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嘉辉
(上海戏剧学院,上海 200040)
苏珊·朗格认为艺术是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卡希尔说人是符号的动物。“审美经验则是无可比拟地丰富,它孕育着在普通感觉经验中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无限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成了现实性:它们被显露出来并且有了明确的形态,展示事物各个方面的这种不可穷尽性就是艺术的最大特权之一和最强的魅力之一。”经典艺术的文学性与其搁浅案头悦目,不如以具有独特生命感的艺术样式,怀着“小心翼翼”的情愫再诠释与演绎,得其别样的审美体验,延伸与最后完成艺术本体文学性的审美形式的表达。审美具有持久无限延展的跳动灵性,艺术家对其时代风貌的生命疤痕与情感漩涡以独特艺术方式表达,贯穿、交织与凝聚于这一个充满巨大能量与力量的支点所处的缝隙空间,探索其内,生发出情感交融的无穷尽性的意蕴呈现,不同创作者探索同一部作品的创作欲望尽可能赋予个人审美色彩。《东方列车谋杀案》(下文简称《东快》)是以赫尔克里·波洛侦探为中心人物的系列小说之一,与日本松本清张和英国阿瑟·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不同,在日常生活推理过程中注重人性直觉表达与理性思考,具有深刻的人文现实内涵,以“谋杀案”叙事解构、戏剧性品质及“复仇”中解读人性,探索小说到同名改编创作的更多可能性与审美意义。
小说或剧作的核心是故事结构,结构(Struct)将某些东西集结在一起,整体与各个部分之间的关系。罗伯特·麦基认为结构是对人物生活故事中一系列事件的选择,这种选择将事件合成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序列,以激发特定而具体的情感,并表达一种特定而具体的人生观。解构(Deconstruction)译为解构主义,一种文本阅读方法,雅克·德里达关于整体论的结构主义使用“解构”,摧毁、拆解传统认知模式、阅读方式与习惯等。“最突出的是它常用于文本阅读模式,是一种可以在理论层面上用于任何学科和文化产品的方法。”解构是一种具有暧昧性与复杂性的内涵进行“解读”(Interpretation)与“建构”(Construction)艺术审美理念与实践方法。创作者在原艺术本体叙事结构基础上进行多样性解读,撕毁或尊重原著精神内核,建构独特审美样式表达其创作风格与理念。
阿加莎根据1929年威尼斯辛普朗东方快车曾被大雪困住若干天的一个真实事件;另一个1932年美国联邦调查局命名并侦查“林德伯格法案”的事件,1934年合并解构成《东快》小说中叙事欲望之一。“林德伯格法案”绑匪是一个非法移民的纽约木匠豪普曼,绑走著名飞行员林德伯格的儿子,林支付赎金71天,发现儿子尸体在他家附近的灌木丛中,保姆贝蒂·格罗是清白的,而女佣维奥莱特·夏普含糊其辞被怀疑,选择自杀不说实情,因她之前与男子有染并在案发当晚鬼混在一家地下酒吧,在庭审中豪拒绝认罪并上诉被驳回,被送上电椅。但这个事件一直风波未平,或他是无辜的,因拒绝坦白以换取终身监禁的裁决,或是林妻子的姐姐杀死孩子,但豪的妻子安娜一直呼吁还他清白。
1928年阿加莎与第一任丈夫离婚,重创她异常敏感的身心,脆弱易碎的生活状态,数月后第一次登上东快,重开一段强烈生命感的旅程,共三次领略与熟知热情洋溢而安详淳朴的东方文明,细心考究当地各色人等与异域风貌。小说保留法案中罪犯绑架并杀害孩子和保姆自杀的事件,添其孩子父亲与正怀孕母亲都因这事而故,赋予戏剧性拓展与丰满故事的内核。绑架案后12人,在东快上“谋杀”罪犯引发一系列错综复杂悬疑的事件,赫尔克里·波洛侦探揭开这个谜底。
