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之心

2018-11-15 00:35/虹
作品 2018年10期
关键词:金金桑桑皮特

文 /虹 影

黑暗铺天盖地

吞噬我们的世界

四只小金猪奔跑而来

经过之处闪闪发光

——给瑟珀、土豆、猪猪熊和索菲

在重庆长江南岸的乌龟石半山腰,有一些吊脚楼和低矮的房子,十岁的男孩桑桑在那儿与他的母亲相依为命。冬天来临,天气转冷。周日,在纱厂上班的母亲休息在家,打开床边凳子上的红木箱,找到一件桑桑父亲的旧黑呢子中式外套。母亲将衣服收腰、往上卷了一截,穿针引线,费了不少时辰,改好了。见少了一个盘扣,母亲又用剪下的布做了一个,缝好后,让桑桑试。

桑桑穿在身上,好喜欢,双手插进衣袋里说:“妈妈,好暖和,就是有一点长。”

“长好,明年后年都能穿。嗯,你越来越像你爸爸了。”母亲上下打量他。

母亲把剪下来的布,当宝似的放入红木箱里,盖上盖子。

“妈妈,如果我想爸爸,我今天晚上可以穿着它睡觉吗?”

母亲呆在那儿,眼泪差点流下来,看了看桑桑,点点头。桑桑一把将母亲紧紧抱住。

体育老师宣布星期五下午将和邻校举行足球友谊赛,足球队队员都是高年级的,桑桑因为跑得快,个子高,这学期才被破格吸收,属于新手。因为要比赛,足球队队员都在下午放学后集训一个小时,所以,每天回家都与母亲错过,但是早上母亲回家时,桑桑对她说希望她倒班休息看比赛。

母亲举起手来,向他保证会去。

星期五到了,桑桑醒来,把双手插入外套的衣角拉直,特意走到镜子前照了照。母亲在门前清扫地上的落叶,边扫边奇怪地说:“这么多脏脚印,都不像是人的呀。”

桑桑急忙跑出门,树下有黑脚印,门前也有,甚至小窗上、墙上都有,有的像猫爪印,有的像鸟爪印,有的看不出像什么印。母子俩纳闷着进到屋里,坐下吃稀饭和咸菜。桑桑哗啦哗啦吃完饭,看着咸菜瓶子说:“妈妈做的咸菜真好吃,青菜头切成丝晒干了,可是味道又像泡菜。”

“妈妈专门给桑桑做的,当然不难吃。”母亲搁下筷子,催促道,“快点走吧,不要迟到了,今天下午四点你比赛,我准时到。”

“妈妈真好。”桑桑心里热乎乎的。

母亲握着桑桑的手,一直走到学校街才放开:“下午见,我的好儿子。”

桑桑一个人往前走了一会儿,就看到学校大门,门前飞着几只尖声叫唤的鬼鸮,它们长得像猫头鹰,眼圈泛白,像戴着眼镜。桑桑看了它们一眼,跨进校门。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七上八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中午足球队不让回家,吃了椒盐花卷,喝了老荫茶,便开练了。每人围着大操场跑十圈。体育老师临时让桑桑守球门。

“我没做过呀!”桑桑不安地说。

“我叫你做,你就得做!”体育老师板着脸说:“这网是从中学借的,不便宜,你要是让球把它撞坏了,就得扣你体育课的分数,知道了吗?”

桑桑没想到体育老师这样安排,机械地点了下头。

比赛时间到了,球员统统换了蓝球衣,全校师生都到了大操场上,低年级坐在地上,高年级站着,外围是家长。广播里放着进行曲,场里有红字大横幅,十分热闹。外校足球队一身红球衣,进入场地。桑桑站在球门前,眼睛在观众区域搜索母亲,奇怪,没有母亲的身影。操场左侧有山坡,那儿站着好些大人,也没有母亲的身影。桑桑安慰自己:放心,她不会忘记的。

广播里的进行曲停了,裁判吹响哨子,宣布比赛规则,说因为他们是孩子,只比赛四十分钟。桑桑在球门前,马上蹲下身子,集中精神。外校红队与本校蓝队开始时都踢得乱糟糟的,惹得一片笑声。后半场时,水平好起来。虽然主场是蓝队,而且学生家长自动组成的啦啦队喊得轰轰烈烈,红队还是比蓝队踢得好。可是球踢到桑桑面前,都被他抱着或是踢飞了,连他都不敢相信。他摸摸裤袋里的灰羽毛,心里暗暗想,也许是因为你在我身上的缘故吧。

母亲没来,怎么回事?一个球踢过来,他跳起来,球撞到球门上,蹦下地,红队的前锋补踢了一脚,进了球。裁判吹响结束的哨子。1∶2,蓝队赢。全场欢呼。

体育老师激动地一把抱住桑桑:“你是天生的守门员,我一分也不扣你的体育分。”

桑桑很高兴,但情绪即刻低落,心里对母亲充满失望,妈妈真是的,居然不来。他闷闷不乐,在操场里东张西望,结果一个人落单,到体操室换衣服,其他队员都离开了。他拧开房外自来水管,洗了洗满是汗的脸,一侧身,发现一条尾巴有白斑的大黑狼正用嘴去叼他的蓝球衣,可是大黑狼忽然浑身打起了抖,扔下球衣,后退一步。

桑桑急忙冲过去,抓着自己的球衣,掏裤袋,灰羽毛在,他松了一口气。刚才穿自己的衣服时,忘记灰羽毛了。真险!他把灰羽毛放入右裤袋里。大黑狼朝他凶狠地狂吠,然后跳窗而出。

“妈妈,妈妈!”桑桑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扔下书包。母亲不在。门外晒着洗过的床单和衣服,他摸了摸,床单快干了。他冲着江边大声喊:“妈妈,你在哪里?”

陈婆婆挪着小脚走过来,“噢,桑桑,你妈妈早上晾衣服时,还跟我说,下午要去学校看你的球赛呢。”

“妈妈没来学校。”

“没准她一会儿就回来了。”陈婆婆说完,掉转头,手做喇叭,喊,“二娃,大娃,回家了!”她埋怨地说,“喊了半天,也没见人影。”

桑桑跑下石阶,站在崖前看缆车那边,有两个人影朝他走来,一看是大娃二娃。桑桑问他们看到他的母亲没有,他们摇摇头。可不,江岸上几乎没有人,格外冷清。天空阴暗,现出朵朵黑云。

桑桑跑上石阶,母亲没锁门,绝不会走远,起码中午都在家。早上在学校门前见过的白眼圈灰羽毛的鬼鸮,此刻停在桑树上,一声接一声啼叫。几天前,他送母亲去上班,一只鬼鸮停在缆车的铁轨上,朝他们张望。母亲告诉他,这种鸟并不常见,因为它来往于人间和别的世界。

“它的样子怪得可爱。”桑桑说。

“是的,怪得可爱,真羡慕它能来往于人间和别的世界,听说它通神性呢。”母亲说完一动不动地看着江水,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

桑桑知道母亲想念父亲,虽然她没有说,可是桑桑知道,偶尔有人给母亲介绍对象,她总不肯见面,一是担心继父对桑桑不好;二是她心里只有桑桑的父亲。

桑桑望着鬼鸮:“哎,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吗?”

鬼鸮停了啼叫,看着桑桑。桑桑摇了摇头,进到屋子里,好想能像鬼鸮自由往来于人间和别的世界,好想父亲,好想见他,现在母亲也不见了,妈妈,你快点回家吧!桑桑的眼泪掉了下来,抬头看墙上的全家福。那时他才两岁,父亲一脸严肃,母亲也没流露出笑容,可是他俩伸出自己的手紧紧地搂着他的样子,便是证明,他们爱他。父亲没有了,他绝不能再没有母亲。柜上的镜子冰凉如水,照见他瘦瘦的脸,他收了屋外晾着的衣服和床单,锁了门,转身来看桑树,鬼鸮不在了。

小街异常安静,没有孩子踢皮球和跳橡皮绳,也没有大人站在街边聊天。江上行驶的大轮船在徐徐下落的夕照中行驶,默然无声。

纱厂位于窍角沱,母亲从江边沙滩快走到那儿要三十分钟,从临江弯来拐去的小街走到那儿要四十分钟。为了省时间,母亲都走江边沙滩。所以,桑桑去纱厂找母亲,也走江边沙滩。每天母亲走这条路,上班,回家。母亲走这条路,是为了挣钱养活桑桑。母亲从不说在纱厂上班多么辛苦,但看到清早母亲一脸的疲惫,桑桑便知道,纱厂女工站着上班,走来走去,颈酸腿痛。为了夜班费,母亲常常上夜班,就更辛苦了。

母亲说:“你睡着了,我上班,你醒了,我在家,中午还可以给你做饭,不好吗?”

