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众生奔命

2018-11-14 19:20胡传吉
黄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集体词语

胡传吉

有一天,我惊觉“子宫”、“乳房”这些命名是“词”凭“子”贵的,功利性显而易见。 “人及鸟生子曰乳。兽曰产”,这一界定,是要强调神(玄鸟)与人之间的关联、人兽之间的区别,其实用性在 “请子”,并强调“请子”的神圣性,神与人之间的“血脉”相连是在“请子”这里实现的。至于“子宫”之意(这个身体部位从子而非从人),自不待言。这些词语的指向是集体而非个体,是族群而非个人,是“用”而非“无用”,复数遮盖单数,严格来看,在这些词语里面,找不到所谓的主体性,自我是缺失的。即使到了现代,在身体命名这里,仍然很难找到合适的词语去对应个人。上述词语,显然已经成为通用的现代医学名词,要重新命名的可能性非常小。与此同时,动物性与功利性是相匹配的,每一个身体部位,都在民间能找到富含动物性的指代词,这些指代词,同样是指向集体、类型及族群,词语要去到“个人”这里,非常困难。这不是性别问题,而是词语面对“个体”、“个人”时的难题。换言之,“人的发现”思潮早就来了,但时至今日,词语对“人的发现”仍然困难重重,本土的词语对集体、群体、族群的指向是成熟的,但对个体、对人的指向是不明朗的。

对此,笔者甚为感慨,于是与吾友探讨中西词语指向性的差异问题。吾友举reason和analysis为例,曰:“reason的拉丁语词根是ratio,reason和比例有关,古希腊就讲黄金比例(gold ratio)。黑格尔也说古希腊是理性的艺术。词源学解读就是‘按恰当比例区分’。Analysis的拉丁语词根是loosen up,就是分散开的意思,所以analysis(分析)的第一部分是分散(separate)。把reason和analysis结合起来,就是西方思维最强调的‘理性分析’。再如abstract,其动词属性是提取、分离,提取了分离了,这才有修辞意味上的抽象”。中西词语的差异之趣,大概是数之不尽。如果互为镜子,更可看出彼此长短。 西语有 divide、individual、individuals之分,有单复数之分,词根和词源影响甚至是决定后世的思维方式,separate与ratio为后世“人的发现”提供了语言上的前提与支持,以“分”为前提,“个人”才不至于被集体与复数淹没。

虽然中文也不是没有个人、个体、独特,但中文里面的“独”,从“犭”非从“人”,即使后来从了“人”,也是没有子女的人。其意义的源头,是集体与族群。“独”对“个人”的意指是同情中带点恶意,“独”或“孤独”要走到现代,才能彰显对“个人”的意义,没有“独”或“孤独”,个人其实难称其为个人。由古至今,最能体现中国式个体性的,可能就是姓名了——但人皆有姓名,是在古代中断而被现代续接的事情。“姓名”普及之前,为数不少的女子,都是用姓氏来代称的,这个姓氏显然不是“自己”、也不是“个人”,而是家族内部的一个符号、一个身份(妻妾、母亲等),姓氏的指向是集体的、无名的。名虽有“别异”之功能,但这个“别异”并不是对个体的区别。如李泽厚所论:

所谓“礼”,就后代说,是用一整套“名份”次序的排列制度,别亲疏,定上下,立尊卑,序长幼,明贵贱,分远近,以确定人们的义务、道德和生活。“礼,天地之序也……故群物有别”(《礼记.乐记》)。 “礼”的功能是“别异”,这个“别异”是通过一系列的“名”来建立和确定的。“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名。是以政成而民听,易则生乱”(《左桓二年》)。“名”要求人从混沌无序的原始状态中走出来。即使反对“礼”、“名”的《老子》在“道可道”之后的,便是“名可名”:“有名,万物之母”;也讲“名”把差异、区别呼唤出来而形成万物。儒家强调“名”整理出秩序和规范,由之构成一个有明确差异和严密区分的社会统领系统。这就是“礼制”,也是“礼治”。 (李泽厚:《说巫史传统》,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64页。)

