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缝追踪

“事情发生在一场葬礼上。”K这么告诉我。

K是个有很多朋友的人。他热衷于跟任何不认识的人打交道，然后跟他们打成一片。他喜欢大家表面上看上去打成一片的感觉。

他跟我讲，葬礼那天刚好还下了点小雨，但是没下多少就停了，空气里悬浮着湿气。

葬礼的主人公，那位不幸去世的人，是个有钱人。除了有钱，他还有着不俗的对美的追求。据说他本就垂垂老矣，一生钱财无处散。与世长辞的前几天，他就在自己的卧房里交代好了葬礼的规划和种种细节。

K向我描述了葬礼现场。追悼会没有大排场，并且与下葬的仪式融在一起。墓地当然是选的最贵的宝地，不懂风水的人也会心领神会这块地界的妙处。四周山林环绕，脚下绿草茵茵。柔软的绿地皮下是绵柔的棕色泥土，饱含湿气，意寓着长眠和生生不息。仪式就在墓地里举行，露天搭着简单而不失身份的布景。建筑框架上用白色的布艺装饰，略显造作但能被原谅，逝者无罪。来宾不多，大概也是经过了筛选通知的，他们都黑装素裹，达成一致。

“我感觉他是把我们叫到一个私人森林会所了，你知道吗，环境太好了，他给人制造了一种他确实去天堂了的感觉。他给自己安排好追悼会，就是让我们去看他上天堂的。我们在墓地里听着鸟叫，他的家人都恬恬淡淡的，像在搞一个温馨别致的朋友聚会。大家都被氛围和他的家人感染，人人都轻松愉快，几乎要把笑容挂在脸上了。”

就在追悼会进行得很顺利很愉快的时候，远远的缓坡小路上走来了一个匆匆忙忙的人。他一看就不是主人邀请来的，正在走来的他与当时的场景和氛围格格不入。

他的穿着胡乱仓促，手里抓着一包用牛皮纸袋装着的东西，看起来里面是文件或者书。他走近了，带着陌生而侵犯的气息，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紧张和厌恶。

就在众人都看不下去、蠢蠢欲动要喝止来人的时候，主方家里的人迎了上去。她看了看来人手里的牛皮纸袋，开口问：“您手里拿的是报纸吗？”

在场的人都搞不清楚状况，有人猜测这可能跟遗产或者隐秘身份相关，电影里都这么演。

这个猜测完全不对。

来人对中年女人的问话也感到了惊讶，但是他一边惊讶一边点了头，他说，是报纸。说完他还停留在惊讶的状态，好像眼前的女性窃取了他的重大秘密。

“什么秘密？”

“你听我慢慢给你讲嘛。”

女主人邀请来人参与仪式。大家都觉得这人打扰了去世的人，也打扰了仪式的愉悦和安定。女主人为了安抚众人的情绪，拿过牛皮纸袋，一边拆开一边给大家讲述。

纸袋被小心拆开，从里面掉出了不少纸片。大家都看出来了那是些剪下的报纸块，女主人一边弯腰捡掉出的报纸片，一边有些难堪地说：没想到有这么多啊。

“你能讲快点吗？”

“我得按照事实给你讲全。并且这些都是关键。”

在场的人也都像你现在这样，急于让女主人讲述。起先墓地里的那种清肃又温馨的气氛依旧保持。来人和报纸让女主人成为焦点，大家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格外被女主人的典雅气质吸引，如果这片墓地是天堂，那这位恬淡稳重的女主人就是神话故事里的女性先知，具备光辉的、令人信服的母性和神性。

女主人领着来人，到墓前给过世之人鞠了躬，放了花，然后就跟大家坐在了一起，开始讲述女主人所知道的事。

在老人交代身后事宜和葬礼细节的那天下午，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被着重交代了。老人告诉家人，葬礼那天，会有一个陌生人不请自来。家人首先也是震惊和怀疑，难道老人年轻时做了什么出轨的事。

老人说这位陌生人应该叫H。他叫家人拿着钥匙去自己的柜子里取东西。东西取来，是一个牛皮纸袋。打开纸袋，里面是许多剪取的报纸碎片，并且都是长条形的。

“他告诉我，这些报纸碎片都来自报纸的中缝。他讲得很清楚。虽然人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但是他的思路还很清晰。他边讲，我边翻看手里的报纸碎片，尽量理解着他所表达的意思。”

大家对来人的敌意也慢慢褪去了，众人围在一起听女主人讲这些报纸的事。

女主人转述了老人的话：这件事听起来可能会很荒唐，但是在漫长的操作过程里，我自己是知道这件事的可靠的。你也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在报业上班，一开始也并没有多少事可以做。不少前辈告诉我，让我多看看报纸。好比一个杀猪匠，他如果想更好地做好本职工作，闲的时候就应该多跟刀或者猪相处，这样才能在冥冥之中获得杀猪的灵感和气场。我知道他们是说着玩的，因为他们也没什么真正能教出的东西。但是我确实又在他们的这个话里感受到了些精妙的道理，所以我真的就在没事儿的时候翻看报纸。

