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清丽
一
好容易等到起床时间,我放下手机,走进卧室,爱人还在睡觉,一缕阳光穿过窗帘,落在了眼角,他也没察觉。我拽起他,说,快,掐掐我胳膊。爱人揉着惺忪的双眼,说,怎么了,又犯神经了,还是写作走火入魔了?我嘴唇有些哆嗦地说,别废话,照我说的做。他拧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说,怎么像个女人似的那么绵,使点劲。一股锐痛半天才消散,让我知道这不是梦。我决定今天上班不开车。开车,是要出事的。
好在本月稿已发,也无课。我关上办公室门,打开手机,查到微信“咱那个”,死死盯着每一个字,一字一句地读出声来:
2116年9月10日 早上06:10
“咱那个”:姑姑,我看到了你在报纸上发表的那篇《咱那个》了,我哭了。我想你、想妈妈,还有爸爸,还有你们那个可看可摸的世界。你别害怕,我太孤单了,想跟你说说话。
因为第二次看,前次看的那种惊悚减弱了。微信后面附的是我发在《XX市报》上的一篇散文。
咱那个
“咱那个说他挺好的。”在小区散步时,四嫂不紧不慢地跟我说。我心里翻江倒海,表面水波不兴地听着,“他昨晚回家了,我先是听见门响,后来,就看见他站在我床头,跟他那年寒假走之前一个模样,穿着军装,说,妈,我想你了。”
四嫂说的“咱那个”,是我侄子,也是她的大儿子。八年前,在军校上游泳课时,不幸溺水,走时,二十一岁。我们老家有个风俗,离开人世的人,是不能再叫他的名字,否则他在那边不得安息。所以四嫂每次提到大侄子,就称:咱那个。一米七的个子,一米五的水深,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校方无论怎么解释,我们都想象不出具体的情景。通情达理的四哥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到游泳池看看。四哥不善言谈,他去了,看到了什么,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讲。远在老家的母亲见四哥几天不回家,一遍遍地给他打电话,他都摁了。直到妈第三次打电话,那时四哥刚从殡仪馆出来,他握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妈,我好着呢,过两天就回家。妈还要说,四哥挂了电话。妈又打过去,说,你好着呢,妈就放心了,咱睿娃怎么一周多了,还没给我来电话?四哥哽咽了,妈,我们都好着呢。怎么可能瞒得住母亲呢?侄子从小是妈带大的,他无论在县城上中学,还是在外地上大学,每周都要给他奶奶打电话。妈接不到侄子的电话,又给也在部队工作的大哥打电话。做了一辈子政治思想工作的大哥,想了一夜,决定循序渐进。先给妈打电话说侄子感冒了,在住院。妈说,感冒了有什么要紧的,连个电话都不接,怎么老四也不回家?大哥说,病比较严重,老四在医院陪着。妈说那就找医生好好看呀,大哥说医院已经组织专家在全力抢救。妈第三天再打电话时,大哥先给妈讲战争年代多少英雄血洒疆场,抗洪救灾多少官兵为了抢救百姓被洪水冲走。穿上了绿军装,命就交给国家了。妈哆嗦着说,是不是咱娃没了?大哥说,是的。妈放下电话,又打给四哥说,儿你挺着,娃是因公牺牲,光荣。而那时,父亲已瘫痪在炕上,妈怕他看出苗头病情加重,就借口感冒,住到了另一个房间。家里人来人往,父亲问妈家里来那么多人是不是出啥事了?母亲说,人家来看你哩,你不是病了嘛。父亲又问,睿睿怎么好几天都没打电话?妈双手揉着眼睛,说,打了,问你好哩。父亲一直到去世,再也没有问过大侄子。妈说,你爹指定知道了,怕我伤心,就不问了。
回家后,四哥抱着侄子的军装和课本,让四嫂锁好。太阳好时,四嫂会把军被、军装晾在阳光下,四哥会端着小椅子坐在一边,看半天,不知他心里想的啥。 四嫂告诉我,出事到现在,四哥从来没跟她谈过关于大侄子的任何话题。有一次,她在四哥办公室枕头下发现大侄子在军校时的影集,侄子和他的同学要么在校园悬铃木下散步,要么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她怕四哥老看伤心,悄悄把影集带回了家。第二天四哥说,你昨天拿的东西,从哪拿的,放回原处。
四嫂经常会跟我提起大侄子,起初说时,是流着泪,慢慢地,眼泪没了,话却越来越密:说大侄子小时爱哭,声音大得吓人。说他小时就爱干净,穿衣服一定要平展。军校放假,每次回家都要骑着自行车带着奶奶去逛县城走亲戚……
八年后,我和哥嫂参加完外甥女的婚礼后回到家,四嫂坐在沙发上,电视放着秦腔戏《龙凤呈祥》,是四嫂最爱看的。她关了,坐在我对面,说,咱那个要是没走,该结婚了,他跟李超同岁呀。李超是我外甥女婿,也是那天的新郎官。我说,是呀。过了几天,四嫂又说,咱那个昨晚在梦中告诉我,他结婚了。
“你说咱那个在现在会有孩子了吧,快三十岁了呀。”四嫂把我从思绪中拽回,我慌忙说是的。“你哥喜欢男孩,我喜欢女孩,现在让生二胎,他要是生一男一女就好了。”
我赶紧接口,咱镇镇也快结婚了,让他生两个。
四嫂说:“是呀,我就等着抱孙子了。你说,孩子是把咱那个叫大伯呢,还是叫大爸好?”我望着四嫂鬓边的白发,啜泣着说,都好,都好。心想,他要活着,肩章上应是二道一星了。
叫“咱那个”的微友我不认识,可他的微信号用了我的散文题目,让我陡生一股亲稔,我是在清晨六点坐在马桶上刷屏时,看到他的申请后,略一思索加了他。现在我又仔细查看了他的微信,除了微信号,地区:梦幻王国,个人相册:无。个性签名:我心飞翔。来源:群聊。
好容易熬到下班,吃过晚饭我给四嫂打电话,东拉西扯了半天,要收线时,四嫂叫了我一声,我问啥事?她在电话那边停顿了片刻,轻声说,没事。晚上睡觉前,我翻看微信朋友圈,外甥女转发了我的那篇《咱那个》,我发现在下面的留言栏里,四嫂写道:感谢他小姑在军人节之际写一篇思念“咱那个”的文章,“咱那个”,妈妈永远爱你!你永远活在妈妈心中,你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你的气息永在我身边。然后是三个娃娃流泪的表情符号。
写到这里,亲爱的读者,想必你已知道,“咱那个”是我侄子,已经去世十年了,所以看到这条微信,我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当然我是唯物主义者,不迷信,知道一定是有人借着侄子的名义来跟我对话,他要干什么?我无职无色也无财,也不年轻,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学编辑,他此举何由?起初我想拉黑他,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留下了他,而且还有些期待,他会说些什么。
二
9月12日 中午11:30
“咱那个”:姑姑,希望我没打扰你,我知道你这时一般吃过饭,还没睡。
你相信死人能回到阳间吗?
日本电影《岸边之旅》,故事讲的是死去的丈夫重新回到妻子的身边,与她探访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才发现多年来他们忽视了生活中的种种美好。
死人复生确实只是电影情节,如果现实中能有的话该多好。我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是死?我真的死了吗?如果我死了,为什么你们每天干什么我都知道,比如刚看的这部电影,比如你的文章。
我觉得生和死之间是有联系的,死去的人能回到生者的生活,能感知身边和他一样的死者,就像影片中的鬼魂那样,他并不是独立的存在,而是和生者、和你们的世界,都有某种联系。这种联系我想它是出现在世界上的所有地方的,套用一句话,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是相通的。
你是不是在心里仍然能感觉到我和奶奶、爷爷仍然在你身边?我多么希望我们死去的这些人能够和你们活着的亲人在一起聊天呀,吃饭呀,像电影里那样,去世者回到生者的世界,来弥补自己曾经生活的缺憾。
姑姑,我的缺憾太多了。首先我走得太早了,再有一年就毕业了,就成为副连职中尉军官了,这从我考上军校就朝思暮想了。不,应更早。姑姑,你还记得你穿着帅气的军官服第一次休假的情景吗?
