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兰 川
1
很少有作家像生于19世纪后半叶的切斯特顿这样,光凭外表就夺人眼球。
他身形庞大,高6英尺4英寸(1.93米),重20石6磅(130公斤,286磅)。为此,他常被当成调侃的对象。他的朋友兼宿敌乔治·萧伯纳就曾毫不客气地说:“要是我有你那么胖,我就去上吊。”切斯特顿不假思索,立即回敬这个干瘪的高个子,“要是我去上吊,准用你做上吊的绳子。”
不过,切斯特顿面对诸多调侃,不一定每次都能赢得上风。甚至,有时由于自己没事找事,会主动撞到枪口上。一次,他对萧伯纳说,“看看你,每个人都会认为英国被饥荒袭击了。”萧伯纳反驳道:“看看你,每个人都会认为是你引起的。”
他不容小觑的腰围还引发了一件著名轶事。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位女士问他为什么不上前线,他回答说,“如果你站在边上,会看到我就在前线。”
身躯庞大的切斯特顿似乎并未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困扰,相反,他不惜奇装怪束,让自己看上去更加“滑稽”:身披斗篷,嘴叼雪茄,手持剑杖,怀揣匕首和一把荷弹的左轮手枪。举止神气,谈吐不俗。
他如此怪异,他怪异得如此合理。
有人问他为何手持剑杖,剑杖之中真的有一把剑吗?是的。那里确实有一把剑。手持剑杖是因为,“我喜欢有支点的东西”。他摘下皱巴巴的帽子和厚重的披风,把剑杖立在墙边——他随时随地都能找到这样一个支点,“一个人下跌的角度可以有无限个,但叫人站住的角度却只有一个。”
有人问他为何怀揣手枪。“从我结婚的那天开始,我就带着这支枪,为的是保护我的新娘。”他神情骄傲。除此之外,手枪还有别的用途,切斯特顿准备用它随时射击一个认为“活着没意思”的人。每当他拿出手枪瞄准这样一个人,“结果总是令人满意的。”他大笑道。
“活着没意思”,这句被人们常挂在嘴边的“日常用语”,在切斯特顿看来却必须引起重视。他在《异教徒》第一章《论正统的重要性》中这样说:
在任何一张茶桌旁,我们可能随便都能听到有人说:“活着没意思。”听到这句话,我们的感觉就如同听到有人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没有人认为这句话对说话人或对世界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影响。可是,如果我们对那句话当真,整个世界就颠倒了过来。杀人犯将会因结束人的生命而被授予奖章;消防队员将会因救人免于一死而受到责罚;毒药将被当作药物来使用;人身体健康时将要去请医生;皇家救生协会将像一伙此刻一样被铲除。然而,我们从不思考这个问题:说话的这位悲观主义者,他对社会究竟会起到巩固作用还是瓦解作用。我们从不思考是因为我们确信理论无关紧要。
中世纪常被认为是黑暗时代,那时候,有人会因为自己的哲学观而被烧死,这在我们今人看来实在荒诞。如果让渡一下话语权,让中世纪的人对我们作出评价,他们大概会觉得今人的荒诞更甚于他们,因为今人竟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哲学观而受到相应的赞扬或惩罚,今人甚至荒诞到认为一个人的哲学观无关紧要,认为何必要什么哲学观。
一个人的哲学观念“无关紧要”,切斯特顿认为这是20世纪以来最为普遍的恶劣现象。
不过,他真的有一把匕首吗?是的。匕首合上的时候是7英寸,相当于17.78厘米,打开的时候是14英寸,也就是35.56厘米。这是他的秘密武器。他睡觉时,会把它放在枕头底下,因此常常忘记拿,他的妻子不得不常常奔走于他所住过的旅店,以期在枕头下面找到这把绝无仅有的秘密武器。
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切斯特顿,手持剑杖,怀揣匕首和手枪,一方面保护新娘,捍卫真理,另一方面向那些让今人觉得“活着没意思”的现代思潮发起进攻。他是一个战士,一个大规格的小精灵。他喜欢大笑,他的大笑撼动他整个身躯,吹动他下巴上的胡须。
他的魅力,不仅为他俘虏了无数热爱他的读者,就连论辩场上的死对头们都纷纷献上礼赞。汉密尔顿说他是“埋首字典的顽童、满口哲理的小飞侠彼得潘、幽默风趣的约翰逊博士、和善而华丽的小天使、渊博而有智慧的学者……怪异、巨大、奇妙、深刻、怡人!前所未闻,日后亦难得一见”。他最友好的敌人萧伯纳说:“他是个天才。”