20世纪90年代随苏联解体,资本与社会主义阵营之间的冷战结束,美国成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在政治、经济与文化上开启新世界秩序,亦输出西方文化——时尚娱乐、体育、电影等,及美国基本价值观:民主、自由、个人主义与迷恋赚钱欲。全球化进程加剧达到鼎盛,代表标志是高科技、无国界经济与高速信息化,美国计算机产业迅速发展并带领全球进入崭新的产业革命,大众希冀艺术反映当下生活状态。卡尔·申克尔执导的2001版《东快》解构史蒂夫·阿姆斯特朗是一名电脑设计,制造并销售软件的天才大亨,与阿布斯诺是大学室友,一起创建著名的猎豹操作系统,两人产生分歧,分道扬镳。阿布创建迪吉索斯,阿姆创建威史邦,她夫人是索尼娅·阿姆斯斯特朗是纽约的一个土地开发商的女儿、知名女影星,女儿被带有文身的罪犯卡塞蒂绑架并杀害,但罪犯一夜暴富,雇佣最好的辩护律师。由于证据不足,无罪释放对外媒体称为雷切特,洗掉胸前文身,但留有疤痕,波洛在阿布电脑里的录像入手一步步探知谋杀案的真相,远离原著中波洛凭借直觉思维的人性解读。
戏剧性是戏剧之为戏剧一种独特品质,或延伸人物内心深处的内戏剧性,或人物之间外在张力的戏剧性,或荒诞派中反戏剧性。内与外戏剧性相得益彰,显现最深处强烈情感与最深刻哲理的具象外化。戏剧性是一种艺术创作理论与实践方式与方法,使艺术作品具有完整、贯穿集中与层次鲜明的生命力。戏剧性也是艺术纵横交错空间中散发无数线条凝聚一个中心点,愈拓展纵深且远广的叙事,愈集中于这一气质。谭霈生认为戏剧性是戏剧的特性在作品中的具体体现,主要是在假定情境中人物心理的直观外现,从广义上讲,他是美学的范畴。“戏剧性是人物关系和情节发展中的产生的合乎情理的有机的不可逆转的‘突变’,导致舞台上发生使观众产生更大兴趣的戏剧情境。”从而形成特定的情境—特定的心理内容—特定的动作,具有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因果性链条,贯穿动作与反贯穿动作不断相互交织的力量,构造且解决作品最高任务的一系列的行动方法。
《东快》在真实案件基础加一个伊斯坦布尔—加莱车厢封闭空间中叙事,被德拉戈米罗夫公主称“命中注定”的波洛打乱12人谋杀雷切特的完美计划,杀人后列车由于遭遇暴风雪而停滞,势必进行新计划。制造凶手已翻窗逃脱的假象,但窗外无脚印,留有一块绣着H手帕,罪犯身上12个刀口深浅不一,烧焦纸上 “记住小黛西·阿姆斯特朗(member little Daisy Armstrong)”,在赫伯德夫人的包里发现带血匕首,与玛丽·德本汉小姐对峙后,断定她的真实身份,掩盖真相的假象与波洛的直觉思维不断的戏剧性碰撞,持续叠加式向前推动,直到波洛提出简单和复杂的两个答案,波洛客观中立审视,最后裁决交给布克,赋予鲜明人性化人物设定,波洛:“这正是舞台上一个手脚都捆住的人关进一只箱子,然后再打开箱子,那人忽然杳无踪影时,观众提问题。”《东快》不是注重传统理性逻辑推理小说,波洛细致观察人物的微小举止与动作,用头脑中微小灰白细胞,躺在椅子上思考,以直觉思维“猜”出真相,表达人性多样化。
肯尼思·布拉纳主演兼导演新版《东快》解构经典力度较大,戏剧性张力贯穿与丰满于人物之间的外在关系,删除原著中康斯坦丁医生,雷切特的秘书麦克奎恩的父亲是一名新泽西州检察官——当年阿姆斯特朗案的公认人,由于找不到罪犯,矛头指向保姆苏珊,后抓到罪犯,父亲成众矢之的;苏珊是列车员米歇尔的姐姐,爱上哈德曼先生,哈德曼曾拒接去做雷切特的美国侦探。阿布斯诺是一名非洲裔医生,当兵服役时做狙击手,军官阿姆斯特朗赏识并资助他完成学业。