱不禁风的病态,就给费伯说,您老不用紧张,有我,保您没事,晚上我给您发功,您可一定要注意接收。第二天,他专门堵着费伯,问费伯接收到了没有。费伯生性木讷,不打诳语,所以并不能配合他,说没有。听费伯这么说,万相礼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不断比划着推送的姿势,说这不可能啊!您真没接收到?然后很认真地拍着费伯的背说,收到的话你这个地儿会有感觉,胸口也会发热,仿佛有一股气流在升腾。
万相礼自然也给费伯看过掌纹,很认真地说,想不到费伯年轻时也花着呢!费伯听后,仅仅用气息捅出了类似感冒样的鼻声,憨憨地笑,露出一排黄牙,内心根本泛不起半丝波澜。
刁费,伊甸人没人不知道他是“石痴子”,平时邋遢,说他身上的衣服一两年没洗肯定有人信,一顶鸭舌帽往头上一戴,就是四个季节,大热天也不肯摘下来。平常鼻涕不断,总给人以常年感冒之感。善给人起绰号又总习惯把四字成语说成三字的明子隐,用“一成不”概括费伯,倒也不为过。
万相礼从其他人的手掌上,统统看出了绯闻,一时场面显得挺热闹。褚库利很小心地近前,也想让他给看看,万相礼看了看,语气很肯定地说,你没有!
据说,万相礼在学校时,人际关系处得比较差,一地荆棘。因为总觉得所有的老师都跟他过不去,所有的领导都在打压他。当初与他一同进校的,高的已干到教务主任,眼看就要提拔校长了,低的也是教研组长或年级主任,总之都有个小职小权。只有他,除了知晓一部分干巴巴的地理知识以外,几乎一无所有。他认为世界也不过是由天文和地理两部分组成,怎么说他也是掌握了世界的一半,理应受到待见才是。他听说校长常于周末攀登谷子山,且喜算命打卦,求道问卜。这下有了。他置办了道士行头,经过一番妆扮后,去了谷子山,静静地等候在山腰处。好在校长并未“失约”,貌似一场邂逅之后,万相礼先以玄机搭言,引起校长惊异,随后向他求教。对校长的情况他当然了如指掌,所以所言校长身世以及其所公处等等,自是丝毫不差。校长早已心下称奇,求其深入点拨。他便故弄玄虚,说:其欲上,必得万众瞩目。校长闻言,心中暗喜,因近一两年内,教育局将退下两名副局长,自己一直努力,有望补进。听闻大师所言,正有其意。便求其进一步深解,万相礼于是又送了他四个字:有缺,用多。说完这些之后,万相礼装模作样地含笑捋须,隐去山林。这边,校长遇此仙道,喜不自禁,不思登顶,半腰折返,并一路咀思,透析禅意。万众瞩目,又言用多,在其文字暗示下,校长便想到校内有一教师姓万。当下,不顾周末,急让办公室提交万相礼相关情况。不待材料送到,办公室主任却报出事,说今天市民族宗教局人员去谷子山谷安观时,半路查得一假道士,打卦行骗,此人便是本校教师万相礼,要求学校配合处理。校长一下撕了材料,随后处分了万相礼。可万相礼不服,三天两头去教育局上访,闹得众人皆知,二人的行为落为笑柄。校长想当副局长一事本来可能并无多大障碍,但让这事一影响,结果泡了汤。
万相礼学校是回不去了。先前明子隐曾动员他开个书画装裱坊,将来书香门(弟),翰墨飘(香),这时又重提此事。万相礼说,不来那个,没劲。
万相礼往劳燕路上跑了几趟之后,开起了一间周易馆。万相礼说,还是这个来劲。他让明子隐给他的店写个牌匾,明子隐放下羽扇,甩了甩长发,捋了捋毛笔,眼瞅着宣纸说道,虽然你自称卜算子,但我还是送你这么三个字吧:周易万。写完,扔下笔,说祝你旗开得。那个“胜”字明子隐肯定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喜欢把四字成语说成三字的话风,巷子里的人早已经习惯,不管他掉一个字还是掉两个字,反正意思都懂得。正因此,自称明公又善送别人绰号的明子隐,倒被费伯送了个绰号:明三儿。并且加了个前缀:斯文扇明三儿。
第一次送他这个混名的时候,明子隐摇着羽扇,拿腔拿调地大笑起来,噷痕哏狠佷,噷痕哏狠佷。明子隐的笑大家很熟悉,一听就是学的香港周星驰无厘头的招牌笑声。
2
万相礼周易馆的隔壁,是一家工艺礼品店。为了睦邻友好,他主动过去拜访。因为一夜间,伊甸市冒出不少周易馆,所以店主人对他的周易本领其实是心怀疑义的,私下里跟店员说,什么老板,胡诌容易。这会儿见他来了,故意说,怎么着,你给周易一下子?万相礼说,你要听我的我就给你周易。当然听你的。那你这个月把台面上的礼品全部换掉,只要三样:如意,大帆船,地球仪。然后给市区各个机关单位发宣传单,就可以了。为什么?不要问为什么。能卖了吗?保准你一月之内就会统统卖掉。此事当真?当真。那积了货怎说?万相礼说,积下货由我双倍收购。