正常的版面根本没什么可看的，报纸，哎，你也知道的，没什么意思。但是我还是在耐着性子翻看，因为其中偶尔也有一些有用的信息。而最有用的信息，正在那些中缝里面。

我不知道你注意到过报纸的中缝没，那简直是个被忽略掉的隧道，里面包含的，不止隐秘信息，还有时间、空间的变化流动。我告诉你中缝都有些什么信息，明面上，它多呈现为“公告”、“声明”、“启事”这一类听起来毫无趣味和意义的东西。比如某年某月某日，某公司遗失了其印章；某年某月某日，某部门缴获了什么物品；某年某月某日，出现了某人的沉痛讣告；某年某月某日，某企业发布了清算公告……某人身份证遗失，某部门拾得一弃婴，某法院发出了诉状，某地区将开展市政施工，某企业公开招标……而正是这些无聊的事件和信息，在坚实的结构层面凸显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你知道“解构”这个概念吗？我把它运用到了对中缝信息的分析里，整个世界的规律从而有迹可循。

不要觉得荒谬。

我看出了这些干燥信息的活力，开始认真地搜集它们，对他们进行拆解、拼凑、重组、分析。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操作的可行性，我要告诉你，我在长年累月的工作里，一直致力于抓H的信息。我一开始也并不知道这个H是谁。是命运，或者说铁一般的规律，让我在这项工作的初始就撞见了H。我想，既然命运让我碰到他的信息，那我就跟着这条线索一直走下去。几十年来，我用尽所有报纸的中缝信息去跟进H。这既是一项真正有趣的生命活动，又是一个重要的实验。

你看看那个本子上，上面有我的所有笔记。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密码分析师，是个了不起的密电工作者。你看看上面的笔记和总结，你会知道我这些年除了赚钱都做了多少事。

现在，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本子上的笔记和分析你可以慢慢看，我现在要急着交代你的是，我分析出来H也在计算我。

令人瞠目结舌是不是？别惊讶。

这个了不起的结果是我最近才分析出来的，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没想到H跟我有一样的发现和操作，他也一直在追踪报纸中缝的秘密，并且他追踪的也正是我！这就是命运！隐秘的宇宙有它自己的道理和魅力。

我要交代你的就是，在我葬礼的那天，当H带着他所搜集的信息来悼念我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善待他，并把我搜集的资料和我的笔记一并交给他。这样就够了，其他的事你们慢慢处理。说老实话，我多想亲眼见见H……

女主人不急不慢地转述着老人的话，众人听得入迷。有人觉得背脊发凉，本来干净平和的墓地好像变得阴郁不可捉摸了，身后密集的松林里饱含着幽深雾气。有人表示不认同女主人讲的一切，但是报纸、笔记本摆在眼前让事实不可争辩。

况且H就在场。

就在众人呆在原地不知道要干嘛的时候，来人突然发话了。

他说他并不是H。

一直表现得沉稳恬静的女主人听了来人的话，不免惊叫了一声。来人不是H？他不是老人精密计算出来的H？

难道这一切都是老人的幻想？难道老人经营了半辈子的秘密事业是一场浩大的错误？可是报纸和笔记都那么实打实地在眼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来人否认了自己是H，在场的不少人都表现出了失望，好像眼看着一个神奇的故事被揭穿为讹传一样。与之相反的，有的人则是不免松了口气，仿佛又终于双脚着地，没被怪事支配在虚空之中。

“结果呢？那个H，哦不，那个带着牛皮纸袋的陌生人，他到底是谁？”

那个人听了女主人的话，从女主人手里接过了报纸碎片和笔记本。他认真地看了好久那些资料。期间没有一个在场的人打扰他，都在等着他。

当那个人看完资料抬起头来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他好像变得比刚来的时候老了些。当然了，不可能他真的在短时间内突然长出了几条皱纹或者几根白发，我想他显出的老态应该是疲倦，殚精竭虑。

大家都在等着他开口说话，山林和墓地在当时显得格外安静，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微弱的山风。

等了不少时间，来人终于开口了。他控制不住地发抖，嘴里爆发似得发出声音，他说他不是H，他不是H，停了一下，又突然改口，说自己是H，自己就是那个H……如此反复，他不断念叨，吓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开头我们说过，这场葬礼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它在各个方面、各个细节都被安排成极具现代文明意义的仪式，所以全程都避免了火，场面和氛围才如静谧天堂一般。但是最后，墓地中间不得不升起了一堆火焰。草地上的青草被火撩出了枯白色的边，呛人的烟在墓林里荡开，白色的幔帐被熏上了浓重的烟味，天堂一般的墓葬现场突然有了不和谐的温度。原本心态平和脸上挂笑的来宾，有的甚至流下了眼泪，可能是为了过世之人哭泣，也可能是被烟火熏了眼睛。

那堆火里正燃烧着两份报纸碎片和笔记，由于它们数量庞大，所以燃尽它们花去了大量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