在旧秩序里,“名”虽然志在别 “等级”之异,而不是别“个人”之异。但借现代之力,“名”得以发挥呼唤万物之力,“有名,万物之母”之万物,也能涵盖个人之异。姓名也因而能在一定程度上承担指向个人的功能。由姓氏到名字,是现代反应,它对应了“人的发现”思潮。在此演变中,改良及革命居功至伟。按照中国传统字辈当取名字的人,虽然姓名中只有一个“字”是属己的(前两字分别为姓、辈),但构词法及文字的天然表意又帮个人阐释了格局、气象乃至命格,姓名相当于现代中国人的 “命根”,取名字是中国式指认个人的重要方式。至于名字将来会不会“进化”或“退化”为某一堆数字,不得而知。

每一个时代,个人都有被集体席卷而去的可能。如何把“个人”从“集体”中分离出来,是每一个时代的诗文都要面对的难题。到了现代,这一诉求,尤其突出。现代对“独立人格”寄予厚望,“现代”要试探,在集体的面前,“我”究竟在不在,“个人”究竟有多大的自主性。“分”——把个人从集体(组织)分离出来,看到“人”大于具体“身份”的内容,夸大一点说,这些正是现代的根本前提。表现代替再现、取意象弃直观、重内心轻外部、以荒诞审视秩序等,既可视之为艺术传统的自我颠覆与强力再生,也可视之识别个体的重要方法。这些艺术变革,极大地丰富了人的内涵。个人不再以古典式的形象与性格取胜,而是借孤独立身。“孤独”突破物理时间、现实秩序,个人因而得到最大程度的呈现。这些,都是现代主义的功劳。

郭爽的中篇小说 《拱猪》(2017年获第七届BenQ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本文所引均出自《拱猪》,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8月4日,初版印刷,第7-78页。《拱猪》后发表于 《作品》杂志2017年11月上),有明显的“分”的意识。这个“分”的意识,如果放到语言与文学的传统里来看,就是一个极具现代意味的表现。作者用对照的手法,分写集体与个人,整个小说布局大气,隐喻高妙,见识超凡。如果把《拱猪》这个小说浓缩为字词,把叙事隐喻为造字构词,那么可以说,其指事及会意都有令人惊叹的地方。从修辞上来讲,“拱猪”当然首先是“象形”的,但是,仅仅有“象形”是不够的,还要“指事”,“指事”去不到的地方,要靠“会意”,最终要表意——即使是一场空,也要表意,这是中国文字的特点。以标题为例,“《拱猪》是民间的。民间老话说得好,‘槽中无食猪拱猪’、‘乌鸦不要笑猪黑’,是带有幽默感与荒诞感的语言。拱猪是普及的扑克牌打法。黑桃Q就是‘猪’。所有黑桃花色的牌张统称猪牌。在黑桃Q尚未露面的前提下,主动出小于黑桃Q的猪牌谓‘拱猪’。每次游戏,输家被叫作‘当猪’。‘当猪’者负责下一轮开始时的洗牌。在小说里,伍珊的父亲伍爱国靠打‘拱猪’诈骗为生。小说结尾处,伍珊长出猪鼻子,然后决定不学猪叫,变回了少女的脸。这是对年轻生命的痛惜,以及对未来寄托的一点希望”(郭爽)。曾经靠集体而生、对集体存有信仰的众生,后来堕入“拱猪”之“猪”道,人生变猪生,那是比“活着”更难堪的“奔命”。言有尽而意无穷,到了现代,字词的音形相对稳定,可以大有突破的,无非是字词之“义”,当“音”与“形”被“定于一尊”时,后人要突破既定的规矩,那就只能在“意无穷”这里做文章,最具备包容力及创造性的,还是“义”。集体与个人之“音”与“形”可能很难改变,但假如重新审视集体与个人的关系,那么,集体与个人之“义”就有可能被突破。 由“象形”、“指事”、“会意”等造字法引申至小说,化为修辞办法,自然也能去到言有尽而意无穷。反过来说,现代小说太过注重“指事”与“会意”,往往直奔表意而去,抽象又飘渺。《拱猪》之好,就好在那一点点背道而驰,作者虽然深知表意之重要,但若少了“象形”,小说就容易哲学化、说教化,进而失却文学的形象与审美意味。中国文学的妙,就是妙在这“象”字,“神”从这个“象”来,“象”不等同于再现,而在“神似”,这也是为什么中国文学审美价值普遍高于哲学价值的重要原因所在。“可爱者不可信”,要“象”,不是要“真”与“信”,如果真了、信了,就难神似了。从修辞意味看,《拱猪》兼得“象形”、“指事”、“会意”之长,作者懂得三者之间的递进关系,因此,这个小说的“表意”能表得意味深长。