万相礼既然这么说了,店主觉得不妨一试。不想一月下来,竟然真的顾客盈门,三宗进货销售一空。店主甚感惊奇,这有什么好说的,确实是周易万啊。于是专门到他这边求教。万相礼神秘兮兮地说,信则可,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隔一天,“天机”来了。万相礼所谓的“天机”其实就是原来市一中的看门人,气功刘。气功刘对人体有气功一说坚信不疑,万相礼在学校里时始终被边缘,唯一的知己便是气功刘,两人常常在传达室交流到深夜,互相发功,神神秘秘,沾沾自喜。万相礼离开学校后,气功刘也转岗去了组织部传达室。上个月气功刘来看万相礼的周易馆,万相礼问他忙不?回答说极忙。气功刘说,伊甸大水后三年没提拔干部,听说这回要动了,面很大。你咋知道?这一段时间,单位的人进进出出,晚上每个科室都在加班。只要他们都忙着加班,说明离干部调整就不远了。听气功刘这么说,万相礼就记在了心里。正好礼品店老板请他指点,他便有了些把握。因为按伊甸官场规则,一般新任一把手,看望祝贺者大多会给他送上地球仪,昭示他能够胸怀全局,圆圆满满。新任副职,多半会给他送上一艘大帆船,昭示他仕途一帆风顺,破浪远行,还有乘势而上的很大空间。至于新提拔的中层干部,一般会送他个如意。
过了几天,工艺礼品店老板领来一位客人,请万相礼指点。客人是做建筑的,万相礼问他,古建筑做过没有?做过。塔呢?也做过。万相礼说,这就好,建议你最近专门出去走走,考察一下各地塔楼的规划和风格,公司近期的广告文案也多向做塔楼的经验和思考集中,然后你把做塔楼的资质和队伍准备好,那么近期公司很可能会招揽到一笔大生意。
三个月后,客人专程过来向万相礼致谢,说公司拿下了伊豆河塔楼的中标合同。不止如此,客人说,伊豆河下游有几座城市也想建塔楼,他们已经派人跟公司联系了。
万相礼的周易馆开业时,给巷子里的人都打了招呼。明子隐跟项天说,大家相处一(回),不能漠不关(心),咱去给他捧个人场吧。项天说,你说这老万,好好的当个地理教师多好,却喜欢上了算命打卦,起名,看风水,掐算出行吉日,提醒成事机缘,指点官运、财运甚至情运。以他给你看过掌纹后所说,你还有二婚呢!明子隐说,这世界五彩缤(纷),人各有(志),你听着就是。不过,他要真把周易研究透了,那也算他有福德。现在这世道,你也看到了,乱象丛(生),人心浮(躁)。他现在的选择倒是一巴掌拍在了生活的命门上。
3
项天用力拍打周易馆的卷帘门,半天才听万相礼问,谁呀?
我,项天!
万相礼打开门,睡眼惺忪。项天看他那副既邋遢又酸腐的样子,说干脆砸了门头吧!万相礼说,咋了?还咋了,你连我什么时候来都算不准还卜算子周易万呢!
深更半夜的这都几点了,你跑过来!
唉,没地儿去,一个人在街上瞎转,转了大半个晚上,就转到你这儿来了。
你应该还在蜜月中吧。
项天说,我那婚姻,你还不知道!
(二)全面落实艺术教育“一校一特色”。各学校深入挖掘和着力培育本校的艺术特色,编写校本教材,营造校园艺术教育氛围,构建了课堂教学、课外活动和校园文化三位一体的艺术教育发展推进机制。
万相礼摇摇头。
项天说,你说说看今晚我都去哪儿了?
这谁知道!
项天说,嗨,你算呀!
这晚,项天从家里出来,先是一身慵懒地走上了女贞路,走到那棵树冠留着豁口的女贞树下,停下来,点上一支烟。因为当初他曾和莫若兰在这儿逗留过。当时莫若兰问,这是棵什么树?当时项天的心情远不是现在所比,所以他满是心劲在回答了一句英语:Glossy Privet。学日语的莫若兰显然没明白什么意思。项天说,这种树北方很少街植,但它四季婆娑,枝叶茂密,树形整齐,不仅适宜观赏,而且非常实用。有些树比较娇气,但女贞不同,耐寒耐水,对二氧化硫、氯气、氟化氢等这些有害气体的抗性强,也能有效地抵御粉粒、烟尘等污染。现在伊甸正在大规模地开发,倒很需要这样的树来吸收沙砾和粉尘。项天的长篇大论,不太像是谈恋爱,而且也并未顾及莫若兰的情绪。因此莫若兰说,这完全是把人的欲望,赋予了柔弱的树!仅仅是因为它们美丽吗?