桑桑点点头。他心疼母亲,常常上夜班,肯定对身体不好。

奇怪,今天整个沙滩并没有路人,桑桑走着走着,夜幕铺天盖地而来,四下变得一片昏暗。他突然觉得身后有动静,便快步走到一块礁石边,蹲下。

一条黑影不快不慢地走着,走近了,桑桑发现它是一条大黑狼,尾巴有白斑,正是白天遇到的那条。他吓了一跳,赶紧捂着自己裤袋里的灰羽毛。

大黑狼走过礁石,朝前走了好一段,突然掉头直接朝他躲藏的地方走来。桑桑的心提起来,怦怦直跳。

桑桑绕着礁石转圈,大黑狼也转圈。他朝江上扔了一块石头过去,大黑狼闻声追过去。他亡命地朝前跑起来,跑出好远,才听到它的叫声。一轮月亮在大片乌云的空隙里显出来,阴森森地照射在沙滩上。

白色城堡奥当兵营进入桑桑的视线,相比两江汇合处的乌龟石小岛和江岸上依山而建歪歪斜斜的吊脚楼,在夜幕中显得气势磅礴。不对,它的顶上罩着蘑菇状的乌云,而且大木门里透出灯火。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不可能。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一模一样。来不及多想,他沿着沙滩,跑上长有野草和青苔的石阶。

大木门虚掩着,上面有好些绿绿红红的昆虫,地上也掉了好些灰灰黑黑的昆虫,他蹲下一看,全是死的。门里有一股力量吸引着桑桑往里走,他伸出手,想推大木门。

突然一只柔软的手一把抓住他,将他往后用力地拉。

他吓坏了,一个踉跄,站稳后回身一看,马上呆住了:居然是媚娘,她的身后站着皮特。她穿着绿衣绿裙、一双绣花布鞋,还是梳着一根长辫子,手放在唇边,表示不能说话;皮特仍跟以前一样,皮靴军刀,蓝外套里面是白上衣。两个人拉着他往石阶下走,一直走到沙滩上,媚娘才说:“好孩子,现在可以说话了。真巧,我正和皮特说到你呢,你就来了。”

“但是,你们怎么在这里呢?”桑桑惊奇万分地问。

媚娘说,自春天离开奥当兵营后,他们一直相依相随,漂泊在外,看世界。如今他们故地重游,准备在奥当兵营请老朋友们相聚庆祝,却发现白色城堡顶上罩着形状如蘑菇的乌云,门和院墙上有层屏障,无法进入,好些鬼祟的人和动物在周围活动。

“他们是谁?” 桑桑问。

“来者不善,千万小心!我们正在想办法弄清。”媚娘说。

皮特上下打量桑桑:“桑桑,你长高了!”他朝桑桑伸出一只大手来,用地道的重庆话说,“没有你的帮助,我和媚娘就不会有今天。谢谢你,桑桑!”

“不,不要谢我。我一直在担心你们呢。”桑桑不好意思地说,伸出手。皮特高兴地将小小的他的手紧紧握住,皮特故意用力。桑桑没有叫唤,反而用劲。

“小家伙力气不小啊。”

桑桑说:“我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一位穿白衣戴高帽的长者,站在江边一块礁石上,将一套法国海军制服点燃后,对天歌唱:“山陵水竭,水竭山陵,君归似我归!啊……”他唱得周身颤抖,虽听不出“啊”后的唱词,但歌声感心动耳,回肠荡气。

皮特一脸肃敬,递上一长条纸。白衣长者把纸放入江里,长长地吐气,面仍朝江水,继续唱,不仅唱,双手还对江比画着,眼睛却始终闭着。

“那是大师傅,是十大巫师之首,除了老八,就是你见过的白胡子爷爷,还有巫姑里娅尚活着,老二到老七都不在世了。相比其他巫师,大师傅具有穿越其他世界和时间的魔力,他传授给里娅和金金少许魔力。你看,大师傅在召唤拉法耶特号。”媚娘说。

桑桑明白她的话,那从雾中开出的法国军舰拉法耶特号,大胡子的舰长,那些会喝酒会唱歌的船员。“我想念他们!”

媚娘点点头,神情非常哀伤。

“他们真能返回吗?”

“不知道。”

桑桑咬了咬嘴唇:“我也想念小妹,你见到她了吗?”

“哦,我可怜的小妹,你一定知道她被关在一个石头堡垒的房子里,对她的处罚还未结束,我见不到她。当初真该挡着她回巴人的藏身之地三峡深山里。不过听说一屋子里的线,她快织完了。”媚娘轻声说。

“那她就有自由了?”

媚娘点点头。

桑桑眼里涌出泪水。

媚娘掏出手绢给他擦脸,可是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怎么啦?桑桑,你心里还装着事。”

“我……的妈妈,她……她……”

“不要哭,慢慢说。”

桑桑吞了吞口水,把母亲不见的事说了。

媚娘若有所思地说:“原来是这样!我就觉得你整个人不对劲,原来是你妈妈不见了。可怜的孩子,我们一起来想办法,直觉告诉我,你妈妈出事了。”

“那,那怎么办?”桑桑没了主意。

“我给你的灰羽毛呢?”

桑桑马上掏出来,递给她。

她合拢他的手:“你保留它,比我们安全。拜托了。”

皮特的白马嘚嘚嘚地从沙滩上跑过来。皮特牵着它,它的样子非常不安,前蹄腾起,嘶鸣。“安静,小白!”皮特拍拍它的脖颈,这时几条黑狼从左右两侧围拢过来。

媚娘双手护着桑桑,皮特拔剑在手,身体原地旋转一圈,刺中最前面一条大黑狼,它当即倒下,其他几条黑狼一见,四下逃窜。皮特的剑尖放在大黑狼受伤的胸口。大黑狼流着血,露出可怕的獠牙,牙齿咬得嘎吱响。

媚娘看着大黑狼说:“这不是一般的狼,十有八九是九爷的。”

“说,是不是黑巫师派你来的?”皮特生气了,他手中的剑轻轻刺入一截。

大黑狼痛得呻吟起来,狠狠地点点头。

桑桑发现大黑狼的尾巴有白斑,就是那条在体操室、在江边跟着他的大黑狼,他惊讶地说:“它……它今天一直跟着我!”

大黑狼看着皮特手里的剑,喘着气:

“这孩子的母亲在九爷手里。”

桑桑整个身体僵硬了,他盯着大黑狼的眼睛问:“真的吗?”

大黑狼喘气得更厉害了,声音颤抖地说:“他让你用羽毛去换。”突然它身体向前一跃,自己刺入剑里,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超出桑桑的预料。天哪,母亲居然在黑巫师九爷手中!要他用灰羽毛去换母亲。可他没有权利把巴国的灰羽毛给巴国的敌人,那个言而无信的坏蛋,哪怕得到了羽毛,也不会放了母亲。他盯着已咽气的大黑狼,顿时头脑一片空白。

媚娘与皮特互相看了一眼对方,两个脑袋靠近。这时,那位穿白衣戴高帽的长者向媚娘招手,媚娘走过去,他低声说着话,她仔细地听着。白马在沙滩上低首喝水。媚娘走过来,轻声对皮特说着什么,她和他伸手击掌,这才回过身来,对桑桑说:

“孩子,我们陪你去找九爷。”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太清楚,听我说,桑桑。”

“哦,媚娘,我不要给你们添麻烦,我要一个人去找妈妈。”

“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大师傅说,九爷肯定有手下在奥当兵营,他不一定在那儿。大师傅观了天相,说九爷有可能在废弃的巴国老城里,但是——”

“我妈妈——死了吗?”桑桑吓坏了,声音带着哭腔。

“哦,可怜的桑桑,你妈妈暂时不会死,九爷想要灰羽毛,也不会让你马上死。”

“那我们怎么能找到巴国老城?”桑桑问。

“看来我们得有一次特别的旅行,可能很冒险、很……”

“我不怕,媚娘。”

“大师傅说,奥当兵营里,也许有暗道,可通往老城,路途会近些,但那儿有魔罩,我和皮特进不去,也许你能,不会伤你的命,可你会成为网中之鱼。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我们仨必须绕道而行。”媚娘扳过桑桑的肩头,让他看半山坡。

可不,壮观的白色城堡之前只是头上罩着黑色的蘑菇状的云,现在黑云几乎包裹了整个建筑,一副大难临头的架势。他焦急地叫了起来:“天哪,怎么办?”这之前,桑桑一向有主意,可是黑巫师抓了母亲,完全把他击蒙了。

“我们得马上走,不宜迟疑。”

皮特说着,将桑桑一把抱起来,放在马上。

媚娘翻身上马,坐在桑桑前面。皮特牵着白马,白衣长者将一个小匣子、几枚铜钱放在媚娘的手里,忧心忡忡地说:“千万千万记着我的话。”

媚娘点点头,小心地收好铜钱,把小匣子放在马鞍侧袋里。

“我马上回巴国送信去。”白衣长者叮嘱道,“路上小心!”

媚娘也向他尊敬地膜拜:“谢谢大师傅。”

皮特轻轻一跃,到了媚娘前面坐好,他抓住马缰说:“一个抱紧一个,好了吗?”

