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国产犯罪电影的美学剖析

冷 欣 熊 荣

(1.江西外语外贸职业学院，江西 南昌 330099;2.江西科技师范大学 理工学院，江西 南昌 330100)

继《白日焰火》夺得第64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之后，2015年，国产犯罪题材电影呈现井喷式发展，先后上映了《十二公民》《烈日灼心》《解救吾先生》《心迷宫》《消失的凶手》《老炮儿》等影片，且质量颇高。而《烈日灼心》更是在国内各大电影节上拿到诸多奖项，赢得票房口碑双丰收。这部由女作家须一瓜长篇小说《太阳黑子》改编的影片，讲述了因七年前参与一桩灭门惨案而隐姓埋名、各自赎罪的三兄弟背负罪恶与恐惧的生活，最终水落石出各自了结的故事，影片很好地演绎了“一步走错”落入犯罪深渊中的不同性格的人经历的种种不堪境遇，以及矛盾挣扎和心灵煎熬，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国产犯罪电影的美学特征。文章从心灵屠杀的残酷美学、徐缓细密的节奏美学和人性考量的反思美学三个方面，以《烈日灼心》为例来分析国产犯罪电影的美学特征。

一、心灵屠杀的残酷美学

犯罪题材电影绝大多数格调是灰暗的，其中不乏血腥和暴力。但一批国产同类型电影跳出血腥暴力的框架(不管其动因是审美倾向还是为扩大受众、过审便利)，将犯罪的暴力做简略化、隐蔽化处理，尽量将其作为剧情走向的铺垫，而不是大肆刻画和渲染，同时将更多的精力转而关注犯罪以后的忏悔与赎罪过程，使视觉、听觉震撼转向内心感受，展现诛心式的残酷美感。所以我们看到，《烈日灼心》中一切情节发展的基础，七年前的灭门惨案，在影片中仅在开始的几分钟出现模糊散乱的镜头，案件所有的血腥和惨烈都来自口口相传。

影片最基础的残酷性来自于背负罪孽的残酷。三个刚刚高考结束的年轻人本该刚刚叩响美好人生的大门，可命运的捉弄使他们意外踏进了事发别墅，帮“第四人”讨债，而因三兄弟之一辛小丰一时歹念，造成别墅内女子心脏病发猝死，“第四人”屠杀全家灭口，又回头拿此命案威胁三兄弟，情急之下三人鬼使神差地把“第四人”推下水库将其“杀害”——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以至这三个初涉世事的男孩根本来不及思考，上帝没有给他们准备应付未来人生的时间，只给了他们突如其来的横祸，还有一生如影随形的罪恶和自责。辛小丰的罪恶和自责来自他顿生的歹念，成为间接杀人的凶手，夺走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的生命；杨自道和陈比觉的罪恶和自责来自“谋杀”威胁他们的“第四人”，虽然实际上被他们谋杀的“第四人”并没有死，他们依然要为此付出终生惨痛的代价，以至三人隐姓埋名后，在各自新的角色里不顾一切地努力成为更好的人，以求在不被世人揭穿他们“丑恶”过去的同时，能够得到自我解脱、心灵救赎，哪怕是片刻的安宁。然而如果轻易就可以如愿以偿，现实就称不上残酷，因此无论如何努力，他们都永远生活在阴暗、矛盾和恐慌之中。

除了浮于表面的负罪的残酷，影片深层安置了骨肉分离的残酷审美，那就是受害女孩留下的婴儿小尾巴。因为罪恶、内疚和自责，以及心里的人性和善念，在辛小丰的坚持下，三人返回案发现场带走并收养了这个遗孤，他们把这个女孩当成赎罪和自我救赎的救命稻草，精神寄托，是比他们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亲人。而众所周知，伤口愈合了就不会再疼痛，重新揭开伤口才最疼痛——将受害人的女儿养在身边，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她的一颦一笑都在时时提醒酿成惨剧的三兄弟：你们是凶手，你们罪大恶极，不可原谅，这无异于每天将伤口揭开一遍，撒上盐，让它流血给自己看。比这更残酷的是，三人时刻要担心他们视如己出的小尾巴有一天会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时他们将以何颜面面对女孩？是凶手、仇人，还是恩人、亲人？那时他们深爱的小尾巴，又会面临怎样的尴尬和痛苦境地？母亲遭凌辱，全家被灭门，而抚养自己长大的亲人就是自己的仇人，该痛恨还是感恩？