项天从女贞路拐进了关雎巷。印象中关雎巷是一条静谧的小巷,引车卖浆的三两声吆喝,让小巷平添温馨。可如今,洗头房、洗脚屋、美容院一字儿排开,一座座复古的小房子,一个个精致的小门头,灯影摇曳,肉色泛红。头发是五彩的,时装是暴露的,眉眼是飞舞的。一个个曾经沧海,神态散漫,粉重情薄。廉价的性已经悄然撬开了一个叫卖年代。“小姐”一词已经与“清纯”二字无缘,在搭上资本冲撞和人性乖张的动车之后,它已经从一种称谓跃升为一种撸钱的职业。
从关雎巷出来,项天拐进了马竹巷,然后是梅青巷,一条条巷子,诡异的氛围大同小异,浓重的脂粉味和潮湿的暧昧气息,荡来荡去,向外流溢。
先生您好!先生您好!项天抬头,忽见一家店面灯火通明,几名女孩艳丽多姿,分列两排。项天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正好看到店面上方的牌匾:小苹果!这不是迟德开的会所吗?
项天感觉那霓虹正像血一样流淌。
会所的装修和陈设金碧辉煌,远远超出了项天的想象。正犹豫间,迟德开远远地看见了他。
迟德开领项天转了一圈,然后去了他的办公室。迟德开办公室很豪华,很气派。迟德开冲了茶尖,给项天扔过来一支烟。
你现在还住那巷子?迟德开问他。
不,已经搬出来了。
是啊,早该搬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项天看看这辉煌的会所,的确是那条破敝的雨巷所没法比的。不过,项天认真地说,雨巷其实挺不错的,我喜欢。
就那地方,你喜欢?
僻静,而且都是实在人,当然不包括你。
迟德开把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并不恼,而是说,你觉得实在和傻子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
迟德开说,可在我这儿没区别。
听说当初局里调你来,是为经营文化的。
是啊,你敢说这小苹果不是文化?最起码也得算夜文化吧。
过了一会儿,迟德开又说,雨巷里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
怎么说?
就说你吧,一个学经济的,到哪里不能大显身手,偏偏窝在一条破巷子里半死不活。
项天看到迟德开的办公室还有个侧门,这会儿半敞着,就问他,里面那间是干什么的?
画室。
你还有画室?项天有些惊讶。
这奇怪吗?
从没听说过你还会画画,项天揶揄他说,你属哪派?因为在伊甸画界,有新写意和后写实两大派,而且两派争得厉害,所以项天才这么问。
迟德开说,什么新写意后写实,那两派都不行。
你的画功如果跟明公比会怎么样?
这么给你说吧,画功并不重要。那个明子隐,别看他天天握着把纸扇,跟真事一样,不会有多大出息。前段我去外省,在一个领导家里做客,不一会儿功夫,就去了三拨求画的,润格费多少咱就不知道了,你能说他的画功就一定比我好?迟德开摇摇头,自己作答:我不信。
迟德开的画堆了一堆,项天一张一张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究竟。项天说,我不懂画。迟德开说,我也不懂,而且我也不想懂。
迟德开的画,画的全是树。项天说,你这是要当画树专家啊。
狗屁专家!对我来说,它的意义全在这儿。迟德开用手指着每株树旁的一行小数字。项天仔细看,像是年月日之类。这啥意思?项天不理解。迟德开说,很简单,这是性爱画。我的目标是不多不少,这辈子画足它一百棵。
正说着,一个小姑娘进来倒水。迟德开说,你去忙你的吧。
小姑娘走后,迟德开问,怎么样?
项天说,什么怎么样?
刚才进来的小姑娘呀。
没注意,你问这啥意思?
呵,没啥意思,我意思就是你如果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
项天说,我已经结婚了,你不知道?
迟德开说,看你说的!这和结婚有什么关系。男人还能因为拥有了一棵树就不要大片森林了?
项天说,我……
迟德开说,你看你看,文化人就是装,可别说你不喜欢。
项天说,我真不喜欢。
不喜欢干嘛还结婚来着?
这是两个概念。
项天只得把话题重新扯回到画作上,说你画的这些树看上去很眼熟。
肯定眼熟,外面女贞路上多的是,大叶女贞,小叶女贞。
项天在一棵女贞树旁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菱”字。迟德开说,嗨,电视台的,一个副总监。
是不是叫采菱儿?
你认识她?