那时,学校放秋假,我回到老家,跟爷爷奶奶一起坐在院子里把刚收的玉米的老皮剥下,留下里面柔韧的那层,相互系在一起,一串串挂在房檐下晒。那晚天已黑透,但是月亮很圆,很亮。奶奶剥皮,爷爷把一串串玉米三五对系在一起,这样,我挂起来就很省事。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我一个箭步跑到堂屋去接电话。因跑得急,一只脚踩到一只玉米棒上,摔了个狗吃屎,把奶奶心疼得拉着看了我半天膝盖。我说没事儿,不就蹭点皮嘛。
电话是在市里工作的爸爸打来的,他说妈妈到市里开会去了,让我明天到县城长途汽车站去接你。
放下电话,我给爷爷奶奶一说,奶奶立马扔下玉米说,我去烧炕了,东厢房好几年都没住人了,明天烧,炕太潮。我说奶奶,我跟你去收拾房子。爷爷头也不抬仍剥着玉米皮说,急啥,不是明天才回来吗?这么一堆玉米不剥,丢在院子里,天一下雨,玉米都发潮了。
潮了就潮了,现在玉米也不值几个钱,连我最小的女儿都挣钱了,有钱啥买不到?奶奶嚷着提起筐子到院外撕麦草去了。我看爷爷脸阴得很,就继续挂玉米,可我的心早飞到了远方。
平常我们都早睡的,可那天晚上,爷爷奶奶本来瞌睡就少,奶奶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起来又剥玉米皮,我一直就没有睡着。爷爷睡了一觉,一看到我跟奶奶还在忙呼,也起来了。我们想快点干完,好让你回家时,看到院子干干净净的。奶奶剥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我胳膊酸得连一串玉米也挂不上去了,可玉米棒堆得还像座小山。
鸡叫三遍时,奶奶放下玉米棒,起身给我做早饭。她捶着背,走得好慢。我马上跟着跑进厨房,帮着奶奶去烧火。烙的是葱花油饼,里面还放了几片花椒叶。真是好吃,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饼子。姑姑,你知道咱那时,白面还比较少,日常饭,一般都吃高粱面和玉米面。
我是天一麻亮,就骑着自行车到县城去接你。咱家离县城二十里路,爸说你坐的是早班车,估计六七点就到了。
那时,庄稼人还在睡着,四周还没收割的高粱叶子吹得哗哗响,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把车子蹬得飞快。谁知到了车站,卖油茶、锅盔、水豆腐的摊子还冷冰冰的,车站只有扫马路的老头在不紧不慢地扫着落叶。
他看到我,说,小伙子,起来这么早?我说接我姑姑,从省城回来的。
老头说怕还有一两个小时呢,听说下面堵车,拉货的车一个挨一个,挪不动。
当时,已到秋末了,我站在一个卖五金的小店门口脸冻得发颤,心里还是高兴的,我一直想着穿军官服的姑姑是什么样子。
终于来了一辆车,只在咱们县城停了不到十分钟,没有你。
第二辆,还是没有你。我很想跑到邮电局给爸爸打电话问怎么回事,可又怕姑姑你来了,没人接你,只好继续等。
第三辆还是一辆长途汽车,终点站是咱们县。我老远看,车上没几个人,心又灰了。谁知车还没停,我就听到你在叫我。我看到你了,你的绿军装大檐帽,在窗口是那么的惹眼。
你摸着我的脸,说,都冻红了,车一直等人坐满了才发车,让你久等了。我说就等了一会儿。
姑姑,我当时十五岁了,个子比你高,你坐在后面,抱着一个大提包。我骑着车,车把上还挂着一个大行李。下坡路很少,上坡路挺多。上坡时,我让你坐着别下车,说我行,我在学校跑步,是全校第二名。可你还是跳了下来。你在后面推,我在前面拉。人来人往地看我们。我知道他们看的不是我,而是你,穿着有四个口袋的军官服的姑姑真漂亮,写着“八一”的铜纽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有最惹眼的那金黄色的肩章,上面只有一个豆,姑姑你说,这是少尉,也就是排长。我问一个排有多少人。你说二三十个吧。可是你没带兵,你是写材料的。我说姑姑,我以后也要当军官,也要上军校。你说,少尉刘洁等着准尉刘睿来陆军一三九师来报到。
每年咱们县有不少回来探亲的军官,可是姑姑,全县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一个女军官,那就是你。我得意,有人问,你们是哪个村的?我骄傲地答,方庄的,我姑,是我姑回来了。人家不问,看着他们脸上羡慕的表情,我故意把姑姑叫得很响。这时,我希望能碰到我的同学、我的朋友,可是那天好奇怪,一个也没碰到他们。也是,秋假,学校放假就是让学生回家帮父母收秋的嘛。
晚上,奶奶不让你干活,怕弄脏了你的新军装,你却说,爹妈年纪大了,还干这活,我坐着,心里咋忍?爷爷瞟奶奶一眼,说,我就说嘛,我闺女当了再大的干部,也不嫌弃咱家乱嘛。奶奶拿着玉米棒打一下爷爷,说,你知道?现在你说好听的了,当年,娃上学,都不给买本子钱,还说闺女是人家的,咱不费那钱呢。老两口打打闹闹,把姑姑你逗得直乐。
你一点都不怕脏,红红的软软的玉米缨子沾在你的手上、腿上、胳膊上,你也不管,剥玉米皮时,手虽然有些生,但比我灵活。我有时手一用力,就把嫩玉米叶给揪断了,结果光光的玉米,太老,不能煮着吃,也没尾巴挂上去了,奶奶只好把它放在簸箕里晒。
你比照片更美。照片中的你,虽也好看,但离我很远,可现在坐在我跟前的人,让我能听到你的呼吸。我就边干活边看你,结果不小心,玉米缨子钻进了袖子里,痒得我满身掏,结果越掏越深,你放下手中的活,掸净手,揭起了我的毛衣。你离我很近,嘴上的热气呼到我的脖子上,手指刚触到我后背,我就感觉一具温热的喷香的肉体挨到了后背,下体瞬间产生了反应。真该死呀,你是我的姑姑呀。你可能看出了我的窘态,脸红了。
你说军校,说你现在的师机关,说打枪、投弹,这些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情景,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像也充满了一种让我无法抵挡的诱惑。就是那晚你的一席话,使我坚定了考军校的想法。
当时,我戴着你的大檐帽,戴着你给我买的手表,爷爷吃着你递的香烟,奶奶穿着你给买的花毛衣笑得合不拢嘴,村里来了大人和小孩,你跟小孩递糖,给大人剥水果。有人问你一月拿多少工资。你说,三四千块。唉哟哟,刚毕业,就拿那么多。村里人啧啧称赞着,我更是无法想象三四千,得在炕上放多少呀。
真想那时,真想回家跟你们在一起,可又一想,天亮了,我们又要走,又要生离死别,还是别聚的好。
写到这里,姑姑,泪水淹满了我的眼眶。
我盼着你跟我说句话,哪怕就一个表情,让我知道,我写的话你在看。没有读者的作者是提不起兴头的,对不对?虽然现在这一切对我都没意义了,可是,我还是想你们,想得到爸爸妈妈的只字片言,我怎么就梦不到你们呢?虽然我死到了外面,可我的魂灵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呀。
我擦了把眼泪,想这家伙一定是跟侄子要好的朋友,否则他不可能写得这么真切。是中学的同学,还是大学的?中学的,可能性不大。农村孩子,二十五六岁就娶亲生子了,一大堆农活压着,不在家里伺候果树,就是到西安、广州打工去了。大学的?自从侄子去世,我跟那个曾每天必看天气预报、听到那名字心里就热热的城市,已然是仇敌了,想躲都来不及,更何况八年过去了,那些年轻的学子大都走上了工作岗位,怕有不少人都结了婚,有些可能也有了孩子。大学嘛,就是一个过渡,也是一个易让人遗忘的地方。
这个小家伙还蛮有些想法,一个爱看电影的人,文笔还不错,那么且看他怎么说,于是我给他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三
已经上第二次课了,按说不该再紧张,可今天一站到讲台上,心莫名地又慌起来,说了上一句,常忘了下一句,竟然在黑板上写字时,连“芳菲”的“菲”都不会写了。大概是好几天没有收到“咱那个”微信了,精力有些集中不起来,老想看手机。
休息时,手机响了,我赶紧拿起一瞧,微信是大学同学夏梦发来的:又到咱们母校上课去了?找了个小情人吧。
我回道:做梦。
怎么做梦了?人家法国总统马克龙不是爱上了比自己大25岁的女老师了吗?你看那女老师多抢镜。
你没看布丽吉眼角、脖子上的皱纹,全世界都知道了,她也真敢。
