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莹
(许昌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特奥多尔·梅尔菲的《隐藏人物》(Hidden
Figures
,2016)以非裔美国女数学家和工程师凯瑟琳·约翰逊、桃乐丝·沃恩和玛丽·杰克逊三人为核心,讲述了非裔女性在20世纪60年代为美国航天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故事。叙事主线交织着爱情、种族和历史三条支线,而种族与性别矛盾则成为电影最大的张力,随着载人航天任务这一主线有条不紊地推进,观众也得以逐渐意识到女性在当代社会中举足轻重的地位。电影也因其较好的题材演绎和几场重头戏上的表演节奏而获得了奥斯卡和金球奖的青睐。对这部电影,我们有必要借用女性主义的批评方式,解读其中的女性形象乃至整体叙事。《隐藏人物》的女性视角很大程度上是体现在其对人物的精细、全面刻画上的。观众要理解主人公的生存境况,乃至主人公所处的整个时代大环境,都必须通过具有魅力的主人公形象。只有精心塑造女性主人公,观众才能切切实实地领悟到她们的生命经验。而另一方面,《隐藏人物》中的三个角色又都是有原型的,这也就导致编剧需要实现史实与戏剧性之间的平衡。在这种情况下,《隐藏人物》的编剧选择了展现三位女主人公的生活、工作场景,选取她们具有反差,但实际上又并不矛盾的诸多言行,让观众在很快能区分三个人物的同时,又避免人物形象的表面化,最终透过立体的人物形象来展现复杂的、具有时代感的现实社会的关系总和。
首先,三位黑人女性的形象定位是不同的,而这也直接关系着她们面对困境时的状态。以三位主人公第一次登场时,汽车抛锚的场景而言,多萝茜在下面修车,凯瑟琳坐在驾驶室,玛丽则在后面补妆并且准备凭借自己的美貌拦车。凯瑟琳是整部电影的核心人物,她的工作是电影的叙事主线;多萝茜是一个大姐式的人物,这也与后面的情节相呼应:她在被提拔为主管之后,还考虑到了一起共事过的黑人小姑娘们的职业前景,主动提出教她们编程,以保住她们的饭碗;而年轻的玛丽则更接近于一位敢想敢干,知道散发自己女性魅力的人物。因此,富有冲劲的她才能够在法庭上理直气壮地对法官表示:“我无法改变自身的肤色,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成为第一人。”而在格伦等宇航员来与工作人员见面时,三位女性中也只有玛丽率先对他伸出了手,毫无自卑之情。
其次,电影并没有单纯地表现三位女性的隐忍和坚强,她们并非没有缺憾或“污点”,但是这不仅使她们的形象更可信可爱,也促使观众思索造成这些“污点”的社会原因。如多萝茜在被图书馆的白人区拒之门外后,她在公共汽车上拿出了自己偷来的书,并对自己的儿子说:“我们也是纳税人,为什么不能享受这样的权利?”尽管偷书本身是错误的,但是相比起多萝茜的错误而言,种族隔离制度的错误才是更深重、更急需改正的。所以,多萝茜这种错误,观众从情感角度而言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这种“污点”,让人感受到了人物的无奈与真实。
在《隐藏人物》中,三位黑人女性所面临的不同困境都被电影以生态主义女性批评的方式,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出来。观众可以感受到,电影并没有刻意地煽情或人为制造矛盾冲突,但是矛盾冲突却无处不在,这便是提醒观众在当时的条件下,女性尤其是黑人女性所面临的困境何等深重。
在生态主义女性批评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被类比为整个自然界中不同物种之间的关系。各物种应该是保持彼此的依存与和谐共生的,正如在社会中人和人之间应该肯定彼此的内在价值,对他人的伤害就是对自身的伤害。而在《隐藏人物》中观众不难看到,三位女主人公受到的不平等对待是来自多方面的。
首先是白人对有色人种的压迫。电影中的美国航空航天局可以视作是当时美国社会的一个缩影,凯瑟琳等人的工作单位堪称是白人的世界,到处都充斥着明显的对黑人(或曰有色人种)的歧视。由于种族隔离政策,黑人无法和白人共用洗手间。凯瑟琳在航空航天局的东区工作,但是每次她需要上厕所的时候,都不得不跑到半英里之外的西区,因为只有这里的建筑才开设有“有色人种厕所”。繁重的计算压力与这种不合理的政策导致了凯瑟琳每次都不得不怀抱一大堆演算纸冲去上厕所,并在下雨天被淋得浑身湿透;而在办公区域,当凯瑟琳使用了一次其他同事的咖啡壶以后,第二天就出现了一个贴有“有色人种”的专门咖啡壶。又如在格伦等宇航员到来时,航空航天局的欢迎人员们根据自己的肤色划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当多萝茜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去图书馆想找关于“福传语言”的书籍时,却被管理员告知他们只能去有色人种区域借书。在航空航天局,尽管多萝茜做着主管的工作,却无法得到主管应有的头衔与工资,因为这里没有黑人担任主管的先例。又如玛丽尽管已经和其他的工程师一样拥有了数学和物理学的学士学位,但是要想成为一名工程师,她还需要专门拿到一个大学的拓展课程结业证明,然而能开设这门课程的那所高中却只允许白人就读。除此之外,三位女主人公还承受了大量来自白人在话语或眼神里的歧视。
其次是黑人男性对黑人女性的偏见。在电影中,凯瑟琳在一次礼拜中认识了同样被黑人们视为骄傲的,刚刚获得荣誉的海岸护卫队队员约翰逊,两人一见钟情。但是在深入交往时,约翰逊本能地说了一句“真没想到他们会让女人……”在马上意识到凯瑟琳的不悦后,约翰逊试图解释说他并没有恶意,他只是觉得载人航天是一项极为复杂的工作。而这依然让凯瑟琳极为不满,并且凯瑟琳决定立刻终止与约翰逊的交往,因为她明白,约翰逊脱口而出的话语背后是“女性竟然也能做这种复杂工作”的意识。而约翰逊所代表的是当时绝大多数的男性对女性的理解,这种主观地、理所当然地认为女性只适合家庭或简单工作的思维已经成为常态。为此凯瑟琳严肃地说,美国航空航天局雇用我,不是因为我穿(wear)裙子,而是因为我戴(wear)眼镜。言下之意是她们是凭借自己的学问获得工作的,男性应抛开性别上的偏见。