我师妹。
迟德开说,那不好意思了。
项天说,他老公就是女贞路派出所的。
迟德开说,这我知道,武强嘛。
你就不怕他一枪把你给崩了?
迟德开说,你觉得可能吗?反正他开他的枪,我开我的枪。
项天内心里差一点冒出斯文扇明三儿的笑声,扔了画,回了外间办公室。
迟德开跟出来,又给项天扔了支外烟,项天说,不吸了。
迟德开说,吸支,不急。我有正事正要找你呢!
项天想,你还能有正事!
就听迟德开讲,是这样,我知道你不是伊甸人,但我听说你对伊甸还是很有些研究的。你能把伊甸和伊甸园联系起来,这一点了不起伟大。别看就这么一点,但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这么去联想。因为伊甸过去就是一个野甸子。现在不同了,伊甸已经发展起来了。在我看来,恋爱也是经济,结婚也是经济,早晚都得产业化。所以,我的想法是在伊甸建设一座大型的伊甸园,把男男女女从初恋到热恋到结婚的环节全包括进去,把伊甸打造成一座真正充满爱的城市。至于地方嘛,我也想好了,就是从金蛇山、银蛇山开始,一直向东,直到凤凰崖。这片地界完全可以拿出一个很好的规划。
项天跟商人朋友闵繁浩闲坐凤凰崖的时候,望着恬静的伊甸,他内心倒真的曾经想过,等有一天,等他也有那个经济能力的时候,他一定要在伊甸打造一座伊甸园。他甚至把这看作是自己留在伊甸的一个终极目标。所以他跟闵繁浩说,你等着,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做出一个大项目来,让你刮目相看。谈起项目,闵繁浩的兴趣就上来了,啥项目,说来听听。项天说,现在保密。
现在,同样的想法却从迟德开的嘴里说出来了,这让项天感到悲哀。一个沉迷于情色,希望能画足一百棵女贞树的人,却提出了建设爱的伊甸园的宏伟计划,并且想让伊甸变成一座真正充满爱的城市。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背谬更荒诞的事情吗?
项天说,项目先放一边,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相信爱情吗?
迟德开回答得很干脆,我当然不相信。
这不就得了!说着,项天起了身。
4
项天没好气地给万相礼说,我去荷尔蒙那里了。
万相礼一下摸不着头脑,荷尔蒙?荷尔蒙谁啊?
迟德开!
明三儿这家伙不是叫他瞒天过虫二吗?
项天说,他是有瞒天过海的本事,可我给他改了,不如直接叫他荷尔蒙来得干脆!
万相礼笑笑,既然这样,以后我们就喊他老何好了。
对,不如我们就叫他老何。项天说,明三儿把繁体风月二字去掉边,单摘出“虫二”二字送给他,真是太合适不过了。我一进那个小苹果,就说不来是一种什么味道,后来我明白了,什么味?一股呛人的荷尔蒙味。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万相礼说,他那地儿就该这样。
怎么讲?
万相礼说,开业前迟德开请我过去给看看风水,我看了。好家伙,这会所开的地方!按你的说法,凤凰崖是女人的头部,金蛇山、银蛇山是女人的胸部,西部大卖场有两大片区,正好是两条大腿,而他那个小苹果,不偏不倚正好开在了两条大腿的相接处。出入大卖场的老板来来往往,大都在苹果落脚,生意会红火肯定不用说,只是犯着一忌,阴气太重,太过糜烂。这么说吧,在里面待时间长的人肯定没个好。我今天就把话扔在这儿。
项天说,但听迟德开说,你可是在小苹果过过夜的。
万相礼微微红了下脸,说,是,这点我承认,我没你那么高蹈。5000元一桌,酒喝得多了点,又是免费。
你能不能有点师德?
这你可得弄明白了,我早已经不是教师了。那天晚上,人家直奔主题,我本来还想,不急,先说个话,因为正上学的年纪干嘛不上学呀?这话才刚出口呢,结果人家说,哥,都到这儿来了你还想当圣人啊!一大早醒来后,我一直在想,伊甸的女人是不是被什么给蛊惑了。一条蛇就能把夏娃蛊惑,伊甸可是两条啊,一条金蛇,一条银蛇。
切,神道!项天并不吃他这一套。
万相礼说,不过,你得说,这个迟德开是个人物。你想他什么起点,什么学历,什么背景,却到了今天。当初在巷子里时,他一声组织出国游,就把我们都给忽悠了,而且巷子外面他也忽悠了不少人,然后把钱一卷,走了人。干什么去了,他趁住房改革先买下了几套房子。转手后,有了钱,开始攻关,拿下了大卖场里面和周边的户外广告权。这样就有了更多的钱,他就又开始了更大的扩张。
项天说,你听说过哪宗生意是他正常办下来的?没有吧,听说有不少人背后告他,除了商业贿赂,就是商业诈骗。
万相礼说,正是因为有人告,他的运气才来了。
这怎么讲?
