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勇
对于砖瓦,我们这代人有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砖瓦老屋是我们孩提生活的场景,瓦屋站在林荫深处,站在水塘四周,站在小径一旁,疏疏落落地站成我们熟悉的村庄,站成我们童年少年说不完的故事。遗憾的是我出生以来,只看到过烧青瓦,没有见到过烧青砖。尽管如此,我还是傍着青砖青瓦长大的。在祖父的手上,我家的房子就是在他操持下建成的。取五福之意的大门垛子,从地基到到门框都是青砖砌成。以至于这些青砖上还雕刻有我的名字,或者做了一些十以内加减法数学题。
可以说,我成长过程中,青砖是一个绕不开的生活场景。但是,这些无日不见的青砖却不曾引起我的注意,如同春夏秋冬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无名野花般熟视无睹。
青砖让我心灵震憾的是我在老家新宁读书时候。学校里有一圈内墙,青一色的青砖砌就。在一块砖上,阴印着一行字:同治十年制。这一刻,我心中一愣,这不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古砖吗?清代同治光绪年间,整个大清王朝风雨飘摇,但却是乱世之中新宁人才辈出的时候。在这个时代的新宁人中,有江忠源兄弟,有刘坤一叔侄,都是名冠一时的封疆大吏。据考证,新宁县在同治光绪年间四品以上的朝廷命官竟有二百四十多人。小小的新宁是名副其实的官吏大县。此时的新宁人自然有许多建府修第的达官贵人。这一时期应该是新宁砖瓦烧制的黄金时代,于是他们在自己的制砖上钤上时间。我猜想,学校内墙的砖,或许是哪家官员的陈砖吧。同治十年,应该是一八七一年。凭这些砖,以及砖砌成的墙,就应该让我肃然起敬。
红砖的出现,让青砖无奈地退出了自己曾经风光无限的舞台。红砖的制作工艺简单,烧制快捷,红砖强势地挤占了青砖的位置。在过去的数十年间,青砖无可奈何地退出了人们生活的视野,即使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大烧瓦的时代,也没有人家烧制古人曾经情有独钟的青砖。
青砖在历史中封存。青砖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于青砖,我真的恋恋不舍。我听说过上好青砖的制作过程。老家人流传下来的青砖制作工艺,那真是不折不扣的一种艺术。选定上好的粘土、糯土分开晒干,然后磨成细细的粉末过筛,筛过的粘土与糯土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然后放进一个专门池子里加适量的水,牵一头身高力大的水牛在泥里一圏圈踩踏,再把砖泥搬出来,放在一处阴凉的地方捂着“发酵”,“发酵”好了的砖泥,用砖模子一个个做成规规整整的砖坯。此时,只要在砖模上阳刻制砖时间,自然砖坯上就有了青砖们的出生证。砖坯是不能曝晒的,自然风干的砖坯,不会出现断裂和弯曲。烧砖更是一个精细的技术活,技术精良的烧砖师傅,因为这门绝活,有的成为专门服务达官贵人的烧砖人。
青砖在历史深处隐身,我们去寻找瓦。
把眼光投入瓦时代。瓦从其制造出来开始,就进入了人们的生活。有了瓦,有了盖瓦的房子,有了房子里生活的人们。于是,炊烟升起来了,一户户人家,一个个村落,燃烧的炊烟飘荡在秦汉三国,魏晋南北朝,直到唐宋元明清,以及我身后的时代。
我是亲眼见过瓦的制作过程,并且还亲手制作过瓦坯。如果我不是一位左撇子,可能我的命运会为瓦而拐弯。
上世纪八十年代底九十年代初,逐渐有点余钱的老家人时兴修房造屋。那时候人们修房子的基本模式是红砖青瓦两层半结构。修屋必然要瓦,做瓦、烧瓦,成为农家修屋造房的当务之急。瓦匠师傅如同春天的燕子,在农家的村落里榙窝栖息。一个个瓦场长出了瓦坯,长出了成列的瓦垛,瓦场旁边的瓦窑里,不时青烟袅袅,几天几夜不停的锻烧,再过数日的冷却,人们从瓦窑里取出了一片片幽青幽青的新瓦。新瓦的正色是青色的,用一根细绳子吊起来,拿一根铁棒轻扣,传出铮铮的金属声音。瓦匠师傅们就是凭借声音来评判瓦的好坏,铮铮余音响得越久说明瓦的质量越好。不知瓦匠师傅说的是不是真实,一窑好瓦的使用寿命可达千年。不管别人信不信,但是我信。因为在我们古代文物中,就保存有长达数千年的古瓦。秦砖汉瓦,哪一个年代不越过千年?