媚娘抱住皮特的腰,桑桑抱住她的腰,两人齐声说:“好了。”

天上乌云更多更浓了,月亮拼命地挤,挤了些光亮来,江水绿蓝得怪异。媚娘指着远处的轮渡口说:“去那儿。”

白马带着他们飞快地奔跑,一会儿就到了,上跳板。皮特握着缰绳,他们没进趸船候船室,而是到了栅栏外。三个人统统跳下马。

桑桑跟在媚娘的身后,她在甲板上来来回回走着,皮特牵着白马四处张望。白马垂下头,似乎在倾听江水的流淌声。

桑桑想告诉媚娘,这艘轮渡只是过江轮船,去城中心朝天门、对岸江北,下游的轮船偶尔也来靠,半小时一班,晚上十点半收班,周日会延长半小时。现在才八点吧,整艘趸船空无一人,值班水手不见影踪。江上没有船,连只鸟也没有。媚娘停步,专心地看着江面,桑桑忍住了,什么也没说,站在她的身边。

媚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一枚铜钱来,看了看,弯下身子,将它在江水里荡来荡去,像要洗干净似的,然后站立起来,注视江水。两江三岸的灯光,在朝天门那头密集,江北、南岸则稀稀疏疏。

一轮月亮闪出乌云,江水变得蓝幽幽的,微风迎面刮来,江面起雾了,从上游方向漫延开来,微风变猛,掀动着衣衫和头发,桑桑顿时感到凉意,哪怕穿着呢子外套。

一艘破破烂烂的老大木船,挂着三面有洞的帆布,从上游飘然而下,舷边嵌着勇猛的龙身,双龙头在船头相衔,对直朝趸船撞来。桑桑不由得倒退一步,浑身发抖。

媚娘拉着他的手:“别怕,桑桑。我们得上这船,这艘时间之船,已存在好几万年,可能更久,它只认这古老的铜钱,专门往来于好多并行存在的世界。”

桑桑听媚娘这么说,内心的恐惧减缓了些。老木船哐当一声撞在趸船上,他险些跌倒。这船停在趸船边,密不见缝。一个脸上戴着青铜面具、全身是骨头的掌舵人,端着一个青花瓷碗。

媚娘把手里的铜钱扔进碗里,铜钱没有沉下去,而是浮着。那个掌舵人让开了道,他的身后是一把并不长的窄木梯。

媚娘拉着桑桑,皮特牵着马,走上去。

木梯顶端远比桑桑在下面看到的大,舷边站立着奇怪的人,他们要么戴着奇怪的动物面具,身上披了长衫系了腰带,要么从头到脚透明,可以看到内脏和筋络,大概也是乘客。从破烂的木板能看见底层,他趴下,看到的都是从未见过的怪兽,有的是羊脸长在老虎身子上,有的是孔雀翅膀长着鱼的尾巴,它们的眼珠红红绿绿,十分怪异,喘着气正窥伺着他。他吓得站起身来。

老大船离开趸船,顺风顺水,感觉比过江轮船快多了,江两岸的景致一一掠过,黑乎乎的吊脚楼、搭大棚的造船厂、母亲的纱厂,不时有趸船、停泊的驳船,江岸上有夜行的人影,也有一堆堆燃烧着的蓝色篝火,还有一些廋长的黑影贪婪地吃着东西。有带兵器的一队黑影,在追赶着一些带白烟的黑影,它们惊恐地尖叫,四处逃窜。

桑桑不敢放开媚娘的手,母亲会不会在这些黑影追赶的队列中?不,不会的,那条有白斑的黑狼说母亲在九爷手里。

整艘老木船由那个戴青铜面具的人掌舵,没有别的水手。掌舵人沉默不语,眼睛始终盯着前方,周身冒着凉气。

白马乖顺地伫立在船舷,皮特牵着它,站在媚娘边上。突然江水波浪汹涌,整艘老木船腾空而下,坠下水流。桑桑、媚娘和皮特大声叫起来,白马和其他乘客见惯不惊,居然一动不动。老木船在一片黑暗河流中漂流,掌舵人周身蓝光,桑桑不敢看,居然连连打了两个呵欠,睡意立即袭来,他不得不闭上眼帘。

“桑桑,桑桑,是我,听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桑桑,听着。”

难道是小妹金金吗?只有她的声音才这样清脆,这么急切。他睁开眼,看到高高的石阶上一个石头城堡,那是囚禁小妹金金的地方,他不会忘记。这时城堡大门突然敞开,织完纱的长发女孩,一身灰裙,赤脚走了出来。桑桑的心狂跳起来。

“桑桑,仔细听着。”

桑桑看着她。

金金说:“坏九爷要消灭巴国所有的巫师,返回巴国,并计划和黑暗世界联手,第一个打击目标就是人类世界。靠了里娅的魔法,我才见着你。”里娅的背影出现在石阶上,她一身短衣短皮裙,嘴唇紧抿,站在那儿,显得很不安。金金继续说:“当初坏九爷害了我父王母后,父王临死前把灰羽毛给我,他说:要对抗小九的黑魔法,除非用灰羽毛找到传说中的石镜……父王说完就咽气了。”

桑桑惊奇地说:“石镜,传说中的石镜?”

“石镜是女娲补天之石所造,具有神力,切记。”

里娅吹了一个口哨,金金点点头,转瞬间她俩消失不见。他想追过去,却发现整个身体动弹不了,只得大叫:“小妹、里娅,等我,我有话给你们讲。”

“桑桑,醒醒!”

桑桑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甲板上睡着了,满头大汗。媚娘蹲在面前,给他擦汗。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说:“我梦见了小妹。”

“真的?”

他向媚娘说了石镜的事。

“我只知道灰羽毛,好像是来自一只神鸟,被上古一个神赋予了特殊使命。使命是什么,我不知道。小妹托梦让你找石镜,她没有说它在哪里?”媚娘皱着眉头。

“没有。”

媚娘咬了咬嘴唇:“奇怪,大师傅从来没有和我说过石镜的事。”

“他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问啦。”

“九爷的巫术之前仅次于大师傅,他练邪术后,便不可估量了。”

“黑巫师为何这么坏?”桑桑好奇地问。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媚娘说。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流淌不息的江水,告诉了桑桑,黑巫师和她父母的恩怨。

巴国十大巫师中,巴王尊重学识渊博的大师傅,也器重白胡子老爷爷,别的巫师,在巴国地位也较高,可不如九爷记忆力好,格外勤快,肯跑腿,又八面玲珑,当人说人话,当鬼说鬼话,最得巴王宠信。巴王后是两个女儿的母亲,却全无岁月流逝的痕迹,貌美如花。她的击鼓舞蹈,婀娜多姿,节奏变化无常,让人无限遐想。九爷一天比一天恋上王后,她感觉到后,有意避开他。他实在忍受不了看不到她的痛苦,有一天趁巴王不在时,向王后表达,希望每天都能见到她,遭拒后,怀恨在心。王后没敢告诉巴王。

九爷自恃巫术高超,到处横行霸道,杀害无辜生命,被众巫师联名告发,巴王将他逐出巴国,他便自立山头。

长江航道在三峡一带,江水湍急,遍布峭岩和暗礁,十分险峻,大小船都得靠纤夫拉着,才能越过。法国军舰拉法耶特号想开辟这一段航道,进入长江上游。皮特和舰长通过眼线得知,这一区域为神通广大的巴人掌管,若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开通航道就会成功。两人拜会了巴王,不厌其烦地劝说巴王开通航道,减少不必要的船员伤亡和人力消耗,带来贸易的繁荣。巴王开明大义,派出人马支持法国水兵开辟长江航道。九爷和周边几个部落首领一致反对。航道开通后,九爷用毒药害死了巴王和王后、所有的法国士兵,皮特重伤,游出沉船,被里娅所救。九爷把金金和媚娘两姐妹及乳娘变成鸽子。里娅赶到时为时已晚,里娅的魔法只能将她俩夜晚变为人。皮特带着媚娘等人来到给军舰筹备物资的奥当兵营。媚娘和皮特相爱,舰长生前也喜欢媚娘。他们不知道,是他们遭遇了时间之船,或是中了什么魔法,拉法耶特号成了一艘鬼船,每晚到奥当兵营,时间流逝不知多少年,所有人仍是出事那天时的相貌,直到闯入这儿来的桑桑,破了这循环的魔泡。但是没想到,九爷没有放过他们。“我们将面临一场大灾难,它正在降临!”媚娘清了清喉咙,“除非按小妹所言,找到传说中的石镜,才可改变这灾难。”

“媚娘,媚娘,黑巫师想要灰羽毛,是不是想要石镜啊?”桑桑皱眉说。

媚娘赞许地看着桑桑,点点头。

“所以,我们一定要抢在九爷之前找到石镜。”皮特的话音一落,只听哐当一声,老木船撞到一块礁石上。

桑桑整个身体歪斜,与媚娘倒在一起。他们站立起来一看,原来船靠岸了。

蒙面舵手面无表情,手指着他们仨,往岸上一指,意思是他们该下了。皮特牵着马第一个走下船。天空紫蓝得透明,老木船驶离岸,剪开江水往下游方向去。

岸上几乎没有沙子,全是大大小小的礁石和残垣断壁,如图般怪异的字大多被时间磨淡了,但有些字还是依稀可见。高高低低的石阶间杂草丛生,倾坍的城墙在顶端,正中是一座坍了顶的门楼,两侧刻着凤鸟和虎的石柱。没准这儿就是母亲给他讲的消失了的巴国?桑桑既害怕又兴奋,心里怦怦直跳,手心里都是汗。

媚娘爬上马背,小声地说:“桑桑、皮特,这是几千年前的巴国旧城,各路神怪都有,什么样的魔兽都可能出现,多留个心眼。”

皮特点点头,帮桑桑上了马背。

桑桑抱着媚娘的腰,问:“九爷的老巢在这儿?”

