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的女性主义色彩

2018-11-14 06:07王林栋
电影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许鞍华茅盾母亲

王林栋

(齐齐哈尔大学 美术与艺术设计学院,黑龙江 齐齐哈尔 161000)

香港“新浪潮”的重要干将许鞍华的电影作品往往渗透着她对社会政治抑或特定历史年代的审视与思考,而这种审视和思考则常常是着眼于弱势群体或边缘人物的命运展现。其中,对女性的生存状态和生命体验,许鞍华总是有着一种积极的介入姿态,如《天水围的日与夜》(2008)、《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006)等。其新作《明月几时有》(2017)“大时代小人物”的叙事视角以及细腻克制的表现风格,都带有典型的“许氏”标签,而其中渗透着的女性主义色彩,也是许鞍华这位“女性作者”作品一以贯之的。如果在对《明月几时有》进行观照时,忽视了其中的女性主义色彩,那么无疑等于将许鞍华这一“作者”从作品中剥离了出去。

一、女性形象与女性的新角色

《明月几时有》和《玉观音》(2003)、《桃姐》(2011)等电影不一样,《明月几时有》中的女性并不是唯一主角,电影的主人公是方兰、刘黑仔和李锦荣三个年轻人。其中最具光彩的无疑是从小学教师成长为抗日战士的方兰,并且方兰也是联结起刘黑仔和李锦荣两个人的关键人物。而相比于刘黑仔从街头混混成长为游击队的孤胆英雄,李锦荣从文质彬彬的学校老师成为深入敌后,和日军大佐谈笑风生的间谍,方兰的形象之所以更鲜明,就在于她的成长还多了一层对性别角色的突破。

在男权社会下,女性的行为是被不同的“角色”所严格、详细规范的。“‘角色’是文化人类学与社会心理学的一个概念,指个人在特定的社会、团体中占有的位置,不同的位置被社会、团体规定了特定的行为方式。人作为社会的人要按照所属的社会、团体对角色的期待来要求和塑造自己,日久天长形成了固定的角色行为和心理。”如女儿、妻子和母亲,就是女性拥有的最重要的三种角色。女性遵从这三种角色赋予自己的定义,也就意味着女性这一性别被社会化了。而在这三种角色中,女性都是归属于男性,依附于男性的,女儿、妻子和母亲都是作为父亲、丈夫和儿子存在的“第二性”,作为父亲、丈夫和儿子的男性才拥有主体性。而在《明月几时有》中,在日军侵华这一特殊的时代困局面前,中国的男性和女性都成为侵略者面前的弱势者,女性主动站了出来,为自己争取到了家庭角色之外的其他角色。例如,成为市区中队队长的方兰、为游击队传递情报的打字员张咏贤等,如果说这二人,以及阿四、伍记药店的女掌柜等人,在电影中主要从事的还是隐蔽战线的情报工作,那么在刘黑仔所在的短枪队中,也同样有一起冲杀在枪林弹雨中的女队员。她们闪现人生价值的地方,都已经不再是家庭这个最基本的、封闭式的社会单位了。

电影并没有否认,方兰等人生存的时代依然是男权主宰的。如电影中有意加入了一场方兰的表姐结婚的情节。女性长辈们共同操办了这一次战乱中的婚事,媒婆一再对新娘强调敬茶的时候一定要先敬公公,再敬婆婆,不可以弄错了。表姐也在化妆时催促方兰尽快结婚,即使和自己一样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完成一个浮躁的、礼仪不全的婚礼。表姐和她的母亲都表示在现在这个时代女人能嫁出去就已经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因为她们坚信,婚姻是女人的归宿。可以说,表姐和姨妈所代表的女性就是已经习惯了社会期待来进行自我塑造的女性,她们一代又一代地服从这个命定的三个角色。而不愿意苟同表姐的方兰则显然是女性的主体意识已经逐渐苏醒了的新女性。给她带来启蒙的就有茅盾等作家的作品。在对茅盾书籍的大量阅读中,方兰渴望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即使没有遇到日军侵华的国难,方兰也是不愿意按照男性的利益与期待来规范自己的。而战争则为她提供了一个颠覆、改写命定角色的机会。