回到瓦场。瓦场里搭了简易的凉棚,凉棚下面是做瓦坯的瓦匠师傅。瓦泥在他们的右边,做坯的架子上放着一个圆圆的木质瓦桶。瓦桶子可以开合,一个圆形的瓦桶子刚好三百六十度,每隔九十度一个棱。一桶瓦做下来,收瓦就是四片。瓦泥被瓦匠师傅切割成长方体,与瓦匠身体等高的样子。泥弓的弓背上事先做好一根中分小铁杆,比弦丝略长。即使外行人一看,也知道弓背铁棒的作用是用来切割泥坯。瓦匠在规规整整的坯上用力一拉,就拉开了左右各一块瓦泥。拉一次瓦弓,出两次坯。瓦匠从泥坯上端起一片泥,恰到好处地往瓦桶子上一蒙,右手顺手拿起泥抹子就抹起来,握着瓦桶架子的左手随着右手的移动而转动。一圈抹完,泥抹子沾点水,靠在瓦坯上,左手迅速转动架子,瓦桶子在架上快速转动,瓦坯通过转动而抹得光滑圆润。放下泥抹,拿起刮杆,瓦桶摇转一圈,去掉泥肠子,一桶瓦坯就做成了。提起来,往锯木灰上一跺,放在凉棚外面晒瓦的空地上晾晒。
十二三岁的时候,我们就像一群机灵且好奇的猴子在瓦场边跳跃溜达。书包还在身上,就奔到瓦匠的凉棚下,体验体验做瓦的滋味。我们村里一姓杨的师傅,他天性乐观诙谐。只要我们这伙半吊毛孩子们来凑热闹,他一定笑脸相迎。每人都有一次体验做瓦的机会,在当年那一批半大孩子中,只有我一人是左撇子,别人右边起,我总左边来,改也改不了。总之,所有流程我是反其道而行之。尽管能瓦做,但做的质量速度,比同伴们略逊一筹。虽然如此,我还是乐此不彼。在当年这些小伙伴中,有一个比我年长一岁的同伴,在过了几年后真的成为了杨师傅的徒弟。
因为自己成不了瓦匠,潜意识里有一种淡淡的遗憾。但对瓦的感情还是那么真挚,看到瓦还是很亲切。
我们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突然觉得,如影随形的瓦与我们走散了。在我们身后,瓦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怎么呼喊也跟不上历史前行的脚步。仿佛在历史上风光无限的瓦,得过金木水火土五行精华涅槃的瓦,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尽头。我清楚地听到一声来自瓦的悠长的叹息,叹息声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老家是一个传统的江南村落,土砖瓦房伴随着我们出生长大,伴着鸡鸣犬吠,感应着房子主人的喜怒哀乐。不论重檐叠构,还是平常小屋,所有的瓦都以仰望苍天的姿势,躺在所有房屋或建筑的最高处,成为房屋建筑患难与共的守护神。农家的瓦屋就是简单的一层,楼枕上用楼板以铆榫结构铺就,这就是所谓的“卺楼”,楼上放一些无关紧要的物什,楼下生活着老老少少的人们。瓦为我们遮风挡雨,瓦缝里飘散着缕缕炊烟,瓦屋为我们带来了家的温馨。就在我离开老家的数十年间,老家的形象在我心里飘移了,地名还有原来地名,但老家的房屋已经生动了许多,家乡的房子新潮得让我这个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故人感到异常陌生。一座座瓦屋不见了,如同故乡曾经熟悉的老人,他们一个接一个长眠于群山深处,变成了一个个如梦似幻云飘雾绕的回忆。
面对瓦,面对瓦屋,我有一种痛彻心扉的失落。
堂兄在瓦屋的旧址上修建新房,这是可喜可贺的修肇。堂兄请先生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动手拆除这座留下过我们童年、少年、青年影子的瓦屋。起手那天,他规规矩矩地用了雄鸡血食,静酒果馔,恭请堂上列祖列宗移步,他奏告堂上先祖,这座居住了数十年的瓦屋行将拆除,同时在瓦屋的旧址上重新修建钢筋水泥结构的现代房屋。告祖礼成,堂兄退出中堂,指挥着等待上工的人们,上房掀瓦。
在孩提的记忆中,拆除老屋,首先掀瓦。数架云梯搭在屋檐,分组干活。人们依次站在地上、云梯、屋檐,把掀取下来的瓦,流水作业一个传给一个,传给站在地上的人,把瓦螺蛳状码好。而现在拆屋的方法就简单多了。数架云梯上瓦,多人一齐上到屋檐,手中工具是“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手起耙落,一勾一大片。勾开的瓦呼呼拉拉栽着跟斗往下掉,触地一瞬,听到瓦们粉身碎骨的绝响,叮叮当当的碰撞破裂的声音,成为饱经风霜的瓦们最后的遗曲,他们的历史舞台就这样退出了,谢幕得如此决绝,有一种残阳日暮的苍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拆除老屋的进度出奇地快,瓦勾完了,快速地拆除一些可用的木料。老屋四周墙角的青砖,似乎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砖们的命运与瓦完全相同。剩下的工作就是推土机一边倒的战略式推进。面对堂兄拆除老屋的瓦,我想收存几片。但我知道,瓦的命运不会因为我的收藏而改变。瓦老了,如同一个走进黄昏的老人,辉煌的只是过去,不管你当年如何英雄,今天的你应该退出历史舞台。可以这么说,你怎么走来,还是怎么回去。
青砖与青瓦,就这么无奈地谢幕,成为一页永远翻过的历史,成为我砖瓦故乡不再重来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