片头波洛反复测量与观察,必吃两个同等大小和体积的鸡蛋才满足,右脚不小心踩中一粪便,保持内心平衡感左脚使劲踩一下,显然是强迫症患者的生活作风,配以“两撇雪白浓重的八字胡”,不是小说描述一个像鸡蛋样的脑袋且具有致命洁癖却充满幽默感的小个子形象,片中波洛说:“即使是很小的瑕疵都会变得特别显眼,这会让生活变得无法忍受不管人们说了什么,要么是对的,要么是错的,没有灰色地带”,凸显是一个有理性严谨、严肃刻板且有武术功底的“另版福尔摩斯”硬汉形象。面对着一个爱过的女人照片作内心独白,渲染无法解开破案困境的情绪,着实“浅尝辄止”的力量不足以表达这种内心深处的孤独而浓烈的情感,再以戏剧舞台调度延展快车封闭外的叙事空间,波洛下车拿着枪并扣动扳机:“是时候结束这一切!”波洛像法官似得居高临下去审视12个“谋杀者”,宣教式陈述谋杀事实。他认为,若12人坚持谋杀“雷切特”是正义,必须再多杀一个他,哈伯德夫人拿着枪对准自己头部,是空枪!波洛最后回到列车宣布“通过这个案子我意识到正义的天平未必永远都能保持平衡,接受这个世界的不平衡,车上没有杀人犯,只有需要重生的人!”最终活生生塑造一个美国式个人英雄主义形象,改编原著中言简意赅的结尾——“既然已经把我的答案提供了你们,我就要荣幸地退出这桩案了……”
新版波洛是一种“妥协”态度,不是着力刻画人物内心与人性的复杂,而重墨渲染一场波洛一人对峙“12谋杀者”的正义相对辩论,但波洛与其他人物关系之间,建构的内在戏剧性撑不起“人性的破碎与重建”的主题,波洛人物形象单一与起承转合贯穿力不足。“戏剧性”定义为“那些强烈的、凝结成意志和行动的内心活动”,“也就是一个人从萌生一种感觉到发生激烈的欲望和行动所经历的内心过程”。不是表现一个事件本身的外部形式,而是呈现这个事件对人物心灵深处产生真实刺激与影响的整个复杂过程。
人性是人的本性。人性具有复杂性、多样性的审美特征,在舞台表演中人性是支配舞台行动最强烈与最根本的原动力,不是“人之初,性本善”与“人生来有罪”,这两个泾渭分明的极端表达。“艺术使我们看到的是人的灵魂最深沉和最多样化的运动。我们在艺术中所感受到的不是哪种单纯的或单一的情感性质,而是生命本身的动态过程,是在相反的两极——快乐与悲伤、希望与恐惧、狂喜与绝望——之间的持续摇摆过程”。波洛说“我懂得人的本性,我可以告诉你,即使是最无辜的人,在突然面临被谋杀罪而受审的可能性时,也会失去理智而做出最荒唐的蠢事来的”。人性弱点之间的对抗,舔舐于自身伤口同时伤害他人,互相揭示对方伤疤的私密地方,情与理、善与恶、道德与法义、愧疚与良知来回摇摆的过程,淋漓尽致地表现人性之间精彩博弈的过程,多么撼人心魄的力量!
由大卫·苏切特主演2010英剧版《东快》,雷切特邀请始终背对着他的波洛做私人保镖,被果断拒绝后,回到房间看到恐吓信,愤怒责骂秘书与男佣,运用平行蒙太奇两个不断交叉画面:
波洛:主啊,感谢您让我成为天主教徒!
雷切特:请原谅我,今天犯下的罪行!
波洛:若我有做什么善事,请您接受,阿门 !
雷切特:在我休息时请照顾好我,让我免遭危险,阿门!
一声惨叫响彻于列车中,画面表现雷切特忏悔与愧疚的气氛,波洛许愿他一直所做善良之事是忠于灵魂,坚守法律信仰,追随上帝旨意。虔诚祈祷时表达一种共通的人文情怀——对理想生活的急切渴望,慰藉自身灵魂深处的安全感与归属感,影片传达上帝是仁慈博爱的伟大情怀。由12人自封陪审团组成的“复仇者联盟”,宣判并亲自执行雷切特的死刑,“谋杀场面”在74版本渲染理性审视的基调,杀死罪犯雷切以一种祭奠亡灵仪式精神,超度他们的灵魂,自我赎回人性的善良,因被逼无奈走上联盟复仇之路;01版与新版《东快》中处理成复仇的果断与坚决,杀死雷切特具有势在必行的正义感;10版是卡塞蒂由于药性作用致使无法作出任何反应,但还醒着,一个个拿起刀于心不忍的刺向他的身体,需让他眼睁睁看着并感受着——这是一场他自食其恶果的正义判决,12人承受罪犯杀害小女儿后的一系列非人性巨大的身心伤害,何等残酷的人性挣扎!
赫伯德:我们需要伸张正义,但法律让我们失望了!
波洛:如果法律的秩序堕落了应该将它推到更高的高度啊!如果法律被破坏了,所有社会、所有文明人都失去庇护,有高于法律的正义,那就让上帝来处理,而非你!