然而最煎熬的，是等待“那只鞋掉下来”的残酷。亡命天涯的日子很苦，但其苦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来自于生活的艰辛，更多的痛苦则是明知法网恢恢，终有一天会站在审判台上接受法理的惩罚，而你不知道那一天何时到来，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今天，也许就是下一秒，就如乏困不堪的人正欲睡去，被楼上一只鞋子掉落的声音惊醒，等待第二只鞋子掉下来的焦灼和煎熬。影片用大段的篇幅表现了三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常生活，他们没有一时一刻可以放松警惕，时时都觉得风声鹤唳，直至伊谷春将自己掌握证据的事实向辛小丰摊牌，辛小丰打电话给杨自道，他只说了一句：“那……那鞋掉下来了，阿道。”事情终于败露的这一刻，辛小丰在第一时间表现出无助和伤痛后，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正如他对伊谷春说的，“太煎熬了。其实我们都在等这一天……”正如影片的命名一样，“烈日”本只能灼身，可是灼身之痛尚可忍受，“灼心”之痛才更无可修复、无以名状。

二、徐缓细密的节奏美学

节奏徐缓、情节细密是国产电影的一大特征，犯罪题材电影也不例外。不同于欧美等地区的同类型电影，国产犯罪电影一般不会让人一眼看透人物关系和故事发展走向，喜欢设置各种各样的悬念和反转，不到最后一刻，观众永远不会获取到完整的故事情节，从而增加观众观影体验的惊喜和刺激感。犯罪电影往往通过悬念的一步步解开和剧情的一次次反转来完成故事讲述，影片的节奏必然是不疾不徐、情节缜密的。导演曹保平在接受采访时谈到剧情反转的问题时坦言：“翻转是必然，但是尺度如果拿捏不好，会变得做作和虚假，所以这个设计是考量编剧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多重反转，情节层次递进。《烈日灼心》中的情节反转贯穿于整部影片的不同阶段中。影片不是以第一人称视角切入的，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而是以第三人称限制视角进行，且是一个信息量与毫不知情的观众相同的第三者视角。这种切入角度可以很好地调动观众的代入感，带动观众跟随剧情，顺着影片不断抛出的线索建构故事前因后果的心理预设，而这无疑有利于剧情反转在观众心里制造惊喜和刺激。影片开始用蒙太奇手法夹杂碎片式作案现场镜头，配合旁白给观众抛出貌似合理却并不完整的信息，诱使观众向三兄弟作案的剧情猜想，直到结尾“第四人”落网，审讯中才使谜底揭开，原来三兄弟都没有直接杀人；影片前段三兄弟隐姓埋名后，辛小丰的种种异常举动将观众引向他是同性恋的疑惑，又在台湾富商出现后几乎坐实这种猜想，而直到接近尾声在伊谷春口中道出真相——同性恋插曲只是辛小丰转移伊谷春视线的手段；辛、杨二人被注射处决后，反转更是突出：“第四人”出现道出事件真相，凶手不是辛、杨、陈三人，而是“第四人”，小尾巴不是三人捡来的而今5岁的弃婴，而是被害人现今7岁的女儿，辛、杨二人之所以甘心伏法，不是他们就是真凶，而是为了让小尾巴可以“轻松地活”……

设置悬念，故事环环相扣。《烈日灼心》整部影片都是在不断地设置悬念、解开悬念的过程中完成，悬念的设置不仅可以引起观众的好奇，增强观影欲望，而且可以节省很多交代剧情的时间和篇幅，悬念的设置和解开，由两个极简的画面就可以完成，而且意味深长。影片开头，三人慌乱逃跑的镜头夹杂着破碎的作案现场画面，而其中仅一秒的镜头，杨、陈二人向水库中抛物——慌乱逃命的途中抛下水库的是何物？结尾处“第四人”出场才解开这个决定故事情节走向的疑团，二人抛弃的正是真正的凶手“第四人”；辛小丰拉住为情跳楼的台湾富商的手时，千钧一发之际台湾富商对辛说“我问你个问题啊”，画面戛然而止，究竟问了什么问题，又是到影片尾声富商来搭救辛时，向伊谷春道出真相，当时问了辛“你同情我敢跟我约会吗”，答案才揭晓。影片中类似的悬念不胜枚举。

