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概:
林国泽在年近四十时,仍没有子嗣,且已渐渐失去作为男人的雄风。他一方面为了摆脱与山下之人的联系(能少听些风言风语),另一方面又为了炫耀,出于这种自命清高、自我安慰的矛盾心理,在山间建了一幢别墅。为了建造别墅,他花光所有积蓄,每日靠砍竹赚钱。
当他四十八岁本命年生日临近时,他想到一个挣钱之法,即设宴请客,一方面为自己中年无子冲喜,另一方面也能赚取礼金。于是他向养殖场老板和厨师长借钱,借钱设宴,以小钱换大钱。未曾想到大家都空手而来,他白白浪费了一顿宴席。拆了东墙补了西墙,钱越欠越多。
他只好改去“死人才去”的死亡谷挖灵芝挣钱,开始了长达两年的还债之旅。在五十岁生日之后,他因采摘坡顶一片奇异的灵芝草而坠谷身亡。在死去前他看到一只迷路的公羊,来到他身边吃掉了他的灵芝草,酷似前几日在他别墅院里宰杀的那一头。
作品采用轻喜剧风格,表现一个陷入中年危机的男人对生活的抗争。
1
林国泽遇到那只羊的时候,不知道他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勃起竟要到死后七日。他遇到这头公羊的地点是在死亡谷。或许是死亡谷里躺了许多无名尸体,因此许多年里不曾有人踏足。
林国泽年逾五十,距离上次勃起还是在两年前,即四十八岁那个本命年生日宴会上,在此之前,他每年庆祝生日的方式都是吃一碗卧了一颗鸡蛋的长寿面。当死亡谷的荼靡花在他五十岁这年的春末夏初开放时,他好像已经提前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在死亡谷外,人们一般依靠抽穗的禾苗判断春天的结束,当林国泽两年后来到死亡谷时,他才知道只有这种荼蘼花盛开后,春天才算完了。在四十八岁那年的夏禾初长成时,他决定隆重举办自己的本命年生日,所有人都对向来吝啬的林国泽大操大办自己的生日感到惊讶。
受邀的客人踏坏了田埂。这条曲折又狭窄的田埂是唯一通往林国泽家的路,说是路,其实更像一条蚯蚓蠕动出来的印痕。那些对林国泽有恩的尊贵客人就走在这样的路上,许多穿皮鞋赴约的客人不得不在皮鞋上套上塑料袋,还有一些来自镇上大腹便便的客人必须要很小心才不会跌到田里,踩坏刚抽穗的禾苗。许多在田里施肥的农人看到这副盛景,纷纷停下手头的劳作,望着田埂上的这列队伍慢悠悠地走进林国泽那栋位于半山坡的乡村别墅。
直到这时,已经提前三天准备好丰盛美食的林国泽望着这些客人,才想到当初建造这栋别墅时应该顺便修一条道路。在乡村别墅建造之初,他背负着极大的压力,其中一条就是会破坏山里的风水。这是一个要命的指责,因为没有人知道风水具体是什么,即便翻阅古籍,也无法得到一个确切的说法。后来林国泽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不惜收买镇里的一个风水先生,当这个穿着古袍,手持罗盘的风水先生来到这里后,说了一句让大伙过了许多年后才知道上当受骗的谎言:此地应该建造一栋别墅,否则所有人都会有性命之虞。
就这样,林国泽的别墅顺利地拔地而起,在半山腰上像一座庙宇那样俯瞰着山下的片片农田,背对着两旁繁密的竹林。此后,没有人再敢对这栋别墅说三道四,由于这个建筑像极了百里之外那个小镇的菩萨庙,许多家有夜哭郎的人家在好几个夜晚偷偷在别墅门口烧香。第二天早上,香烛还未燃尽,伴随着竹林吹来的晨风,林国泽会生出恍如菩萨般的错觉。与此相对应的便是,他性欲的越发冷淡。不到几年光景,年轻时候性欲旺盛的林国泽还没到四十就提前缴了械,害得他的妻子整日里骂他还不如一条狗。
于是林国泽决定冲喜。由于没有子嗣,他无法用让后代结婚的方式来使自己重整雄风,因为没有子嗣,他不甘心对自己的疲软感到安之若素,因为其他的同龄人毕竟还能靠含饴弄孙来打发中老年时光。他背着手在自己的别墅里踱了好几天的步,甚至钻进竹林冥想了三天,希冀别墅里摆放的动物毛皮和竹林里修长又挺拔的竹子给他启示。当房里摆放的鹰隼标本和竹林里的修竹依旧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后,他意外在自己的腰间听到了一阵铃声。
