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无明》的个体疯狂与群体冷漠

2018-11-14 21:34
电影文学 2018年16期
关键词:阿东冷漠大海

徐 佳

(吉林大学出版社,吉林 长春 130012)

2017年4月初,一部小成本、少宣传、针对特殊群体的香港电影《一念无明》上映。尽管没有前期的大量宣传,还是在第36届香港金像奖中横扫了八项大奖提名。凭借着深刻的主题、主演教科书级别的巅峰演技,引起了观众和媒体的广泛关注,并代表香港角逐2017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影片讲述了一个来自家庭与社会双重道德绑架的、歧视与自我救赎的故事。针对躁郁症这一特殊社会群体,用朴素的表演方式和近似纪实的镜头视角,展现了躁郁症患者的“躁狂”与“抑郁”。

一、原生家庭——无可选择的原罪

影片一开始,大海去接因躁郁症入院治疗一年的儿子阿东回家。躁郁症是一种心理状态波动极大的疾病,情绪极不稳定,开心时兴奋异常,悲伤时绝望到不能控制。因为罹患躁郁症,阿东或许失手杀死了可能同样患有此病的母亲,这一点在影片中始终没有给出正面的回答。出院后,他和父亲大海一起蜗居在一个转身都成问题的狭小空间里——房间只能容下一张上下铺的床位。在这样压抑的空间中,父亲一边学习如何与阿东相处,一边却又偷偷地在枕头下面藏了一把锤子。父爱、家庭责任、对躁郁症未知的恐惧复杂交织。大海是一个货车司机,既没文化也没有钱。多年以前,大海抛下妻子和两个儿子离家出走。他不懂阿东,更不懂什么是躁郁症。在言语上十分小心,生怕刺激到刚刚出院的儿子。尽管如此,生活还是一步步将阿东逼向绝境。

阿东的母亲由于中风瘫痪在床,丈夫下落不明,钟爱且出色的小儿子也抛下她置之不理。身体上的不便,越发地刺激着母亲原本就存在的精神疾患。这种疾患,我们无从判断是来自于家族的遗传或是生活大起大落后的创伤。平时,只有阿东会来照顾她,为她洗漱擦身伺候起居。生活的悲剧往往就在于你所付出的通常并不是别人所珍视的。这样细致的照料并没有获得母亲的感激,反而经常指责辱骂阿东是造成她孤独终老的元凶。人们习惯了对于亲近之人的肆意妄为,特别是家庭的纽带使人产生可以无条件地支配家人的错觉。

在长期的精神虐待下,阿东本来脆弱的精神彻底崩塌。在一次为母亲擦身时,母亲意外过世了,而阿东因此被判强制入院治疗一年。从母亲癫狂的状态不难判断,阿东的疾病可能是来自家族遗传。从孝子到疯子,只在一念之间。

二、隔离与异化——社会冷漠的审判

法律的审判并不是审判的完结,恰恰是社会审判的开始。走出精神病院的阿东并不因为已经接受了法律的制裁而得以重新开始。大海崴伤了脚不能工作,父子俩的生活更加窘迫,阿东不得不外出工作。虽然他曾经是一名出色的股票经纪,面试的时候表现也极为优异,但因为社会偏见,还是没有一家公司愿意请一位随时濒临崩溃的躁郁症患者。精神疾患使阿东始终背负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并被社会打上了隔离的标签。

为了更好地适应社会,阿东尽量安排自己参加社会活动。他去参加好友路易斯的婚礼,新郎在现场动情地讲述自己情感经历,台下的宾客却忙着推杯换盏,根本没有注意到新郎的讲话。阿东拿起麦克走上舞台,情绪激动地喝止了人们不礼貌的行为。而这一表现却让包括新郎在内的所有人更加确信他是一个弑母的精神病患者。