方兰和张咏贤最初对抗战事业的投身,也都和她们身上的传统角色有关,她们的决定依然带有女性对男性的崇敬、依赖和归属。方兰一开始答应做刘黑仔的帮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主观上就有着营救茅盾的动机。对于住进自己家的茅盾,方兰有着一种近似于女儿依恋父亲的情感,这次营救也确实带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而在后来刘黑仔以两块点心前来招募方兰从事情报工作时,方兰的爽快答应,除了她本身的家国情怀外,也与她在刚刚和李锦荣分手以后,对刘黑仔似有若无的感情是分不开的;而张咏贤则是李锦荣发展来的同事,她之所以也愿意从事地下情报工作,一方面是为父报仇的希望驱使,因为她的银行家父亲死于集中营;另一方面,也与她对李锦荣的感情有关。而在进入了紧张的抗日事业中后,方兰和张咏贤都抛弃了成为刘黑仔和李锦荣“妻子”角色的念头,将自己变成了和对方一样的战士。在整个社会的妇女解放程度几近为零,整个社会环境和社会心态依旧对女性极不友善的时代,女性在国仇家恨面前以坚强战胜软弱,以行动推动意识,这是极为可贵的。

二、女性情感与女性话语

而在方兰之外,方兰的母亲(原型名为冯芝)也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在方母的身上,观众可以看到更为充沛的女性情感和女性话语。

在《明月几时有》中,方母的角色是母亲,她拒绝了再承担“妻子”这一角色,电影中有方兰劝说母亲去投奔父亲,至少可以吃饱饭,而方母拒绝这一情节。她的心理感受与情感活动基本都是围绕着自己认同的母亲角色来开展的,但是这组母女关系因抗日的到来而得到升华。

女性情感方面,方母原本作为一名普通妇女,受到的教育并不多,而作为在乱世租房给茅盾夫妇的房东,她身上有着势利、市侩的一面。电影一开始,茅盾夫妇为了掩饰自己要转移而谎称将搬去跟朋友一块住,方母带着两块点心前去挽留茅盾夫妇,在从沈夫人的口中看到对方没有续租的意愿后,她就将原本要给对方的点心带走了。在茅盾夫妇走后,她原本感到不开心,但当方兰提及对方这个月的房租已交,并且留下的东西都给她们的时候,方母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在严酷的现实生活中,方母的自私、胆小等都与她保护女儿的欲望有关。在战事不断升级时,原本方母的态度是打打杀杀的事情交给别人就好,自己骨瘦如柴的女儿不适合这项事业。但随着方兰的反驳,以及目睹日本人的残暴(并且这种残暴在电影中是与迫害女性紧密相关的,方母曾经痛斥日本人“抢花姑娘”),方母也逐步靠近战争,并默许、支持、帮助女儿在外面的行动。方兰的任务从早期的送信、发传单,到成为游击队骨干而要离开家。方母作为母亲拼命挽留女儿,对女儿生气地说“回来给我收尸”,然而又在女儿离开家几步后追上来将自己结婚时的金戒指塞到方兰的手里后飞快地离开。又如方母帮助年轻的阿四去伍记药店传递情报,除了有替方兰承担危险的考虑外,也有对于疲惫饥饿,随时可能因为晕倒在街头而出差错的阿四的一种母性关爱。支撑方母行为的与其说是爱国热忱和性别解放意识,不如说是淳朴的、旧式的母性思维框架,但这也依然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

