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对宋人《河图》、《洛书》的批判
——以毛奇龄、胡渭为例

2018-11-14 21:42/
长江丛刊 2018年14期
关键词:河图汉明易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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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的易学正处于宋易向汉易的转型期,风气由义理转向文献考证及辨伪,图书学和先天易学开始受到诸多学者的反对。在这股洪流中,以黄宗羲、黄宗炎、毛奇龄、胡渭、李塨等人为代表的易学家逐渐形成独特的易学观和解易方法。毛奇龄和胡渭都是清初著名易学家,其中毛奇龄著有《河图洛书原舛篇》、《太极图说遗议》二书,站在汉学的角度,对《河图》、《洛书》的起源和演变进行了系统考证。胡渭所著《易图明辨》是宋明以来批判图书与先天易学的总结,其继承了毛奇龄的部分观点,也在其之上进行了发挥。

梁启超推崇胡渭和毛奇龄为“清学界最初之革命者”,他说道:“渭之此书,以《易》还诸羲、文、周、孔,以《图》还诸陈、邵,并不为过情之抨击,而宋学已受‘致命伤’。”梁启超肯定了毛奇龄、胡渭对宋儒图书学考证中的贡献,后来的学者们大都沿袭此观点,但基本上都是以“胡、毛二人认为……”进行叙述,忽略了二人在具体观点上的不同看法。在毛奇龄、胡渭对宋儒图书学批判的背景下,具体分析二人观点的异同和易学思想上的继承与引发,以更好地把握清初易学发展的脉络,成为本文的写作动机。

一、毛奇龄对《河图》、《洛书》的考证

毛奇龄的河洛观,主要体现在《河图洛书原舛编》一书中。他指出今之《河图》,即“大衍之数”,应当名之为《大衍图》;今之《洛书》,应为“太乙九宫法”,而非《洪范·九畴》,观点具体叙述如下:

(一)《河图》《洛书》属于书籍一类

根据《竹书纪年》、《帝王世纪》中的相关材料,“河图洛书,皆龟龙衔负而出”的说法是当时人的认识。但是龟龙衔负而出的河图洛书是什么样子不得而知。于是毛奇龄通过《淮南子·椒真训》和郑玄《周易注》文,即“洛出丹书,河出绿图”和“河以通干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洛龟书感。《河图》有六篇,《洛书》有九篇也”说明汉代人心目中的《河图》和《洛书》是书籍。

(二)今之图书都不是上古之《河图》《洛书》

宋代太平兴国时期,有个叫陈抟的华山道士,忽然将《河图》、带有《先天图》的《洛书》、《古易》三书公布于世,但并没有说明具体来源。当时之人看到《河图》、《洛书》并不相信。陈抟一派的弟子刘牧倡导其学说,这才开始流行。但陈抟传授的两个图中,《河图》《洛书》具体是哪个,除了作为弟子的传授者,其他人并不知晓。刘牧说道:“《河图》数四十五,陈四象而不言五行,是以四十五数者为《河图》。《洛书》数五十五,演五行而不述四象,是以五十五数者为《洛书》。”但是邵雍谈《易》,似乎是“以五十五数者为‘河图’,四十五数者为‘书’”,与刘牧的说法正好相反,便有人说刘牧所说为非,便出现了攻击刘牧,袒护刘牧,以至于调停双方的局面。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个叫阮逸的人,心里厌恶刘牧的说法,但没有证据,于是伪造了《关朗易传》,又名《洞极真经》,“凿然以十为《图》,以九为《书》,谓可以立《图》、《书》之据,可以辟刘牧之谬。”朱熹在解《易》时采纳阮逸的“图十书九”的说法,一反刘牧的观点,成为了正统学说。

不管是主“图十书九”说一派,还是主“图九书十”说一派,如果要指出对方的错误,就需要知道对方为什么是错的,这样才可以改正。如果只辨是非,那么我说是,你说不是,这样的争辩是无意义的。都没有提出有意义的实据,两方能不能够让人信服。

(三)今之《河图》应为《大衍图》

摧毁了宋代两派,即“图十书九”和“图九书十”说的立论之本,为了找到关于河图洛书的真实来源,毛奇龄进行了细致考查,他认为陈抟所为之图应为《大衍图》。

郑玄注“大衍之数”时说道:

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东;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阳无耦,阴无妃,未相成。地六成水于北,与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与地二并;地八成木于东,与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与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与天五并也。

