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勇
不知道杨晋林是否读过薛荣的中篇小说《沙家浜》。 反正是,我读《纸炮楼》(2018年《黄河》第1期),一下子却跑到了《沙家浜》。
十五年前,《沙家浜》发表于 《江南》(2003年第1期)杂志,由《沙家浜》联想到《纸炮楼》,是觉得两篇小说的故事结局惊人相似。在小说《沙家浜》中,原来样板戏里“去上海跑单帮”的阿庆不但出场了,而且还成了其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他原本活得窝窝囊囊,但最后却有了非凡之举:炸掉了鬼子的炮楼,并为此献出自己的生命。《纸炮楼》中的马芬婵,自从她被迫成了日本鬼子的慰安妇之后,便在屈辱中苟且偷生着,可谁也没料到的是,最后鬼子的炮楼居然被她点着了,李化之们的迫击炮于是有了准确目标。结果,游击队端掉了炮楼,马芬婵却死得很惨。小说中写道,战斗结束后,村长牛四牵着头毛驴回村了,毛驴背上驮着个死人,“死人的两条胳膊和两条腿在毛驴的肚子两边晃荡着。胡五十六拄着扁担问牛四,这是谁呀?脑袋咋看不见了?牛四起初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都快把毛驴牵进牛公街了,方说,十全家的,死得惨,头都插进腔子里了。胡五十六追着问,谁把她的头弄进腔子里了?牛四火了,大声嚷嚷道,谁能把她的头弄进去?还不是她自个儿?估计是她用煤油把炮楼点着了,爬上炮台头朝下栽下来了。”小说至此戛然而止。
我从故事的结局说起,是想说明杨晋林的用心之处。小说从牛四与李化之说起,娓娓道来,给人的感觉似乎主要是讲述他们俩的故事。当然,他们也有故事,牛四是凤台村的村长,自然也是敌伪时期的维持会长。为了把那个局面“维持”下去,他不得不周旋于村民、游击队、二狗子和日本鬼子之间。李化之原本是襄城县立三高小的教书匠,后来加入抗日游击队,成了负责一哨人马的李区长。李化之要跟鬼子对着干,牛四则得顺着鬼子来,后者就只好躲着前者走。但小说也不能只写“躲猫猫”啊,于是,马芬婵上场了。
马芬婵是凤凰村的寡妇,也是牛四的相好。本来,她的相好不止牛四一人,但自从与牛四好上之后,牛四在村里的霸气就逼退了其他的相好者。但是,当二狗子乔乔把川本小队长交待的任务(安排一个花姑娘去炮楼上陪小鬼子睡觉)交待给牛四之后,麻烦来了。牛四不想昧着良心做这种事,便只好去找马芬婵商量,想让她去当这个差,结果被骂得狗血喷头。但牛四这边又交不了乔乔的差,又只好供出马芬婵,让乔乔把马芬婵强行抓走了。
从炮楼里回来的马芬婵恼羞成怒,于是她有了惊人之举:自己在牛四的院门外屙一泡稀屎,然后手抓一把,黏黏糊糊地抹在牛四的门扇上,叫骂而去。这是村妇之勇,也是乡下人表达愤怒、羞辱他人的一种方式。从此之后,马芬婵去炮楼为鬼子服务不哭不闹了,“据胡五十六讲,马芬婵每次进据点,都把自己打扮得油光水滑,要模有样的。时间一长,就不需要乔乔来村里带马芬婵了,一般的,都是马芬婵自己主动过去的。牛四有次听乔乔说,马芬婵伺候日本人一晚,能净落一块现洋,有时不是现洋,是花花绿绿的准备票。”这个变化让村里人都看不大懂,他们大概以为马芬婵是见钱眼开,直到她点着了鬼子的炮楼。
我把马芬婵的故事简要复述如上,是因为其中隐含着可供进行精神分析的诸多信息。毫无疑问,马芬婵是一个被污辱和被损害的人,而仔细琢磨,她的心理创伤至少有三:其一是被自己的情夫牛四出卖;其二是不得不为鬼子提供性服务;其三是没办法不承受村里人的白眼和误解。而与后两种创伤相比,前者给她带来的心理刺激应该更大。而她之所以会被牛四交出,或者是牛四被人相劝并最终琢磨到她的头上,主要又是因为其身份——她是寡妇,把她送给鬼子要比送别人家的黄花闺女成本更低,挨骂更少。作者没有为我们交待马芬婵的心理活动,我们也无从知晓既羞且怒的马芬婵究竟想到了什么,这也为她最后的举动留下了许多难解之谜。