“不,不,大师傅告诉我,我们必须进到旧城里,看能否找到通向他的老巢的路。”媚娘稍稍转过身来,指指远处。远处有动静,声音一下一下的,有时整齐,有时杂乱。皮特牵着马,他们朝前走了一段,看到十几个男人,有的举着火把,有的在废墟上挖着什么,有的地方掘了个大坑,沙石堆在边上。他们黑衣黑裤,戴着奇大的斗笠,看不到脸,腿也短,手臂却很长,那铁镐和锄头挥起来,挖在地上,发出响声。

有一个掘土者站立,朝他们看,长鼻子,宽嘴,看上去像在笑。其他的掘土者也伸直了腰,握着锄头和铁镐,朝他们看。最矮个儿的男人朝他们高声叫道:“借光,你们来此有何贵干?”

皮特看了那矮个儿男人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我是这儿的包打听。说说看吧,看鄙人能否帮忙?”

媚娘摆了摆手,跟着马往前行,往门楼走去。所有的掘土者开始交头接耳。那个矮个子男人快步走过来,凑近桑桑,嘻嘻笑着说:“小孩子,行行好,下来帮我们挖土找宝吧。”

桑桑没说话,觉得对方的笑太假,右手伸进裤袋把灰羽毛握着。

矮个子男人伸出尖尖的手来抓桑桑,桑桑狠狠地打掉他的手,矮个子男人狂叫一声,变成一条大黑狼,尾巴上有白斑。

桑桑吓了一跳:“你没死?”

那大黑狼得意地笑了:“我原本就不是一条普通的狼。快,把他们拿下!”

桑桑气得脸通红,白马嘶鸣咆哮。皮特跃上白马,在媚娘前面,抓着缰绳向前冲。几个掘土者统统掀掉头上的斗笠,现出原形,变成一只只黑鹰,扑闪着翅膀,露出尖嘴,朝白马扑来。桑桑抱紧媚娘,皮特一手抓缰绳,一手抽出剑来。

媚娘从马鞍侧袋取出小匣子打开,抓出一块腐肉来,扔到地上。那些黑鹰舍弃他们,扑过去抓腐肉吃。

他们松了一口气,皮特拉紧缰绳,双腿夹紧白马的肚子,白马跃到石阶顶端,进了门楼里面,马背上的人都跳下地。

“快,往里跑!”皮特一手牵马一手握剑,转身看着石阶下面。大黑狼气急败坏,朝他嚎叫着,其他掘土者通通扔掉手中的铁镐和锄头,朝石阶上跑来。

媚娘抓着桑桑的手,跳进残墙里。皮特牵着马也进去了。又黑又冷,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有一尊大石鸟,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上面缠了好多藤蔓,鸟的翅膀上全是厚厚的青苔。几个掘土者掀掉斗笠,睁着白眼睛,像僵尸一步一步走来,歪着脑袋,嘴角含着笑意。

媚娘急忙掏出马鞍左侧的小匣子里的花粉,往追击者一扔。那些人马上变成黑蜂,贪婪地扑在地上吃着花粉。

三个人马上背靠石鸟站着。

皮特对媚娘说:“大师傅给你的东西真管用。”

媚娘悄声说:“不然我们早就完蛋了。 大师傅告诉我,我们得绕着石鸟走三圈,就会看到一个洞穴,九爷的老巢可能在那里。”

大门外那些余下的掘土者仍朝门楼涌来,步子迈得不紧不慢,越来越近。桑桑跟着他俩绕着大石鸟走,一圈又一圈。三圈了,大石鸟突然闪着青绿的光,照着四下如同白昼,能看到远处一团接一团的黑影和坍塌的城墙,可并不见大师傅说的洞穴。桑桑心里慌了。媚娘皱着眉头,喃喃自语:“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没有洞呀?”

皮特拍拍白马的脖颈:“嘿,小白,你带路吧。”

桑桑和媚娘的精神一振。

白马眼睛眨了眨,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像是摸不清方向似的,却是不动弹。

“看来小白帮不上忙。刚才我们没数错吧?”皮特耸耸肩问。

媚娘着急地跺脚,她走到石鸟后说:“当然不会数错。”她拉着皮特的手,一手扶着石鸟身,走着圈儿,只见石鸟微微一摆动,从上面掉下好多藤蔓上的树叶。

桑桑走过去,没看到媚娘和皮特,心里着急,他也伸出手去摸石鸟身。走着走着,哗的一下,石鸟身开了一条缝,不对,还有一个小洞。他犹豫了一下,朝那个小洞钻去,整个人往下坠,旋转着,他害怕得大叫。

这回我难逃一死!桑桑心里这么想,往下坠。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两分钟,也许更长,他终于掉到了底,屁股先着地,痛得他几乎昏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他才认真地打量四周,发现自己掉到一个洞里。他站起来,见边上有怪兽手里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盯着他看。他慌忙停住,待小心地靠近,发现它们只是雕塑。他取了一支火把,拿在手中,照亮黑乎乎的洞。

地上是黑黑的泥土和洼地,墙上是生着苔藓崎岖的岩石,洞里只有一个房间那么大,没有路。桑桑没有办法,他伸手拍墙,弄得手黏黏的。皮特和媚娘他们没进这石鸟洞,可能是挤进了那条缝里,希望他们没有遇到麻烦。最坏的情况,那条缝没准连接深崖。但愿不是,千万不要出现这样的结果。桑桑发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火把燃完怎么办?

他试着向前走。刚走出两步,突然脚下一滑,跌在一块石头上。还没反应过来,石头转动起来,把他转到另一个空间里,火把也摔了出去。他不顾一切扑过去,糟了,反而把火把撞熄了。

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没了主意,慌张地坐在地上。突然一团光出现,在自己的裤袋里。桑桑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是他裤袋里的灰羽毛发出的光亮!不待他去取,灰羽毛从裤袋里飞出来,飞在前边,像在为他指路。他下了一坡石阶,发现面前是一个极大地洞穴,很多地方坍了,不过还是能看出以前的辉煌。大石柱极高,屋顶也极高,有好多石棺和生绿锈的铜器和兵器。他双腿打战,生怕石棺里跑出妖怪来,恐惧使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心狂跳。不要慌,不要慌,桑桑。他对自己说。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没那么害怕了,便睁开眼去看,发现石墙上除了奇怪的石雕外,从西到东还有壁画:有女娲在补天,有渔人在江上打鱼煮盐,有宫殿和城池,有盐商交易的热闹场面,也有好多戴盔甲的士兵争夺盐泉,长队人马行进在长江绝壁上,三峡山峰间好多戴高帽子的长袍人围在一起作法,还有国王王后。母亲和街上的讲书人说过,因为巴国掌握了生产盐的技能,富甲一方,又出现了众多巫师,让秦国觉得是大阻碍,收买了巴国的大臣,巴国才败在秦国手里,余部退至三峡一带。等等,桑桑跟着壁画走,突然眼睛一亮,最末端有一排长袍人,跪在地上,向上朝拜,那儿有一块小小的圆形石头。

更奇怪的事发生了:灰羽毛飞近那石头,石头闪出火花,被蒙上一层雾状的东西。他爬到岩石上,伸手摸那石头,雾状的东西没有了,恢复成一块普通的石头。

桑桑取了下来,整个身体一震,头昏眼花,脚下的地也一震,仿佛要陷落一样。还好,仅仅几秒钟,便停了。

这薄石块像一面小小的镜子,比他的巴掌稍大一点儿。不错,它就是一面镜子,可以看见他瘦小的脸、亮亮的眼睛。他内心狂喜,但愿这就是小妹金金在他梦里说的神奇石镜。石镜背面中心位置有个把,有孔可以系绳,四周铸有花、龙虎相拥图案和铭文,他辨认着,不知上面是什么字。他把镜子放入裤袋,一招手,把灰羽毛拿在手中。

环顾四周,四周除了台阶,就是台阶,没有出口。桑桑找到最先转入这儿的那块石头上,可是不管他怎么蹦怎么跳,石头都不动。没准只能进,不能出。这下怎么办?他出不去了,心里充满绝望。

不行,我不要放弃,我必须找到出口。他给自己鼓劲,这儿敲敲,那儿敲敲,都没有结果,反倒弄得他精疲力竭,坐在地上。

这儿静得可怕,没有任何声音。忽然一点儿声音,从岩石顶端传来。桑桑小心地看过去,那是一只有白眼圈的灰鬼鸮,母亲说这鸟往来人间和别的世界,还通神性。鬼鸮展开翅膀,翅膀抖动太迅速,掉下了两片灰羽毛,一眨眼便飞走了。桑桑好奇地朝那儿爬去,上面露出一个空隙。他吸了一口气,俯身捡起一片灰羽毛,看了看,放入裤袋。好不容易爬到空隙口,他没站稳,便顺着坡滑下去,跌到地上。他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就在这时,两个狼脸人身的家伙朝他对直走过来,怪声叫了起来,像是在说嘿,他在这儿!

桑桑拔腿便跑。

刚跑出几步,他的双臂就被两只有力的大手抓着,他来不及挣扎,被扔进一个洞穴里,哐当一声,洞穴的门关上了。

一个头戴帽子的高个子从暗处走出来,火把的光焰照着他一身缀有珠宝的黑袍,好看的脸留着小胡子。他用温和低沉的嗓音说:

“小家伙,又见面了。你的朋友都比你早到,实话说,九爷我今天只想隆重欢迎你一个人。”

“黑巫师,你把他们怎么样了?”桑桑着急地问。

“放心,他们是老朋友呀,我会好好招待他们的。言归正传,小家伙,你带来我要的东西了吗?”