对了,现在大学生怎么样?大家对90后颇有微词,我感觉他们不懂事,自我意识比较强,不会关心人。
是呀,我第一堂课没有带水,足足讲了三个多小时,嗓子都快哑了,他们没一个人想起来给我倒杯水。上课有人睡觉,有人玩手机,还有人给我请假说他要取快递。
唉,我们当年,可都是那么热爱学习。你说多好的年龄呀,二十来岁,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过阵我去母校,你学生里有没有写得好的?我约些稿,顺便在校园里也拽拽青春的尾巴。
你也没老呀。至于稿子,我真不看好,再说吧。不贫了,上课啦。
我是业余上课,当老师纯粹是种偶然。不,也不能说是偶然,从小我就想当一名语文老师。所以在一次开会时,母校一位师兄说我能否给他所在的文学系学生讲一学期的小说创作课,离开大学二十年了,一想起一个个年轻的身影,就恍若回到大学校园。大学校园,总是跟青春、梦想相连,便慨然应允。
八名学生坐在足能坐百十名学生的教室,实在显得空旷。他们坐在前两排,一色的绿军装。我起初也穿军装,后来,一是为了方便;二是总想老师须跟他们不一样,而且女老师,还是穿便装好看。况且下面除了两位少女,还有六名花一般的男少年,侄子曾跟他们一样,肩着一道黄杠绿底的学员肩章,和他们同龄,都是二十一岁。
八个学员跟八十个学员需要我一样对待,备课,制作PPT ,引用的文章反复读好多遍,首先消灭错别字。在查词典时,我才知道世上竟然有那么多的字我还不认识。当然,大部分字出自古文,也有一些想回归古代作家的再引用。每周四,从八点到十二点,须讲多少话,且每句话你不可能写在纸上,所以口头表达很是考验人。而且要保证每句话都准确,你不能说《长恨歌》是杜甫写的,也不能说《玫瑰的名字》是纳博科夫写的。更何况还有数以万计的经典作品,你都想告诉学生,比如托尔斯泰是如何描绘安娜的唇,你说“生动”,当然不行。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告诉学生要熟读经典的老师当然不能用这么一个概括性的词来解释经典的魅力。你要征服他们,征服这些年轻的心,你看看他们的眼神,跟你那个时代是不一样的,你们那时,老师说啥就信啥,可他们不一样,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打倒你,击败你。所以为了说服他们,我必须出口就能背诵:“沃伦斯基发现她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樱唇中掠过,仿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她故意收起眼睛里的光辉,但它违反她的意志,又在她那隐隐约约的笑意中闪烁着。”
虽如此用心,还是会有人给我出难题,你看,第二排第四个男生站起来了:
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给我们画一幅安娜压抑着的脸,还有充满激情的唇。
我心不悦,嘴里冒出生硬的话语,我不是画家,文学的美当在想象中。
可是老师你不是说,文学一定要有画面感吗?画个呗。他说着,朝周围的同学挤了一下眼睛,其他同学也不停地说,就是,老师,画一个吧。
我生气了,不再理他们,开始说下面的内容:翻译也很重要,比如洛丽塔的开头,作者要通过感官体验,想要把我们带入这个特殊的体验。
于晓丹翻译的那个,真如诗: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华,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腭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再看黄建人是怎么译的:
洛丽塔,照亮我生命的光,点燃我情欲的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主万译:
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我正讲着,眼睛朝着窗外,余光中,发现那个黑影又高高地戳起来了。这次他没有举手,也没有报告,他就这么没有礼貌地又站了起来,说,老师,你应当把这段原文发音给我们放一放,让我们去体会这发音的妙处。
我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在讲什么,转过头,七双眼睛看着我,不,还有他的。我说,张子轩同学,放不放录音是我的事,而听课,是你必干的事。现在,我要问你,你给我描述一下洛丽塔是什么样子的?
他身体晃了一下,我以为他被难倒了,可气的是,没有,他推开椅子,竟然朝我走来,他要干什么?越来越近,他要打我,打他的老师?他走到我跟前,我闻到一股青年男人身上清新的味道,他从我身边轻轻擦过,他的身体碰了下我的身体,我穿着薄如蚕丝般的裙子,能感觉到那具年轻的身体是温热的。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粉笔,开始画。我紧紧盯着他的手,那手指细而长,但粗糙,中指上半只指甲不知什么原因,没了。我只看着他的手,全然忘记他在画什么,直到那身体再次穿过我的身边。这次,他几乎是带着情绪,撞了下呆如木鸡的我,然后回到座位上。
学生们的笑声和窃窃私语提醒了我,我这才仔细地打量着他的画。这一看我肺都气炸了,他画的是一个人形,却是鸟的头部,还有身体长着翅膀。
可是我是老师,而且知道他想让我生气,我面向大家,同学们都说说,这是洛丽塔吗?
没人回答,我让七个学生站到讲台上,看着这幅画,让他们跟洛丽塔比较,是相近,还是甚远。
学生们的回答五花八门,让我奇怪的是,他们大多都是赞成张子轩的。我最后叫了他,我说,你来讲讲。我以为他会讲很多,可他说得极简单,他说,我心目中,洛丽塔就是一个人鸟,有人的体,有鸟的不安分。大家都以为是教授引诱了她,其实是她勾引了教授。比如他们的初夜,比如她无数次的玩失踪,要是我,早削了她。
他的身态是骄傲的,我慢慢地用板刷擦着人鸟说,今天的作业,就是针对自己心目中的洛丽塔,写篇作文,不少于三千字。
M大学,也就是我的母校,比我上学时更美了,有山有湖,遍地如画。我每天从不走原路。比如今天,我来时,是沿着内围墙步行半小时到教室,满树的紫薇开得灿烂,回时,我沿着湖边走的,发现那个美丽的塔倒映在水中,真是夺目。还有,每次看到在竹林或湖边的少男少女,虽然都穿着军装,可神态都不一样。你看那三五个学生,男生,在踢着球,女生呢,三五一堆地在拍照。还有一个男生,背对着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像在练台词。
随后的几天,从清晨、中午到晚上,我看了无数次微信,还是没有“咱那个”的只字片言。
四
9月15日 中午11:30
“咱那个”:姑姑,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我给妈妈发了个红包,请你买束花送她。
九月十五日,果真是侄子的生日。
我打开微信红包,是二百元。
我:可我告诉你妈妈说是谁发的呢?
“咱那个”:就说一个想她的人发的。
我:好。
“咱那个”:姑姑,你猜我为什么不给你发邮件,我们这儿也可以发邮件的,因为我知道你们人类现在寸步都离不开手机。人跑步时,把手机绑在胳膊上。上班、开会、等车、吃饭,甚至夫妻之间行房,也拿着手机。手机可以买东西,可以照相,可以偷情,可以作为罪证,可以听音乐、打游戏……生活中各种需要,手机几乎一网打尽。你可能没时间看我的邮件,可是你不能离开手机。再说现在哪都有网,你随时能跟世界交往,甚至跟我这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这样聊天。
我:赞同。
“咱那个”:姑姑,这几天我病了,原谅不能跟你聊了,我要去住院了。
我:要紧不?
“咱那个”:一个小手术而已。
这是我们第一次互动,他显然很高兴,一会儿给我发成串的鲜花,一会儿发蛋糕、西瓜礼物,有时还站在坦克车上吹着小喇叭。我故意冷落他,他说十句,我回他一句。
“咱那个”:你不问我是谁?