伊中区有位大领导,万相礼说,我一说你就明白,那可是说了算的主儿,他家大公子恰巧犯着一桩诈骗罪,正愁无计摆平。这个时候迟德开的事突然冒出来,于是就有中间人找上门来,做工作让他顶包,反正诈一次也是诈诈两次也是诈。只要应承下来,进去后再捞他,还可以得一大笔钱。这买卖对他来说合算,他愿意干。他们本想把他捞出来后,给他一大笔钱,从此离开伊甸,销声匿迹。没想到迟德开出来后,要命不走,并且看上了邻着大卖场的那片地,那片地过去是不毛之地,可大卖场繁华起来后,就不是那回事了,你就是在那儿种棵葱,它也能长成硬梆梆的金条。
项天说,噢,小苹果原来是这么来的。你知道的挺多!
万相礼笑笑,什么事我一算还不就知道了。说的跟真事似的。
项天说,我看你呀就别糟蹋周易了。
万相礼说,你要这么说我得烧上水,坐下来给你慢慢谈。
万相礼真的忙乎着烧水,然后问项天,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江湖骗子?
你说呢?
我对周易其实是真有研究的。周易并不深奥,道理很浅显,许多宇宙人生的真相都在里边。如果你吃透它的义理,是可以推算出很多事情的前因后果的。但说起来这些只不过是周易的边边角角,充其量算下游的副产品,本来拿不上门面。问题是现在的人,功利心太强,你跟人家说那些深奥的义理根本没用,没有人会理你。不如干脆一点,你就去推算他们的官运、财运、情运好了,这下他们反而来劲了。这些事叨来叨去,你说准吗,可准不准已经不重要了。谷子山你知道,山里那块石头无非上面猴样下面马相,一下就出了名,扑着个马上封侯(猴)的音,求官者便络绎不绝,把块石头当成了神仙。我这小馆你看着不大是不,但每天的收入那可不是一个地理教师所能比的,而且真正周易的知识我基本没用上一点。那个建筑老板来求我指点的事你知道,说起来很简单,因为我听说一场大水造成伊豆河泛滥,有人从中故弄玄虚,说这么宽的一条河,没一点镇河的建筑,那水不泛滥才怪呢。为这事市里已经动了心思,当然他们不会从风水、镇河这个角度去说。所以,在伊豆河上建设塔楼就是早晚的事。退一步说,就是伊豆河不建塔楼,现在各地复古风刮得这么紧,做古建筑,修旧如旧,也一定大有市场。
5
从万相礼那儿回来,项天的心情并不见好。想当初,大家因着各种原因,像梁山一百单八将一样,来到聚义厅。而且真的像梁山一百单八将一样,各有了名号,石痴子费伯,斯文扇明三儿,卜算子周易万,瞒天过迟虫二,大胡子谭大嗓,冷火手褚库利。项天当然也有名号,项天的名号倒不是明子隐给起的,而是郭从甚起的,叫鸭蛋男柳下惠,是郭从甚耻笑项天,说他身居伊甸,冒充亚当,学柳下惠,一番绕来绕去之后,起出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混名。
参与筹备画院的明公闲来无事,常常把一张小茶桌安在巷子里,要求大家跟他推杯换(盏)。那时,巷子里的男人们常常聚会,一起说些糗事。
谭大嗓讲,有一年我们到乡下演出,演完后,一干道具拾掇上车,在车下跟他们道别,彼此都说了一大堆热情洋溢的话语,气氛之融洽已经达到极致,总算到了分手时刻,握手道别,一一上车。没想到,剧团的车况实在太差,仿佛被隆冬夜晚的寒气给冻住了一般,怎么也发动不起来。我只好跳下车,又跟他们交谈。车子终于打着火了,跟他们再次挥手,他们也挥手,双方表达依依不舍之情。还没等我把手放下,结果车子又熄了火。我只好又下车。这样来回折腾了四五次,村委会的一班人加上几个热情的群众,迎着西北风一个个冻得脸色青紫。双方都哆嗦着嘴唇,嘴上含混不清地表达依依不舍之情的同时,都在心里在期望着尽快分手,分别的话语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遍。等真正分别时,我看到他们竖起的挥别之手,已经像一些干树棒子一样,凝结在了寒风中。后来,听说村委主任大病一场,跟大家交待以后千万别让剧团再来了,这哪是听戏,这是要命啊!
褚库利没去过多少地方,他说了在伊甸那场大水中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说,那天他是外出拉煤,结果被堵在了外边,煤是不能拉了,只能徒步往回走。那天穿着工装,一身油腻,越走水越深。没想到回到家一看,工装上沾满了小虾,收拾下来后竟有大半斤。正待要换衣服呢,结果老婆石在南说,他爹你先别忙,赶紧穿着这身衣裳再出去走一趟去!