一日,阿东接到曾经的未婚妻詹妮打来的约谈电话,重新的相逢使得阿东有了被周边人谅解接纳的错觉,阿东抑郁的情绪得到缓解,开始重新表现得像个社会标准所认可的正常人。佛家言世事如幻梦泡影,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且不可靠的。接下发生的两件事让阿东逐渐康复的精神彻底崩塌:好友因生意失败跳楼自杀;女友公开的谴责。特别是后者,詹妮在教堂分享苦痛的经历和遭遇,声嘶力竭地控诉阿东过往的罪行,并说出了心里一直非常憎恨阿东,但因为宗教信仰才选择原谅阿东。这种以宗教之名而刻意压抑的愤怒与宽恕,让人听起来苍白刺耳。坐在台下的阿东刚刚燃起的重生之火也被彻底熄灭。阿东再次情绪失控,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他采用了看起来更为疯狂的方式来自救——跑去超市疯狂地吃巧克力妄图用巧克力来抗拒抑郁的情绪,但是其无声的泪水让这一切在外人眼中显得更加疯狂。无甚恶意的旁观者,在指指点点之下再一次把阿东隔绝在社会群体之外。

法律的审判将阿东囚禁于病房的牢笼,而社会的审判,则剥夺了他与亲人、朋友、爱人、同事间的情感纽带,被放逐到了世界这个更大的囚笼之中。

三、单纯只在天台的方寸之地

阿东在超市狂吃巧克力的画面被当代无比发达的网络信息所渲染。片段化的场景自然只能传递出支离破碎的事实,而支离破碎的事实是拼凑不出事实真相的本身。让你无限痛苦的深渊在别人的眼里,大抵不过是一场喧嚣的热闹。

阿东的邻居——一位内地来港生活的单身妈妈目睹了这一切,她曾因需要经常拜托阿东父子照看孩子,而刻意讨好过大海和阿东。但这件事之后,她便再也不让儿子与阿东来往。出于舐犊之情,她开始联合其他的邻居抵制阿东父子。指责阿东是个危险人物,并让大海搬家或送阿东回医院。而同样出于舐犊之情的大海,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与阿东站在一起。大海参加了精神病患者家属的谈心会,试图了解阿东,同样也试图缓解阿东给他带来的心理压力。大海并未从那里得到什么答案,甚至连继续与阿东生活在一起的希望也未曾得到。但是,大海同小儿子阿俊通话时,毫无烟火气息地说“其实,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外判给别人做?”时,大海就已经得出了自己的答案。一个曾经不断逃避的男人变成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父亲,只在一念之间。

米歇尔·福柯曾指出,“精神病”是一种对人群加以分类的社会功能结果。其诞生是历史的产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对待理性与非理性的态度是平行的。福柯直面了人类社会中最隐晦、最禁忌的那层阴影,揭开了文明的遮羞布后发现,里面充斥着野蛮、冷酷和暴力。文明社会区别正常人与精神病人的概念分类,看似是以科学的名义对患者加以治疗,实际上是在制造隔离,是主体通过指认他者来完成自己的命名。原本我们不知道自己是正常人,但看到精神病人,我们才确信自己是正常人。

整部电影,唯一不带偏见、真心对待阿东,而又毫无亲朋关系的只有邻居家的小孩。只有这个孩子不在意他的病情和过往,俩人天真地在屋顶种花聊天。在阿东无助痛哭的时候,只有孩子隔着墙壁讲小王子的故事给他听。这是电影中难得的温暖,也是导演留给观众的安慰,只将这种单纯温情的色调,留在天台的方寸之地。

四、个体的疯狂与群体的冷漠

《一念无明》这部电影的字里行间都传递着这样一种信息,阿东的生活存在两种压力:一种外界的压力,是积重难返的社会歧视和冷漠单薄的人情。影片描述的现代社会对待精神病人是充满距离感的文明,而这种文明的背后是阴暗的疏离和冷漠的残暴。自认为正常的人都拒绝与阿东交流,只是希望通过让他吃药、送他去精神病医院甚至逼迫他搬家离开自己的环境来解决问题。人们很难接受“疯子”成为社会正常秩序的一部分。对于个体“疯子”,群体只想用两种手段来制服他们,要么惩罚他们,使之被封闭远离群体;要么驯化他们,使他们学会模仿普通人的生活行为,直到他们将这些“审批”与“惩罚”的形式内化。文明社会中,阿东这样的躁郁症患者需要被提防、被隔离、被规训,这是社会对像阿东一样渴望正常生活的人的犯罪。这种犯罪不同于杀戮和残害身体,这是一种精神犯罪,是隐藏的心理控制。相对于精神病医院的监禁,社会对阿东的冷漠、嘲讽、排斥、憎恨要更可怕。影片中,几乎所有人都参与到对阿东的指责和惩罚中来,只有不谙世事的小男孩给予阿东些许的安慰。

