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 泉
从乡下跑进新城,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老娘没有碰过一个男人。老家的人都知道,我是被邵宝赶出家门的。现在,老娘我已经半截入了土,人老珠黄,不稀罕他邵宝了。据说,他在老家的观音寺门口,都敢领着一个寡妇招摇过市,我再也不怕他不下地狱,能干出这事,我算放心了。有他没他一样,我早死心了,只是想看到老天惩罚他的那一刻,但一直没有等来。好吧,你姓邵的也别想好过,老家的房子,老家的地,老家的财产,老娘分毫不让,多一根草棍老娘都不给你,宁可烧掉,也不会给你邵宝,该讨的,都要讨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交出来。只是儿子邵希希还没成家,二十四了,女儿邵莉还没出嫁,二十七了;这家如果散了,对他们的影响太大,所以我还没有最终下定决心,忍气吞声。
早上十点多,我刚出长虹家园门口,照常去上班,远远看见黄莹莹,她也看见了我。她歘歘端端走过来,贼眉鼠眼,眼障旮旯。见她这表情,我知道有事。黄莹莹原来和我同村,和我基本属于同类人,她是真的,我是假的。黄莹莹走近前,说,秀姐,我见邵宝了,早上八点多,在这大门口溜达,远远看见我,扑上来,我吓了一跳,问,你来这里干啥?他说,浪一圈。我说,你这日子过得悠闲啊,还没浪够,来城里浪啦。邵宝说,我才知道,没有他们,才叫过日子。我说,过得那么好,你来干啥?他说,和她谈判。我问,谈判啥?他说,分家。我说,你一个人霸占了老家的全部家产,还分啥?他一本正经,说,分楼房啊,婚内财产啊。我说,快回老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他问,胡秀在哪?我说,不知道,没见过,有本事去找!他说,我知道,21栋,13层。我说,对对的,21栋13层有个胡秀,去找吧!费啥口舌,问我干啥?邵宝说,告诉她,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一听这话,慌了神。
邵宝是个大大的大混蛋,当年,用铁棍打我,浑身没有一处好,腿上、后背、胳膊上,青疙瘩、紫疙瘩、黑疙瘩,浑身是伤,比日本鬼子还坏!又矬又坏。人说,萝卜水大,矬子坏气大,他坏气真大,打了不说,他还把大门反锁上,不让我进家门。为啥?按他的话说,我乱搞了,和别的男人!这畜生,这是恶人先告状。六年前的一天晚上,他无缘无故跟我找茬,吵了两句,他就甩手出门了。我感觉不对劲啊,就悄悄跟踪他,我亲眼见他进了洗头屋。那时候,天色昏暗,是冬天,我确定是他。我转身打他手机,关机。我在不远处的暗夜里,瑟缩发抖,盯。盯了好久,夜色深了,他才从那店门现身,像个鬼,贼头贼脑。他刚出门,我在后面喊,邵宝,慢点走,慌什么!被我抓了现行,他啥话不说,跟我回家,进门,关门,反锁,就开始对我棍棒相向。此后,他隔三岔五对老娘棍棒伺候,老娘实在忍无可忍,心凉了,拍屁股走人,这才进了城。话说三遍比屎臭,总之,一个月之后,我跑出家门,到城里讨生活。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栖身的老鸹窝,他又来了。来分家,哎呀,这遭天杀的货!我慌,我怕他,这次,他要进了老娘的门,强行住下,不走,该咋办?他要是再打我,咋办?眼下,娃子不在,生生抛下老娘,去新疆打工了,女儿不在,在南方打工,咋办?