2
不少人将切斯特顿视为世界现代文学史上最著名、最受人尊敬的作家之一。在作为插画家获得早期成功之后,他以剧作家、小说家、诗人、文学评论家、随笔作家、演讲家、护教者等身份赢得声名。
1936年6月14日,切斯特顿过世。一时间,众多讣闻纷纷预测,他将作为一位诗人而被人们铭记。这对如今切斯特顿的大多数读者——尤其是中国读者而言,可能很奇怪。因为切斯特顿最广为人知的不是诗歌,而是他的侦探小说,比如“布朗神父探案故事”,其次,是一系列放在当今仍然算得上针砭时弊的社会批评和文学批评。这一反差说明,我们对身份众多的切斯特顿认识有限。对中国读者而言,尤其有限。
切斯特顿中译本除了被划分在侦探小说类别中的“布朗神父探案故事”和《奇职怪业俱乐部》《代号星期四》之外,只有两本文集《异教徒》和《回到正统》以及一部合二为一的传记作品《方济各传 阿奎那传》。另有名曰《切斯特顿散文选》和《切斯特顿随笔选》的小册子,也是早些年出版过的草率之作,从装帧到内容,似乎离合格尚有差距,更谈不上精致。至于切斯特顿的诗,在纸质出版物上根本不得一见,就算网络译作也不过偶尔才出现。
“切斯特顿将作为一位诗人而被人们铭记”,这一预言如今基本可以宣布失败了。不仅如此,作为侦探小说家的切斯特顿,作为随笔大师的切斯特顿,作为护教者的切斯特顿,并未得到今人的足够重视。美国切斯特顿协会会长,几十年致力于研究切斯特顿的学者、作家Dale Ahlquist在一本书的序言中起笔写道:“这个世界怎么能遗忘这样一位令人难忘的人物呢?关于切斯特顿,大多数人一无所知,而那些有所知之人的所知,大多也是错的。”
这就是切斯特顿如今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我们应当感到遗憾,不是为切斯特顿,而是为我们自己,因为切斯特顿的每一部作品都精准地指向了我们当今所面临的种种问题。
不过,真正有鉴别力的人还是会在众多作家作品中看到切斯特顿的别样魅力。博尔赫斯《私人藏书·序言集》中收录了他为切斯特顿《布朗神父的天真》所写的序言,他写道:
说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1874—1936)完全可能成为卡夫卡是很有道理的。切斯特顿写过这样的句子:黑夜是一片比世界更大的云,是一个满身是眼的妖魔。这样一个作家是完全可以做出像《审判》 《城堡》那样一些令人称奇而又使人压抑的梦魇的。事实上,他真的做过那样的噩梦,后在天主教信仰中找到了风魂得救的途径(他奇怪地声称天主教乃基于常人见识)。在内心深处,他患了“世纪末”的病症,在一封给爱德蒙·本特利的信中,他说,“我的朋友,当你我年轻的时候,世界已经很老了”,然后借用惠特曼和斯蒂文森的伟大声音来宣告自己的青春。
这个集子包括一系列看上去像是侦探故事又远远不只是侦探故事的作品,每一篇都给我们出了一个看似解不开的难题,然后提出一个残酷而又神奇的解决办法,最后作出力图显得合情合理的解答。每篇小说都是一个讽喻故事,同时又是一个短剧,人物就像演员那样依次登场。
切斯特顿在专事写作之前曾学习绘画,他的所有作品都具有奇特的视觉效果。当侦探小说不再流行时,人们还会读这些文字,倒不是因为布朗神父找到的合理的解答,而是因为书中那些曾使我们悚然的超自然的可怕的东西。若要我在此书的多篇故事中挑选一篇,我想我会挑《启示录三骑士》,此作的典雅堪与一局象棋比赛相媲美。
切斯特顿写有大量作品,字字句句妙趣横生。我可随便举出两部:一部是写于1912年的《白马谣》,本世纪已被遗忘的史诗因它而重放光芒;另一部是写于1925年的《永远的人》,那是一部没有日期而且几乎没有人名、地名的奇怪的世界史,表现人在世上的凄美的命运。
此外,20世纪文学家、学者C.S.路易斯也深受切斯特顿影响,《永在的人》(The everlasting man)成了路易斯归信基督教的直接推动力。在给Rhonda Bodle(1947年12月31日)的信中,路易斯写道“我所知道的为整个基督教辩护的最受欢迎的作品是切斯特顿的《永在的人》”。三年后,在写给Sheldon Vanauken的一封信中(1950年12月14日),他称这本书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辩护”。
3
切斯特顿身份众多,作品所涉颇广,但概而括之,他终其一生,其实只做了一件事:传播常识。
何谓常识?