郑玄此注,是以天地之数配以五行生成说,再配以空间方位,表示大衍之数的生成。在郑玄看来,此天地之数五十五也是大衍之数。毛奇龄指出,“康成但有注而无图,而抟窃之以为图。康成之注即可图,亦非河图,而抟窃之以为河图”。但需要注意到,郑玄之注可以成图,但可成之图并不是《河图》,可是陈抟窃之并称其为《河图》。所以毛奇龄很明确地表示,“但当名之为‘大衍图’。非然则名天地生成图,非然则名五行生成图,而断断不得名之为《河图》”。

(四)今之《洛书》应为“太乙九宫法”

毛奇龄认为洛书出自《易纬》“太乙下行九宫之法”。按照郑玄的注解,太乙是北辰之神,其下九宫,从坎宫开始,到离宫而结束。北南东西四个正位分别是坎离震兑四卦,其数为一九三七;西南、西北、东南、东北四位分别是乾坤巽艮四卦其数为六二四八。中央为太乙,其数为五。这样的排列方式,可以保证纵横斜方向的三个数相加之和都是阴阳十五之数。太乙在九宫中的运行,从坎宫一开始,顺序进入坤宫二、震宫三、巽宫四后,返回到中央之宫休息;而后顺序进入乾宫六、兑宫七、艮宫八、离宫九而结束。这种太乙下行九宫之法,被当时的儒者用来推测吉凶,比如张衡就曾入奏,“以律历、卦候、九宫、凤角并称有验”,但无论是郑玄还是张衡,都没有说九宫说就是《洛书》之文。那么,毛奇龄为什么称今之《洛书》,就是《易纬》所说的“太乙九宫法”呢?他认为此图将八卦与大衍之数相配合,再以八卦之位的配合,将各卦所代表之数,纵横相加,皆得十五之数,今之《洛书》即由此推演而来。

二、胡渭对《河图》《洛书》的考证

在《易图明辨》一书关于《河图》《洛书》部分,胡渭将毛奇龄的观点夹杂在自己的考辨中,或在毛奇龄的观点上做延伸,或提出与毛奇龄不同的主张。其对《河图》《洛书》的观点具体如下:

(一)伏羲作《易》之本,不专在《图》、《书》

胡渭认为《系辞》所叙为伏羲仰观俯察观象法于天地万物而作八卦,“《河图》、《洛书》,乃仰观俯察中之一事,后世专以‘图’、‘书’为作《易》之由,非也。”《河图》之象没有流传下来,因此《周易古经》以及各朝历来的注疏本中都没有列《图》、《书》的象,从朱子的《周易本义》开始,才把《图》、《书》之象列在卷首的位置。而朱熹、蔡元定合撰的《易学启蒙》,据《宋史?儒林传》记载,是由蔡季通起稿的,又把《图》、《书》列在卷首,这样才让后世的学者认为《易》是本于《图》、《书》而作的。

(二)“天地之数”不得为《河图》

胡渭认为“象中虽有数,而终以象为主;数中亦有象,而终以数为主。故夫子言数皆主蓍”。数皆主蓍,天地之数所说的数当然也是指揲蓍之数。“举‘天地之数’,正为‘大衍之数’张本。”天地之数只与占筮之数有关,与五行五方、天地生成和《河图》、《洛书》没有关系。

《系辞》中有关数的概念有三:天地之数、大衍之数、万物之数,其中大衍之数出自于天地之数,万物之数是六十四卦阴阳爻策数之总和,与画卦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天地之数是伏羲则《河图》所画,那《系辞》作者为什么不直接说“此河图也”,非得让天下后世之人百般推测呢?再者,从文势上来看,虽然系辞提到了河图洛书,并且与神物、变化、垂象等概念相提并论,但是文势与天地之数一章的叙述相差太大,如何确定这里所说的《河图》就是五十有五的天地之数呢?