黄莹莹说,秀姐,他要是找你,欺负你,你就报警。我说,让他来吧,老娘睡梦里都在磨刀子,刀刃新开!我说,我还要去上班,时间紧。说着,我慌慌离开了长虹家园。其实我是怕在这招摇的地方被他看见了。虽说这是城市,但毕竟是新城,我住的长虹家园人口最多,加上拆迁安置户,总共三千多人。这算繁华小区,其他小区人都不敢进去,人少啊,进去了,四面高楼环绕,玻璃寒光闪闪;钻进楼门,空声四起,自己说话都会吓着自己,人们都把新区叫鬼城,人迹罕至,如在冥界。长虹家园还算好,人多啊,但站在这小区门口,就等于站在老家的村口,最显眼,最招人。
我上班的地方在另外一个社区,远,我跨上公交车,心还在跳弹。说上班,其实是给人家做饭,城里人叫上班,其实就是打工,给人家做厨娘;说好听点是厨娘,不好听点就是下人。那家公司有七八个人,我每天去菜市场买菜,之后,去他们公寓,给他们做饭,每天两顿饭,午饭和晚饭,每月两千三,还管饭。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很好了,我都五十五岁的人了,能找到这份工,算是上天有眼了;春节发福利,一视同仁,米面油各两袋,能吃半年,还有瓜子糖果,我在乡下都没见过,他们对我够意思了。我呢,也变着花样做饭,上顿面条,下顿米饭,今天饺子,明天炒面,他们吃得可香了。
上了公交,左顾右盼,没见邵宝,才稍稍安稳;下了车,直奔菜市场,这是我一贯的路线。买了蔬菜和肉,还有成品的面条。原本计划今天做手擀面,没一点心思去做了。回到公寓,已经快十一点,手忙脚乱开始做饭,莲花菜炒肉,炒完了,咋闻着有股子酸菜味,一尝,糟了,把醋当成生抽调了。唉,味道还挺撺的。人乱了心思,就做不成事。又炒了一盘土豆丝,已经十一点四十,他们马上下班了。摆好碗筷菜肴,抹净餐桌,单等他们进门端碗。下班进门,小斌先坐在了餐桌旁,拿起筷子就搛菜,吃了一口,含混说:“胡姐,酸菜炒肉,好香啊!”他们个个抢着吃,还赞叹呢!
我这才惭愧地放下心。吃完了饭,他们去睡干部觉了,我慢慢洗锅刷碗,轻手轻脚,想事儿。直到他们睡过午觉,去上班的时候,我才大概收拾完了厨房。打扫完客厅,该回家了。但今天我不回去了,回家有风险。我安稳坐下来,在这里,邵宝他就是狗,也闻不到我。我想马上打电话,给邵莉和希希。先打给儿子,儿子还是不接电话,还在赌气,像一头死猪,无声无息,走了,三个月了,一直不接电话。
三个月前,我知道他有钱,有三四万元。为装修房子,我事先和他商量,房子住两年了,该装修了,要不,你找个对象来,见我们还住毛坯房,人家该咋想啊!再说,邵莉也大了,哪天领个对象回来,让她多丢人!希希答应了,说,我出三万,装修。好啊,装修到一半,我已经出了三万多了,工人跟我要钱,我跟儿子要钱,儿子像他爹一样,生铁一块,两个字,没钱。唉,说好的,你要出三万,这节骨眼上,你没钱,说得轻巧。我再三催促,希希居然背着包走了,天呐!希希在新区工作,在机场,听起来多好啊,机场!一提起机场,人们马上想到天上的飞机,是啊,好得很啊!他居然把这份工作扔了,说扔就扔了,走了。据说在新疆,一家工厂做焊工,他是学过焊工的。在机场,虽然是搬运工,但工资不低,四千多呢,有社保,还有福利,夏天发的饮料喝不完,过年米面油天天搬,又在家门口,不知道他是咋想的,跟他要钱,甩手走了,再也不接老娘的电话。连姐姐的电话也不接,邵莉说,别管他,看他飞到天上;你总是护着你儿子,我迟早是人家的,你从来不管我;现在好,走了,你急了,我走了几年你咋不管?别念叨,我不管。老娘真成孤家寡人了,活了半辈子,最后落单,成裸奔了,剩下孤单一人,拼死拼活,靠着娘家人的帮扶,好歹买了一套楼房,好歹摆脱了租住的铁皮屋,我觉得一下子活出人样来了,这下好,居然都走了,都不管我了。我伤心欲绝。空荡荡的新楼房装修完了,窗明几净,可是在这37℃的炎夏,我感到寒冷,尤其是邵宝来了,更是冷得慌,咋办?知道这样,当初就不买这房子,老娘辛辛苦苦,就是因为希希在新区,又有工作,买了房,找个媳妇,我照样过我的好日子,让他邵宝看看。眼看着梦想成真,如今鸡飞蛋打,又成这样。这老天爷是诚心捉弄人嘛!