常识,Common sense,常被定义为普通知识、一般知识。当我们说普通知识、一般知识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大概是自然科学或人文社科里那些显而易见的“常识”。前者如,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太阳东升西落;后者如,孔子是儒家代表人物,著有《君主论》的马基雅维利是意大利的政治哲学家。不一而足。
然而,当我们用自然科学、人文社科来对常识进行划分时,以为掌握了常识,其实离常识最远。常识,不在任何懂得上述所谓普通知识、一般知识的头脑中,它首先存在于乡间地头的农夫头脑中。甚至,自然科学和人文社科中那些具体知识的普及,反而对常识构成遮蔽。那些凡事都能侃侃而谈的博学雅士,最匮乏的,恰恰是常识。
对常识构成最大遮蔽的是20世纪以来那些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现代思想,进步主义、实用主义、存在主义等。
这些在切斯特顿看来都是异端邪说,之所以有这些异端邪说,归根结底是由于缺乏常识造成的。切斯特顿认为,一种异端邪说顶多是一半真理,大多数异端邪说其实只是真理的碎片。人类牺牲了整全的真理,以此为代价,得到的是对谬论的夸大。在《异教徒》一书中,切斯特顿集中火力对现代英国流行的诸多思想进行了批判。
虽然书中提到的大多数人已经不为英国人所知,对中国人来说更为陌生,但这并不影响这本书的价值,因为切斯特顿真正想批判的不是某个人的思想,而是以某个人为代表的某类思想,这些思想至今仍旧泛滥。人们对这些思想的害处仍旧缺乏警惕,比如对理性的盲目提倡,对潮流和时尚的盲目追赶,比如对道德和信仰的无动于衷……
现代人普遍认为真理不再重要:现代提倡的自由、进步、解放,渐渐等价于倡导“挣脱束缚、消除界限、摒弃教义”。这种看法无疑是给标新立异之异端邪说以合法性地位,助长价值相对主义的流行。当萧伯纳说“金规则就是不存在金规则”,无异于宣布对“何为善”之讨论的不必要。
只崇尚理性的现代人,其生活面临被剥夺的危险:科学与理性的到来,让一切都成了可计算的对象。以前人们围着一张桌子合唱,现在是一个人独唱,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唱得比别人好。切斯特顿做了一个有趣的预言:科学文明如果继续发展下去,那么,将来只有一个人会笑,因为他笑得比其他人都好……
诸如此类,切斯特顿以轻盈之笔法,撕下诸多学说自以为是的假面。一个时代无论好坏,都需要有像切斯特顿这样一针见血地指出时代弊病的人。唯有如此,世界才可能好,才可能更好。
4
回到何谓常识的问题上来。我想,解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求教于切斯特顿。
无论是已经译介到中国的侦探小说布朗神父探案故事、《代号星期四》《奇职怪业俱乐部》,还是非虚构作品《异教徒》《回到正统》,抑或传记作品《方济各传 阿奎那传》,贯穿始终的,都是对常识的界定和伸张。
在出版于1901年的随笔集《被告》的序言中说,他说,“我已经想象了一个人最主要的事务,谦虚地讲,是防卫。”因为他看到世界上许多美好事物正遭到攻击,不只是宏大之事,还有那些包含着善与真理、值得守护的司空见惯的寻常事。是的,常识,首先是那些包含善与真理的寻常事。
比如,人们对生活的感受力,这是一种常识。
切斯特顿认为,感受力是生命力的表征。感受力强的人会看到日常生活中的奇迹,把寻常所见变得不同寻常。而那些对日常生活感到乏味的人,只能通过满世界寻找奇观来刺激自己的感受力。可悲的是,埃及胡夫金字塔、巴比伦空中花园、奥林匹亚宙斯神像……一一看过,再回到日常生活时,日常生活之乏味较以往更甚,因为,能给这双眼睛带来奇迹感的,除了世界七大奇迹,别无其他。
切斯特顿提醒我们,人们感受奇迹之能力的日渐丧失,或许与我们引以为傲的汽车文明有关。汽车文明讲求效率,高度发达,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野心的文明。 这种文明在将人带到胡夫金字塔这一奇观面前的同时,扼杀了人们对奇迹的感受力。
