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快车谋杀案》:侦探小说的影像化

2018-11-14 18:59王漪璨
电影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波洛谋杀案阿加莎

王漪璨

(郑州大学 西亚斯国际学院,河南 新郑 451150)

《东方快车谋杀案》出版于1934年,是推理小说三巨头之一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在小说中,一场离奇的谋杀案发生在东方快车上,而形形色色的乘客都有作案的嫌疑。在临时上车的比利时侦探赫尔克里·波洛抽丝剥茧的推理下,一个“案中案”式的真相浮出水面。小说在问世之后先后经过了多次影像化,而又以英美的翻拍最为知名。其中最为经典的莫过于西德尼·吕美特的《东方快车谋杀案》(

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

,1974),此外,英国还有由BBC出品,菲利普·马丁执导的《大侦探波洛系列之东方快车谋杀案》(

Poirot

:

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

,2010),而美国则有卡尔·辛克的2001版和肯尼思·布拉纳自导自演的2017版。可以说,《东方快车谋杀案》经典的文本促进了电影与文学两种艺术的精彩互动,不同的导演分别对故事进行了不同的演绎,带给了观众不同的享受与思考。

一、从文本到视听

其一,我们有必要承认,原著本身就有着极强的生命力,阿加莎高超的文笔和精妙的构思奠定了《东方快车谋杀案》的经典性。原著采用了侦探小说中代表了“本格推理”的“暴风雪山庄/孤岛”模式,密闭空间本来就能够充分调动观众心理上的紧张感,吸引观众的兴趣。

其二,我们也必须看到,相比于同样被翻拍多次,同样使用了“暴风雪山庄/孤岛”模式的《无人生还》而言,《东方快车谋杀案》中空间更为狭小和单一,这也给影像化带来了挑战。原著的精华之处很大程度上来源于12份彼此交织的供词构成了一个具有迷惑性的谜面,在阅读过程中,它们逐字逐句地铺开,读者能与侦探一起寻找谜面指向的那唯一一个谜底,充分享受斗智的乐趣。但是如果照嫌疑人逐一接受波洛询问并陈述这一骨架来影像化,则难免会造成画面上的单一、冗长和沉闷。在曾经拍出过经典室内电影《十二怒汉》的吕美特手中,这一问题依靠两大途径得到了解决,一是肖恩·康纳利等演员的精湛表演,英格丽·褒曼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配便是导演对演员演技充分利用的回馈;二则是精湛的镜头语言,如对低机位和暗光线的大量运用,营造出一种危险的气氛,只有在人们展开伪装的社交的餐车车厢中光线较为明亮,又如表现人物在语言上的针锋相对时,灵活运用特写镜头与快速剪辑,让观众得以捕捉人物说谎时的面部表情变化,真与假不断对照,人物的一问一答之间充满冲击力。后者也为后来的翻拍者反复模仿,迄今为止,1974年版作为开创性的版本被认为是最成功的一次影像化。

而随着时代的发展,电影人们无不想对1974年版进行超越。距离观众最近的2017版导演布拉纳曾经多次获得奥斯卡提名,其揽获威尼斯奖的《足迹》更是宣告了布拉纳掌控悬疑片的能力。在《东方快车谋杀案》中,布拉纳将大量美国电影特色引入其中,包括在视觉效果上的精益求精。观众可以看到,电影中列车的装修更为富丽堂皇,车外的雪原也更为壮观,宛如风景画,以致电影被诟病为有画面压倒剧情之嫌。此外,电影还特意加入了惊心动魄的动作场面,这同样出现在《大侦探福尔摩斯》(2009)等电影中,原本以机智著称的侦探被塑造成好莱坞类型片中身手矫捷的英雄,这被认为是美国电影改编英国侦探小说时的一个通病。这些显然都是对当前视觉文化语境的一种迎合。