铃声发自腰上挂的手机。手机提醒他四十八岁生日即将到来,林国泽握着手机的手在微微颤抖,尤其看到自己四十八岁生日就在几天后时,心跳得更是像傍晚时分在林间聒噪的布谷鸟。他就这样握着这个发烫的手机,一路狂奔到家,来到为他准备长寿面和喜蛋的媳妇面前,勒令她将这些软趴趴的苗条和绵糯的鸡蛋丢掉,丢到外面喂野狗。
他的媳妇疑惑地看着他,试图在他脸上看出开玩笑的迹象。然而此时的林国泽前所未有地严肃,甚至像一尊静默如谜的雕像般不容置疑,因此这位守了活寡多年的妇女真的将擀出来的面条和刚从鸡屁眼里抠出的鸡蛋丢到了门外。蜘蛛网般的面条同破碎后像向日葵的蛋黄很快吸引了路边的野狗。这条癞皮狗很快舔净了蛋黄,就是那些面条没办法当场咽下肚,而是拖得遍地都是,一直拖到那条田埂上。两年后,当林国泽下定决心孤身赴死亡谷时,还能依稀看到已经风化的面条。
2
林国泽的积蓄都用在了那栋别墅上,因此当他准备风光操办自己四十八岁生日时,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不过这难不倒他,他想了借债庆祝生日的办法。他从未借过钱,在他的字典里,从没有过借债一说,就连当初建造别墅时差的那几万块钱装修费,他都不是开口向人借的,而是自己将瓷砖、石灰等装修材料肩扛手提搬到半山腰。至于家具等用品,更是他自己拿着一把柴刀从竹林里一刀一刀砍出来的。
那段时间,当人们还在熟睡时,林国泽就在竹林里砍伐竹子。砍竹子的声音像投石入水的声音,惊扰了许多人的清梦。他们披衣从床上起来,看着眼前摇摇欲坠日益光秃的青山愁眉不展,甚至许多竹子就当着他们的视线倒下来,刚开始,由于竹子很多,被砍下来的竹子就像一个被搀扶的病患,始终无法倒地,当竹子越来越少时,这些竹子都像一具具尸体,先后躺在了山上。许多一夜之间失去巢穴的鸟儿还会在倒下来的竹子面前盘桓数日,直到竹叶枯黄,直至干枯的竹枝被林国泽用柴刀削去。
他们亲眼看着这些竹子是如何变成凳子桌子,乃至床的。在林国泽的新居落成之时,第一批上门道贺乔迁之喜的人坐在竹编凳子上,往竹编桌子上拿杯子饮茶时,还能闻到浓郁的竹香。这种香味与茶香一同灌入这些人的肺腑,让他们误以为林国泽家的茶堪比外界的那些名茶。不过当他们喝完茶后,很快就对秃了不少的山长吁短叹起来。有些人甚至跑到门外,看着裸露出黄土的山忧心忡忡地告诉林国泽,要是遇到暴雨天,这座山会不会坍塌。林国泽一听,愣住了,他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当山上遍布竹子时,没有人能想到山会被暴雨削去头颅,更不会想到,四五月间的梅雨会让山腾出本应是天空的位置。
林国泽吓坏了,从那以后只要下起雨就在担心背后的这座山会不会塌,尤其遇到打雷时,他更是害怕身后的这座山会像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轰的一声,炸掉他这个多年的心血。他夜里躺在竹床上惴惴不安,几次三番起床打开屋后的窗户,看着淅淅沥沥的山雨打在秃山上,黄泥浆伴随着春笋从山上倾泻而下,然后途径别墅后墙根的那条狭长的过水道,最后流入旁边的一条洗衣打水的溪里。
而且他建造别墅时,误以为山能吃水,因此就让一楼的地板和这条过水道就隔着几公分的距离,所以每当下雨天,途径过水道的水就会通过后门流进来。林国泽望着屋后的大雨,赶紧来到一楼,看到一楼成了一片汪洋,那些让他引以为豪的竹编家具都泡在了水里,顿时让他的心也揪成了一团。他赶紧拿来扫帚,打开后门,将水扫出去,然后将家具抬到二楼。本来他想叫醒媳妇起来帮忙,但看到这个黄脸婆躺在床上露出一条大腿鼾声如雷,抱着被子就像抱着一个男人,他立马打消了此念。他知道比起这个房子,她更在意一个男子。只有他自己,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了这栋别墅上,他上楼下楼数十趟,累得气喘吁吁,最后不得不坐在楼梯上休息片刻。