最后,电影中还表现了白人女性对黑人女性的歧视。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多萝茜和凯瑟琳都不得不跟两位负责行政的白人女性打交道。负责人事和电话联系的两位白人女性一直在工作中表示对黑人女性的蔑视和冷淡。而更为关键的是,在她们内心中,这仅仅是一种不偏不倚、公事公办的态度。多萝茜在卫生间中和白人女上司相遇时,由于多萝茜此时已经在工作上做出了一定成就,对方诚恳地说了一句:“不管你怎么想,其实我对你们没有偏见。”多萝茜沉默了一下,微笑回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可能你就是这么认为的。”白人女性所自认为的“没有偏见”其实就是建立在无处不在的偏见之中的,这些都让无数个多萝茜受到了真真切切的伤害。也正是因为白人女性对这种歧视的不自觉,因此单纯地希望凭借对方的思想提升最终实现人与人之间爱的维系,打破黑人女性生存困境是不现实的。
可以说,在《隐藏人物》中,主创们对于过去的种族隔离乃至性别歧视问题显然是持否定态度的,但是电影并没有对此采取一味批判的态度,而是倡导一种理性面对、积极解决问题的方式。在电影中,三位女性拥有自主意识,并不断增强自己的专业技能,在日常生活细节上维护女性尊严,并最终获得了在社会上的“发言权”。
在现代女权主义先驱杰美茵·格雷尔的《女太监》中,她指出人类性别特征的区分是被夸大了的。各项研究表明,男女两性之间确实存在一定差异,但第一,在当代社会中这种差异并不是不可逾越的鸿沟;第二,这种差异并不等同于男性胜于女性。例如,“女孩的文法、拼写、阅读能力较强,在算数、数学推理、空间认知、抽象推理、分类重组、感知速度及手工、机械、科学技能方面也略占优势”。这一点在《隐藏人物》中也得到了体现,凯瑟琳等三人在工作中充分发挥了自己在数学上的优势,不断为男性提供帮助和启发。如当IBM电脑刚刚被送到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时候,男性工程师(包括IBM派来安装调试的工作人员)对这台庞大的机器一筹莫展,而多萝茜则不仅凭借自己的机械知识成功让死机了的计算机重新做出计算,且能敏锐地意识到未来掌控计算机技术的人必须学习“福传语言”,从而先人一步借来相关书籍学习,并建立起了一个全由原来计算组女性组成的工作团队,成为当时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中率先学会利用计算机的顶梁柱。用学习和工作来武装自己是《隐藏人物》为女性寻找的救赎之路。千千万万个多萝茜这样的女性用自己的知识和技术向男权社会和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宣战,使自己充满活力与竞争力,避免成为一个被囚禁在精神牢笼中,丧失社会权益的“女太监”。
在《隐藏人物》看来,现代社会中不公平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职场上针对女性的有偏见的“既定价值观”也是不可否认的,但女性该选择怎样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是值得玩味的。在电影中玛丽的丈夫给人们提供了一种斗争方式。他在礼拜日活动时反对玛丽在美国航空航天局的工作,认为玛丽有迎合白人、放弃政治斗争的嫌疑。在20世纪60年代,如玛丽丈夫这样的大量黑人选择走上街头对种族歧视进行针尖对麦芒式的示威。玛丽丈夫的激进态度还体现在他在家中不顾玛丽的反对让孩子们看黑人和白人冲突的新闻,并声言孩子们迟早要面对这一切。这种反抗是值得被歌颂的,但并不是《隐藏人物》所提出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在《隐藏人物》中,黑人女性在承担阶级、种族以及性别的三重压力的情况下,选择了一种更为委婉、务实的自我拯救道路,即在对当前制度的认同、服从之下,深化与他人的合作,同时提升自身的价值,并最终在这种合作和提升之中,让不合理制度的“公害”为所有人瞩目,如凯瑟琳的上厕所问题必然与争分夺秒的计算发生冲突,女性不能参加简报会议必然与凯瑟琳及时做出计算发生冲突时,人们就不得不主动改造整个大环境。这是一种对于居于弱势的女性来说更容易使自己避免伤害的反抗模式。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女性为男性意识所统治。而男性意识的背后则是男权文化。这其中最为明显的便是由男性制定的,以男性为中心的各种规范和制度。女性不仅无力与这种规范制度相抗衡,甚至在对法律、文化等的学习下,将这些内化成了自己的意愿,这样一来,女性就成为“生来”就遵守这些规范、制度的性别。然而事实上,女性一直在为人类的进步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隐藏人物》就将关注的目光对准了这批长期以来隐藏于幕后的,为人们所忽视的人物。电影从女性的角度塑造了三个光彩熠熠的黑人女性,她们个性圆满,各具才华,在面临种种困境时能让白人同时黯然失色,更重要的是,她们在帮助人类触碰星空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凭借自己的才能与意志打破规则和壁垒,展现出另外一种信心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