希希不接电话,我呆坐半天。女儿接了电话,只说了几个字,妈,晚上再打。我就赶紧按了手机,知道这时候女儿正在忙工作。房间打扫完了,干净整洁,我想,躺等一会儿,就开始做晚饭,早早做,等他们进门就吃,吃完,我立马回家。我斜躺在沙发上,正在迷糊之间,邵宝居然找来了,抬着一张无耻的笑脸,说,你躲过今日,逃不过明天。我吓坏了,他咋找到这里了?天呐!我说,来吧,老娘等着你呢,说着,我手持菜刀,向邵宝的肚子戳进去,无声无息。他的肚子软软的,像一堆棉花,一股鲜血喷出来,染红了我的手,我的手滑滑的。他还在看着我冷冷地笑。我丢开刀把,看着手上的血向四面喷射,我的手咋啦?我缩着身子,向后挪动,一面大叫,惊醒。这梦,吓死人了!我的手心里冒冷汗。我过于紧张了,起身,门关得死死的,四面查看,没人啊,邵宝他不可能找到这里,这是人家的公寓。
晚饭做米饭,好做,快。他们也喜欢晚上吃米饭,好消化。我做了排骨汤,做了菜花炒肉,老板喜欢;做了西红柿炒鸡蛋,四姐喜欢;做了梅菜扣肉,小斌喜欢;做了我拿手的盆盆鱼,彩玲喜欢。四个菜。他们吃得满口生香。四姐说,胡姐,你也快吃吧!我说我今天不想吃,你们吃吧。我实在没有胃口。
匆忙收拾完厨房,出门坐车。明明心里怕,不敢回去,怪得很,越是危险,还越要回去;怕他在家门口等着,不知咋的,越急着回去;站在公交车站,33路车来了,人多,我没有上,又想延误一阵时间,感觉这一趟赶回去,会正好碰上邵宝。第二趟公交车来了,我想,如果人多,我还要等下一趟,也怪,正是晚高峰,这点上,车上人稀稀拉拉,少见的景象,似乎是逼着我早点回家,我只好上去了。我心想,命该如此,我只好面对,一切都是天定的,连公交车都这么安排了。
谁知道门口有什么等着我。我怀揣着一把利器,公司的一把水果刀。出门的时候,我悄悄藏在包里,这次,我心里是装了仇恨的,实在不行,叫他看着办,就这,白的进去,红的出来,我是被逼急了。这是那场下午的噩梦给我的启发,我想,这也是老天的安排吧,也许,一场血案,就在眼前。明天,也许我不可能再去给他们做饭了,他们回来,餐桌上空空荡荡,也许,派出所的已经给他们打电话了。午餐时候,冰灰死灶。
进大门的时候,下班的人多,总觉得身后有人跟在身后,就是邵宝;我没敢在人群里细看,也没敢向两边多看,直端端进了门。到了楼门口,我把手伸进了包里,攥住了刀把子,猛然回头,没人跟着;我继续前走,开了电梯,电梯里出来一个男人,吃得红胖乱溅,这样子和据说中的邵宝像啊,我的手攥紧了刀柄。不是。那人看着我的眼神,恐惧地钻出了电梯。我再猛回头,没人。我的手才松开了那东西,手心又是一把汗。下了电梯,家门口没人,吧嗒一声,门响亮地开了,我从没注意过这开门声如此之大!猛回头,身后没人,进门,紧紧碰上了门锁。
我没吃饭,没一丝丝胃口。我的胃里填满了愤怒和羞辱。我无助。这空荡荡的房子不能帮我,反而成了目标。黄莹莹早上说,秀姐,他要砸门,就叫我,就报警。我说,记住了。在这新楼上,和城里人做邻居才两年,人们都客气得像亲戚,嘘寒问暖,从没红过一次脸。他要来,难免大吵大闹,让邻居咋想?谁知道你家的杂长经短。此前有邻居问,你咋一个人啊?我说男人死了,十年了,出车祸死的。他们便不再问了,还说对不起。我也不明白,他们说对不起是啥意思。如今,他突然冒出来,要在楼道里喊,我是她男人,她不让我进门,大家出来评评理,这婊子,在乡下偷汉子,被我发现,现在跑到城里,还不认我!大家快来评评理啊!要这样,是啥影响啊,我的脸往哪搁啊!还咋在这里住下去啊!