观看着汽车文明一路胜利地前进:超越时间,消灭空间,眼见一切却又一无所知,一路轰鸣,最终占领太阳系,结果发现太阳不过是伦敦东区,众星不过是伦敦郊外。(切斯特顿《异教徒》)
人们在金字塔面前喟叹,听导游讲解金字塔建造始末,与金字塔合影,便意味着逛完了这个景点,可以奔赴下一个奇迹。至于应当被金字塔唤醒的崇高感,一点儿没有。这便是切斯特顿所指出的,人们即便占领了太阳系,也会发现那不过是伦敦东区。
切斯特顿认为,必须重审汽车文明,必须让人们认识到,日复一日的生活,就是奇迹。只有看到日常奇迹的人,才能欣赏金字塔之崇高、巴比伦空中花园之美丽。
那些看不到日常生活之奇迹的人,将这种看不到归咎于日常生活的乏味,却不知,扼杀奇迹的,是他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切斯特顿忧心于此,在多篇文章中均有议及。归纳一下便可看出,切斯特顿认为,唤醒人们对日常生活的敏锐感受力,需要唤醒人们对以下常识的认知:
1.生活在“小”之中展开,而非“大”;
2.扼杀浪漫与奇迹的是理性,要想感受日常生活之奇迹,人必须保留自己的非理性部分;
3.懂得谦卑,是感受日常奇迹的前提。
5
与切斯特顿同时期的英国作家吉卜林,曾为痴迷于周游世界之人提供了一个强大的理论支点。他说,“只了解英国的人,了解英国什么?”言下之意是,一个人只有看过了英国之外的世界,才能对英国有所认识。
与吉卜林所言相反,切斯特顿问道,“只了解世界的人,又了解英国什么?”
在切斯特顿看来,去过几次伦敦的吉卜林不过是去过伦敦,就算是逗留很久,伦敦对吉卜林而言,也只是一个地方。吉卜林永远身在伦敦之外,他没有耐心成为任何东西的一部分。只有那些在一个地方像树一样扎根下来的人,才能像树一样生长,才能体验宇宙的神秘力量,才能看到日复一日的生活奇迹。
切斯特顿说,“在白菜地里干活的农民没见过任何世面,但他考虑的是那些将人类联结在一起的东西——饥饿与婴儿、女性的美、好天气或坏天气的征兆等。”
比起四处奔走去领略世界之大,切斯特顿更想提醒人们去留意生活之小。随探险与扩张而来的大世界,才真正的乏味,真正的小。一次高速公路上的堵车,就会让他们停下来遭遇小的生活,展开小的生活,由此领略星空之大、云彩之美。一个没有与堵车猝然相遇、在堵车的夜晚看过星辰的人,再快速的周游世界,对世界之大也一无所知。
很多人认为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切斯特顿却认为,一个只想急着了解世界的人,什么地方都不会了解。世界唯有因其小,方能成其大,因其小得丰富,才能大得充实。如果世界仅有大,它就丧失了大,丧失了充实之大,只剩下空虚之大。这样的大,何其小。
当今时代已不盛行大谈小群体的优越性,人们教导我们要崇尚大帝国、大思想。然而,小国家、小城市、小村庄有一个优点,只有故意装瞎的人才会对其视而不见。那个优点就是:生活在小群体中的人实际生活在一个大得多的世界中,他对人的那种巨大的多样性、坚定的差异性的认识要深刻得多。原因很显然:在大群体中,我们可以选择同伴;在小群体中,同伴已经为我们选定了。(切斯特顿《异教徒》)
小的优越就在于它给我们提供的所选不多。所选不多,所以我们能深入其中,对多样性、差异性有深刻认识。很多人将所选不多视为小的局限,认为大的才好。大城市、大帝国、大思想,选择甚多,也自由得多。但大与多,增强的是人永不餍足的欲望。求新猎奇不是让人更加敏锐,而是更加麻木。在这样的人面前,一个小丑如果不能在一分钟之内表演十个花样,他就没资格自称为小丑。然而,“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像梭罗那样在瓦尔登湖畔看一下午蚂蚁打架的人,才是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人。而那些四处游走求新猎奇的人,是枯干、缺乏活力、没有生气的人。切斯特顿说这样的人就像灰尘、像蓟花的冠毛,四处乱飞,没有居所。与此相反,真正有繁殖力的人,从不需要在一个大而空的世界中周游,他们的根紧扎地下,所以枝叶繁茂,果实累累。