另一种内在压力,是曾经弑母导致的深深自责和对未来的怀疑。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的《禁闭岛》中,因不堪忍受妻子杀害儿女的残酷事实,莱蒂斯开枪杀死了妻子。为逃避内心的谴责,他一再幻想自己成为警察,去找寻杀害妻儿的真凶。在知道了真相后莱蒂斯选择了将错就错,来结束自己。这与《一念无明》中的阿东在反复回忆导致母亲死亡的意外,并得知自己被女友深深地憎恨后,选择自杀如出一辙。精神病人身上无法摘除的“社会危险因素”标签,排斥了一切他想要亲近的人。阿东在超市吃巧克力被围观人群传到网络上,大众对他人苦难的消费也摧毁了他重归社会的希望。

五、不被认知的一切皆是无明

影片片名《一念无明》来自佛教术语。无明即是十二缘起的伊始,无明推动了世间的轮回,是一切苦难的源头。非常值得玩味的是,影片起了一个充满佛教意味名字,但是通篇却没有任何佛教的形式出现,反而是出现了其他的宗教形式的救赎,而正是这种他人的救赎却将阿东推向了生活的沼泽。“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哲学在影片中大行其道。而这种有知恰恰就是无明,当你以为你知道什么的时候,却仍然在无明之中打转。电影里面人们互相伤害的时候是“无明”,因为没有人真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每个人只是做了他们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但却总有人为这样的正确背负了苦难。

在与《一念无明》类似题材的电影中,以精神病患的视角嘲讽社会的畸形屡见不鲜。《美国精神病人》中,主人公帕特里克在那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一切都要用金钱来衡量。甚至名片的质地都会影响到高级饭店的订位。拜金的沉沦需要某种方式来解脱,最终导致了一场无药可救的悲剧。《忧郁症》中贾斯汀的郁郁寡欢,把人类心理中的焦虑与恐惧和面对抑郁症患者的众生百态烘托得呼之欲出。外表的沦陷隐含了内心当中多少的创伤与痛苦。工业文明的繁华和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落寞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一念无明》的导演黄进曾经说过,这是一部看似拍给香港人的电影,但人们的软弱、恐惧、自私都是相通的。《颠佬正传》《暴疯语》《深海寻人》等港片中的主人公,对于香港社会来说是一种“不正常”的存在,导演多以绝望的社会底层和内心崩塌的中产阶级来展现对心灵归宿的奢求和无处不在的孤独感。这是一种普遍现实,更是对香港社会病态丛生的隐喻。通过冰山的一角,让你想象海面下没落的叹息。

既然没有人是正确的,那么一切便都可以受到嘲讽,也应该接受嘲讽。影片中便一直蔓延着这种嘲讽的气息。阿东母亲一直挂念小儿子阿俊,但至死也未盼来其探望一次,这是对幻想的嘲讽;对詹妮以主的名义寻求解脱,但内心一直计较阿东让她经济窘迫,功利的心理活动与报复性的分享交相呼应,这是对虚伪的嘲讽;隔壁单身妈妈无力改变生存现状,只能将一切寄托在儿子身上,这是对希望的嘲讽;超市中围观拍摄阿东吞食巧克力的人群,判定别人是精神病,但却无视自己的行为,这是对旁观者的嘲讽。我们的世界中所信奉的规则和逻辑早已饱受质疑,即使是在香港这样一个结合了西方文明与儒家思想的现代文明重镇,却也无力扭转人情冷漠、世态炎凉、礼崩乐坏的现实。

六、结 语

面对精神病病患这一群体,很多人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关心和谅解他们。只是根据自己的臆想,给这个群体贴上负面的标签,再用冷漠和排斥将其推向绝境。电影《一念无明》并非仅仅是唤醒社会对特殊人群的关爱,而是一面折射社会与我们自我的哈哈镜。将个体与群体不自知的行为以艺术的形式展现在观众面前,让我们面对自己的无知之时,能够意识到身处无明之中,应当努力点燃一丝理性的清醒。

猜你喜欢
阿东冷漠大海
突然之间
东霞
问大海
不杀之恩
Interaction of β-Cyclodextrin Catalyst with p-Chlorobenzonitrile for the Synthesis of 5-Substituted 1H-tetrazoles in n,n-Dimethylformamide: a DFT Study①
冬日的大海
阿东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