这样,我们就可以对马芬婵的“英雄壮举”稍作分析。如前所述,炮楼确实是被马芬婵点着的,而她如此行事时,并非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或者被鬼子发现当场打死,或者无法逃离火场而被活活烧死。当然,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我们看到的结局是她跳楼而死。但为什么她要跳楼呢?是准备行动时就已做出的选择,还是点着炮楼之后自己慌不择路?无论是哪种情况,她的点炮楼之举都应该与必死之心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当她决定点炮楼时,也就基本上没给自己留下多少活路。但话说回来,为什么她要点炮楼呢?从最表层的原因看,这似乎很容易解释:因为她痛恨日本鬼子,是鬼子蹂躏着她,所以她要报复。而当她偶然看见李化之的游击队已埋伏在炮楼附近时,正好给她的报复提供了一个契机。但是,如果再往深层分析,原因或许就没这么简单了。她的恨意当然与日本鬼子有关,但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其中还夹杂她对牛四与村民们的刻骨之恨,因为正是他们抛弃了她,把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在表面的义举之下,携带的或许是她更为私人化的爱恨情仇,以及绝望。她想以这种方式一死了之,既完成她对日本鬼子的报复,也向抛弃她的情人和村民射出一颗仇恨之弹。
如果我的分析有些道理,那么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抗日战争题材的处理往往都笼罩在某种光环之下。这种光环因为加入了国仇家恨而具有了宏大叙事的种种特征。比如,小说中的主人公往往是一个境界不俗的正面人物,假如他(她)最终会成为英雄人物,一定是其身心世界早已藏着英雄的基因或潜质。“高大全”的郭建光、“红光亮”的阿庆嫂就不必说了,即便像余占鳌(《红高粱》中主人公)那样的“土匪种”,莫言也是按照一张特殊的英雄图谱为其塑形的。然而到了《沙家浜》和《纸炮楼》这里,承担英雄使命的功能性人物则成了那些不起眼的小人物,而他们的英雄之举往往又都牵涉着更为复杂的心理动因。阿庆起初怀疑自己被戴了绿帽子,随后又中了日本鬼子的毒子弹,活着既然已无多大意义,不如死了干脆。马芬婵被自己的心上人拱手交出,如此奇耻大辱,活着已然如行尸走肉,死掉对她来说既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洗涮。或许正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他们才选择了自己的英雄末路。
在我看来,这其实是一种反英雄的英雄叙事。也就是说,在《纸炮楼》中,承担英雄叙事的主角已不再是堂堂正正的李区长李化之了,而是一个已被污名化了的农村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而作者又把那些小是小非融入到大是大非之中,或者是让这两者彼此观照,比肩而行。这样一来,他就打破了原来的那种叙事格局,把战争的残酷性,人性的灰暗性,小人物心理的复杂性融汇在一起,做成了耐人寻味的叙事单元。这种微小叙事肯定不如那种宏大叙事看得过瘾,但那里面又有一种残酷得让人不忍面对的真实。正是这种赤裸裸的真实,才把这篇小说撑得丰满起来了。
《纸炮楼》的语言也值得一提,它流畅,生动,有丰富的生活气息,同时又在冷静的描摹中不时加进一点幽默的佐料。例如:“牛四顾不上照顾狗的心情,他忙着剔除狗心狗肺狗肚肠,用菜刀把狗身子剁成块状,丢入架在墙角的铁锅中,搁上葱段蒜片姜片花椒茴香八角咸盐,用筷子一搅和,接着让老憨慢慢喂柴禾,长时间温火慢炖,肉香就慵懒地顺着村公所的烟囱,严肃紧张地飘向空中,凤台所有人家的狗鼻子,会于一刹那间敏锐地捕捉到这一股微妙气息,忽然变得冷静了,深沉了,不再容易冲动,有了大局观,有了兔死狐悲的伤感。”这里的描写既生活化,具象化,又风趣调侃,让人过目不忘。尤其是“严肃紧张地飘向空中”一句,搭配得很妙。“严肃紧张”其实很抽象,但这么一用,却恰恰让升起的炊烟具象化了。像这种语言,仔细琢磨,就挺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