《拱猪》在集体与个人之间以隐喻之法粘连不同的词语(譬如相信、服从、遗弃等),大胆书写集体与个人的关系变迁史。动词配置不同,集体与个人的关系也就随之发生变化。当“相信”是动词时,个人就有可能“服从”。遗弃或被遗弃之后,“相信”就可能变为“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不相信。事实上,不受制衡的集体,本质上是大同小异的。千差万别的是个人:个人在集体中会不会变形,人生会不会变猪生,猪生会不会残留人生,把这种差异写出来,就是本领,甚至可以说,这正是文学的道义所在。写集体必须要用修辞法,不“象形”,不足以“表意”。如果只是“表意”,大把史学、哲学、社会学著作可以选择,一些经典学术著作对“集体”的书写丝毫不亚于文学,甚至是远超好多文学作品。文学以什么取胜,尤其是中国文学,要注重“象形”的,我们的“象形”既能表意也能审美,这是本土文字及构词法的优势。事实上,经过现代的锤炼后(尤其是“西风东渐”后),赋比兴之赋,“敷陈其事”的能力不断加强(朱子所云“赋者,敷也,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小说实践“赋”的本领尤其大,而假如有“分”的意识,作者就更是如有神助,能赋能分,小说一定能入无人之境。

《拱猪》写集体时,也是向“象形”手法致敬的。

丁小莉、伍爱国这一代人的“集体”是这样的:“他们生在厂子里,长在厂子里,老在厂子里,几乎就是一辈子了。厂是大建制,人是螺丝钉。螺丝钉转啊转,学得最地道的,不一定是手艺,反而是相信和服从。比如,你捏紧手里的钳子,转啊转,转成八级钳工,你就成了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一部分,就拥有尊严、骄傲与价值。把成千上万钳工串联起来的系统,会为你的人生负责,给你终极的答案。所以不用担心,系统会让所有人各就各位,给出他们的运行规则。没有人闹。怎么闹,闹了之后要什么,要了之后怎么办呢?”可集体不是真的爹妈,集体不堪重负时,就要遗弃它的子民。个人被遗弃之后,那些被集体赋予的“尊严、骄傲与价值”都不在了,个人必须得独自去“挣得”尊严、骄傲与价值了。丁小莉等人堕入“拱猪”之“猪”道,这个道上,有赌、骗、抢、传销等术,“钱”途诱人。这个“猪”道,本质上是奔命之道,那是比“活着”(最低限度的活着)更不易为人所察觉且大面积存在的悲惨生活。那些从工厂里散出来的工人,他们的疲于奔命,他们的被遗弃,鲜有作家关注。少年失学,生一个孩子,中年失业,临老迟退休,婚说结就结,说离就离,将就,也不将就。集体坚固,但个人的生活说散就散、说倒就倒,互相之间,难结同情之盟。可是他们的苦还不够苦,引不起非虚构文体的丝毫兴趣。纵观当代史,集体与丁小莉这一代人最密切,他们的名字取得趋时而潦草,集体感很强,他们与集体相依为命。“拱猪”有多重隐喻:如果它是游戏,这个游戏就会把人生拖入到赌博、欠债、讨债的死循环中;如果隐喻“槽中无食猪拱猪”,它就是众生相,众生必在“钱”的召唤下奔命;如果隐喻环境,它就是悲惨世界;如果隐喻时间,那么就是白天与黑夜的对照。