雨越下越大,他的心里越来越愁,最后甚至生出了暂时出去躲躲的打算,不过他还是想再等等,按照往年的规律,这场雨不会下很久。他掏出手机看天气预报,发现这场暴雨居然要持续好几天。于是他很快把自己的眉头也打了一个结,他知道,只有晴天才能解开这个结,让他的眉头重新变得像朗朗的天一样明媚。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鸟儿清脆的啾啾声,他好奇的下楼查看。
只见几只被雨浇湿的鸟儿通过窗户飞了进来,此时就趴在还未来得及搬走的竹制家具上,另外一只看到大堂上摆放的那个鹰隼标本,以为找到了同类,赶紧振动着负重的翅膀,飞过去与其亲吻,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这一幕让林国泽想到去山上砍竹子的那段时间。当他站在第一棵竹子面前时,首先并没有闻到竹香,而是听到了树梢的鸟叫声,他知道自己的刀一旦劈下去,就会让一群鸟儿流离失所,可是比起自己的房子,他宁愿它们无家可归。不过他还是踟蹰了良久,并通过指尖先后燃烧的两支烟安抚内心的不安。当这两支烟先后进入他的肺脏,并通过口鼻喷射而出时,他终于握紧了手头的刀,他的刀磨得很锋利,甚至像那天的阳光一样刺眼,只一刀,这棵在山上屹立了数年的竹子就双腿发软,倒在了地上,像极了新婚之夜的林国泽。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自己好久没有体验过腿软的滋味了,于是他加快了砍竹子的步伐,好像要将自己的不举都发泄在这些竹子身上。
砍竹子时没想到这些鸟儿会找他报复,当他在连续数天的暴雨里意外在大堂看到这些鸟儿时,他知道这些鸟儿找他寻仇来了。他不敢去驱赶这些鸟儿,害怕它们已将诅咒提前施加到了自己的屋里。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如何收留这些鸟儿,此时他想起了每年春天都来他家屋檐下筑巢的燕子。
他赶紧跑到屋檐下看看燕窝还在不在,还在,这让他安心不少。他找来一个网兜,将这些落难的鸟儿都捕捉到手,然后扶着架在屋檐下的竹梯,一只一只地将这些鸟儿放进燕窝里。这些鸟儿在燕窝里睁着惊恐的双眼,一直盯着他看。他不敢与它们对视,将头转向了别处。屋外的雨照旧在下个没完没了,甚至都下到了屋檐下,屋檐下的地板变得湿漉漉,让他离开梯子的双脚发颤了许久,才敢踩到地面。
他回到床上一夜无眠,一会儿担心大雨冲垮别墅,一会儿担心那些鸟儿无法适应新家,就这样睁着一双眼睛直到天明。那是他第一次失眠,第二次失眠是他鼓起勇气准备借钱办生日宴会。第二天早上,没想到雨歇了,他打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让他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更重要的是,他的呼吸好像也更顺畅了,就像刚嚼了一片薄荷。
他还来不及洗漱,像个孩子般蹦蹦跳跳地来到楼下,准备打开大门看看那几个小家伙夜里睡得可好,没想到门一打开,他的脚就踩到了硬物,抬脚一看,一只鸟儿的尸体赫然在目,在看别处,另外几只映入眼帘的鸟儿尸体更是让他的心一紧,他一阵晕厥,往后倒去。
3
林国泽过四十八岁生日时,才想起衣柜里的那本电话薄。经过几夜的犹豫,他终于在这天早上找出了这本电话薄。电话薄里记了许多人的联系方式,买手机之初,有人建议他将这些联系方式输入手机,然而即使买了手机的林国泽还是相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电子设备不如纸,再说他害怕动不动就停电的乡村会让他的手机经常饿肚子,如此一来,那他记录在手机里的联系方式就成了摆设,还不如就写在纸上。