(三)“五行生成之数”非《河图》,也并非“大衍”

胡渭认为毛奇龄“数不得为图,衍不得为画”的论述为真千古格言,但觉得其考析仍然有不尽然的地方,因而在此基础上补充了其没有分析到的地方。

胡渭指出,郑玄的说法本于《汉书·五行志》,而《汉书·五行志》的说法主要来自于刘向父子的《洪范五行传》。《洪范五行传》取《系辞》六七八九十之数,以续《洪范》一二三四五之数,但郑玄的说法“意主《洪范》,初不为《易》而设”,并没有把五行生成之数当成大衍之数。而《律历志》中多次引了《易》“大衍之数五十”的说法。大体说来,《五行》以《洪范》为主,并没有提及大衍;《律历》以大衍为主,并没有提及《洪范》。后人将《洪范》五行生成之数和《易》的大衍之数混而为一,认为他们都来自天地之数,实际上大衍之数和五行生成之数是同源而殊途的,大衍只讲筮法,而无五行,无方位,无生成,无配耦。“毛公惟知数不得为图,而不知‘大衍之数’、‘天地之数’不可混而为一;惟知衍不得为画,而不知郑注乃刘氏《洪范》五行之数,非伏羲大衍四营之数也。”胡渭分析毛奇龄之所以发此论的原因是恶宋太过,所以其立论往往偏向于汉学家一方。

(四)太极、两仪、四象非《图》、《书》之所有

关于四象,胡渭之前主张苏东坡、朱震的说法,认为乾、坤为老阳、老阴,三男三女为少阳、少阴。之后因与李塨交流此问题,乃意识到此说的四象即是八卦,是八卦生八卦,与经“四象生八卦”的说法相矛盾。胡渭参考了李塨给他的《讯易书》和《仲氏易》两书,借鉴了毛奇龄和李塨的说法,但又与李塨说有所不同。

李塨认为朱熹《周易启蒙》一书中用《河图》《洛书》所解释的系辞 “易有太极章”讲的是揲蓍过程,“四象者,揲之以四以象四时也。”胡渭认为“四象”不应理解为揲之以四,而是指所值之卦爻,即“易有四象,所以示”之义。这是对毛、李说法的修正。李塨读胡渭《易图明辨》后改旧说从之,在答胡渭书中说:“拙解虽成,然清夜思之,尚未自信,以舍一、分二、揲四是相连之事,非相生之物也。今得妙解豁然,真是相生之序矣,真是生生之易矣。何快如之。”

三、结语:兼论萧汉明与李申对《河图》、《洛书》的辩论

接续毛奇龄、胡渭等考据学家的考证,在上个世纪的最后十年中,萧汉明、李申两位学者对河图洛书的问题进行了反复多次的探讨,在《周易研究》上一共发表了五篇文章,分别是《医〈易〉会通之我见——兼与李申兄商榷》、《医易、河洛之我见——兼答萧汉明兄》、《关于河图、洛书问题——答李申兄》、《河图辨证——答萧汉明兄》、《医〈易〉会通与文化进化论——再与李申兄商榷》。两位学者的商榷文虽然以医《易》会通的主题切入,但有关河图、洛书问题的探讨占了很大比重。萧汉明认为,虽然经过毛奇龄、胡渭等人对图书之学的检讨,宋学已受致命伤,但其却想对 “图书之学的检讨”做一次重新的检讨。他认为九数图(朱蔡所称的洛书图案)最早被采用的文献是战国时代的《内经·灵枢》,说明九数图在战国时期就已被人们称之为洛书,称九数图为洛书并无不妥,而十数图(朱蔡所称的河图图案)最早被阴阳家采用而局部见之于文献的是《管子·幼官图》,因此关于五行的数与方位,早已有图存在。

萧汉明对九数图和十数图的推论,意在推翻毛、胡的见解,但“五行生成数方位图式在宋以前没有以河图称名的记载,至宋代突然冠以这个称名,的确难以让人接受。”但沿着萧汉明的思路继续走,便能明了其推论背后的深意。他注意到在易学发展史中,前贤对于某个问题往往是执一排他的“一定不可”之论,具体到河图的问题上,当人们“大多把河图当作只是某一种惟一图案或惟实物的专用名称”后,就会忽视河图的多样性。所以清代很多学者破得很潇洒,却没有立。“因为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犯了执一排他之病,结果往往弄得无一可执。”

李申在回应文章中并没有对萧汉明的“宋代人称这个图为河图也未尝不可”之论进行探讨,而是依然关注“不是‘称’作什么,而是它本是什么”这一“执一排他”的问题,并且认为萧汉明“推论太多了,因而‘未尝不可’之论极易成为真正的‘不可’之论”。关于河图洛书,李申认为:

1.从宋人薛季宣,到清人黄宗羲、毛奇龄,推测先秦文献中所说河图是一种地图,其说法是最有道理的。

2.汉代河图,是记载天神言语、因而是用文字写成的天书。

3.《系辞》中“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不是则之画卦。

4.黑白点河图、洛书是刘牧的首创。

面对李申“推论太多”的回应,萧汉

明撰稿专门讨论河图、洛书的问题,他认为河图洛书有其多样性和三种价值取向,即象征祥瑞的意义、可效法性和神圣地位,并且应当成为“我们推论何为河图、洛书的基本前提”。萧汉明已经注意到:

毛奇龄已经发现:按照天地之数画成的图,可以叫作大衍图,或天地生成图、五行生成图。如果循此继进,推敲一下这个特定称谓的图是否具有通称河图之特征及特殊河图之个性,那么他便完成了宋代学者未能完成的肯定性论证。但由于毛奇龄已经认定河图只能是一种地形区域图,因此其他的所有图无论叫什么名称都可以,就是不能叫河图。显然,执一排他的偏见,堵塞了他前进的道路。

多样性的缺失,实际上是对某件事物有共名有殊称这一本来十分普遍现象缺乏认知的缺失。“河图洛书之类的共名是从它们的问世方式得来的,至于殊称则由它们自身的结构要素和基本特征所决定。九数图和十数图的问世方式虽然失传了,但这两个图所具有的神圣意义依然保持着。”也就是说,从易学发展史的角度来看,九数图和十数图在其问世年代依然保持着所具有的神圣意义,在易学的发展过程中,河图洛书的共名开始发挥其特殊的意义,这一点在宋代表现尤为明显,即易学家们托河图洛书之名,赋予其更加多样性的含义,并让其在自己的易学理论构建中占据一席之地。由此看来,易学发展的过程,就是河图洛书共名的多样性更加丰富的过程。萧汉明在其回应文和《河图·五行·图像语言》一文中,列举了诸多效法河图的有关形式,并在《河图·五行·图像语言》末尾提到,“文中诸多图式的形成与其在历代所受到的重视,与中国古代图像语言的高度发达是分不开的。”毛奇龄的失误即在于只承认这两个图的殊称,不愿继续探讨它们的共名。李申在第二次回应中引萧汉明文“至于九数图与十数图的图案,开始可能是直接用数字方位构成的,到宋代才以黑白点相取代。因此,如果一定要在先秦两汉的文献中寻求黑白点河图、洛书,肯定是会徒劳无功的。”并说道:“汉明兄这段话说得是多么好啊!我们要说的不就是这一点吗:黑白点河图、洛书以前是没有的,更不是什么伏羲时代出于黄河、洛水的东西,而是宋代人的创造,所以它们不是河图,也不是洛书,不是“则之”(或曰“则之画卦”)的东西。但在最后这个结论上,汉明兄和我就不一样了。” 在笔者看来,萧汉明与李申在结论上的不同,大抵是李申也如毛奇龄大儒一般,只承认这两个图的特殊,不愿继续探讨它们的共名,以致忽视它们的多样性罢。

在清初反对图书学风气之下,毛奇龄、胡渭从文献考据的角度入手,对《河图》、《洛书》及其相关问题一一进行了梳理,对宋人建构的图书学进行了严厉的批判,是宋学受到“致命伤”,开启了清代汉易研究的思潮。但是,应该注意到,毛奇龄、胡渭及其开启的汉易研究思潮依然处于“汉学”与“宋学”循环的学术脉络中,依旧没有跳出“汉宋之争”的窠臼。而从萧汉明先生与李申的数次商榷文中,我们可以得到启示,即应该认识到河洛的多样性,在看到两图特殊性的同时,也应该注重探讨两图的共名。

[1]郑玄.周易郑康成注[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4.

[2]毛奇龄.毛奇龄易著四种[M].北京:中华书局,2010.

[3]胡渭.易图明辨[M].北京:中华书局,2008.

[4]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0.

[5]何宁.淮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8.

[6]朱伯崑.易学哲学史[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9.

[7]萧汉明,郭齐勇.不尽长江滚滚来——中国文化的昨天、今天与明天[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4.

[8]萧汉明.医《易》会通之我见——兼与李申兄商榷[J].周易研究,1994(4).

[9]李申.医易、河洛之我见——兼答萧汉明兄[J].周易研究,1995(2).

[10]萧汉明.关于河图、洛书问题——答李申兄[J].周易研究,1995(4).

[11]李申.河图辨证——答萧汉明兄[J].周易研究,1996(4).

[12]萧汉明.医《易》会通与文化进化论——再与李申兄商榷[J].周易研究,19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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