桑桑紧紧握着自己裤袋里的灰羽毛,第一次听到那个黑狼说黑巫师想要他的灰羽毛时,他就没有主意了,灰羽毛不属于他,但他必须救母亲,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最……最爱的人,胜过他自己的生命。黑巫师知道他一定会为母亲交出灰羽毛。桑桑觉得自己傻,没来得及问媚娘,他可以用它来换母亲吗?她没有收回灰羽毛,陪他来救母亲,不会不明白他只能这样做。不,也许并不是这样的。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桑桑想不出来。

“我妈妈在哪里?你堂堂巴国大巫师,真是小人,尽做暗事。”

“巴国前巫师,记住,他们早把我赶走了。说起往事,真让我——”他双手握成拳头,控制住自己,“小家伙,灰羽毛呢?” 他伸出手来。

桑桑掏出灰羽毛,看了看,然后说:“我妈妈呢?”

“放心,我没把她害死。”

“我要看到她。”

“如果你不想她死,就给我灰羽毛。”

桑桑后退两步,皱着眉头,慢慢把灰羽毛放在头上。

九爷高兴地走上来,伸手取。可是他拿不了,拿了两次,都是如此,便惊异地注视灰羽毛,半晌才说:“这灰羽毛怎么会附有七彩神鱼的咒?”

“什么意思?”桑桑问。

“你遇到了七彩鱼?它加了咒,臭小子,除了你真心给出,谁也动不了这玩意儿。”

“七彩鱼?”桑桑随即反应过来,“哈,幸亏七彩鱼有咒,不然你的黑狼早就偷走它了。”桑桑从头上取下灰羽毛来,“黑巫师,你必须言而有信,将我的母亲还给我。”

九爷看着桑桑,认真地说:“这回我言而有信。小家伙,若不是之前听到我的徒儿黑狼的汇报说,拿不动你的灰羽毛,我也不会有劳你母亲大人来我的地盘呀。”

桑桑亲了亲灰羽毛,心疼万分,然后递给九爷。

九爷端详灰羽毛,笑了起来,声音软软的:“臭小子,现在我可随便处置你了。要你死要你活,都看我喜欢,可是我这回是个讲信用的人,放心,我不会让你死。”他把灰羽毛放入衣袋里,拍了拍,朝洞穴深处走,手指头朝上指指:“去找你的母亲吧,但愿她没事儿。”

“什么,你是说她有事?”

九爷看着他,没言语。

“如果我妈妈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饶了你这个黑巫师的!”桑桑愤怒地说。

“在我未改变主意前快走!”九爷一挥手。桑桑急忙朝洞穴门口跑去,看到门口有窄小崎陡的石梯,快速地奔上去,他一边爬一边骂:“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坏蛋!”

没用,这儿谁也听不到,一个人一个鬼也没有。他上到石阶顶,居然是奥当兵营的庭院,边上就是厨房。难怪媚娘说绕道而行,刚才自己就在白色城堡的地底下。真是不可思议。他没看到皮特和媚娘,白马也不在。整个城堡里乱糟糟一片,好多黑色动物和半人半兽,他们都在挖地,翻找东西。而且这儿的一切跟他以往看到的不太一样,三幢房子歪歪扭扭,天空顶着紫色的云层,像一个巨大的变形的球。

母亲不在,也没人注意他的存在。好多黑蜂朝他飞来,嗡嗡叫,他用双手护着自己的脸。但是黑蜂追击他,他跑上楼,黑蜂才飞开了。

突然听到庭院里有异样的声响,他往下看,九爷骑在一匹黑马身上。那马大小模样都像是皮特的马。莫非他把白马变成了黑马?天哪,他差点叫出声来,黑压压的队伍中,媚娘和皮特被绑着,他们经过庭院,整个奥当兵营的空间无限地变大,所有挖地的人和找东西的人都在原地恭敬地站立,只有那个庭院静止,耸立在庭院边的四幢房子开始旋转起来。桑桑赶紧扶着栏杆,感到头昏眼花。他看下面,九爷在激动地说话,说得非常快,只听到“时间到了”“灰羽毛”,其他什么也听不清。

下面的喽啰很激动,嘴里喊着:

“我们必胜,我们必胜!”

庞大的队伍簇拥着九爷,朝螺旋式楼梯走去。

桑桑稳了稳自己,抓着栏杆,小心翼翼地追过去,发现那楼梯结束的地方是顶层走廊,那些人都无踪可寻。

他好不容易进了楼梯边的一间房。从窗子里可看到发白的天,边上现出几丝玫瑰红来,也能看到残垣断壁,还有山坡,山坡上还有庙宇和紫蓝的房子。

没准黑巫师他们去了那里。

桑桑翻窗跳了下去,想救媚娘和皮特。

可是他马上被弹回来,还是在奥当兵营同样的房间里。连续跳了好几次窗,结果都一样。桑桑放弃了,明显这儿中了魔法,进来了,便出不去。

“桑桑,桑桑!”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他。

“妈妈,”他着急地问,“妈妈,你在哪里?”

他贴在地板上听,没有声音;他跑到房外听,也没那呼唤声。

“桑桑,桑桑!”那声音又响了,就像在耳边,在左耳。那就是这窗子呀。他爬上窗子,站了起来,在窗台上小心地走了两步,突然眼睛一亮,与之前站在地板上看到的景致不同,窗子下面有好多石阶、好多树,青翠间环绕着一团团白雾。

再看,那白雾浓了,遮住了所有的树和石阶,桑桑本能地害怕。他看到窗外墙上有树藤,心里有了主意。他朝窗外侧身,努力去抓树藤,用力太猛,整个人掉了出去。情急之中,他抓着最下面的一根树藤,像荡秋千一样,荡了过去。

他一下子摔倒在地,左脸颊被树枝划破了,沁出血来。他用手抹了一下,惊喜地发现自己到了窗外,这儿白雾淡多了,可以看清路。他看见好多黄蜂,搬着蜂巢,飞往一个树洞里。

他爬起来,悄悄地潜行。他上到一个山坡上,看到下面有一个长满青苔的小小的四方蓄水池,好些人排着长队,在等着喝那儿的水。三个巨人围着水池走。桑桑定睛一看,巨人的脸有红有蓝有黑,小眼睛、大耳朵,光着身子,就一块布遮挡着大腿间。红脸巨人盛一竹勺水给人喝,那人喝完之后,还是人;蓝脸巨人盛一竹勺水给人喝,那人喝完变成半兽人;黑脸巨人盛一竹勺水给人喝,那人喝完变成黑色动物。他们都得通过一座有雕花石栏,青石铺砌的石拱桥,桥下有一个布满虫蛇的血水方池,波涛翻滚。那些人和兽急急地过桥,桥那头一片浓雾,什么也看不清。

看了一下排队的人,没有黑巫师,也没有媚娘和皮特。那母亲会不会在这儿吗?趁那三个巨人没反应过来,他爬起来,奔上石阶,看石拱桥那边的人和兽。

母亲没在队列之中。这是他第一个感觉,他眼睛扫过去,扫过来。下了几步石阶,见到一个穿着蓝靛布的中年女人,害怕地挪着步子,她抬起头上,茫然地回头张望,脸上挂着泪珠。

桑桑奔过去,一把将母亲抓出队列来:“妈妈!”

母亲尖叫起来:“桑桑,天哪,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脸上都是血。”

他踮起脚尖,捂着母亲的嘴:“妈妈,不要说话,跟我走。”他拉着母亲的手,往坡下走。

那三个绕着水池走的巨人纷纷朝他们这边看,黑脸巨人转过水池,拦着他们的路。

“让开,我要带我妈妈离开这儿。”桑桑叫道。

黑脸巨人朝桑桑点点手指头,让他乖乖就范。母亲一步向前,双手护着桑桑:“不准动我的桑桑,我跟你们走。”

“不,我跟他们走,妈妈你不能。”

黑脸巨人抖抖双肩,走过来,母子俩胆战心惊地朝后退,后面站着蓝脸巨人,另一边站着红脸巨人。事实上,他们没有地方可逃。母亲悲痛地哭了起来,桑桑紧紧地抱着母亲,流着泪水。突然他跪在地上,朝天叩头,绝望地喊:“冤枉呀!神呀,天呀,求你帮帮我们,还我妈妈!”

几个听差的,不知从哪里窜出,其中一个挥鞭抽打桑桑:“闭嘴!肃静!”

桑桑不顾痛,继续高声叫冤。母亲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那鞭子抽打在母亲的身上,她发出惨叫。突然石拱桥那边的浓雾里,出现一个虎头牛身的怪物,他生着三只眼睛,晃着一对利角,张开血污双手:

“什么人在此喧哗?我路过此地,想在树下打个盹,也睡不清静。”他说着走到石拱桥上。桑桑抬头一看,吓坏了。那些听差的和三个巨人,一见这怪物,纷纷下跪,黑脸巨人边作揖边害怕地说:“土伯神怎么来了?”