二、人物形象的再现

就主要人物而言,在1974版、2001版和2010版中,电影基本都还原了原著中矮小精明,处变不惊且充满人情味的比利时侦探形象。而2017年版的波洛则身材高大,且电影有意加入了波洛如从高处一跃而下,在雪山悬崖边上矫健地奔跑等情节,波洛更像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符合“美国梦”式审美的英雄形象。同时,波洛又不是一个高大全的人物。为了突出波洛个性的古怪,在电影中,波洛为了两只大小完全一样的鸡蛋反复为难送饭者,左脚踩到了屎,右脚也要跟着踩一脚等,这些细节都完善了主人公的形象。

而在配角方面,2017版也与前几版有较大的区别。相对于前三部电影还原了原著中12位乘客都是白人的设定,2017版中医术精深的阿巴斯洛特医生(原著中为阿巴斯洛特上校)则为黑人,从部队退伍前是一名狙击手,也是阿姆斯特朗上校曾经的下属,因为阿姆斯特朗上校而进入医学院学医,并与白人德贝汉小姐相爱。这在平权运动还未全面展开的20世纪30年代是少见的。电影这种对人物形象的修改显然是为了使影片作为一部商业片能取得在普世价值上的平衡。同时,阿巴斯洛特医生的狙击手经历也使得影片中波洛被枪击,而本来瞄准能力极强的医生却因为本性善良而打偏,最后看到波洛时的惊讶加上为了给德贝汉脱罪而说了句“你怎么还没死”的情节顺理成章。

三、情节的增删

在小说的影像化过程中,考虑到电影的时长、叙事节奏以及人物形象等,对情节进行删减或增加是必然的改编手段。在对《东方快车谋杀案》的改编中,又以2010版对情节的改动幅度较大,且富有意味。

由于1974版的珠玉在前,2010版不得不另辟蹊径。电影缩减了人物之间的证词问答,将侦探和嫌疑人之间的矛盾转移为侦探内心正义与法律这两个信仰的矛盾。这无疑是在法治观念深入人心的21世纪电影必须做出的调整。而为了使观众能领悟到波洛的内心挣扎,电影增添了波洛和德贝汉小姐的对话,让观众在波洛对他们私刑复仇的强烈不认同中看到他的法治主张。马丁借这一版波洛之口表达了小说在问世后就有读者表达过的质疑与感悟。

而在不能违背阿加莎原著结局的情况下,电影中添加了一个关系到波洛心态变化的开头,并设置了一个苍凉的结局。在电影开头,波洛为军方侦破一起内部案件,然而犯罪嫌疑人莫瑞斯中尉却当场自杀,鲜血溅在了波洛脸上。护送波洛离开的小兵坦承莫瑞斯中尉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是不应该的。波洛尽管表面上似乎并无波动,还对小兵说中尉本不应该撒谎,但内心已经产生了后悔之情。而在伊斯坦布尔,波洛目睹一位怀上别的男人孩子的妇女被执行残忍的石刑,波洛依然试图用“她既然深知离经叛道的下场,就应该承担这样的后果”来说服自己,但内心已经开始了自我怀疑甚至是自我厌弃。在结局中,茫茫大雪覆盖了几乎半个车厢,这从视觉上给予了观众一种阻塞和凝滞感,此时警察前来调查,但警察注定得到的只是一个虚假的答案,波洛的内心也仿佛被雪覆盖,是沉重压抑的。因此,他在大雪中拿着教珠和十字架,眉头紧皱,双眼通红,嘴唇紧绷,沉默地缓缓走过12个人和警察,几欲落泪,他成为一个孤独的,已经有了自我放逐感的另类。对于波洛而言,正义还远远没有实现。这一结尾无疑是有振聋发聩意味的,人物也是复杂且真实的。

情节的变动还与人物关系的变化有关。例如,在2017年版电影中,电影留给观众一个较具开放性的结局。当波洛走出车厢时,旁白为:“阿姆斯特朗上校,我终于可以给你回信了。”这意味着波洛本人有可能也是阿姆斯特朗家一案的关系人,是少校的友人之一。这样一来,电影就实现了“召唤结构”,波洛出现在东方快车上,就存在了保证谋杀被完美执行的可能性。观众也将在观影结束后继续回味、讨论影片。