不过他忘了纸有时也会靠不住,尤其在这栋一年四季都潮湿的别墅里,不仅会让纸张泛黄,更会让笔迹变淡,以至于戴上老花镜都无法辨认清楚。因此当林国泽从衣柜里找出这本电话薄时,看到上面几近于无的字迹,好像在这个世间提前被人遗忘了,这些他所看重和轻视的人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他还未赴黄泉,便已无人知晓。他吓坏了,赶紧将电话薄拿到厨房烘干,他坐在灶下,对着灶火一页页地翻阅,一页页地用嘴吹干。当他将电话薄放到灶眼里时,还要小心地避免里头的火烧着纸张,因此他不敢将电话薄放得过近,而是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边翻一页边用嘴吹一吹。
当他翻起第一页时,上面的几个联系方式就像变黄的遗照那样,无法辨认,只有在他将这页烘干时,对这些人的面貌才逐渐清晰起来。他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阅,直到最终上面所有人的面目都能认出来。
将这些故人一一找回来后,林国泽就要有求于他们了,于是他挪了挪屁股,仔细筛选着谁能将钱借给他,只是把钱借给他还不够,一定要毫不犹豫地爽快答应的才成。他知道这几乎是一个奢望,没有人能干脆利落地将钱借给别人的同时还不问借来做什么,于是他又要费劲为自己捏造理由。说借钱过生日肯定不行,这未免有些奢侈也有些不太现实,只有捏造自己患了不治之症才可行,但这样一来又有点咒自己早死的嫌疑。想来想去,林国泽最后一拍大腿,就用自己难以启齿的不举之症去借钱。
理由想到了,他就要挑选适当的人选。对一些年轻人来说,不举往往不是什么难事,说借钱治难言之隐他们铁定不会相信,因此他只好将目标锁定在自己的同龄人身上,还不能是同个乡村的,这样一来面子问题会让他下不来台,一定要镇上或是县里的,再远的地方,凭他的身份,也没有认识的人。最后他把目标锁定在了镇里那个喜欢穿皮鞋的养殖场老板身上,和县里那个在学校担任厨师长的胖子身上。
他与这两人多年前打过交道,他买过这个养殖场老板的羊肉,乔迁新居时请过这个厨师长掌勺。当那只羊在这个厨师长手里变成羊羹、烤羊肉等全羊宴时,他的二层别墅才最终在那些担心山会滑坡的客人眼中变得喜庆亮堂起来。
“喂,你好,我是林国泽。”第一通电话打通了。林国泽迂回了许久,才敢提正事。本来他以为会遭到拒绝,没想到恰逢这个老板的养殖场近年生意兴隆,所以他很爽快地借了林国泽预计中的一半钱。
另外一半也很顺利,这个厨师长这几年靠克扣油水存到了不少钱,因此当他接到林国泽的电话时,二话没说就让对方留下银行账号。挂断电话后,林国泽还能听到对方充满油烟味的笑声,至于那个养殖场老板身上的粪便味,他要到对方赴约那天才能闻到。唯一让林国泽失算的是,这两人甚至没问他借钱的缘由,就将钱打进了他的账户。这让他有些失落,也有些彷徨,没想到现在借钱已经变得这么方便了,再也不用像几十年前他父亲借钱那样,不仅需要再三保证,还要打借条。
而这两个急公好义的朋友也不会想到,他们借的钱并不是想象中的救急,而是为了弥补林国泽日益颓唐的精力。所以当他们几天后最先接到林国泽的邀请时,着实有些吃惊,养殖场老板站在羊圈外头,冲着咩咩叫唤的羊接听了电话,保证到时一定到。厨师长接到电话时,铁锅里的火苗正蹿得老高,差点误把手机也一锅烩了。
几天后,养殖场老板穿着皮鞋,打着领带赴约了,厨师长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衣服,最后索性以一副厨师装扮来到了林国泽家里。他们看着丰盛的食物,不会想到正应了那句古话:羊毛出在羊身上。
林国泽为这次的生日费了比建造别墅时还多的心力。建造别墅时,他的妻子报以了最大的支持,甚至拿出陪嫁的物件为别墅的早日建成添砖加瓦。但这回丈夫的生日,她却想不通,不管林国泽给她做多少思想工作,她还是无法理解一场生日宴会的意义。结婚如此铺排她能理解,起码收到的份子钱可以补上花销的钱,甚至还能小赚一笔。而生日即便办出花来,除了让自己一贫如洗,不会再有别的可能,而且她更加不信丈夫的颓势真能靠一场生日宴会挽回,说不定他的那话儿此后会更加有心无力。