“听到这小儿喊冤,好奇呀,就来了。”

桑桑不知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他和母亲,他紧紧地抱着她说:“妈妈,不要怕,要死要活,我们在一起。”

母亲搂紧他,哭着说:“妈妈不怕,桑桑也不要怕,妈妈在这里。”

桑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等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与母亲置身一棵奇大的古树下,好些听差的站在边上。那个土伯神坐在树下,正凶神恶煞地看着他呢。

“为何喊冤?”

“我妈妈是被坏巫师九爷抓来的。”

“九爷?他到这人间与他相连的中间地带来做什么?”那可怕的虎脸,动了动头顶的两只利角,无精打采地说, “哼,他招兵买马!那我也要……土地小老弟,请你出来。”

一个中年男子,一身黑袍,恭恭敬敬,拿着一个本子出现:“土伯神,土地爷在打瞌睡,我是他的手下。”

那土伯神拿过本子来,手翻着,看看眼前的女子,看看本子,连连打呵欠,嘴里咕哝道:“噢,这女子不该在此呀!”

桑桑觉得这个黑袍人的脸并不陌生,但是在哪里见过,他想不起来。土伯神合上本子,还给黑袍人,皱着眉说:“她,送回去。”虎脸可怕地瞪着跪着的两个听差说:“抓错人,送去喝水。”

听差们吓坏了。三个巨人抓了站在边上的一个听差往外走。那听差回过头来,叫嚷道:“不是我,是九爷让我带走这女人的。”

“让他喝水去,永不返回。小九更不该到中间地带拢事,记他的罪加一等。”

听到这儿,桑桑心定了,这个怪神生着恐怖的模样,心眼儿倒是公正,起码现在是这样。土伯神用手点了点桑桑的母亲,她闭上眼睛,站着就睡着了。

看到桑桑担心地看着母亲,那怪神说:“她受了惊吓,让她睡一会儿吧。”他站了起来,对站立在边上拿着本子的黑袍人说:“余下的事,你处置了吧。我走了。”

桑桑朝土伯神深深地鞠了一躬。土伯神交叉双手,打量这个小小的男孩。两人相互望着,没有说话。土伯神的双手全拢在一起,看了看黑袍人,眼睛亮亮地看了看桑桑,点了点他身上的衣服,突然大笑起来:“无巧不成书,今天竟然遇上了。好,好。” 土伯神说完瞬间便消失不见。

黑袍人将本子放入长袖里,走了过来,蹲下来望着桑桑,“孩子呀,知道吗,有一个人爱你胜过世上一切,他的肉身虽然离开了你,但并未真正离开,他一直在看着你,关怀你。”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说?他的脸好熟悉。

桑桑脸色发白,浑身战栗着说:“不,不可能。”因为这个男子跟他家里墙上挂着的父亲的照片相像,虽然装束不同,可那眼睛是一样的。难怪土伯神会说那一席话。

“没错,桑桑,我是你爸爸。”黑袍人的表情还是冷冷的,四周安静得只听得到桑桑母亲的轻微打鼾声。

“妈妈告诉我,你在我很小时就——”桑桑不想说“死了”。

“现在你十岁,桑桑,都长这么大了。”

“人死都要喝一种什么也记不得的汤,你怎么记得?”

黑袍人看着他的眼睛说:“多亏土伯神点了你的衣服,我记得它,你妈妈亲手给我做的。唉,我们的船沉了后,我到这中间地带,被土地爷收留,他说我功德圆满,知善恶,让我做了他的手下。”

桑桑不敢相信地摸自己的衣服,黑袍人伸出手来,握着桑桑的手,桑桑的记忆清晰起来:父亲抱着小小的他,给他在地上当马骑;父亲把他扔到江里,让他游泳;父亲教他走路,用一根绳子套着他,让他摇摇晃晃走着。桑桑的泪水流了下来。父亲把吃的给母子俩,身体虚弱。夜航时船触礁沉了,他冒死救了好多睡觉的船员,最后沉落到江里。

泪水模糊了桑桑的双眼:“妈妈告诉我,你把能吃的东西留下给我们,而你没吃的,而离开了我们。”

“她说的也没错。”黑袍人递上来一条手绢给他擦泪,“不要哭,你已是一个男子汉了。”

“可是,爸爸,我想你,每天都想你,别人都有爸爸,我没有。”

“你有,我在你这儿。”黑袍人把手放在桑桑的胸口。

桑桑按着他的手,好冷的手,可他心里觉得好温暖。

“替我好好照顾你妈妈。”

“我会的,爸爸。”

“我知道你担忧你的朋友,他们被九爷抓了,对不?可他们是巴国的人,我不该干涉。”黑袍人看到桑桑着急要争辩的样子,便说,“我不能做。”

桑桑点点头,与黑袍人道再见。

“你回不去的,这个地方只能进入另外的空间,不能返回原来的世界。”

“真的吗?”

“不信,你试试。”

桑桑回到进来的那个地方,可以望见奥当兵营整个建筑,甚至不难找到那个窗口,他找到那个荡秋千的树藤,可怎么荡,都荡不到那个窗口。他跌得周身疼痛,一下子清醒了,即便我能荡过去,我的妈妈怎么过得去?他求救似的看着黑袍人。

黑袍人把手放在桑桑的肩上,看着他片刻,才抬起头来,轻轻咳嗽一声,一只白眼圈灰羽毛的鬼鸮马上飞来,停在地上。它骤然间变得好大,用翅膀把桑桑的母亲挪到身上。

“你也上去吧,孩子,一切都要靠你自己。”黑袍人说。

鬼鸮驮着母子俩,飞到窗子里面。母亲滑到地板上,鬼鸮喘着气。风吹着窗外的树叶哗哗响,那儿天色仍暗淡,边缘现出几丝玫瑰红。

桑桑跳到地上,看到母亲睡得很沉,他蹲下来,把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地说:“妈妈,我得离开你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叮嘱鬼鸮,“请你守着我妈妈。”

鬼鸮点点头。

桑桑探看房门外的走廊,一个人也没有。他轻轻地关上房间的门,走到走廊上楼。整个奥当兵营仍在旋转,面积也更巨大,楼下的庭院里黑色动物更多了,那只有白斑的大黑狼喊着口令操练它们。他扶着栏杆,赶紧蹲下身子,慢慢地往楼下移。可是响起上楼的脚步声,他急得摘断一节树叶繁茂的树枝,遮挡着身体。

幸好有树枝遮挡,那脚步声往楼上走去。他走下楼梯,发现宴会厅里点了好多火把,好多黑衣怪物和动物,长桌上有很多亮晶晶、香喷喷的腊肉香肠,搁着好多缠了红布的米酒坛。有一个红衣女子,头上盖着红布头,天哪,她穿着媚娘的绣花布鞋,与一身红衣的九爷,并排站着。皮特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嘴里被塞了东西,脸上有伤痕。

他一步跨入,觉得整个身体触电般难受,呻吟起来。红衣女子突然低下头,猛地抬起头来,红布盖头掉了,是媚娘!她的眼睛往门外盯,头也往那边摇,意思是快逃。

“就等你,有种,母亲没了,找九爷报仇来了。”九爷拍着手进来,红衣使他的脸显得狰狞,双眼亮得可怕。

“你是天底下最黑心肠的人。”桑桑狠狠地说。

九爷握着的右手摊开,上面是灰羽毛,他看着灰羽毛,说:“小的们,捆了他。”

几个兽面人身的妖怪从暗处拥上来,桑桑从宴会厅的东边跑到另一端去,速度惊人的快,他们捉不到他,他却被九爷擒了个正着。

“司仪,婚礼照常!”九爷正襟,换了一张和蔼的脸。

桑桑发现宴会厅里有像人一样站着的一只黑狐狸,手里握着好多黑玫瑰。什么?婚礼?天哪,桑桑反应过来,莫非九爷与媚娘在举行婚礼?这可怎么好?他吓得汗都出来了,几步奔上去,挡在黑狐狸面前:

“不行,绝对不行!”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滚开,小子!”

“媚娘是皮特的爱人。”

“他是个臭洋人,哪配?”九爷得意地说,把手上的灰羽毛递给黑狐狸。

黑狐狸接过去,放在黑玫瑰上,恭敬地举起,宴会厅里响起低低的哼唱,有鼓声和唢呐,喜庆的曲子。哼唱的内容,都是桑桑听不懂的语言,但是曲调也一下子变了,由欢快变得阴冷,听上去让人感到恐惧。

桑桑的心跳加快,觉得浑身上下发烫,呼吸不畅。正在这时,九爷抓着他的脖颈,厉声问:“真羽毛在哪里?”

桑桑看着九爷的眼睛说:“哼,你知道,除非我自愿,你才能得到它。”

“我居然他妈的太相信你了,你真是个十足的小骗子!”