我:你是我侄子呀。好了,我要开会了。
“咱那个”:好的,有空再聊。
五
9月18日 清晨 06:30
“咱那个”:姑姑,你说人生是不是没有意义?我怎么觉得有意义时,它没有意义,当我认为它没意义时,它又有意义?姑姑,你是作家,请告诉我。
我怕他消失,回答,人生本身是没意义的,可是我们给了它意义。曹雪芹一开场就借甄士隐对《好了歌》的注解,预示命运的总结曲,都认定,人生没有意义,说到底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而已,这个世界到头来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什么也不剩。可是他却要把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说半天,说只有这样的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又把茄鲞如何做说半天,衣服如何搭配,诗如何作,细细致致地写,这就是意义。
他给我发了个拥抱的表情符号。
小屁孩。
虽骂,但我心里还是暖暖的。
8月21日 晚上20:30
“咱那个”:姑姑,我喜欢看那部电影,《人鬼情未了》,可惜我没有女朋友,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妈妈。爸爸有事业,男人嘛,有事业还可寄托,可是妈妈她离不了我。人到中年,失子,是百痛之痛。妈妈无论在哪,其实我都在她身边陪着。她说我的气息在她身上,的确是,我的身上也有妈妈的气息。我真想回到妈妈身边,回到你们身边,哪怕让我呆一会儿。我只想让妈妈看着我好好的。
我:我也想你,想起你时,就想流泪。
“咱那个”:姑姑,我在那边能看电影、能上网,能跟我妻子做爱,带着孩子上音乐课、上美术课。对了,我结婚了。妻子是咱们陕西人,爱吃面条,做一手好茶饭,会做面食,这是我找妻子的首要条件。奶奶和爷爷爱吃面条,我当然要找这样的好妻子了。
我妻子是个好姑娘,是咱们关中渭南人,比我小两岁,她长得不漂亮,但耐看。我是在奈何桥上认识她的。当时明明看到妈妈了,叫她,她再也听不到我声音,看不到我了,我的灵魂跟着她走了三天,她仍不理我,终于,我知道我跟你们不一样了。就在我难过得坐在奈何桥上流泪时,一个女孩走到我跟前,劝我别哭,说咱们已经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咱就好好在这过吧。我们到阎王爷那报了到,我上过大学,有文化,阎王就让我给来来往往的人登记。那女孩呢,给我们做饭。她是上大三时,在上学的路上,被车撞的。那是个花花公子一样的男人,父亲有钱,开着宝马,一手还搂着一个姑娘。结果他成了残废,而那个和他在一起的姑娘,跟我女朋友一起当场死亡。我们能聊得来,脾气也相投,就结了婚。
我们跟你们阳世没太大差别,吃饭睡觉上班游玩,无非是用的东西质地不一样而已,比如我们用的是冥钱,你们用的是人民币,我们也有手机,也有互联网。这领导也搞腐败,天下都是一样的。就是在掌管着全阴间人头时,我查到了爷爷奶奶。因为你们常给我们钱,我们生活得很好。你们送的双门冰箱、滚筒洗衣机、智能手机、金元宝,我们都用着呢。放心好了。所以,我们生活得很好,奶奶给我看孩子,我妻子做饭,爷爷呢,还是跟过去一样,扫地,打水,话不多,跟以前一样。死就是生,生即死,没啥区别。
姑姑,最后再问你一下,你相信人的分体吗?最近我还看了一部电影,是泰国的,叫《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波米叔叔发现自己得了急性肾功能不全,他决定回家,希望在家中度过残生。奇怪的是,某天夜里,他发现他的亡妻与失踪儿子的鬼魂竟然不约而同地也回来了,妻子安静地陪着他吃晚餐,失踪的儿子也以红眼猩猩的样貌向他表达自己未了的心愿,仿佛是要送他最后一程。
波米叔叔一直希望找到得病的原因,于是和家人穿越森林,被莫名的力量牵引到山丘顶的一个洞窟。他发现并确信这个洞窟是他第一世出生的地方,而几千年前有个半面残缺的悲伤公主,曾在这里将自己献身给湖中的一尾鱼。电影暗示我们也许这个悲伤公主就是波米叔叔的某一世。
我看到这条信息,头皮发紧,等到下午,给他回复道:发我一张你的近照吧,我挺想你的。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他发了一个:
898930-143t8r10519—5r0-285034595
这是什么?我问他。
一直到晚上,他才给我回了一条微信:
“咱那个”:姑姑,你说我发的是乱码?我明白了,那出自我们阴间的东西,要通过一个处理器,再转换成你们阳间的图片,如果有乱码,一定是转换器出问题了。可能你们人类现在用的数据越来越高级,就像现在你们都用苹果iPhone 8了,我用的还是华为 Mate4。
好狡猾的东西,我真有些喜欢他了。继续给他出难题。
那你给我发个语音,我想听听你的声音,这么多年了,好想听到你的声音。我是用语音说的,腔里带了泪音。
他很快就回了,却是萨克斯演奏的《人鬼情未了》主题曲链接。
我本来还要揶揄他,可一听那曲子,就让那沧桑忧郁悠长凄婉的曲子感动得无语了。听了三遍曲子,然后给他发了个拥抱的表情符号。
六
按计划今天给学生们讲“小说的情感”,我发现有人在睡觉,有人在玩手机,只有张子轩,仍然坐在那,好像睡着,又好像醒着,头扬得高高的,眼睛却闭着。我打算临时调整讲课内容,让他们每人讲个真实的故事。
我点到正在睡觉的女同学李童,喊她名字时,她还在睡。我想起大学时,有个同学在睡觉,老师都站到他跟前了,他看了老师一眼,竟然头朝里,继续睡。我们大家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傲慢。这个女同学倒不傲慢,我没走到她跟前,只稍大声叫了一下她的名字,她的同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眼睛睁开了,腾地站了起来,头左右摇晃了一下,说,老师,你叫我?
站到讲台,讲个感动你的真实故事。
李童磨磨叽叽从座位中出来,边走边朝身后的同学看,是求救,还是其他?我搞不清,只看到她伸在背后的五个手指头在哆嗦。她的腰好细,军用皮带一勒,真是盈盈一蛮腰,我莫名地妒忌起来。
她站到讲台上,我坐到她座位上。她先是羞涩一笑,然后说,这样,太突然了,我唱首歌好不好?老师刚才不是说了嘛,只要有真情,就不拘形式。
唱歌?同学们哄地都笑了,张子轩握着双拳大力支持。他跟我隔着走廊,我瞪了他一眼。讲台上的李童声音仍然小小地说,我只要唱起这首歌,就想起我的姥姥,就感觉她站在教室的窗前,看着我来上学的情景。姥姥去世时,我就在她跟前,她一直跟我说话,可是她的呼吸衰竭,发不出声音,她一会儿手指箱子,一会儿手指嘴,看我还是不明白,她就哭了。一直到去世,我都不知道她要跟我说什么。刚才我梦到姥姥了,她正要告诉我想给我说的话,结果醒了。我现在就唱首歌,告诉姥姥,我想她。这首歌是香港著名歌手邓紫棋写给她奶奶的,名字叫《不存在的存在》,我把这首歌献给天堂里的奶奶,也希望大家珍惜跟亲人在一起的日子:
当我看着你
发现你再也不像你
那只是画得很像你的皮
却跟你完全没关系
耳边是你平静的声音
最安慰最镇痛的声音
可一片忧郁谁能听得清
这一刻你在哪里
我们都只是自己眼里
那一群一个样的蚂蚁
哪一只消失谁真的在意
世界也没有什么差异
直到我的心察觉到你
直到我世界有你踪迹
……
她一唱完,我带头鼓起了掌,说,你这故事有真情,形式还别致,如果捕捉到更具体的细节,讲出故事的起伏,形成文字,会很不错。
随后其他几个学生讲的故事都不错,如果打分的话,差不多能打八十分,这让我一下子改变了对这些高中生的偏见。我们上文学系时,都是从部队选拔,又有实际创作经验,而他们直接从高中来到文学系,满口学生腔不说,在我心里,还是孩子。我在表扬李童时,张子轩撇了一下嘴,我马上让他上台。