尽管林国泽再三强调,这些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她还是无法理解。林国泽知道这场宴会没有妻子的支持会失色不少,因为他已经没有多余的钱请个厨子,所以下厨的重任只能让妻子一肩承担,而且厨子本身的心理状况更是与食物的美味程度息息相关。若厨子不上心,哪怕他买来山珍海味,也会变得味同嚼蜡,反之即使是乡村小菜,也能做出满汉全席般的口感出来。因此林国泽进城采购完食物,就将重心放在了说服妻子身上。
他的妻子婚后数年第一次变回黄花大姑娘,扭捏作态的样子让林国泽真想扇她一耳光。费了诸多口舌,这臭婆娘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儿,林国泽就是对着一块顽石,都能将它焐热了,此时面对着这个牛脾气上来的妻子,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看着妻子露着大腿躺在床上,撅着嘴,扇着扇,林国泽不知为何,内心一股燥热,赶紧像饿狼扑羊那般,扑到了妻子的身上,然后二话不说将自己热量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妻子冰冷的体内。
完事后,妻子复又变得温顺起来,当场爬起来保证她会将这些食物做成爽口的美食,前提是林国泽以后还能像今儿个那样如狼似虎。林国泽咧着嘴笑了,躺在床上抽起了烟,不过妻子的后一句话又让他脸上飘起了乌云。
“你怎么还这些钱?”
4
林国泽对此次的生日宴会感到很满意。席间他得到了与会宾朋的一致认可,这些认可包含了极大部分对他别墅的歆羨,至于他本人,则有意无意地被人们一笔带过了。不过这对林国泽来说,丝毫不是什么坏事,倒是他的媳妇,直到宴会结束后许久,还是无法释怀这些人对丈夫无子嗣的玩笑。这种玩笑不仅仅是开在丈夫头上的,她作为一个妻子更是承受了这番玩笑百分之七八十的重量。几乎所有人都将他没有后代一事怪在他的妻子头上,丝毫不知道他们之所以到如今还无一儿半女,早先是因为孩子会影响二人世界,后来当二人世界过腻了,亟需生育孩子调剂乏味的婚姻生活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辛苦了好几天下厨做出的美食,非但没有得到同等分量的夸奖,还将林家的无后之罪判在了她的头上。她感到满腹委屈,席间为了给丈夫面子,一直隐忍不发,当客人在傍晚时分悉数散去后,她立马揪着林国泽的耳朵,让他为自己刚才遭受的不公给个说法。而林国泽对此却一头雾水,这只是男人们之间的玩笑话,就如女人们暗地里的嚼舌头一样,都是当不得真,并很快会随着时间消失在风中的,因此林国泽非常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在生日这天会被揪耳朵。
好在那天吃饱喝足的胃稍微缓解了揪耳的疼痛,否则他这个寿星一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这个没有眼力见的婆娘。不过他的胃很快感到了不适,最后捎带着耳朵也火辣辣地疼。他搬来一个竹椅,坐在屋檐下,看着那些下山的客人逐渐消失在夕阳里,同夕阳一同消失的还有刚才宴会上的鸡鸭鱼肉,他需要坐下来以剔牙的方式重温一遍这场注定会在方圆几里之内传为美谈的生日宴会。而他的媳妇则在身后忙碌地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
林国泽一边剔着牙,一边揉着发疼的耳朵,仔细回顾刚才宴会上的一切细枝末节,就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遭人话柄。想了几遍,林国泽不但没找到任何怠慢之处,反而将这场宴会更好的还原了一遍。就在他准备起身上床睡个消食觉时,一个宴会上不和谐的旋律突然在脑海响起。
“你什么时候还钱啊?”