“对我客气点,黑巫师。”

九爷露齿笑了,松开手,桑桑摔到地上。

“放了媚娘和皮特,我就给你真的灰羽毛。”

“给我看。”九爷盯着桑桑,“万一你又是假羽毛呢?我会把你们三个人一起作法。”

桑桑从裤袋里拿出灰羽毛来。九爷看看后,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灰羽毛,一拂手,那灰羽毛立即不见了。

媚娘无法动弹,站在原处,但是眼里流出泪珠,那意思是桑桑不必管她。

“黑巫师,放人!”桑桑摊开灰羽毛说。

“放!”九爷命令。

媚娘奔向皮特,皮特被松了绑。

桑桑交出灰羽毛,九爷拿在手上。“真不一样,有分量。有本事,我堂堂九爷怎么被你这小子给糊弄了!”他嘀咕着,把灰羽毛给了黑狐狸。

黑狐狸将灰羽毛与黑玫瑰放在一起,大声地哼唱起来,跟唢呐声连成一片,整个宴会厅响起雷声,有闪电状的光环绕着九爷。

桑桑想趁这时往外冲,可是他的脚无法动弹,就跟媚娘刚才一样,他回望,皮特和媚娘也一样。

歌声结束,黑狐狸手指桑桑。

九爷不相信地皱眉头,走过来,那根灰羽毛也朝桑桑过来,桑桑伸手想握着,但被九爷抓在手里:“石镜?它居然在你小子这儿?!”

桑桑不说话。

正在这时庭院里响起有力的歌声,唱的是洋文,桑桑在学校里学过这首法国国歌改的歌曲:“前进前进!万众一心!把敌人消灭净,前进前进!那光荣和时刻已来临!”

他的心狂乱地跳动起来,好多拿着枪、穿着制服、戴着水兵帽的法国人,唱着歌冲过来。天哪,有络腮胡的舰长拿着火药枪走在最前面,还有里娅和小妹金金,带着一队巴人。他们冲进来,里娅双手一抬,桑桑能移动脚步了。里娅将媚娘和皮特的魔咒也解了。

九爷一下子呆住了,桑桑趁这机会一口咬着他的右手,他哎哟一声,松开了。灰羽毛掉在地上,桑桑想捡羽毛,但是却慢了一步,九爷手一闪,羽毛便进了他的裤袋。他拔出剑来,刺向桑桑,桑桑吓得蹲在地上,动弹不得。舰长朝九爷射击,九爷躲开了,笑了起来:“法国佬,去死吧。”他扔了剑,蹲步,集中精神运气。

舰长对准九爷走过来,笑道:“我是不怕死的。”他真是一点也不怕,走到九爷面前。九爷对他打出一掌,见他没有闪躲,也不觉得奇怪,马上照常运气,周身上下一团黑气。皮特捡起那把剑,叫了起来:“哼,这是我的剑。”他挥剑要刺九爷,两只黑兽拦着,与他对打。媚娘端起一坛酒,朝一只黑狼砸去。一屋子酒香,不管室内或是室外,一片混乱。桑桑被一群黑老鼠围攻,他在地上跳跃,手忙脚乱地踢着,一只大老鼠把他的鞋子咬破了,他一生气,一脚把一只老鼠踢到窗外去。桑桑跑到媚娘身边,悄声说:“我妈妈安全了。”

“太好了,桑桑。”媚娘说。

“高兴得太早。”九爷狂叫一声,媚娘僵住了,“你以为我是想和你结婚,哼,我是为了王权,我要让你父王母后在天之灵看看我老九的能耐。”他双手朝向谁,谁就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时间静止了,桑桑发现只有他、小妹金金和里娅还能动弹,其他所有的水兵和巴人都被定在原地了。九爷瞬刻之间手脚变成动物的掌,成了一只凶光毕露的大黑熊,扑向小妹金金,里娅也扑过去,变成一只大白熊。两熊相撞,摔滚在地上,一会儿黑熊把白熊摔出大百叶窗,当黑熊扑出去后,被白熊前掌击中腹部,疼得大叫,但是黑熊像人一样站立,口中念念有词。白熊也蹲在地上,口中也念念有词,两股光相融在一起,明显黑熊占了优势,白熊变回人形,黑熊哈哈大笑,朝里娅一掌劈去,里娅倒下了。黑熊变回人形,抽出身上的尖刀,走向里娅。

桑桑朝里娅奔去,可是小妹金金离里娅近,她跑到她的身边,用身体挡着里娅,对九爷说:“我不怕你。”

九爷把尖刀搁在小妹金金的脖颈上,笑着说:“金金公主,你会怕的。”一根血线沁出小妹金金的脖颈。

小妹金金痛得咬着嘴唇,却不肯叫出声。

“住手!”桑桑心疼地叫起来,他手举石镜,“你想要这个东西吗?”

“你骗我一次,还能骗第二次?”九爷把刀尖更刺入小妹金金的脖颈了,她发出一声惨叫。

桑桑把石镜举起来,让九爷看。屋里所有的人眼睛都亮了,惊异地盯着石镜。小妹金金喊道:“不要给他!”

九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把沾血的尖刀放在石镜上,石镜发出耀眼的光芒来,他惊呆了,刀从他手中掉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响。“传说只有王室之血才能启动,果真如此!”他喃喃自语,双手捧着石镜,无比紧张地看着,几秒钟后,双目紧闭,像是要从记忆里挖掘着什么,“是的,该是如此。”他紧张地一字一顿说:“彩虹之心,彩虹之心,镜映乾坤,乾坤随吾!”

石镜还是石镜,没有什么变化。他神色更加紧张了,转动镜子,盯着镜子看,脸几乎贴在镜面上,整个人翻了个转,举着石镜,仰视着:“老天助我,老天助我!”有了,石镜出现一团云雾,他看到自己的身影跟在众巫师身后,又看到他跪在巴王和王后面前,他的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不, 我不要这个,我要魔力,我要毁了你们。彩虹之心,彩虹之心,镜映乾坤,乾坤随吾!给我力量,让我掌乾坤!”九爷双手像钳子一样握着石镜,念咒语,要吸取石镜之力似的,可是石镜显出一个高个子的少年。那是九爷,他在江里,与小伙伴一起戏水。

石镜又出现一幅九爷举着金金公主在树林里摘果子吃的情景。

小妹金金看着,走到九爷身边,指着说:“我很小很小时,你喜欢我,你本来不是坏人啊,如果你把心里的恨拿掉,真的拿掉吧?如果可以,我愿意做任何事,黑暗之王不该是你。”

“闭嘴!”九爷叫了起来,指着小妹金金说,“你以为说好听的话,我就会饶过你们?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太迟了。”

他脸气得红红的,环视四周,双脚蹦跳起来,踢倒一缸米酒,米酒流了出来,整个房间里全是酒香。九爷的眼睛回到石镜上,注视着石镜,他看到自己握着王后的手,她把他的手拿掉,快步离开,头也没回。他抱住石柱伤心地哭泣。他站在山巅上看着法国水兵在安放炸药,炸开礁石,巴人与水兵在庆祝航道开辟,篝火,好多篝火,他们围着篝火在跳舞。好多的水,波浪袭来,又冷又湿。他拂了拂脸,仿佛脸上真有水滴,喉咙打了一个嗝,他皱了下眉,喉咙连打了两个嗝。石镜里,他的脸,额头突出,嘴唇扁长,耳朵也长成巨人似的。他握着石镜,吓得后退一步。他在杀人,好多的人,九尾狐女娇的脸露出来,好多的脑袋,一沉一浮在江里。小孩子被扔进洞穴,一群饿狼扑了上去。大大小小的蝴蝶随风起舞,真是耀眼。美丽端庄的王后,嘴角流着血,倒在一棵树下。他挥剑砍那棵树,树上的花朵掉在王后的身上,她动了动,眼睛闭着,他号啕大哭。

“她死了,她死了。”他喃喃自语,“我该让她不死才对,我是个傻瓜!”

这时白胡子爷爷带着一队人走进来,九爷的魔法被他所解,法国水兵、巴人和媚娘、皮特都能动了,相反黑色动物和半人半兽怪物们却定在原处了。白胡子爷爷朝地触了触手中的拐杖,口中喃喃说着咒语:“你们从哪里来,去到哪里。”他的话音一落,被定着的动物和半人半兽多半都不见了,少数的黑色动物居然是巴人,他们愤恨地朝九爷走去,九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脸上不屑地讥笑着。白胡子爷爷伸手制止他们,对九爷说:“小九,结束了。”

“没有,没有。”九爷还是盯着石镜,“这才开始呢。”

“你没有彩虹之心,就受不住这石镜,反之受挫。”白胡子爷爷伸手取过石镜。

九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有,我有,我的心美过彩虹。哼,之前我怎么不知?你还我石镜。听着,你们所有的人都听着,现在,我已是你们的王,你们得下跪向我表示忠心,你们得听从我的指令。瞪着眼看我做什么?不仅你,所有的人,都必须听我的。”他止住哭,一掌推开桑桑,“是你这小子!瞧你把这儿弄得乌烟瘴气,你怎么从好孩子变成了一个坏小子?”