四、意识形态的重构

前述的情节上的增删很大程度上是缘于故事在影像化后意识形态被当代人进行了重构。在原著中,波洛说出了两种案件的可能性,然后将选择哪种说法的权利交给了朋友,东方快车公司董事比安奇,而比安奇选择了那个有虚构的凶手的说法,包庇了在场的真凶。从普通观众崇尚“结果正义”的观点来看,雷切特先生无疑是死有余辜的,在座的人完成的是一次正义的谋杀;但是从执法者尊崇“程序正义”的角度来说,赫伯德太太等人也是触犯了法律的杀人犯,也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小说诞生的20世纪30年代,警察制度刚刚确立不久,加上整个世界都陷入二战之前的非理性状态中,人们质疑执法者而更愿意采取私刑复仇,这才使得阿加莎等侦探小说家选择让侦探而非警察等来实现正义。1974年版也忠实地继承了阿加莎的意识形态。在波洛和比安奇偏袒12人后,众人瞬间放松,欢呼举杯,红色除雪车缓缓而来,观众得到了一个“大团圆”结局。

但在现代,越来越多的人难以接受私刑凌驾于法律之上的设定。在2010版的电影中,波洛本人对法治精神的认可是极为明确的。他曾经极为尖锐地表示:“你们既当陪审团又当刽子手,这岂不是又回到了中世纪!法治的精神必须高于一切!因为如果法制一旦被破坏,整个社会,整个文明世界,将无处栖身。”在波洛看来,即使法律有有失公允的时候,但人们也应该笃定对法律的信念。因此,电影将人在法律与道德之间处于两难境地的困境深化了,这在法律依然存在灰色地带,人们依然感到沉重与压抑的今天是极有启发意义的。

而2017版则被批评为:“主叙事却过于畏手畏脚,不敢逾越前辈和原著半步。你可以说这是一部致敬经典的翻拍,可是对于那些悬疑故事书迷和影迷来说,依旧是人人都有嫌疑,人人皆为凶手,人人都认为坏蛋必须死,那故事的悬疑到哪里去了?”而事实上,2017年版也进行了尽可能同时尊重原著和当代法治观的改编努力。在波洛说出自己的推理后,将枪放在桌上,表示在场的人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开枪打死他,然后将尸体扔到冰湖里。赫伯德太太毫不犹豫地开枪自杀,而枪里却没有子弹。这是2017版电影对原著的一处重要改编。波洛用这样的方式对在场的所有凶手进行了一次道德测试。赫伯德太太的反应为波洛违背程序正义,放过车上所有人提供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当波洛已经察觉了真相后,在座的凶手们的生命和自由无疑受到了威胁,但是他们却没有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而在人多势众的情况下进行第二次谋杀,杀死完全是无辜者的波洛。赫伯德太太自杀的行为也有以死赎罪的意味,他们并非完全漠视法律。在经过这个测试后,波洛才决定放弃自己对法律和正义的维护。就阿加莎对波洛形象的设定来看,这是不符合本身就拥有坚定原则的波洛性格的,同时也有牵强之处(看见波洛上车的并不止车上的人),但是这一改编增加了人性的光彩,同时也用谋杀案之外的另一场生死攸关的情节增加了戏剧张力。此外,这一情节还与之前比安奇拿枪站在人群之后形成了呼应,波洛心思缜密的一点被进一步突出。

古典推理代表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文学创作一直是电影人进行改编的富矿。而诞生于八十多年前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更是极具影像化的价值。而一部部电影的先后涌现,也就带来了人们对新旧版本改编上优劣得失的比较。布拉纳等人已宣布的对《尼罗河上的惨案》等阿加莎小说的继续翻拍,则意味着经典侦探小说的影像化将持续下去,电影人将怎样对小说中庞大而丰富的世界进行处理,观众将收获一场愉悦轻松的解谜游戏或是对法制、人性等沉重问题的思索,将是值得我们期待和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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