被集体遗弃之后,失却“相信”的激情,又没有土地可依赖,只能“奔命”,人们指望奔到天命或耳顺之年,能颐养天年,为此目的,误堕“猪”界也在所不辞。但人毕竟是人,作者之慈,落在“奔”命之“奔”上。在这奔命途中,光荣而富于激情的集体渐行渐远,但那些光荣感还在。明明牺牲掉了,但光荣感还是在的。这真是不得不认的人生悖论:组织在抽取个人自由度的同时,却让个人养成了深感光荣的心理习惯。丁小莉也好,伍爱国也好,他们虽然受制于“钱”途,但他们却有比钱更高的诉求。人生有多么不堪,不重要,人被岁月的杀猪刀砍杀成了鬼样子,不重要,重要的是理想还在——挣钱是为了什么,除了求生奔命,还要为了女儿伍珊的学费,女儿学成什么样,不重要,只要能考上大学,就相当于得到了终极答案,至于真正的终极答案是什么,不重要,顾不上。考上大学代表一个希望,丁小莉泪汪汪地对伍爱国说,“珊珊大学的学费在哪里,你要看她在这个泥塘里拱一辈子么”。假如说集体给了丁小莉这代人什么美德,那么可以说,是骄傲倔强与吃苦耐劳。相信集体时,被集体遗弃后,这些美德都在。也正是这些美德让丁小莉活成了普通人中的“传奇”。从厂里散出来后,“丁小莉就像是个天生的补丁,缝在老张的卤肉铺上”,“丁小莉主宰了这里男人和女人间的法则。对那些酒上了头后‘吱哇’乱叫的男人来说,动歪脑筋可以,偶尔动动手也可以,其他的,没门。至于为什么没门,他们也想不通。反正这么多年了,就是没有哪个通过。丁小莉的魅力,也就持久下来。变成了混杂着流言、想像的传奇”。在拱猪的窘迫世界里,活得像个人,靠的无非是那一点骄傲倔强。正是这点美德,让个人劫后余生。但集体赋予骄傲的同时,也赋予了害怕。强悍如丁小莉,也怕,她兼职做“心研美”推销的时候,友人建议她搬到城区去,客户多,产品散得快,“丁小莉没动。她晓得她是有点怕,离了这片家属院,她耀武扬威或者撒泼打滚都要学新的腔调,好累嘛”,“出丑在这里,老死也会在这里”。集体与个人之间的关联词是相信与服从,在这些词语的世界里,个人的特征与诉求可能在很大程度上被抹杀。但悖论在于,当个人被集体遗弃之后,要寻回激情与温情,还是习惯了回去找集体,“从厂里散出来后,大家心照不宣地在等待某个新的据点。可以像以前那样把铝饭盒放在一起温热的那种集体情谊。可以家家户户敞着门不害怕秘密的那种清白与坦荡。接受一样的工装,一样的伙食,一样的宿舍,一样生老病死的一生”,他们从广场中来,又回到广场中去。尤其是回到广场中去,《拱猪》写得尤为惊心动魄。那些被集体驯化的身体,还是要回到集体中才能回魂。钱与物质不能让人回魂,但集体的幻象可以让人回魂。“所有姨妈一起跺跺脚,广场也震得要抖三抖。一些歪瓜裂枣的老汉,围着打量这些松垮垮的女人身体。——丁小莉激动得很,跳得脖子、肩膀、腰身、屁股、大腿所有的肉都跟着节奏在抖啊抖。她终于找到了组织”。只有到这样的时刻,“相信”与“服从”这些词语才充分展示它们的词性,动词、形容词、名词等,共同建构集体的人性。所谓洞察力,无非是既能看到黑,也能看到白,更能看到黑白下面的那些多层次的光影。让丁小莉的身体对上了集体的节奏,在集体的节奏中,丁小莉找回了激情,克服了害怕。洞察相信与服从之间的伦理关系,这是《拱猪》极为犀利的地方。