我下定决心:他要来了,敲门,我就不出声,不开门。这是防盗门,不是老家的门,就是一头牛,也抬不开,叫他吃个闭门羹,也尝尝进不了门的滋味,尝尝老娘的厉害。话虽这么说,但我的心一直在跳,右眼皮子也跳。俗话说,左眼跳了进财哩,右眼跳了肇祸哩,神了!我的眼皮子五六年不跳了,这一次,灵验得很,我知道要出事了,一切都在暗示,要出事。出事前,我要给娃们说清楚。我又打通了女儿邵莉的电话,她喊了一声妈,我的嗓子眼就被梗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我尽力抑制,不让女儿听到那吭哧吭哧,像要断气的啜泣声。她在遥远的南方喊:“妈——妈——你咋啦?妈——”我按了电话,正在淌着眼泪,放声哭的时候,邵莉又打来电话,我又按了。等我恢复正常,邵莉又打来电话,我说:“手机信号不好,没声音。”女儿说:“省电话费吧?啥听不清,我知道你的小心思。”我笑了,说,就是,哪里比得上你们城里人狡猾。吆吆,你不也是新区的主人了吗,还这么谦虚的。女儿笑谑我。接着问,打电话干啥,钱的事就别提了,我知道,你给你儿子装修楼房,资金断链,我没有,要这事,就别提;是不是有别的事情?我说,人找到我门口了,又欺负到我头上了,黄莹莹都碰上了,说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要分家,分我的楼房。希希也走了,我该咋办啊?我没出息的眼泪又下来了,哽咽难挡。女儿这次是听出来了,说,妈你别着急,是我爸吧,你没见他吧?他没有打你吧?没。你放心,只要他欺负你,进门,你就报警。我马上买票,就回来。女儿说,我再给希希说,你放心。我挂了电话,心里安妥了不少。打完电话,抹净了眼泪,我才小心打开小卧室门,走进客厅,赤脚走到大门口,没弄出任何动静,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我怕他此刻就站在门外。正此刻,猫在客厅里喵喵叫着,像一团暗黄色的浊气,昏沉不清。它的叫声凄厉,包含着血腥和异端,很不吉祥,像邵宝的卧底。我气上来了,踢了一脚,那团暗黄色吱扭滚了一圈,还是叫,凄惨哀伤。才想起,猫儿晚上也没吃饭;我急了,喵喵叫了两声,转身到厨房,开冰箱,提起菜刀,剁了一段香肠,给它,它呜呜嚼着,眼睛闪着光,冷冷的,像邵宝的眼睛。咣咣咣——,门终于敲响了,来了,是时候了。我提着菜刀,随即走到大门口,耳朵搭在门缝听,没有一丝声音;轻轻打开猫眼,向外看,有个人,弯曲的楼道里只有一个人,是邻居家的女孩,大概才放学回来。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空荡荡的像寂静无人的空山。我回身坐在沙发上,不敢看电视,也不敢出声。我进了卧室,躺在床上,呆呆坐在昏暗的房间,看手机。盼望来个电话,盼望有人低声跟我说话。我看着房间里安卧的拖鞋和闪着光点的瓷砖,暗含着某种冰冷的意味,有一股无名的哀伤和不祥。我竟然落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孤家寡人了,尤其是儿子离开我,现在,这种孤独无助感像一场浓烟,呛得我涕泗滂沱。
许久,电话真的响了,是儿子希希的,我接起来,眼前模糊不清,赶紧擦了一把眼睛,声音被堵塞。“妈——妈——”希希在远方的新疆喊,我说不出话,嗯嗯两声,他说,妈,你放心,别怕,这次,他要欺负你,我把他作死!