情节细密，剧情层层深入。影片中设置了许多微妙的细节，这些细节不但推动了剧情发展，还使得整部影片在紧张的案情发展背景下也能够呈现出不疾不徐的节奏之美。如辛小丰习惯性地拿手指掐灭烟头，是为了磨平指纹(犯罪现场的唯一证据是他的指纹)，但也恰到好处地反映出其内心的惶恐不安；生病入院的小尾巴伸出小手亲近地点在辛小丰的鼻子上，以及得知小尾巴病情的辛小丰走出医院被卖碟的小贩纠缠，难以自控揪住小贩怒吼，很好地体现出小尾巴已经与自己的“仇人”亲如一家，也体现出随时处在暴露危机之中的三人内心的恐惧和煎熬。

三、人性考量的反思美学

与其他地区的犯罪影片相比较，国产犯罪影片还有一个价值观层面的特点，那就是相较于《教父》《肖申克的救赎》等经典犯罪片，同类型的国产电影在体现人性复杂的同时，更多地要兼顾伦理道德的教化意义，实现娱乐同时的教育功能。因此，教父那样具有雷霆手段充满神秘魅力的黑帮领袖人物，以及肖申克那样以越狱自救争取个人自由的人物也不会出现在国产影片中，这体现出舆论导向的作用。

首先，国产犯罪影片可以展现人性的复杂，但道德标准要前后一致。导演曹保平在接受采访时谈到三个主角接受审判甘愿赴死的合理性问题时表示，电影处理比原著小说更温和的原因是，他不太相信事后多年一心向善的三个“好人”当年可以狠心下毒手，反过来，如果当年他们能做出灭门惨案，他们在之后的多年就不可能因此一下改性向善。也就是说，在导演曹保平的心里，善恶终归是有别的，虽然人性可以复杂，人物的心里可以摇摆挣扎，就连影片中的辛小丰自己都说“没有什么好人和坏人”，但跳出影片，影片之外的人，以及影片传递给观众的价值导向，好人终归是好人，善恶终归有别，每个人的善恶都是一以贯之的，不会突然转变。正如影片中辛、杨、陈三兄弟本质是善的，因此饱受良心的谴责和道德的煎熬，而真正的杀人凶手“第四人”直到案发受审，都没有表现出一丝愧疚和负罪感。

中国人重礼向善，五千年的传统文化，儒家思想的教育熏陶，使得国人在艺术上表现出更多的柔软和不忍之心，我们想通过影片传达给大众的，不是对现实的批判，不是对黑暗的揭露，真正的目的不是惩恶，而是扬善，对人性的考量不是单纯体现人性的复杂，而是为了警醒世人善恶有报的观念。正如导演曹保平说的，“电影可以对社会事件重新还原，但批判现实不是电影应有的形态，所以批判现实主义不会在我的电影里出现”。反映在《烈日灼心》中，内心深藏善念的三人虽然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接受的惩罚——辛、杨伏法，被注射处死，陈跳海自杀，结局都是以死谢罪，但终归是得以恢复内心的宁静；用代表着生命和希望延续的小尾巴的欢快笑声结尾，画面定格在人性最后的光芒中，以完成影片中三个主角的心灵救赎，影片向观众传达善念闪光的信念，实现价值观层面的教育意义。

总结以上分析，影片《烈日灼心》在层层悬念和反转设置中逐步推进剧情，展现人物内心矛盾挣扎和人性复杂的基础上，深刻地传达了人心向善、善恶有报的教育意义，颇具代表性地体现出国产犯罪电影跳出血腥暴力的审美框架，转而体现心灵屠杀的残酷美学、徐缓细密的节奏美学和人性考量的反思美学等审美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