玛丽·德本汗饱含泪水:耶稣说过,让无罪之人投出第一块石子吧!我们就曾经无罪啊!当你被正义拒绝,会感到不完整,就像是上帝将你抛弃了,我想我们都问过上帝应该怎么做?他说做应该做的事!
德本汉小姐以为策划谋杀12人该做的事,就会感到完整,最后说出所做之事是错的,实指灵魂深处更加不完整性,但是罪犯谁来处置?波洛沉痛地穿过一群两眼深情渴望等待他答复的人们,把制服交到警察手里:“在犯罪过程中,他落下了一颗纽扣!”痛咽着泪水并转身离开,虽是风淡云清的结尾,凸显意味深长的哲理内涵,表达波洛内心深处情与理、道德与法义以及坚守信仰在灵魂深处的挣扎。雪花意象始终贯穿影片,人物心理不断地向前推进复杂性,波洛的“哭”不是一种妥协与哀怨,表现出善良与正义、情感与理智、道义与法律及灵魂的残缺与完整,在残酷现实面前难以抉择的挣扎痛苦,无处安放的灵魂深处接受人性拷问,坚守信仰的强大力量。12人看着波洛远去的背影,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人性光辉与精神力量,久久回荡于漫天飞雪中,给予观众一种撼动心扉的审美体验。
该死的恶魔是被12个好人在不合法情境中谋杀的,当一个好人动手杀死坏人时这本身该怎么解释?该有谁负责?灵魂中有不安愧疚时,他还是一个具有完整灵魂的完整好人?是法律制度的不完整性?人灵魂的不完整性?一个人类未能解决的问题还是由上帝解决?一旦自身遭受非人性极端情境中,怎样做出选择,这是一个关于“人性的终极命题”。在善与恶、道德与法义、情与理的行为来回拉扯中体现人性多样化的运动,人性上赋予神性光芒,解决人类困境,神性上满足人性诉求,这是一个完整人向往的理想世界,但现实生活中是残酷的。“人比上帝低一点,但比野兽要稍高一点。亚当和野兽都曾受到过上帝的祝福,我们的实存在兽性和神性之间摇摆:下面是幻灭、悲观;上面是大门敞开的圣库,在这里买我们贮存了用虔诚和灵性(即我们垂死的生命的不朽遗留物)铸成的银币。我们总是处在死亡的过程中,但我们也与上帝同时存在。”如《威尼斯商人》鲍西娅劝说夏洛克人性点:“慈悲可以调剂公道!”
74版本基本遵从小说原著精神作为中规中矩的建构影像表达的空间,呈现波洛推理过程占影片总长72%的叙事;新版倾向于拉开封闭空间经纬度中解构并丰满人物之间的外在关系,人物心灵深处并未发生戏剧性激变;10版《东快》在简单直接叙事线上广而深之的探索与挖掘人物内心及人物之间的情感与精神,并重墨浓彩而渲染其复杂过程。最近口碑较佳的《三块广告牌》通过竖起三块广告牌与警察局对峙,孤独、无望与愤怒情绪不断的戏剧性推进母亲复杂化的心灵深处,激起更强烈意志与情感构成互相交错的视觉空间,这是直指人心的人性表达。瑞士剧作家迪伦马特的《贵妇还乡》原著结尾贵妇克莱尔用钱杀死前夫伊儿,李建平导演的甬剧《风雨祠堂》在原著基础上解构:未死的程家传和女儿反而用钱救了夫人,而夫人将地上麻绳拿起来,绝望中拽着青石板步履沉重地向祠堂大门走去,幕渐闭。“使得全剧在揭露金钱面前人的灵魂有多么丑陋的同时,也留下一丝希望,展现了人性的光芒。”给予欣赏者探索更多可能性的哲理内涵,多么富有意味的形式!经典之为经典是具有细腻与复杂的人物关系、阐释生活的完整性、饱含悲悯之情、深刻的洞悉人性,善良的温暖全人类的人文情怀,给予欣赏者提出更多问题去探索,不负责解决问题,具有超越所有时空的魅力,给予人类生命中各式各样的时间涟漪,在人们审美心中激起一层层创造与探索,常常具有多义性、模糊性与复杂性,“经典文本—影像表达”之间缝隙空间激发着创作者无尽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每个创作者以其人生经历、情感认知,民族文化心理特征进行解构经典,以独特审美样式再创造与演绎,只能无限接近,而无法穷尽她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