这话一下让我敞亮了。我吸溜着鼻涕说,你在哪里,把他作死?我在新疆啊,明天就回,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他要是来家里,别让他进门,一句话,法庭上见。嗯,对呀,我咋没有想到这句话啊!对,我儿究竟是我儿,邵宝他敢!我也想好了,他要是来我门口,我就一句话,滚,法庭上见!
又过了一会儿,希希又打来电话,说,妈你放心,我跟他说了,他要干啥,我奉陪;他要动你一根头发,我非杀了他不可。他说,他要见我,我说,法庭上见,现在见了我没好处,不是缺胳膊就是短腿,弄不好就是你死我活。他再没说啥,按了电话。
半夜,我刚睡着,似乎听到敲门声,哐哐哐,一咕噜翻起身,随手提起枕边的水果刀,开灯去客厅,赤脚到大门口,楼道里灯是黑的,客厅里也是黑的。显然没有人,要是有人,这声控灯像只灵性的看家狗,早就瞪着眼睛了,什么也没有。黄狸猫像一只死了的夜莺,一动不动,躺在我的床头,从它半睁的眼睛里,能看出悲剧正在它的眼睛里预演。一夜几次,我都没有安睡。邵宝没有来,估计是没脸来,估计他想和儿子要钱花,儿子不在,找不到,也就罢了。但愿如此,阿弥陀佛!
次日一早,我正犹豫是否出门锻炼身体去,门又被敲响了!我的心跳加快,浑身血液奔涌,头脑昏花,赤脚走到门口,忘记了从门洞向外看看,刚要对着门大喊:滚!却听到黄莹莹的声音,她说,秀姐,是我。我急忙开了门,黄莹莹朝后看了一眼,进了门,对我说,秀姐,我见他了。在哪里?就在小区招待所门口,提着黑皮包。他想干啥哩?他说,要回去了,儿子也见不上,丫头也见不上,白跑一趟,回去了。我说,他要使了计,骗我出去,被他撞上,咋办?黄莹莹说,就是啊,我咋没有想到?他不会吧!我说,不会?那坏怂的点点子稠着哩,我知道。黄莹莹说,那你别出门,我先去看看,再给你打电话。我说,你先去,别着急,等到十点,我要出门去买菜,那时候你再瞅瞅。黄莹莹说,你别怕,放心,我看着。
老娘要离婚了,老娘这次是铁了心,离。
提心吊胆,整整一天,老娘终于熬到了傍晚,下班回家,我心里踏实了。邵莉的短信早就发来了,晚上十一点的飞机;希希的短信也来了,半夜十二点多的飞机,家里的晦气一扫而光,黄狸猫的眼神活泛了,叫声充满温情,家里死气消弭。我安心收拾房子,安心擀面条,安心炒菜,安心等我的儿女归来。直到半夜,他们居然真的一个个在门口喊,妈,开门——
我站在门口,连续两场窝囊的眼泪。邵莉为老娘背来了广州的荔枝,希希为老娘背来了新疆的哈密瓜。都是好东西,那荔枝像透明塑料蛋,吃起来甜得透明;哈密瓜甜得像装满了阳光和白云。我先后两次走进厨房,为他们下了面,将热腾腾的面条端在桌子上,他们顾不得说话,吸溜吸溜的声音像一根水管,在抽水。
三天后,我在儿女的陪护下,气势汹汹地去了老家的法院,告了他,邵宝,老娘要离了你。法官说,等开庭通知。
第四天,老娘就急了,又是老天的安排。老娘一个人在家,邵莉和儿子出去了,有人敲门,老娘还以为是他们回来了,刚出去不久啊,我去开门,门口竟然站着警察,问,是不是邵莉家?我说,是。警察说,你是她妈?我说是,我是胡秀。终于等到你们来了,我就是要离婚。我知道,这是事情到了调查阶段了,我要向警察好好倾诉一下,这万恶的邵宝。警察斜着眼睛问,你离婚,你离婚干啥?和我们没关系啊!我说,那你们来干啥?警察说,我们找邵莉,邵莉人呢?我蒙了,邵莉,邵莉咋啦?警察说,你先别管干啥,人在哪里?我支吾,人……人远呢。警察说,你说啥呢,什么远呢,在哪里?我说,同志,你先说,你们找邵莉干啥?