让明公讲时,明公却没讲自己,而是讲起了费伯。巷子里乐于调侃也敢于调侃费伯的,只有明公一人。明公学着费伯的样子先吸嘡了两声鼻子,倒是惹得费伯一声讪笑。明公讲,在费伯小时候那还是物资相当匮乏的年代,日用小百货需货郎进村才能购得,那货郎来了,便敲着小鼓,叮叮咚咚,那时我们亲爱的大师费伯还伏在奶奶的背上,只是一个会哭的主,好在货郎把货郎鼓一敲,哭声就止住了。大师在奶奶的背上与奶奶建立了感情,也喜欢上了货郎,特别是货郎的小鼓。不幸的是奶奶没把大师带大就早早走了,大师从此哭声不止,货郎再敲货郎鼓也不再管用。有从菜园里下了新鲜萝卜者,走过货郎摊,货郎说好吃,便要来一个。要来一个的货郎并没有吃,他说你找奶奶是不?你看,奶奶就藏在萝卜里。大师哪肯信,一门心思哭起来,萝卜里哪会有奶奶?货郎说奶奶一定是藏在里面的,我这就帮你找出来。货郎竟是一个巧手,用一把铅笔刀,这里削一片,那儿割一块,不一会儿工夫,奶奶就笑吟吟地出来了。一见到奶奶,大师的泪脸变成了笑脸。大师于是也找了把小刀,寻到菜地里去,见萝卜就削。菜地的主人不愿意,大师就说我奶奶藏在萝卜里。可是,任凭他怎么找也没能找到奶奶,只有一地萝卜。
货郎又敲着小鼓进村,大师便去找货郎,向货郎求证萝卜的事。这时又有从山上挑着山柴的路过者,货郎说这山柴很好,便要来一截。货郎说奶奶一定是又躲到木柴里去了。货郎开始用小刀在里面找。这回找的时间长,但还是被他找到了。于是,大师也拿小刀漫山遍野地找树棒,树根,树条,但怎么找也找不到,好像奶奶总躲着他。
大师又去找货郎,货郎看看既无萝卜,也无树棒,就随手拿起了身边的一块石头,说你等着,奶奶肯定又躲到石头里去了。货郎把石头带走了。第二天再来时,奶奶真从石头里慈眉善目地露出了半个身子。于是大师又漫山遍野去找石头。
再后来,大师便成了大师。
项天说,嗨,大师原来是这么炼成的呀!
明公继续说,据说,前两年在日本,费伯举办大型木雕石刻艺术展,非常轰动。所有展品,用料极其简单,但所刻人物却个个栩栩如生,一件件珍稀艺术品,让观众叹为观止。当时《读卖新闻》有一个年轻的记者采访他,你是怎么走上雕刻艺术之路的?费伯说因为我奶奶善于捉迷藏,她常常藏在萝卜里。结果搞得记者一头雾水。费伯说,当然她有时也会藏在木棒里或者藏在石头里。记者听闻,心头的雾气更大。费伯跟记者说,我这么说,你应该懂得,因为人是可以藏起来的,是不是?
项天这次再走进巷子,竟然没能见到一个人。待了一会儿,才见石在南拿着一把烂叶子菜从外面回来。
项天正想跟石在南说上几句话,问问巷子里的情况时,突然听到明公“噷痕哏狠佷”的笑声从巷子外面传进来。接着就见明嫂半拖半拉地拽着明公进了巷子。今天明公的笑一听就有些特殊,因为他的笑,可以变换腔调,通过腔调调节,同样是“噷痕哏狠佷”,却可以很容易区分出是喜悦,是愤怒,还是不屑。
只听明公一边地笑着,一边大声嚷嚷,他,哼,欺我出身布(丁)。他,哼,想让我丢人现(眼)。他,哼……
看架式,明公是很愤怒的,到底因为啥呢?难道是另一个画派的人物又惹恼了他?公认的斯文扇明三儿今天的作派已经不再那么斯文。
项天赶紧过去,帮衬着明嫂把明公弄进了屋。问明嫂才知道,原来伊甸画院的筹备工作已经尘埃落定。抽调过来参与筹备工作的明公,自打抽调那天起,就认为自己进画院已经板上钉钉。所以住进巷子后的明公,虽然身处泥泞江湖,但心气却早已在庙堂之上。一头长发甩来甩去,一把折扇摇来摇去,已经提前拿捏出大师风范。可没成想,等画院的筹备工作尘埃落定,他却成了尘埃,被落定了,这下他怎么受得了!刚才,他是从局里回来,在局里就已经大闹一场。谁劝也不听,谁拉也不回,局里人给明嫂打电话后,明嫂好歹把他拽回来。听说他在局里时,连续用三个字,把局长由大用说得昏天黑地,原以为你德高望(重),真想不到你老奸巨(滑),你偏听偏(信),听信谗(言),贪赃枉(法),排斥异(己),你无法无(天),助纣(为)虐……更让明公无法接受的是,竟然迟德开还弄了一个院外画师。他会画画吗?回答是当然会,他会画小树。
费伯回来了,来到明公的画室劝慰他。费伯的假感冒似乎成了真感冒,不断地咳嗽。好在明公已经慢慢从恼怒中走出来,基本恢复了常态。恢复常态的标志就是一把折扇握在手里,轻轻地摇,嘴里说,走吧,走吧。
费伯问,你要去哪儿?