我坐到他座位上,他的椅子还是热的,一股温热传递给了我。我很想打开他合起来的本子,可最终控制住了。他的抽斗里还有橘子皮,一看就是新剥的,让我不由得生起气来。这样调皮捣蛋的学生会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他站在讲台上,身体摇摇晃晃,一点都不像个军人。唉,老师没提前说,否则我会借个吉他,还带上电脑,边配图,边表演就更有意思了。现在,我只好将就下,给大家来个rap,讲讲我的初恋故事。
这是怎么了,现在这些孩子,是不是走错门了?音乐系在三楼呢。我轻轻叹了一声,且看他如何表演。
这个七夕,兵哥rap说爱你
因为唱不出来
所有的beats和flow只能写在脑海
谨写给我最爱的女孩
和我们一起走向的未来
Put your hands up
Put your hands up
Yoyoyo come on
时光已过去三年
我们的第一天却好像一直在我眼前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刚从苍山洱海回来
兜里没有一毛钱
却和最美的你遇见
你微卷的发际线
你点头的那瞬间
原来好感一个女生不用再看分数线不吃辣的你吃了最辣的香锅
……
他还没唱完,教室里就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有人在尖叫,有人朝他吹口哨。他站在我面前了,我才发现自己流泪了。作为军人,我懂得严酷的军纪,使年轻的爱恋不可能朝朝暮暮相厮守。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说,词不错,情感真实,当个歌手还可以。
他得意地一笑,马上接口,我立志要写好小说,写出《人鬼情未了》那样的好剧本。
我都站到讲台上了,忽想起“咱那个”在微信里也提到过这部影片。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看这种电影的怕没几个。下课后,我故意没提前走,收拾电脑时我若无其事地叫了一声:咱那个。张子轩转过了头,我刚想惊喜,他却说老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包法利夫人》中,女主人公是主角,为什么小说一开场却说的是她丈夫包法利先生,从他上学、第一次结婚,一直到跟爱玛认识,显然违背了你讲的开门见山、主次详略的创作原则。
我说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就因为有这么一个可怜、受气、窝囊,给人做坏手术不内疚还为自己狡辩的丈夫,才给爱玛出轨做了理由?好小说一定不会忽视主人公内心变化的外在推力。他马上接口,我认为从书名中就可以看出作者不单纯是写他妻子,而且是他们两个人的合传,包法利——夫人,两个主人公,你看一开场包法利的帽子,写得多神。我回答也可以这么理解。意大利评论家艾森柯说:经验读者是每一个阅读文本的人,能多角度阅读书籍,没有固定的法则指示他们如何阅读,因为他们常将文本作为容器来储藏自我的情感,而阅读中又经常会因势利导地脱离文本的内容。模范读者是一种理想状态的读者,他既是文本希望得到的合作方,又是文本在试图创造的读者。老师,这是哪本书上说的?你慢点说,我记下。他在手机上认真地写着。看他认真的样子,我怀疑自己是否有点神经过敏了,这么一想,兀自笑了。
刚出教室,一个背着画板的女少校看看我,再看看教室门上的字,说,你们文学系学员还会唱歌?
难道你们美术系的学生只会画画?说不上哪天,我还要请你给我们文学系学生讲节美术课呢?我看着她军装上的胸牌,说,我记下你名字了,杨老师。说完,微笑着走进了电梯。她没进电梯,难道她是学生?学校规定,学生只能走楼梯。
七
9月24日 上午10:30
我:你在吗?姑姑想你了,今天上课时,出了洋相,竟然把一个学生当成了你。
没有回信。
八
9月26日 中午11:30
我:手术做得如何?你在哪?我很牵挂。
随后,我给他发了个“给你转账”:金额一千元。
他没收钱,也无消息。
今天创作课我跟学生讲小说的魔法。也就是说只有一个小说核,如何把它生发成故事?我引用了英国小说家福斯特举的一个例子:
国王死了,然后王后也死了。
国王死了,王后因为伤心而死。
我讲了新闻和文学的差别。我告诉他们新闻只是报道一件事,不夹杂个人情感。而文学是带着情感的,比如王后因为伤心死了,是因为以后她无人依靠,还是感情太深,还是怕受人迫害?好作家就是从情感或情绪中一个个生发出故事,当然需要细节,一个个金光闪闪的细节。然后我让大家在课堂上讲自己认为这个故事如何发展。
我第一个叫的是张子轩,我不知道这次他又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惊喜。
根本就没有时间深入地思考,可是张子轩却胸有成竹地再次走上了讲台。
一个四季都开满了鲜花的国家,有天,年迈的国王死了,丢下了三十岁的王后。王后在一个王爷的支持下,当上了女王。他们俩在宫里欢天喜地,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大臣们看不惯,大家都知道这个国家其实是那个王爷说了算,于是大臣合谋把王爷杀了,让小王子当上了新王,让女王成为太后,住在一个前面有湖后面有花园的洋房里,啥都有,只是没有一个男人。太后整天思念着王爷,后来,梦到王爷说他恨死了她,认为是她跟王子合谋杀了他。王爷的妻子把这梦话说了出去,搞得全国人都知道了。哀莫大于心死,太后没有病,却像林黛玉一样,因为悲伤死了。她第一次上吊,被最小的女儿发现了,喊来了人,救下了。小女儿是她跟那个王爷生的。她想好好地活着,活着毕竟是美好的。可是有一天,五岁的小女儿知道自己是王爷的女儿,是母亲的不洁产物后,不再理母亲。母亲又一次自杀。这次,她真死了,因为她的身边没有了人,连她心爱的狗,都让她最钟爱的小女儿毒死了。她死时留下一封信,让她的儿子即现在的国王看在她十月怀胎的分上,把她跟王爷埋在一起,她的儿子仍让她跟自己的父亲即老国王埋在了一起。王宫里传说,老王给新王捎梦,说他不跟王后在一起,他嫌她身子脏了。年轻的国王只好把母亲的墓迁到一个野地里。谁知没多久,一只黄羽毛孔雀蓝脖子的鸟落在王爷的墓前不停地叫,嗓子都哑了,说,王爷,你醒醒,我真的是爱你的。我是为你而死的。那只鸟被王爷的妻子和儿女活活地打死了,国王感觉丢人,就一直任那鸟儿的遗体丢在大路上,被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踩来踏去,最后烂成一堆肉末,上面落了几片羽毛。
我说这个故事起初有些俗,可越到后面越新鲜,一般学生都认为,国王死了,王后是因为国王死了,悲伤而死,而这个故事反其道而行。细节饱满,写出了每个人,老王、王、王的妻子儿女、王后、王子、公主,各色人的真实心境,而且想象力丰富,特别是后面小鸟的桥段,颇有想法。如果在细节上好好琢磨,把各色人物的内心挖得更深些,肯定能发表。
我感觉这个孩子脑洞较大,他以本故事写成的小说我给了全班最高分九十三分,不久,这篇文章发表在发行量颇大的文学杂志上。当然,这是后话。那时,张子轩已经成为一名文学编辑了。
九
10月10日 晚上7:30
“咱那个”:姑姑,我不想装了,我装得好难过,好别扭,好业余,装得连自己都编不下去了。为了装得真切,我书桌上放了一大堆的书,有历史、地理、碟片,几乎穷尽了我二十多年来所有的积累。可这一切,都因为是假的,所以让人信服不了。
姑姑,我知道你早就识破了我的把戏,只是不想揭穿我。