在我们认识了方母加入抗日活动的朴素初衷后,也就不难理解许鞍华在塑造这一人物时所用的女性话语。方母在电影中有两句台词较为典型地反映了她形象的转变和统一,一句是在看到理想主义热情高涨的女儿半夜回家时,说:“杀日本人的都是英雄豪杰,哪是你这样子的?”一句是“不疼,没有第一胎疼”。方母从未意识到自己生活中存在男性霸权,而主动将方兰这样的女性排除出了“英雄豪杰”的范畴,而事实上,不仅方兰可以称得上英雄豪杰,为了女儿能够视死如归的她也称得上英雄豪杰。原来连两块点心都斤斤计较的方母在情报被搜出时却可以选择牺牲自己的生命保住阿四和方兰。在宪兵队,方母在遭到殴打后,阿四问她疼不疼,她的回答却是“没有第一胎疼”。繁衍后代是女性的物种特性,也是两性呈现不平衡状态的起点。“女人对物种的屈从,她的个人能力的局限,是极其重要的事实。女人的身体是她在世界上所占处境的基本因素之一。”在这句话语中,方母依然是立足于一个母亲的身份来面对自己遭到的厄运的。她用生育这一女性承受的,而人们又已司空见惯的苦难来淡化自己被殴打的痛苦,从而带出一种静穆的感人力量。这两句话既反映了女性在抗日态度面前的转变,又统一于“母亲”身份。母亲因为爱自己的孩子而不愿意其涉险,也是因为对孩子的爱而愿意为诞育他们而承受痛苦,为掩护他们而赴死。

三、女性式的细腻表达

许鞍华在落实具体的镜头语言时,也往往是有着某种女性意识的。首先是一种留白式的处理。如前述当方母把金戒指塞给女儿后,观众的情绪即将到达沸点,许鞍华完全可以在下一个镜头中进一步表现母女二人的坚强与无奈、在现实面前的挣扎与妥协等,让观众和片中人一起完成情绪的释放,然而她却迅速切换了场景,中止了这段叙事,让电影显得更有回味的余地。这一点在她同样是以民国为背景的,塑造了群像的电影《黄金时代》(2014)中也有所体现。

其次是克制性的表达。即使是在必须制造的高潮段落中,许鞍华的表达也是隐忍的,她期待观众在观影结束后对电影的咀嚼中对人物多一份属于自己的理解与认识。如当方兰知道母亲被捕后,和刘黑仔去宪兵队进行了实地探查,在发现了日军养狗后默然离开。许鞍华先是用了一个稳定的长镜头表现了方、刘二人心情沉重地商量营救计划。随后方兰意识到一贯敢打敢拼的刘黑仔言语中已经流露了必死的决心,明白此次救援行动有可能对短枪队和市区中队造成巨大的伤亡,于是悄然做出了放弃母亲的决定。电影没有直接在台词中表现方兰遭受心灵拷问的过程,而是以一个长镜头,让观众看到方兰背对镜头走远,然后终于情绪崩溃地坐在地上,刘黑仔则上去无言地拥抱了方兰。在没有台词和配乐的情况下,许鞍华用视觉对叙事内容进行了高度概括,在视觉风格中隐藏了电影中抗日志士杀身成仁、勇于牺牲的主题。

当然,我们并不能断言这种细腻表达就是只属于女性的,如英国著名导演、编剧,拍摄了《风吹麦浪》的肯·洛奇也同样喜欢这样的镜头处理方式,但是由于许鞍华本身的女性身份,她本人也承认她希望拍出来与男性导演视角有所区别的画面,其天然的女性视角和女性情怀渗透在这种表达中,这是毋庸置疑的。

相对于人们已经熟悉了的战争类型片,许鞍华显然在《明月几时有》中淡化了叙事的戏剧性。许鞍华曾表示,她更想要做的是对那个时代的香港进行一种还原,她想拍摄的是一些平凡而坚忍的普通人,这也是她放弃对历史故事进行跌宕起伏的再创造的原因。在看似并不够紧凑、惊心的故事背后,每一个人似乎都没有做出特别了不起的大事,但是这些不起眼的普通人是真实存在过的,面对日寇入侵的现状,他们怀抱着一个共同的信念做出了在自己的位置上应有的选择。而在这其中,女性勇敢地承担起了自己的使命。在《明月几时有》中,女性们也闪耀出了值得人瞩目的、不亚于男性的光彩,她们成为波澜壮阔的历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以说,尽管相对于许鞍华的其他几部以女性为绝对主角的电影而言,《明月几时有》中的“女性味儿”并不浓郁,但其中的女性形象、女性话语以及与之匹配的表现风格,却是不应该被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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