下一代人,伍珊与周佳媛的集体至少有两个:一个是非虚拟的真实世界,一个是虚拟的真实世界。很难说下一代的集体跟上一代的集体完全无关。上一代的集体留下来的生活场景是:出个门,要“从邻居堆在楼道上的花盆、竹椅、水桶、拖把中挤出自己的路来”,“这里只有这些,狗屎,穷人,烂房子。一代比一代人更朽到底的生活。没得指望”,“她们那点小小的盼望,那点共同的信仰,在这又臭又黑的家属院,又算得了什么”。下一代人真实世界里的集体,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那些校服“丑得要死”——集体喜欢用“丑得要死的校服”制服那些成长得发痛的年轻身体,规矩千篇一律,有什么好说的呢。希望似乎在新世界,在虚拟的真实世界里,但这个新世界里同样有集体。只是这个新的世界在种下希望的同时,也埋下了绝望。“但总有些缝隙。比如这场从夏天开始的真人秀,可以让她坐在电脑前就进入一个新世界。新世界跟伍珊睁着眼睛盯着看的这个家不同。里面有绝对的权威,有热忱的信仰,有严格制pg及被履行的规则。有理想”。为偶像而生并战斗,在狂热中幻想不平凡的人生,在狂热中清洗现世的痛苦与责任。“‘季末’后来知道,她在荧幕背后看着这一切发生时不能自抑的激动,就是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历史现场”。新时代的集体,跟上一代人的集体,并无本质的区别,如果定力不够、命运不济,个人也会被集体吞噬。新时代,集体遗弃个人的方式是金钱杠杆,追星是要花钱的,买灯牌,买演唱会票,买偶像代言的产品,花钱花到最后,买的都是“烟消云散”。在这个“钱作怪”的集体里,普通人在集体中要追求的 “同”,已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事。人,不可能一样了。连做梦,都千差万别。伍珊的梦,到深圳为止,她想去深圳打工,跟周佳媛一起,可是周佳媛不用做梦就直接到了澳洲,周佳媛基本不用怎么费劲,就“成了一个人”,她长成她自己了。新时代集体遗弃个人的方式,简单粗暴,留给个人的余地并不多,能启发光荣感及骄傲感的力量也不多,吃苦耐劳的美德更是可遇不可求。

集体席卷个人的大势,任何时代都不会消失,但也要看到,相信、服从、遗弃这些动作是同时发生的。动词改变世界,遗弃发生之后,相信、服从等词语的词性及词义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丁小莉与伍珊这两代人的差异在于:临到中老年时,丁小莉们仍然能在广场上找到集体的节奏,他们有光荣而狂热的青春,他们从集体中获取的力量及美德,足以支持他们为自己及子女的人生奔命;新时代的集体与个人若即若离,伍珊们终将变成“一个人”,终将变成自己,他们的青春,有狂热,但缺乏与前人类同的光荣与美德。光荣与美德,得自己分头去找,相信与不相信,得自己分头去试。是否吃苦耐劳,是否骄傲倔强,得自己选择。“一个人”,是现在和未来的“佛系”——谁能肯定,将来的世界,词语世界不会发生剧变?悲观一点看,谁敢说,将来饮食男女的词语世界里,就一定有性与爱在。到时候,人会发生什么的变异,不好说。那些指向集体性的词语,到了伍珊这一代人身上,必将遇到障碍。遇到表意障碍,仅有“佛系”表情包是远远不够的,这需要文学去为“表意”打开更大的世界。“一个人”可以怎么办?《拱猪》无意写到“佛系”趣味,作者有其“于心不忍”的地方。集体之外,作者为个人留下了亲人。剧烈冲突后,丁小莉和伍珊在母女这层关系里,达成和解,“门外面那个声音嘟囔了一句,嘿,你这个猪日的,老子不管你,老子不管你哪个管你。伍珊本来想耸起鼻子叫两声,逗逗丁小莉。但不晓得为什么,她擦了擦鼻子上的水珠,没有发出声音来。猪鼻子也就褪了形,慢慢又还给她一张少女脸”。人毕竟是人,留有余地,就是留存尊严。二师兄如果不是天蓬元帅,大师兄如果不是齐天大圣,《西游记》就会变得极其庸俗。这个“于心不忍”的收梢实在是好。

没有“分”的意识,写作者不可能看到这一时代的变化,更不可能看到个体的差异。有“名可名”,但若不。换个角度看,经验的更新换代,对词语及表意的文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人不可能一成不变,能否跟得上这经验的变化,就要看写作者的禀赋。有突破性的文学,不亚于古人造字构词之功。在书写集体与个人的关系史及“奔命”生活史方面,《拱猪》有自己独到的贡献。以“分”为前提,借“象形”之法求“神似”,用“指事”及“会意”之法“敷陈其事”,遣词造句出神入化,表意极为丰富,观念及叙事皆让人耳目一新,《拱猪》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郭爽是有天分又勤奋,同时尊重写作的小说家。《拱猪》之外,还有《鲍时进被偷走的四十年》《家园》《英格丽协遇见安娜希特的一天》《钟塔》等,皆令人惊艳。

猜你喜欢
集体词语
容易混淆的词语
容易混淆的词语
我为集体献一计
找词语
词语ABC
警犬集体过生日
动物集体卖萌搞笑秀
一枚词语一门静
QQ群在线集体备课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