是的,那些电影上,死去的人回来了,跟亲人在一起,只是人美好的愿望,我的那些话全是自欺欺人。姑姑,你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为人为文要真诚,情要真,文才能动人。
那么姑姑,我知道人死了很可怜,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再也不能玩手机、看电影,更不可能吃好吃的,跟心爱的姑娘谈恋爱结婚了。姑姑,我有罪呀。在本该年轻的岁月里,却让一个年轻的生命极早地踏上了不归路,让亲人们肝肠寸断,让我追悔莫及。
你一定千百次地想过,想知道我是谁,为何要如此做?其实八年前我就跟你联系过,可你没理我。我只好采取这样的方式。对,我是刘睿的同学,是他最好的朋友。八年了,我每时每刻都被内疚折磨着,自责着,现在,我要给你说实话了。
我们上军校时,老师常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军人生来就是为打仗的,你们将来都是带兵的,自己军事素养不过关,兵怎么服你?上游泳课,老师让大家练习,刘睿怕水,不敢下,我说你怎么这么胆小呢?亏你还是军人!难道只能在电脑上谈兵论剑,而不能真抓实练?说着,我把他拉下水,我带着他游。他还是不敢,说自己是北方人,怕水。老师说刘睿交给你了,好好带他,说着,去接妻子的电话了。刘睿还是抓着我不松手,我就把他的头按在水里,让他练习换气。谁料到,就出事了。他怎么就不会换气呢?我叫他,他半天没出来,我才知道坏事了,喊大家。我背着他到了水边,老师给他做人工呼吸,我们有人给医生打电话,有人查手机看如何救治。我们按网上说的,先清理他口鼻中的呕吐物,保持上呼吸道的通畅,然后做人工呼吸。我们一个同学捏住他的鼻子,我托着他的下腭,吸一口气,然后用嘴对着他的嘴进行人工呼吸。我们七八个同学轮流做了上百次,一直到医生来,他还是没有呼吸。
那个该死的学校门诊部马脸医生不停地摇头,说没治了没法治了,我说滚你妈的没治了,你这个草包。说着,就跟他打起来了。老师拉住了我。我们一行三个同学和老师将刘睿送到了医院,医生说他已经离开人世了,可我不相信,我哭呀,吵呀。姑姑,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刘睿跟我是好朋友,他住在我上铺,每次上去时,床都要晃几下,刚开始我很生气。可一看到他那憨憨的笑,就谅解了他,不久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他跟我讲你们家,讲你写作,讲黄土高原那漫天的土,把人的裤子半截都染成黄土色。他走后,我每天晚上都能感觉到床的摇晃,都能听到他说梦话的声音。每次我一叫他,同学们都吓得要死,我说,我不怕,我想他,真的,跟你们家人的心情一样。
这八年,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同学中我知道跟刘睿最好的一个女同学知道是我把刘睿按在水里,但她不会说,即便其他同学知道了,都不会说,否则这是事故。说了,我们要害教我们游泳的老师,他想让家属随军的希望就泡汤了,他家属就会跟他离婚。我们怕害了系主任,他提副军的报告都报上去了。所以,大家都一致口径,刘睿是溺水。
我爸也不让说,说,你说了,一辈子就完了。
我家在安徽的金寨,也就是书中称的巍巍大别山。我的家乡很美,山清水秀,可是很穷。我家以山地为主,地都在海拔八九百米,属于高山偏远的贫困村。父母都是农民。我的母亲去世得早,她是得病走的,是医生误诊。父亲常年打工,我跟妹妹一直是奶奶带大的。妹妹比我小十岁,有次奶奶病了,让妹妹自己在院子里玩。结果妹妹跑出去,被人拐走了,奶奶怕爸爸回来说他,就跳了河。我发誓一定要争气,终于考上了军校。毕业后,我分到师机关的警通连当排长,任职不到两年,就提了正连,调到师作战科当了参谋,娶了一个城里姑娘,现有了一个美丽的女儿。我把父亲接到城里,跟我一起生活。休假时,我带着父亲妻女到全国去旅游。跟一起长大的伙伴或同学比,我过得还不错。可是姑姑,我彻夜睡不着觉,头发掉得稀极了,我知道我心里有一件事,压着,我一生都不能安宁。我不敢看关于陕西的任何事,遇到“睿”字,我要躲过。可是这怎么能躲过呢?我几乎一直关注着你的创作,喜欢你的作品,你的特点是真诚。所以,我从你文章里了解了你们家许多事。我一个南方人,也开始吃起了面食。刚开始很不习惯,可我强迫着吃。又找了会做面食的你们陕西人为妻。我们包饺子,做油波面,蒸馒头。我感觉我好像在替刘睿活着。
心中的内疚我不敢跟妻子说,她太单纯,我怕她受不了。父亲心脏不好,我不想让他再难过。可我良心过不去,促使我给你写了这封信,想请你们全家谅解。如果可能,我还要尽我所能照顾刘睿的父母。
你同意吗?急等着你的回信。
我没有回他的信,我想他如果在我跟前,我会杀了他。但我仍然没有把他拉入黑名单。
十
12月11日 中午11:30
“咱那个”:姑姑,我等了一个月,你一个字也没回。我知道对不起你们全家,你们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就是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的。结果,今天我下去检查工作,突然想打靶,因为精力不集中,竟然忘记枪里还有一颗子弹,就把枪交给了一个新兵,新兵擦枪时,枪响了,打伤了一个战士的腿。我被关了禁闭。下一步,我可能按战士复员。我的妻子可能要跟我离婚,父亲也可能跟我重回大别山。姑姑,这都是我自己的错,我不怪你们。姑姑,最近我不能给你写信了,手机被领导没收了。请照顾好刘睿父母。在此多谢了。
我:你出什么事了?我代表我们全家都原谅了你,已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好工作,千万不要大意,训练时注意安全。千万千万,快点告诉我,必要的话,我到部队去看你。
2017年1月13日 中午1:30
“咱那个”:姑姑,看到你的留言,我的良心受到了很大震动,我看到了一颗伟大而辽阔的心,也体会到姑姑一家人山般的情义,在此更看到自己的渺小和自私。
姑姑,我的确是刘睿的同学,但我根本没有把他按在水里,我只是生活无聊,毕业八年了,还困在山沟里,当排长,家里日子又艰难,老婆要跟我离婚,我真不想活了。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文章,知道你在报社,或许会给我办个调动什么的,就写了这么多谎话,请你原谅。
真是个神经病,我不再理他。
1月20日 中午11:30
“咱那个”:姑姑,在吗?生我气了?
2月10日 下午3:00
“咱那个”:我该死,我错了。
3月29日 晚上11:30
“咱那个”:姑姑,我睡不着。我要死了。……
5月21日 晚上12:00
“咱那个”:姑姑,我烦死了,脑子得病了,神经有些错乱,一直在胡说,就是我把刘睿按在水里的,姑姑,你们已经原谅我了,为什么我还这么难过?我每晚都梦见刘睿,请他放了我吧。我给他烧纸,让和尚替他超度,我好想写信给他妈妈讲事情的真实情况,好不好,姑姑?
我:千万别写,否则我的家人又要死一回了。好自为之吧。生命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活着不易。不要再给我发微信了。
……
6月10日 晚上9:30
“咱那个”:刘编辑,你好,我给你发微信已经半年多了,写了三百多条。你看看我文笔怎么样?请你告诉我,我写的这些是不是小说?如果是,能不能发表?我其实是一个业余文学爱好者,我既不认识刘睿,也没和他在同一所军校读书,我只在东北一个边防哨所当排长,我一直有个文学梦,也一直坚持写作,可从没有发表,请你看看我的文笔,原谅我一切的欺骗。不,这不叫欺骗,叫策略。如果我以一个普通读者身份出现,你估计连看都不看我的邮件。擒贼先擒王,攻心须知心,我做得还不错吧。哈哈!