快快进门说嘛。他们进来了。邻居家的门开了,开了不止一家。两警察进了门,说,她在广东?我说,是啊,她咋啦?出啥事了?警察说,她涉嫌非法组织传销,诈骗财物。啥?传销?这下,我真慌了,传销,我知道啊,这是犯法的事儿。我说,她干啥我真不知道,她也没说过,前两天还打电话呢,说就在工厂上班,咋又在搞传销?你们咋知道她在搞传销?警察说,广东警方让我们协查,现在找不到人,所以我们来看看。我说,那她……她究竟骗了人家多少钱?我给你们!现在还不好说,只有找到她本人才能搞清楚。我就哭了,瘫坐在沙发上。警察算好,似乎也心软了,说,也没多大的事,她不是组织者,也是被人骗进去的。如果邵莉回家,或者来电话,叫她赶紧配合公安调查,她也是受害者,说不定她也有损失,多少还能挽回一些。我说,这遭天杀的,咋干这事儿啊!这下事情惹大发了。他们说,回头你好好劝劝她,让她尽快和警方联系,洗清罪名嘛,躲也不是办法。我说,好,好。警察走了。我眼看着警察进了电梯,下去了,我进门瘫坐在沙发上。邵莉回家原来是躲公安啊!我的心凉透了,难道是正赶上我出了这事,她才回家来的?想了半天,不管咋说,可不能让警察逮着她啊!我急忙打电话,邵莉接了,我说,丫头,你到底回来干啥?妈,你这话说得有点不近人情啊!你说我回来干啥?你啥意思你,你忘恩负义啊!我说,丫头,警察都找上门了,我忘恩负义啥呀!她说,警察,哪里的警察?我说就是新区警察啊,说是配合广东警方破案,快走吧!邵莉这下声音有点慌乱,真的?他们来干啥,走了吗?说完这话,她可能觉得这话多余,妈,就说我在新加坡,别让他们找了。我说,是啊,他们走了,我给谁说去,我说你没回来过,他们让你尽快投案自首去。邵莉说,妈,你别怕,我这就走,你放心,我不拖累你。我说,什么拖累啊,快走吧,你有钱吗?有,妈,我专门挣钱的人,没钱我整天干啥啊。放心,我这就走了。邵莉断然挂了电话,我感觉她像个影子,像消失在夜空的流星。
我呆坐了半天,再打她的电话,已经关机。我心里悲伤复发,想,还指望她陪我去离婚呢,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咋办啊?这是祸不单行啊,丫头要是被抓进班房,可就完了,她还没有结婚,以后谁敢要她啊!我再次感到孤独无助,打通希希的电话,一片嘈杂,吆五喝六的划拳声,他说,妈,晚上就回来了,别再打了。
半夜了,希希才回家。喝醉了。他摇摇晃晃被一个竖着鸡冠头的男孩扶进家门,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装满了食物。那孩子说,阿姨,我和希希是老同事,他回来,我们高兴,一块聚了一下,喝得多了点。说罢,把希希撂在沙发上,像撂了一件东西,喘着粗气,走了。
希希躺在沙发上胡言乱语,哎,我姐有钱了,大方得很啊——妈,快点,好好吃一顿,我感觉多少年没有吃一顿饱饭了。我说,啥意思?希希说,出门在外,不比在家,出门千般好……吃了上顿没下顿,再也不出门了……我都身无分文了,不是我姐救济我,都回不来了……
哦,原来儿子是混不下去才回家的!
黄狸猫在我的脚下绕来绕去,声声哀求。
希希说,这猫儿,大爷我都没吃,你就急了,滚。说着,趄着歪歪斜斜的身子,从茶几上抓起一颗白粉桃,桃汁从嘴角流下。他一面从塑料袋内揪了一块肥腻腻的卤肉,丢向猫,猫像一片黄色的烟雾,裹挟了那块肉,嘴里呜呜嘟嘟地叫着,似乎要吞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