扎根的人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但一日又与一日不同。这是日子的本来样貌,也是生活的本来样貌。猎奇于世界各地的人,只有填不满的猎奇欲,而没有看见日复一日生活奇迹的能力。对日常生活中的欣喜视而不见的人,即便目睹整个太阳系,恐怕也只不过是换一种东西去感受乏味。而在生活中能体会到神秘力量的人,足不出户就能坐拥世界。
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在小说《秘密武器》中写过一段别有意味的话:
奇怪的是,人们居然觉得铺床仅仅是铺床而已,握手永远只是握手那么简单,打开沙丁鱼罐头就是打开沙丁鱼罐头本身。“但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独一无二的呢?”皮埃尔一边想着,一边笨手笨脚地铺一床蓝色的旧床罩。
凌乱的房间,可以有一千种凌乱。对沙丁鱼罐头,没有一种打开方式是唯一指定的正确方式。沉默,够乏味的吧?然而,据说,有一千种言说,就有一千种沉默。凌乱、罐头、言说、沉默,这是一个人日复一日的生活,满是奇迹的生活。
“只了解英国的人,了解英国什么?”吉卜林这一提问或许暗示了我们,周游世界不是为了周游世界,而是为了更好地回归日常生活。否则,一个周游世界的人,满足于对世界有浮光掠影之了解,反而丧失了对扎根于土壤的日常生活的感受力。因此,奇迹般的生活首先是在“小”之中展开,而非“大”。
无能于感受日常奇迹的人,喜欢制造奇迹、发明浪漫。他们目视前方的飞驰,追逐的是计划里的快乐、幸福。但可预算的惊喜,都离实打实的生活相去甚远。
可预算的惊喜,是对一次假期的期待,那里有已经做好的度假攻略,有早上七点的一次晨跑,九点的一场电影,十一点半的一顿大餐,下午两点的一个乐园……星空和云彩,晚九点时最好看,而狮子座流星雨会在九点一刻准时滑落,闭眼,许愿,睁眼,没了。计划的完美与心灵的落空,一体两面。
切斯特顿认为,生活不是理性计算的结果,相反,生活原本是非理性的,非理性才是健康的标志。这一观点,显然又对现代人的观念造成了挑战。现代人认为,科学昌明的时代,越精准越好,精致生活才是体面的生活。但有没有想过,母乳喂养永远不必用温度计测量奶的温度,不必用有刻度的容器测量乳汁量的大小。只有用奶粉喂养的母亲才会在意温度和剂量。而母乳和奶粉哪个更有利于婴儿成长,显而易见。
一个忘记乳汁含有多少营养元素的母亲,才是在喂养孩子。一个定睛于食物含有多少钙的人,所吃的不是食物,而是钙片;一个定睛于奔跑能消耗多少卡路里的人,他所做的不是奔跑,而是机械运动;一个定睛于怎样做爱才能孕育最聪明的小宝宝的人,他所进行的只是一次服从口令的体操,与爱无关。
科学、理性指导下的生活是配制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会让生命枯竭,永无活力。唯有不思考的吃饭、不思考的奔跑、不思考的做爱,才能真正享受美食、奔跑和爱欲。非理性的生活才是活生生的生活。
可怜的现代人,会为了过上想要的生活煞费苦心,挑选邻人,挑选朋友,挑选一切,妄图将快乐理性化。这在切斯特顿看来,其实是在扼杀生活,扼杀生活的浪漫。理性安排让“原来你也在这里”的惊喜成为不可能,因为这在崇尚科学与理性的人看来,太不“专业”。
但谁也不可否认,真正强烈的幸福恰恰出现在那个毫无预备、稍纵即逝的时刻。这一时刻,不听命于计划,反过来说,一旦计划这样一个时刻,快乐就随之荡然无存。人类惯用的“制造惊喜”的伎俩,也不过是伎俩而已。
感受日常生活之奇迹,必须放下理性算计,唤醒人的非理性部分。比起理性算计,非理性更近乎本能,更合乎情理,是每个普通人都拥有的。普通人对富有想象力的生命有所渴求,对诗一样的生命有所渴求。诗意的生活,其实一点儿也不古怪难解,那里有我们本来就具有的常识,有我们看待生命应有的方式。