我生在大别山一个偏僻的农村,父母都是农民,父亲种了一大片果园,母亲因为跟父亲吵架,喝了敌敌畏,去世时,我八岁,弟弟五岁。我跟弟弟是在又恨又爱的父亲抚养中长大的。父亲靠种苹果养育我跟弟弟。日子过得还算说得过去,我考上了军校,弟弟学习也不错,父亲说弟弟考上军校后,他就不用再种果树了。弟弟高考那年,比我考得还好,考上了国防科技大学。就在我跟父亲欢天喜地准备送弟弟上学,我顺便带着父亲到城里逛逛时,弟弟说他眼睛疼,我说可能是高考用眼过度,没事儿。给开了点药,结果大学还没上完一学期,弟弟一只眼睛就看不见了,暑假没完,两只眼睛就看不见了,只好退学。医生说是脑瘤。我跟父亲这几年的积蓄全花光了,也没治好弟弟的病。今年收成不好,冰雹把果子打得一塌糊涂。父亲给我说了好多次,以后弟弟就靠你了,我压力山大,没有背景,只想靠自己的努力生活。副连已经十年了,还没希望晋职。喜欢的文学梦,迟迟实现不了。我们部队在大山里,抬头是山,出门黄土蒙脸,有限的六个人,在一个哨位上,一站就是好几年。这儿的冬天很是漫长,经常是零下四十多度。而我隔两天就要起来查哨,半夜起来的那种感觉,不知你有没有,踩着冰凌,看着月光,听着风呼呼地吹着,很不是滋味。
我想转业,可父亲和弟弟还在农村,还指望我带他们走进城市过幸福生活呢。我三十一岁了,还没结婚,没女的愿意到我们哨所来,估计有,也不会同意我还要养弟弟。我不知道何时是尽头,我身体弱,跑五公里,老不及格,四百米障碍也穿不过去。不是我不用功,农村孩子,啥苦都能吃,我在旁边平地上跳过去比障碍还多出一二米,可真跑到那个深沟般的障碍前,腿肚子立马发软,怎么也跳不过去。一个排长,在部队,军事素质不过关,基本就没希望了。我一直想靠自己的笔努力,可是去机关的路,被一个有关系的战友顶了,他写材料全在网上下载。好像每年都是有关系的人分来,所以我的心就越来越淡了,有时就想,要不是为了弟弟和父亲,真想死了。
可能我离开这个世界,什么都没留下,但这不能证明我的人生就没意义。粒子的质量虽为零,可是零也是有幅度的,也就是说零不是零,对不对,作家?
宇宙的一种解释,说它是物质世界,不依赖于人的意志而客观存在,并处于不断运动和发展中,在时间上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在空间上没有边界没有尽头。
另一种解释,说它只是人类视觉和触觉下的产物,也就是说是种思维世界。
你看,人生是不是就这么似是而非?谁能说对,又有谁说不对?
大家都说我得了精神病,可只有我知道我没有病,我是个幻想主义者。不对,我是魔术师,著名作家纳博科夫不是说过吗,大作家就是大魔法师。文学是创造,小说是虚构。
好作家一定是个魔术师,你能给我这个魔术师打多少分呢?我又要去忙了,还会回来,告诉你我新的故事,当然是在微信中。我相信你每天收到很多稿子,但我会写出好作品让你赏识的。你是个好老师,从你身上我学到了很多。谢谢你一直看我的胡言乱语,伴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好了,再见。
我:你不怪你,你一定会是个好作家的。
他没有回。
我还是不相信他说的话,总觉得他就是我这个小说创作班的学生?而且,我有百分之八十肯定就是那个经常跟我作对的张子轩。
第二天上课时,我望着台下八个学员,一字一顿地说,同学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给我发了微信,写得不错。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请主动承认,我不会批评,此事就了啦,否则我就报告教务部,或者要扣分。你们要毕业了,我知道高分对你们将来的毕业意味着什么。
我脑子里想的是名画《最后的晚餐》,想的是谍战片《风声》里的镜头,反正我的灵感不是从书里就是从影视剧里得来的,他们八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吭声。我特意看了看他,张子轩,我认为就是他。我在课堂上每堂课讲了多少话呀,讲我的童年,我的侄子,我的家庭,我的喜好,我的文章,我的同事,我跟他们一学期说的话比跟爱人一年讲得还多。当然他们中的某一个最清楚我了。他太狡猾,变这,或那,可我知道他是一个年轻人。经验不足,是年轻人的通病。
一直到结束,也没有一个人承认,那么是我错了?
十一
天越来越热,一学期的讲课即将结束,从此,我继续当我的编辑,他们也将分往全军各个部队,先当排长,以后当干事、助理或参谋,再以后,当团长、师长,或将军。最后一堂课,我前一晚准备好讲义了,才发现好多我最喜欢的书还没介绍给他们,特别是经典。上课,中间我只休息了一次,只十分钟,讲义还没讲完,下课铃响了。
我收拾电脑时,张子轩说老师我来。我说好呀。他拔电源,整理线,身上一股年轻的气息让我迷醉。我忽然想起嫂子说的侄子的气息,是否也是这样的气息?清新,阳光,还有那么一股股让人迷醉的亲切。他一身夏季短袖常服穿得笔挺,腿修长、肩膀宽而温厚,不知他那个美丽的女友到底有多美,那女孩看到他写的这首情歌会怎样的高兴?
我忽然说,现在食堂没饭了,老师请你吃饭。
他说老师,我是男人,当然得我请你了。
可是你是学生,还没工资,老师请你。
天还是很热,学校后门有家中央美院学生设计的一家餐厅,名字叫刘家香,我说咱们去那吧。
他说听老师的。
阳光照得他年轻的身材更加挺拔,我恍惚看到侄子,看到他们合一为二。过马路,我忽然紧张了一下,他伸出手,那是一双年轻却宽大的手,他说,来,老师,挽着我的胳膊。
我让他点,他点了个圆白菜,我说男孩子都爱吃肉的。他笑着说吃饭只是一方面,主要是想跟老师多呆会儿。我给他点了红烧排骨、麻辣大闸蟹、清炒虾仁。他孩子气地说,谢谢老师,我特爱吃,不过太多了,吃了都走不回去了。
你家在哪?
河南赤南县。没听说过河南有这么个县。看他表情,不像撒谎,而且脱口而出。我怕再问,在学生面前露怯,只好再换话题。
父母干什么工作?
农民。
平时喜欢看什么电影?
《战狼》《敦刻尔克》,对了,还有一部,我最爱看的,《生死朗读》,老师,你看过吗?
我当然看过,也挺喜欢,但马上把话题岔开,直奔主题,看过《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吗?
他很快摇摇头,说,没有,老师,是讲人与鬼的恋爱故事吧,老片吗?
我说好电影,一定要看。
他说好,手放在桌子上,不敢动筷子,但是眼睛盯着菜,那馋样特别可爱。
吃吧,专门给你点的。我说着,给他夹了一块排骨。他吃得很香,让我恍惚看到另一个年轻的学子。
我说我有个侄子,他比我小八岁,八年前跟你一般大,最爱吃肉了。他爱打球,爱跑步,每天坚持跑五公里,他上的是军校,跟我特亲。有次他问我,姑姑,大家都说你那么年轻,怎么会是姑姑呢?姑姑跟妈妈一样大呀。我说那你喜欢我当你的姑姑呢,还是喜欢当你的姐姐?他想了想,说,叫姑姑,心里是姐姐。我说着,盯着他的眼睛。
他眼神清澈,明净,还似有泪痕,但不像里面装着其他东西。他说,那他参加工作了吧,现在应有女朋友了。
他上游泳课时溺水。我说,然后给他讲起侄子的一件件往事。他听着,好像第一次听说。
我说喜欢读什么书?
只要是好作品,都读。反正走上文学这条路了,怕再回不去了。他说着,笑了。
毕业去向定了没?
还没定,学校说了,分配单位按分数高低选,如果按分数,我肯定会分到报刊编辑部,就怕走后门,老师,现在部队风气真的好了吗?
我说应当是,把你的简历发给我。
谢谢老师,我会好好干的,怎么说,咱也是将军故乡人嘛。
将军故乡?
对呀,老师。
你加我微信了吗?我说。
当然加了。
我怎么没见你露头呢?