明公说,北京。
6
大胡子谭也去了北京。
他能玩转县剧团,却怎么也玩不转市剧团了。上任后,本来踌躇满志地要带团到国外去演出,开辟国际市场,却不想就是在市内也生存不下去了。演员为了生存,只能去唱堂会。好歹听说伊豆县出了个典型,市里想往外推一推,他便想借此让市里出钱排出戏,却迟迟没批下来。他一趟一趟跑,把市里负责典型宣传的部门也给跑烦了,说,人虽然有重病,但还健在,不盖棺论定,拿不准。大胡子谭找到万相礼那儿,没头没尾地说,你赶紧给我算算,那人什么时候才能走。
万相礼问,怎么了这是?
不怎么,他不赶紧死,剧团就得死。
听明白原委后,万相礼一阵唏嘘,剧团都混到这步田地了。既然这步田地了,相信你也没招了。我给你指条路。
请讲。
你不如带着你团里的骨干,去演电视剧去。
这一下也抓不来啊?
万相礼说,项天对伊甸大卖场调研后,闵繁浩帮他出了本《经商记》,被他同学郭从甚的家乡方州要了去,准备拍成《方州商人》,这算不算机会?几十集的电视剧下来,你就是跑龙套也能混个脸熟不是?
大胡子谭说,听说你这么一个小小的周易馆,却能日进斗金,我一个团的兵力竟抵不过你。这社会到底怎么了?
7
伊甸大水时,费伯的一批成品和半成品作品都被淹了,临时搬进了雨巷。这大水早就退下去了,生活也早已恢复平常,费伯却一个人难得自在,乐不思蜀,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家去。费伯平时在巷子里一般都是一个人悄悄地出,一个人悄悄地回。又不善言辞,所以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即使再熟悉他的外人眼里,可能也只剩下一只空荡荡的鸭舌帽,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或小巷里飘来飘去。石在南说,巷子里的人大多离开了,我有时会过去看看他。只要有石头,好像他就不孤独。
有一天,项天突然接到石在南电话,说可了不得了,你抓紧过来。
石在南在巷口迎着他,跌跌撞撞地一起进了费伯的屋子。石在南说,我本来是过来给他送碗水饺的。项天看到费伯工作台边上的一盘水饺,还冒着热气。石在南说,他就这么……
费伯已经故去。但费伯的故去让人觉得十分奇怪,因为费伯仍然端坐在工作椅上,一手拿着一枚放大镜,一手握着雕刀,工作台上摆的是一方还未完工的燕子石砚。费伯神情专注,面色黝黑,略带微笑。这不像是费伯的真体,而更像是费伯的雕像。
平日里,费伯的房门一直闭得很紧,但只要你愿意走进去,主动与他交流,他的脸上往往会挂出孩童般的笑容,任凭手指间的香烟自燃自尽,他也会袒露出一口黄牙,给你讲述他最新的作品。他甚至会不转眼珠的瞅着你,把你当作一块石头,让你生出他有可能在你脸上或其他某一个部位刻上几刀的担心。
石在南说,我当时端着水饺过来,看他这么认真,我还站在他身旁看了一会儿。见他一直不动,我这才把水饺放下,想跟他说句话。
冷火手褚库利因为单位工资低,项天通过采菱儿给他安排进了市里的殡仪馆。这儿工资倒高了,但一直瞒着孩子,甚至瞒着所有熟人,决定还是离开,到城北的板材厂去继续烧他的锅炉。费伯成了他离开殡仪馆前“接待”的最后一位“顾客”。
褚库利有些生硬地做着输送、喷油、点火一系列规定动作,拉下点火手闸的那一刻,他还是流下了眼泪。仿佛他来到殡仪馆,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等待无人照看的费伯,把他送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那边没有人不要紧,只要有石头,费伯可能就不会孤独。
项天是和万相礼一起去的殡仪馆。送走费伯后,两人一同回到了周易馆。
万相礼一开门,就涌进了一伙女人。万相礼冲他笑笑,略显尴尬。万相礼一一给女人们交流起来,项天听来听去,总算听明白了,万相礼是在指点女人们如何对付小三,通俗说法,也就是如今的卜算子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小三儿劝退师。但看他的破解法术,十分古怪,既有高低粗细各式香烛,也有铜铁锡泥各种器皿,还有佶屈聱牙的各种咒语和字符。根据破解力度的大小,收取高低不同的费用。
等最后一拨女人走了后,万相礼关了门,说今天不营业了,陪你说会儿话。
项天说,你都已经营完业了!