在这个方面,小孩足以做成人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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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的捕新猎奇是无止境地向外扩张,是永不餍足的探险。他们以为这是勇敢是快乐,切斯特顿说,这恰恰是缺乏勇敢和快乐的表现。
只有神祗才不厌倦循环往复,对他们而言,每个黄昏都是新的,最后一朵玫瑰与第一朵玫瑰同样鲜艳。(切斯特顿《异教徒》)
只要模仿神的永不厌倦,向精力充沛的小孩子学习,站在自家菜园就仿佛身临仙境。这样的人在头脑中创造距离,感受惊喜。而捕新猎奇之人,以为用汽车能开辟视野,却不知他们那种环游世界的野心恰恰毁灭了距离。无论到哪里,看见的只是自家菜园里不起眼的几棵菜。一个无法容忍在一个地方生活的人,受不了在任何一个地方生活。一个发现不了一处之美的人,处处于他皆无美可言。
小孩子喜欢读童话。童话中随处可见“魅力”“魔力”,树能结果是因为它是一棵神奇的树,水流下山,是因为中了咒语,阳光四射,是因为魔法的作用。一切都不可思议,都值得欣喜。
这些讲述,在古代史诗和神话中也有。古人比起谈论灌木和小河,更喜欢讲述灌木之神与小河之神。
古时候的保姆不会告诉小孩子青草的来龙去脉,但会讲述仙子漫舞草丛的故事;古希腊人不会以眼前的大树取代树神德鲁伊。(切斯特顿《回到正统》)
童话里有仙境。仙境以天堂观点审判尘世,从仙域角度批评人间。自启蒙运动宣布了科学与理性时代的到来起,现代人反其道而行之,以尘世审判天堂,以人间批评仙境,认为天堂与仙境不过是迷信,充其量是编来哄小孩,抑或安慰人的。从此,“定律”“必然性”“秩序”“趋势”等词大行其道,人们看世界的眼光变得冷冰冰、硬邦邦。世界不再是我身处其间感受温度的所在,而是供我研究、考察、利用的对象。从科学、理性的角度来看世界,这世界毫无新意,毫无玄妙,毫不动人。理性、逻辑的强大力量,无时无刻不在阻碍着人们对神秘、想象力和诗意的看见与追求。发现日常生活之奇迹,必须摒弃理性算计的眼光,代之以非理性的切己感受。
童话故事重新唤醒了人对宇宙奥秘的认识,也唤醒了人类为奇异而欢欣的本能。同时,它还宣布了人应当遵循的一个原则:在奇迹面前,人必须谦卑,必须服从某些限制,从而享受自由。因为,在故事背后有一个讲故事的人,就像一个魔法背后有一个善用魔法的魔术师。世界存有目的,就必然存有设计目的者。对讲故事的人、魔法师、宇宙目的的设计者,我们只能报以敬畏,接受他们布下的限制。
童话故事里充满了对自由的限制,“盒子打开了,邪魔就倾巢而出。忘了一个字,城市就毁于一旦。点燃了油灯,爱情就蓦地消失。摘下了花朵,人命就让无情夺去。吞吃了苹果,对神的盼望就荡然无存。”(切斯特顿《回到正统》)
失去限制,相当于失去了整个叙述。故事中的个体不一定能奔向绝对自由,却极有可能日趋平庸、无聊、绝望,甚至邪恶。人,必须知道自己的小,欣喜于自己的小。就算是用科学仪器丈量了宇宙的每一寸土地,人与自己身旁的一棵树相比,依然要承认自己的小。
对谦卑的人,也唯有对谦卑的人,太阳才是真正的太阳;对谦卑的人,也唯有对谦卑的人,大海才真正是大海。当他看到大街上所有那些面孔时,他不仅意识到那些人是活人,而且还突然高兴地意识到他们不是死人。(切斯特顿《回到正统》)
谦卑就是忘记自己,而“忘我”也恰恰是沉浸于快乐的另一种表述。与谦卑相反,骄傲是万罪之首。正是骄傲让人失去欢笑、失去惊奇、失去侠义柔肠、失去活力。
切斯特顿举了一个形象的例子,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叫戈耳工的蛇发女怪,人一旦与她四目交接,就会变成石头。女怪的致命弱点就是在镜子当中窥视自己,一旦窥视,自己就变成毫无生机硬邦邦的石头。
什么样的人总喜欢窥视自我、以他人和世界为镜来照见自我呢?骄傲之人。骄傲之人始终为了自我而研究自我,围着自己打转。在这样的人眼中,只有自己最亮丽,与自己对亮丽的贪念相比,一切都了无生趣,毫无新意。他们眼中的世界是灰蒙蒙的,绝不可能有欣喜。