我微德差,潜水。他说,老师,我完成了一份作业,请你有空时批改。说着,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厚厚的本子上面写着“把经典刻在心上”。我要看,他说回去再看。说完,好像怕我要拉住他似的快步朝宿舍走去,绿色的军装跟树木慢慢融为一体。天真美,花草好像都为他开着,年轻真好,活着真好。一股惆怅涌上心头。
我第一次没有在校园逗留,快步回到办公室,迫不及待打开。除了本子,还有一副学员肩章。笔记本,全是上课我所提到的名著名篇,张子轩非但都读了,还把他认为精彩的部分都汇聚成册整理成这个本子。第一篇是《包法利夫人》,如此写道:
1.千层饼结构:包法利先生的帽子,结婚时的蛋糕及爱玛死后她丈夫写的葬礼安排:穿结婚礼服、穿白鞋、戴花冠。头发要披在肩上。三层棺木:一层橡木,一层桃花心木,一层沿皮。
2.包法利眼中的爱玛:让我学会了如何巧妙地去写人。
指甲:白而有光,尖纤细,刷得比象牙还光滑,剪成杏仁形状。
且慢,且慢,手怎么写?手不美,不够丰满,关节处显得有些干瘦,手掌也太长,不够丰满,缺乏柔和的线条。是写实主义,还是有暗示?或者为了突出眼睛。是不是像断臂维纳斯?老福,你啥意思呀?这个得记下,有空要问老师。
眼睛:真正美的是她的眼睛,眸子虽然是棕色的,但由于睫毛的原因,却显得黑油油的。她看人时很大方,眼神显得天真而大胆。
明白了,明白了,老福就是要展现爱玛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嘛,所以才要贬手,但说她手不美时又要突出她的美,所以又说了指甲的美。眸子是棕色的,因眼睫毛,所以眼睛就是黑的,天真而大胆?那只能说明她的眼睫毛很长。老福能如此描写,一定观察了不少人的眼睛。我在镜子里看了半天,发现自己的眸子是黑色的,眼睫毛又短,所以,就不会像爱玛那么美了?眼神“天真而大胆”,真好,天真,与浪漫有关,大胆,暗伏以后的出轨。
脸:用像彩虹一般鲜艳的绸布伞映衬脸美,绝妙。白皙的脸上抹着一层闪动的彩光,微笑着,沐浴在轻微的暖意里。
还有裸露的双肩上看到的一颗颗细小的汗珠,鬓角处散乱的波浪形乌发,稍稍露出的耳垂……
别说包法利、鲁道夫、莱昂,我也爱上爱玛了。
3.舞会上的侯爵细节:使我明白了如何掌控大的场面。
4.蓝面纱、装毒药的蓝药瓶、葬礼上蓝色的光、爱玛第一次跟鲁道夫偷情时听到的乐曲及临终时听到乞丐的歌,教会了我伏笔和呼应。
5.药房小伙计的刻画,教会了我如何用简笔写配角。
我翻到最后一页,这写着:爱玛死后,她的情人鲁道夫在庄园里安详地睡着,莱昂在城里也睡得很香。在她的坟墓前,有个孩子跪在那里哭泣着。作者没有说这个孩子是谁,说这个孩子把悔恨压在心头,他的情感比月光更柔静,比夜色更深沉。
随后巧妙地说,看坟的人赖斯迪布杜阿,出来拿铲子时,发现翻墙逃走的是于斯丹。这个看墓的教堂杂役,我有印象,小说第二部一开场就说他在坟场的空地上种了土地。而对药房的这个小伙计我起初读时,一点都没注意,接着我开始倒着读,发现这个小伙计暗恋爱玛,有例为证:爱玛来找他要药时,作者是这样写的:他瞧着她,她的脸,衬着夜色,是那样苍白,他感到吃惊。可是他又觉得她特别美,特别庄严肃穆,就像一位仙女。暗恋她的小伙计,却目睹了她吃砒霜的经过。老福呀老福,你太伟大了,我怎么做,才能向你表达一个晚辈的致意?
我刚才说小伙计暗恋爱玛,怕证据还不充分,把书往前倒着读,又发现了细节:
药店老板发现他徒弟很喜欢到包法利医生家里去,以为他喜欢上了医生家的女佣人了。小伙计经常围在爱玛的女佣身边转,看到爱玛的衣服问个不停。女佣不让他在女人跟前混,他说:“好了,别生气,我去代你给她擦靴子去。”他擦鞋时那认真的样子,连女佣都诧异。
这个要求给爱玛当随从的小孩这系列举动,都说明他爱上了爱玛。可惜书中成年男人,如鲁道夫、莱昂,有哪一个像这个孩子一样深爱过爱玛?
老福,你太牛逼了,我要为你点一百个赞。你看看,我几乎把你一本书全画上了红线,这要是我写的多好呀。我是逐字逐句地在读你的大作。听老师说,女作家丁玲就把《包法利夫人》读了十遍。我若读了十遍,会写出好作品吗?
……
后面还有《洛丽塔》《红楼梦》《牡丹亭》等分析,我就不再一一赘述。其笔记之细致、之丰富,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物,有物件,还有根据图中描述画的:爱玛结婚的那个千层饼蛋糕、包法利的家、爱玛的老父亲,竟然还有形色各异的一匹匹马……让我好像重读了一遍《包法利夫人》。
我合上三百二十三页的五号宋体打印本,作为他的老师,很是欣慰。思索片刻,我拨通了好朋友夏梦的电话。
干吗呢,亲爱的?
准备去美容。再不好好美容,以后怕自己都不想照镜子。你看看,满大街都是漂亮的女孩子,你看那腿,修长得如咱大学校园里的翠竹,那脸,嫩得就像咱新发的红星帽徽,稍不注意,就蹭掉了漆。看着她们,才感觉自己不年轻了,都不敢相信,离开校园竟然十几年了。
怎么今天这么跟校园较上了劲?人家惹你了?
哈哈哈,还真是。你是我最好的闺蜜,给你实说了吧,咱们上大学时,那个学习委员。哎呀,你怎么忘性这么大?就是暗恋我的那个高个,小眼睛,厚嘴唇,去美国读博,后来听说在美国一个集团任高层。现在回来了,给我打电话,说他还暗恋着我,约我明天吃饭,你说我能不为悦己者美容一下?行了,不说我了,你快说什么事?我还开车呢。
我给你们编辑部推荐个人才。
男的女的,发表过作品吗?跟你什么关系?会不会是情人?
胡说什么呢,人家还是小孩。
你才三十来岁呀,正当年。亲爱的,如果不爱,你饭都不吃,家也不回,在办公室给我打这个求情电话,我不接,就一次又一次地打。夏梦笑嘻嘻地打趣完,正色道,让来实习一阵吧,好了,就要。我编辑部人不少,没几个能干活的。现在的年轻人呀,有个,你说他娘的,连《狂人日记》都不知道是谁写的,领导却让我给安排当编辑,你说气人不?
他写的东西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先去实习嘛。好,我就说嘛,我都开口了,你不给老朋友个面子?好,太好了,谢谢亲,改天一起吃饭。再会。
放下电话,我一看表,六点四十了,早下班了。也就是说,从中午到现在,我把《把经典刻在心上》看了四个半小时,没喝水,身子没挪动一步。
张子轩没发表过作品,我决定把这个厚厚的本子连同他没发表的写王后的那篇作业寄给夏梦。寄时,我撕掉了扉页,那上面这样写道:老师,我从小失去了母亲,跟弟弟和父亲一起生活,三个男人的家,你大概能想象得出。是你,通过文学,使我对世界,对人们,有了细微的感受。谢谢你,老师,你像我的姐姐,真的,比姐姐还亲,我……
我把此话夹进了日记本里,锁进了办公桌的抽斗,连同他夹在本子里的一副学员肩章。我不知道他为啥要给我送这个?有时明白有时又好像糊涂了。
十二
手机忽然死机,所有的信息都没了,我好后悔没有把“咱那个”写给我的微信倒出来存在电脑里。手机修好后,我发现没有他的微信,他发了丢了,还是根本就没发?我不得而知。从此,“咱那个”再也没有出现。
我的日子一下子空了许多。我不时还梦到他讲的那些神神鬼鬼,好几个晚上梦中都喊出了声,爱人叫醒了我。在他再三逼供下,我把发生的事,从第一条一直说到第三百二十三条。爱人听了,看着我半天才说,我看你是写小说写出了毛病,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
你怎么那么武断?
你没有证据,说破天也没人信。
难道我真做了一个梦?可是我的的确确收到了三百二十三条微信,有表情,有赞,有个红包,还有乱码,音乐链接。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只因为我们部队有所医院,就叫“323”,我在那住过院。
我走在大街上,在单位,感觉“咱那个”无处不在,在我的手机里,在我的邮箱里,在我的办公室,在我家,在一次次的旅行中。我感觉四周都是他的眼睛。有天,我陪爱人去理发店,他的签名竟是:“咱那个”。我愣了好半天。
期末,我到M大学交学生小说考卷时,发现教务参谋的桌上放着我所带班的学员简历,我随意翻了一下:张子轩,安徽金寨人。高考以全省第一名成绩考上军校,爱好写作。最崇拜的作家:纳博科夫。我又查了下,过去的赤南县苏维埃政府遗址,就在安徽金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