桑桑重重地倒在地上,直到这时,他才明白是石镜把黑巫师九爷变成这样,神志不对劲了。

小妹金金将桑桑扶起来。白胡子爷爷掏出药来,擦在小妹金金脖子的伤口上,伤口马上痊愈,一点疤痕也没有了。白胡子爷爷满意地朝小妹点点头后,对着石镜念着咒语,石镜闪出光芒来,扎眼亮,亮到桑桑睁不开眼来。待他重新睁开眼看时,发现奥当兵营又是原先的尺寸和样子了,庭院里那匹黑马变成白马,笼罩着这儿的黑蘑菇云散去,天边现出一线玫瑰红来。

“该是别人的东西,还给别人。”里娅走过来,把九爷口袋里的灰羽毛取了出来。九爷朝她举起双手:“变乌鸦。”可是里娅还是里娅,他的魔法没有用了。里娅把灰羽毛交给桑桑。桑桑接过来,还给媚娘,她摇摇头。

“桑桑,现在灰羽毛只是灰羽毛,留着当个纪念吧,没准哪一天它还能重获魔力,谁知道呢。”

九爷看着里娅,不解地说:“为什么她不变成乌鸦?天哪,石镜对我做了什么?”他的双手朝室内的人指,没有一个人变成乌鸦。他嚎叫起来:“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白胡子爷爷拍拍他的肩头:“小九,没用了,好吧,以后由我来照管你。”

大师傅走了进来,白胡子爷爷点头。白胡子爷爷把石镜交给他,自己带着九爷及巴人朝室外走去,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媚娘、皮特与舰长拥抱在一起,那些水兵拥抱着皮特。整个拉法耶特号军舰上的水兵与皮特、媚娘叙说着别情,原来他们被大师傅唤醒了记忆,并跟着那歌声找来。

大师傅手举石镜,站在大门口,对天歌唱:“山陵水竭,水竭山陵,君归似我归!啊……”整个奥当兵营一下子安静了,歌声萦绕。歌声结束之后,法国水兵一个不剩。

“他们去哪了?”桑桑着急地追问。

“大师傅用石镜将他们送回法国,让他们真正安息。”里娅的手放在桑桑的肩膀上说,“桑桑,谢谢你,你真了不起,你找到石镜了。”

桑桑不好意思了,脸通红:“不谢,是靠了大家!你们也是这样对我的。”

大师傅把石镜郑重地交给媚娘,赞许地看着桑桑。媚娘抱着石镜,左看右看。大家也争着要看石镜,便传了一圈儿,最后传到桑桑手里。桑桑觉得石镜比之前轻,摸上去比之前光洁,手心里有股热浪,整个人心定气爽。媚娘说,传说中能使用这石镜之人,必是心眼儿纯才行,否则会惹火烧身。幸运的是,如今他们拥有了这面石镜,通过它的指引,他们将回到彩虹尽头,在那儿,他们将重建他们的世界。

“那我还能见到你们吗?”桑桑急切地问。

“石镜将我们的世界与你们的世界隔开。”

桑桑一听,便一把抱着媚娘,又一把抱着里娅,泪珠像线一样流了下来。小妹金金从背后握着他的手,拉着他跑到庭院里,他们一直走到里侧一个房间里。桑桑记起了这个房间,当时她带他来此换参加宴会的衣服。房间里的陈设都跟他们在春天相遇时一模一样,床下有书,墙上挂着同样的雕花木镜子,甚至他穿过的那套黑色的制服整齐地叠着,放在床上,小妹金金的绣有蝴蝶的旗袍也在,他弯下身,发现他的皮鞋也在。

“桑桑小哥哥,跟我走吧?”小妹金金说。

桑桑点点头。小妹金金高兴地跳了起来,激动地转着圈,手舞足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

“绝对如此,但是,对不起,我不能。”

“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妈妈。可是,我们以后不可能——”她说不下去,泪珠儿滚下脸颊。

“不,我们会的。”桑桑一把握着她的手,“你们不是将去彩虹尽头吗?”

小妹金金点点头。

“有彩虹的时候,你一定要想到我在想着你。”桑桑说。

桑桑的话鼓舞了小妹金金,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叮嘱道:“那我们约定,有彩虹的时候,我们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想着彼此,一定不要忘记。”

桑桑点点头。她站在他身后,让他伸展开双臂,让他感受,他真的感觉思想飞起来,到那远远的世界,彩虹开始的地方,也是彩虹尽头。“我会在那儿,心里装着你,永远不变。”

“我会在这儿,心里装着你,永远不变。”桑桑也说。

她张开双手,紧紧地抱住桑桑:“再见了,桑桑小哥哥,保重!”

桑桑一动不动,默默地流着泪,他心如刀割。

小妹金金松开桑桑,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走出房间。

桑桑的心狂跳起来,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跟着她走。慢慢地,她的身影淡化,四周所有的人影儿淡化,所有嘈杂的脚步声安静下来,整个奥当兵营一个人也没有了。不对,有一只鬼鸮停在栏杆上,朝桑桑点点头,然后扑闪着翅膀在栏杆上走了几步,头朝里面的房间偏了偏。

桑桑明白鬼鸮的意思,正要转身上楼。

这时他看见母亲一步一步踩着吱嘎响的楼梯走下来,她看见桑桑,好奇地说:

“桑桑,你在和谁招手?”

鬼鸮放心地从栏杆上飞起来,硕大的身体一下子变成正常尺寸了。它朝屋檐飞去,并发出啼叫,声音里听不出悲伤或是不舍。

桑桑说:“和它。”

母亲望着鬼鹗说:“桑桑,好像我和你说过,鬼鸮是人间通向别的世界的好鸟,听说它通神性。”

桑桑点点头。

天完全亮了,微风轻轻地吹来,他牵着母亲的手走到庭院里。奥当兵营虽然破败,充满灰尘和蜘蛛网,却有好些野花在天桥下那片草丛中开着,桂花树上还残留着细细小小的花朵,清香怡人。

母亲高兴地说:“你看我总说要进这白色城堡来看看,今天真好,这门开着。你看这树这花,黄的黄,红的红,紫的紫,真美,月亮还挂在天上。镜花水月,可又不完全像,说不出来的一种味道。”

“妈妈,你会说这么美的成语?!”

“妈妈不笨,听人说,就会了。听说这儿有几十个房间,还有壁炉,可以生火,冬天不冷,也有浴缸,可以躺在里面洗澡,还有很多洋家具,今天,我俩要好好开开眼,一样东西都不得遗漏哟!”母亲松开他的手,抬眼望高处的天桥和屋顶的老虎灶。

“好的,妈妈。”桑桑感觉母亲完全记不得之前发生的事,真好,他心里对黑袍人,不,他的父亲充满感激,也非常想念。那个虎头怪神土伯说,父亲爱你胜过世上一切,他的肉身虽然离开了你,但并未真正离开,他一直在看着你,关怀你,我可以证明。

桑桑站在那儿,注视着母亲的背影,她朝那旋转楼梯走去。他摸着裤袋里的灰羽毛,朝母亲追过去,大声说:“妈妈,我们有的是时间,等等,妈妈。”他把母亲松开的黑布鞋的鞋扣小心地扣上。

一直爬到最上面露台上,好些苔藓爬在石缝间,也夹有不少发红发黄的树叶。这么高的地方,只可能是风刮来的。江上行驶着一艘大轮船,鸣响汽笛,两江三岸的房屋浮着淡淡的雾气,靠近奥当兵营的那些低矮的房子黑乎乎的,跟积木一样,随时都要倒下来,却显得是那样的好看。

手摘星儿江水里摇哟,

不怕爸妈狠心分开哟。

我是你们的乖乖宝哟,

给你们守着这个家哟。

在江边一个吊脚楼里,有个女孩子在唱歌,歌声婉转动听。桑桑捡起露台上一片金黄的银杏树叶,上面有露水,他递了一片树叶给母亲:“唉,妈妈,我们来吹水花吧。”

母亲低下身来,两个人的嘴一起吹起树叶上的露水,水珠花像小雨点一样散落开来。

桑桑只想全身心地陪母亲,起码可以一天不去想这之外的事、将发生的事。他抬头看母亲,发现母亲也在看他,他笑了。倘若有一天,这儿都没有了,也没关系,一切都在他的心里。

那天桑桑和母亲手拉手地回家。他照常上学,母亲照常上夜班,她说,等到桑桑上完学,有了工作,可以独立了,她就尽量不上夜班了。

“不,那时,妈妈不必上班,桑桑养妈妈。”桑桑说。

母亲高兴地一把抱住桑桑。

“我喜欢听。真是,你一天比一天长大,我倒真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和更小时的样子,老跟在我身后,不停地叫妈妈,像话唠子一样问我这问我那。”

整个冬天,下了一场雪,要知道重庆很少下雪,桑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雪花。他在雪地里一个人玩呀玩,他堆了好多雪人,扯了布条系在雪人的脖子上,都写上了名字,呆呆地望着雪人,他好孤独,巴国的朋友没有消息,像江上冷冷的风,扎在脸上,冰冰的,可他的心好痛。

日子过得好快,春天转眼便到,江上到处盛开着黄色的野花。这天桑桑起了个大早,去江边等母亲下班回来。他看到从过江轮渡的跳板上走下来一个穿灰裙的女孩,走路的样子很像小妹金金。那女孩身边跟着一个胖女人。她们走到沙滩上,停下步子张望,并向路人打听学校街在哪里。

桑桑跑过去,告诉她们,指指缆车上端的半山腰。

“对不起,我们是新搬来的,不熟。”胖胖的女人说。

桑桑带她们往学校街走。小女孩真像小妹金金,胖女人真像胖大妈。这不太可能,世界上哪有这么神奇的事?桑桑抬头看小女孩,小女孩正在看他,并朝他一笑。

他的心一阵热,不可能中的可能,就算是这么想,他也感到好快乐。他拉起小女孩的手,在开满野花的沙滩上跑起来了。雾越来越大,从江上漫延过来,没一会儿,四周就浓得什么都模糊了,可他看得见她,小小的一身灰裙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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