这话说了两遍,头一遍是那个养殖场老板说的,第二遍是那个厨师长说的。在热闹的宴会上,他没有认真咂摸这句话的重量,当盛宴过后,这句话就变得犹如一个千斤坠,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里。养殖场老板说这话时,手上拿的杯子盛满了酒,甚至溢出了不少,对方是在往喉咙灌这杯酒时带着酒气顺便说出的这句话,因此让林国泽误当成了酒话,而厨师长说这话时,腮帮子里鼓满了食物,这句话在林国泽听来就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此时这句含糊不清的酒话却不由分说地在林国泽的心中清晰起来,他吓坏了,甚至坐在竹椅上发抖,没想到真应了媳妇的担忧,这次宴会不仅没有收到一个红包,还免费花钱让这些人饕餮了一顿。林国泽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失策了,正亲手把自己推向深渊,不,是把他和媳妇一起推向深渊,他好像看到自己掉进深渊里无枝可攀的困境。于是他慢慢地扭头去看媳妇,发现她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不禁感到好笑又难过。这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是他给了媳妇以为有办法很快还钱的错觉,如果让她发现他对还钱这件大事事先竟毫无考量,或许会一怒之下与他离婚。
这场宴会的性质就这样变味了。在此之前,林国泽始终不相信本命年会运势不顺,所以他再三拒绝了媳妇让他穿红内裤的好意,本以为本命年和其他年份不会有所不同,没想到在生日这天真的应验了。此时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好几个小时,谁也无法预测在接下来的几小时内还会发生什么不测,他惶恐不安地坐在竹椅上,不敢起身,害怕上楼梯的时候会无故摔下来,只要度过了凶险的这几个钟头,钱的事他大可以慢慢再想办法。
他的媳妇看到林国泽坐着一动不动,以为他睡着了,就用围巾擦着手拿了一张毛毯准备盖在他身上,走到他面前时,发现他脸红耳热,浑身不停地打摆子,看上去病得不轻,吓坏了,赶紧把他搀上楼。林国泽在媳妇的协助下,每迈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躺在床上后,更是紧握媳妇的胳膊不敢撒手。
这让她噗呲一声乐了,她告诉林国泽等她收拾完再弄那事也不迟,然后就把被子盖在他身上,转而下楼了,留下林国泽一个人在房间看着对面墙上挂的时钟瑟瑟发抖。
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后,林国泽才长舒一口气。在此期间,他的媳妇一直在楼下忙前忙后,终于在夜里十二点将碗筷洗完,把桌子擦净,然后赶紧上楼与丈夫温存。
“你怎么回事?”媳妇问。
“我今天太累了。”林国泽回。
他的媳妇没有多想,很快沉沉睡去。倒是林国泽本人,失眠症又一次找上了他,这回他不是在担忧本命年会遇到的危险,而是愁到底用什么方式还钱,想到最后,他甚至准备变卖别墅还债,但看到鼾声如雷的妻子,他很快否决了这个打算。
5
林国泽过完四十八岁生日没几天,就开始了为期两年的借债之旅。这次他把目标放在了同村,放在了与自己同出一脉的林姓子孙身上。拆东墙补西墙是他那天辗转了一夜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然而将所有林姓人家的门槛都踏破了,他还是没能借来一分钱,因为当初他乔迁新居时,他没有邀请这些人来家做客,他过那场盛大的生日时,也没有请他们。
他这次真是舍下了老脸,没想到当初没来得及用的那个借口现在却一次次让他无功而返。而且这些和他体内流着相同血液的宗亲好像早已知晓他这个难言之隐似的,走出这些人家的房子后,林国泽才明白这些人之所以知道就在于他多年来始终无子嗣,这让他哭笑不得。走到别墅旁边的那条小溪时,望着溪里洁白的鹅卵石,他让媳妇以后打水洗衣服,不要再将衣服浸泡在水里,撒上洗衣粉污染水源了。
“下面的人还他妈的喝不喝了?”林国泽骂道。
他的媳妇蹲在石头上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然后将衣服丢进桶里,气鼓鼓地提着装满脏衣服的桶回去了。留下林国泽一个人望着山上新长出来的嫩竹一筹莫展。这时他想到了自己在山上盖房子的初衷,之所以将房子盖在远离人烟的半山腰,就是想斩断与山下之人的联系,从而将视野放在大山之外的镇里,县上,乃至省城,没想到到头来,一笔数目不多的钱还是让他与山下人家的关系藕断丝连。他那天想了许久,终于决定去山后的那片死亡谷采摘灵芝草赚钱。