这样的人要想看到奇迹,只能拜尼采为师,通过想象一个百手百眼的巨人来制造奇迹。但他们对这一奇迹的欣喜也不能有片刻停留,因为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不懂谦卑,只会围着自己打转,永远走不出自我的困境,也就不会对任何东西怀有欣赏和感恩,还以为自己有权提出更高要求,去要求有六个太阳,一个蓝色,一个绿色,一个黄色,一个正方形……
这样的人总以为将自己扩大到无限就能享受最完满的快乐,而事实恰恰相反,只有将自我削减为零,人才能找到最完满的快乐,才能拥有看到奇迹的眼睛。正是由于谦卑,那些在我们看来最古老的天空才坚实、常新。
一个满世界寻找奇迹的人,因为急于感受世界之大,而无能于欣赏家门口菜园子的丰收景象。一个勤于用理性制造浪漫的人,感受浪漫的能力最为匮乏。一个不懂谦卑的人,不会俯身去闻一朵长春花的香味,也就不会看到造物主赋予长春花独特香味这一奇迹之举。这样的人,缺乏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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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斯特顿对现代思想,尤其对科学、理性进行的反思,让我们在一个高扬科学与理性的时代,依然可以看到非理性的重要,知道何谓真正的浪漫,明白什么是世界之大,晓得奇迹何谓平庸何谓。最重要的是,谦卑与骄傲之别,打开了我们好好看世界的双眼。睁开双眼好好看世界,一个有常识的人才能如此。
汤姆斯·特拉赫恩曾说,“倘若你不能公正地将事物该得的敬重归给它,你还算得上是个公义之人吗?万物都是为你而造的,而你之被造是为了按着它们的价值去珍惜它们。”
创造是一件我们永远不应当感到习惯的事情。想象力的作用是切斯特顿所说的——“不让奇怪之事变得稳固,而是让稳固之事变得奇怪;与其让奇迹变成事实,不如让事实变成奇迹。”“几个世纪以来,宗教一直试图让人类在创造的‘奇迹’中欢欣鼓舞。”
让日常生活有奇迹之感,是“非同寻常的常识”。在《回到正统》中,切斯特顿指出,“当H.G.威尔斯说‘所有的椅子都那么的不同’,他所说的不只是一个错误陈述,而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如果所有椅子都那么不同,你就不能称它们为‘所有椅子’。”
围绕常识展开书写,故而有人将切斯特顿定位为一位“全息”式作家。全息,本指一种显示技术,即在三维空间中投射三维立体影像。用全息形容切斯特顿,为的是表明他的任何一部作品都会展示他的思想全貌,都是他思想的立体投射。这也是为什么有人问读切斯特顿应该先读哪本书时,一定会得到两个答案。一个是:任意一本。他的全部思想存在于每一本书中。另一个回答是:任何一本都不。切斯特顿没有一本书是适合最先读的。在遇到他的任何一本书前,最好是已经读过他其他书中的某一本。切斯特顿的庞大书群,是这样一个装满镜子的房间:不是每一页都反射其他页,而是每一页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同样不朽的反射之光。光源不是别的,正是常识,正是在创造的“奇迹”中欢欣鼓舞。
世界需要常识,也需要真正懂得并守护常识的人。现今,比以往更需要,因为现今之人,不懂常识何谓,也就谈不上守护。守护常识的人需要具备骑士精神,切斯特顿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在漫画中、评论中,以及 Walter de la Mere为他写在纪念碑上的颂词中,他都被称作某种具有骑士性格的人:
圣灵的骑士,按照自己的方式走了,
让混杂的主题充满智慧,把可爱的俏皮话讲成真理;
撒旦的米尔斯始终在比赛中紧握他的长矛,
令人爱惜的天真无邪的心灵,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