万相礼笑了笑。
项天说,你这已经不是周易馆了啊,如果叫家庭妇女疗伤中心是不是更合适?你这干的是妇联的活。
万相礼又笑了笑,我知道你可能看不惯。
过了一会儿,万相礼说,事情是这样,最早有女顾客来时,我顺便跟她们拉起一些家常,结果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十个女人能有八个正在揪心丈夫的出轨。有一回,有个女人来找我,她其实是来求教风水的,可我不知道。没等她开口,我就开了言,我说你这个事好办。女人显然被我搞糊涂了,说我还没说什么事呢!我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小三儿黏上你老公已经有些时候了,你该出手了。听我这么说,女人只嗤嗤地笑,后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哎,你猜结果怎么样?没过多长时间,女人来了,进门就哭,说你真是神通,我什么不说,你就知道是什么事。原来这女人从没怀疑过老公,觉得他可以一万个放心。经我一说后,她开始留意,这一留意不打紧,老公何止有小三儿,有名有姓的就有三个。
项天说,这婚姻家庭生活咋突然乱了呢。
万相礼说,问题的症结不是婚姻家庭生活乱了,而是人们的心乱了。
项天说,说到底,费伯才是个心静的人。只是可惜,他已经走了。
万相礼说,也未必,我认为费伯那静是压抑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万相礼突然说,迟德开的老婆前段时间到过我这儿。
你怎么知道是迟德开的老婆?
嗨!她来的时候拿了一卷画,画的全是女贞树。我基本断定就是她了。我装作不知,问她,啥意思,想让我鉴定?女人说,不需要,我已经鉴定完了。这不是树,这一棵一棵的都是人。女人问我能不能给她治治病?我说,这个我治不了。
女人讲,迟德开是从农村上了县城一所偏远的中学,这座中学附近有一所监狱。他学习不好,常常逃课,无别处可去,又对监狱好奇,因此常在监狱周边活动,这样慢慢跟狱警熟络起来。开始是狱警指使他给他们跑腿买点零用品,赚个跑腿费。后来犯人也托他买东西。他一看往监狱里卖东西赚头实在太大了,干脆把学停了。女人在一家超市上班,他来回去那家超市买东西,一来二去的就熟了。他知道以他的身份出现肯定把握不大,就趁狱警换洗衣服的时候,把警服偷出来,约见她。后来女人失了身,就随着他到了市里。
万相礼一边说着,一边吸嘡了两声鼻子,那声音竟像极了费伯。项天吃惊地看过去,看到万相礼的脸型扭曲,仿佛是费伯真的从天堂又折返了回来。
项天掏出烟,点上。烟雾慢慢往上蒸腾,飘荡着一缕虚妄。
突然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万相礼看看号码,起身去接。项天听出对方是一个女人。听女人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过去。万相礼说,你随便买点吧。
项天说,不像是顾客。
原来是。
现在呢?
万相礼说,很快你可能得叫嫂子了。一开始我帮她拿小三儿,可是一直没能拿下,她一气之下不拿了,决定离婚,和我在一起。
8
明公从北京回来,想约着聚一聚。明公的气场跟当初离开伊甸时,已大不相同。有人给书画界的人士总结出“唐宋元明清”五个发展阶段。“唐”(糖)指的是刚开始入门,写写画画,心里甜滋滋的。“宋”(送)是说一段时间之后,自觉有了些模样,见人便送。“元”指情况好转,开始有了润格。“明”是说作品开始明码标价。最后的“清”则是先付款,再拿画,两清。现在的明公,已经“明”了。
项天打万相礼电话,打不通,就直接去了劳燕路。大白天周易馆却关着门。项天敲开后,见万相礼情绪十分低落。身旁摊开着一本书,第一页便是: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代,这是怀疑的时代;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怎么回事?项天问。
万相礼说,那女人跟着到我这儿来求风水的一个老板跑了。
万相礼抄起一把斧头,项天说,你要干嘛?
万相礼说,帮帮忙,把“周易万”这个匾牌砸了。
砸了?
砸了!
不干了?
不干了!
那你下一步怎么办?
找个学校,教地理去。
项天说,先别砸。
万相礼问,怎么了?
项天说,你开了一回周易馆,我从没找你算过,有件事,我想请你认真算算。
你说。
项天说,在你看来,现在这种乱象会持续多久?社会会这么一直走下去吗?
万相礼手里紧紧握着斧头,很坚决地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