活人一般不敢去这个地方,只有死人,那些被孝子贤孙嫌弃的老人在临死之前会爬到山后,坐在死亡谷里静等死亡的到来。这种丧葬方式比大山之外的火葬简单又方便多了,不仅不用花火葬的钱,更不用花葬礼的钱,只要人往死亡谷里一躺,家里再挂起一张遗像,就可以对来客说,老人已经走了。这也是林国泽年轻时候不想生孩子的原因。
采摘灵芝草也是被他媳妇激的,当他生日过后的好几个夜里都无法重新提枪上阵时,他那个早有不满的媳妇就让他滚去死亡谷里摘灵芝草。据说,这种春青夏紫,秋白冬黑的灵芝草能有效治愈不举之症。
“死人才去那个地方。”林国泽说。
“你现在和一个死人有什么区别?”他媳妇说。
林国泽只好提上裤子,躺在床上转动着眼珠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当抽完一支烟后,他去掰媳妇的肩膀,问她现在市场上灵芝草大概什么价位。
“你要做什么?”媳妇问。
“还债啊,还能做什么。”他回。
于是她媳妇之后就到处打听灵芝草的价格,最后什么价位都有,让林国泽以为这臭娘们在敷衍他,不过很快他就摸着头在笑了,因为不管什么价位,都能赚够还债的钱,说不定还能有余钱将别墅翻新一番。此时距离那场花费甚大的生日宴会已过去了两年,林国泽终于不用再看那些同姓的脸色,他开心地亲了一口媳妇,并在她肥大的屁股上拍了一掌。
她在丈夫过五十岁生日之前,做了一碗卧有一颗喜蛋的长寿面,让他吃饱好上路。本来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期许,没想到最后却一语成谶。林国泽走出家门时,看到了围墙上放的那个羊头,这头羊诞生于那个养殖场老板的羊圈,死于那个厨师长之手,那是林国泽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上羊肉,犹记得在别墅院里宰杀这头羊的时候,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羊死不闭眼,厨师长告诉他,因为羊死前出现了幻觉,以为看到了月亮石上的灵芝草。
“什么意思?”林国泽问。
“灵芝草是羊的娘,没草命不长。”厨师长回。
6
当林国泽背着竹篓来到死亡谷时,天已经黑了。由于头顶一轮朗月,因此林国泽并不感到害怕,还能壮起胆子用手上的柴刀将荆棘砍去,以为里头长有灵芝草。然而荆棘丛中没有,于是他又去翻那些乱石堆,还是没有。他毕竟上了年纪,很快就累得在喘粗气。他找到一块平滑的石头,一屁股坐了下去,直到最后一颗星在天亮前消失。
天亮后,他继续去找灵芝草,不想在前方突然看到两颗浑圆又明亮的珠子,他以为天上的星辰掉下来了,赶紧过去查看,这才发现原来是一头迷路公羊。公羊脖子上还挂了一个铃铛,他笑了,准备给公羊让路,可这头羊却不打算过去,也不准备给他让路。人与羊就这样僵持在一条羊肠小道上,林国泽的耐心在一点一滴地消失,最后甚至想提刀宰羊,就在刀悬在羊脖子上时,他发现羊好像有话要对他讲。
他循着羊的视线,发现在一个充斥着巨石的半坡上有一大堆灵芝草,其状如肉,青紫白黑俱有,光明洞彻宛若坚冰。林国泽难掩兴奋,赶紧爬上去采摘,那头羊在下面昂着头咩咩直叫,看着这个陌生人慢慢地爬上去,把一些碎石踩下坡,也准备狂奔过去,突然被一声巨响吓住了。林国泽摔了下来,手里还握着一颗刚摘到的灵芝草。
摔下来的林国泽感受到有一条滚烫的舌头在舔自己的脸,他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这头羊就在自己面前,那双羊眼酷似溪里的鹅卵石一样明亮晶莹。他无法动弹,更加无法制止羊吃掉自己手中的灵芝草。羊吃完灵芝草后,叫唤着离开了,只留下林国泽一人躺在荒无人烟的死亡谷底。
他很快便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并在死前出现了幻觉,他听人说人死后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幸福,并在脸上留下神秘莫测的笑容。在身旁荼蘼花的芬芳中,他好似看到为自己搭设的灵堂里铺满了白纸花,然后他看到自己躺在灵堂中央面带微笑下身坚硬如铁,让每个吊唁者都瞠目结舌。
林国泽不会想到,这个在他生命中最为雄壮威风的时刻会在他死后第七日成为现实。那个时候,他的尸体已经腐烂了,绿头苍蝇和蛆一同赶来分享他这个美食,然而他的下身却始终在做最后的挣扎,并在肉身即将彻底腐坏之时,像一尊架在城墙上的炮那样,气势汹汹地发射出了生命中最后一颗火力十足的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