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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会友”虽然不是中国文人独有的,但历代中国文人对此是领悟最深刻,践行最广泛、纪述最早的。
约二千五百多年前,《论语·颜渊篇第十二》,“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曾子说:“君子用文章学文来结交朋友,依靠朋友帮助我培养仁德。”)唐·祖咏(洛阳人,开元十二年〈724年〉与状元杜绾同榜登进士)。终不得志,把家搬回汝坟一带的业中。清明时节,他在农家宅园与友人相聚。小鸟栖枝,竹影成趣,池光潋滟,把酒临风。此时,他也许又回忆年轻时与王维的诗交。王维在济州,寄居在官府的宅子里作诗寄赠祖咏:“结交二十载,不得一日展。贫病子既深,契阔余不浅。……良会讵几日,终日〈一作自〉长相思。”(《全唐诗》卷一二五)祖咏有感而发:“以文长会友,唯德自成邻。池照窗明晚,杯香药味春……”(《清明宴司勋刘郎中别业》,《全唐诗》卷一三一)很难考证是否祖咏属第一人把“以文会友”一语入诗的,也不知在中国现存数以十万计的古诗词中,是否唯一把此语入诗?可以断定的是,祖咏此诗是流传最广的。
“以文会友”中的“友”,必然是“朋友圈”中人;或换言之,有“朋友圈”才有“以文会友”。“以文会友”衍生了“以诗会友”、“以画会友”,等等。”这是流传至今的文化生态。
雅集,是文人雅士“以文会友”的嗜好。切磋技艺,沟通感情。汉魏时期,有“建安七子”的“西园会”、“竹林七贤”的“竹林会”,等等。
唐·房玄龄等监修、令狐德棻等撰《晋书·王羲之传》:“会稽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与羲之同好,尝燕集山阴之兰亭。”(卷八十)——这记的是历史上的诗人“兰亭诗会”,一次既普通又永载史册的雅集。在东晋永和九年(353年)三月三日,时任会稽内史、右军将军的王羲之邀谢安、孙绰、郗昙、魏滂、凝之、涣之、元之、献之、支遁等41位名士文人聚会于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的兰亭举行修禊活动。
会稽有座兰渚山,兰花盛开,香气宜人。在依山滂水的古道旁,坐落着一座驿亭,供过往车辆与游人歇脚,世称“兰亭”。所谓“修禊”,是古代习俗。在阴历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后定为三月三日),人们临水设祭,消灾求福。此时,书童、侍女把斟了酒的觞(杯子)放进弯曲的溪水中顺流漂下;杯停在谁面前,就该此人喝这杯酒,并即席吟诗助庆,吟不了诗的罚酒三杯!兰亭曲水流觞,王羲之诗兴大发,吟道:“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朗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靡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清·沈德潜点评此诗:“不独序佳,诗亦清超越俗。”(《古诗源》卷八,诗有异字:“寥朗”作“寥阆”、“化功”作“化工”、“靡不”作“莫不”、“非亲”作“非新”。)
众人饮酒作诗,不亦乐乎(宋·桑世昌撰《兰亭考》收入26人37首诗)!诗汇集后,王羲之乘着酒兴,挥笔在卷首一气呵成写下《兰亭集序》(原文没有题。晋人称《临河序》,唐人称《兰亭诗序》、《兰亭记》等。清·吴楚材、吴调侯编《古文观止》卷之七)!他醒来看着墨迹,见卷上不时有涂改之处。于是,一次又一次重写,很想更完美地示人。此时他太清醒了,难再有灵气,复书总不如意,只好作罢。不知此刻,王羲之是仰天长叹还是自鸣得意!
王羲之万万没有想到,年年有兰亭修禊,此时却分外出彩!《兰亭集序》文成了旷世名篇。《古文观止》编者评曰:“但逸少旷达人,故虽苍凉感叹之中,自有无穷逸趣。”明·金圣叹赞曰:“现前好景可念,更不许顺口说有妙理妙语,真古今第一情种也。”
“兰亭”诗作被《兰亭集序》的名气盖过了!王羲之约请当时的文坛领袖孙绰写的《兰亭后序》(唐·欧阳询等奉敕编《艺文类聚》及《兰亭考》所载,有异文),也不及王序出众。王羲之书法本《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更让后人折服。唐太宗对它推崇有加,千方百计据为己有,后派人从辩才和尚手中窃取了书作原本,传说他把原件陪葬于陵寝。幸而唐太宗在生前曾下令书法名家冯承素、褚遂良、欧阳询、柳公权、诸葛贞、韩道政、赵模、汤普澈等,各用双勾廓填摹成副本,今天才有“神龙本兰亭”(冯承素摹本)、“虞本兰亭”(虞世南募本)、“褚本兰亭”(褚遂良摹本)“欧本兰亭”(欧阳询摹本)等。这难达到王羲之原作的神韵(郭沫若曾在1965年起接连发文,认为序文及书法都不是王羲之所作,此说未得到学界公认),却也可让后人领略风采。
“兰亭诗会”成为千古绝唱,难以复制!今人林林总总的雅集无数,如何才能多些“雅味”,少些俗气?多些成果,少些空谈?
引起我对唐·王勃的“朋友圈”的兴趣,缘于他的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王兆鹏、邵大为、张静、唐元根据历代“大数据”进行“唐诗排行榜”,此诗在全唐诗的知名度中排名第九(《全唐诗排行榜》,中华书局2011年9月第1版)。明·钟惺赞曰:“取其气完而不碎,真律成之此也”(《唐诗归》卷一)。清·陈婉俊云:“赠别不作悲酸语,魄力自异。”(《唐诗三百首补注》卷五)此句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经常被引用为我国与某“社会主义明灯”亲密关系的写照。当今,此诗也“入课本、入课堂、入大脑”!写出这诗的诗人,他的“朋友圈”如何?
王勃生于唐·永徽元年(650年)卒于上元三年(676年),年仅27岁。他筒略的生平仅见于五代·刘询撰《旧唐书》卷一九○、宋·欧阳修等撰《新唐书》卷二○一及元·辛文房撰《唐才子传》卷第一。现有明·张燮辑《王子安集》(十六卷)、近人罗振玉辑《王子安集佚文》(一卷)行世。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收诗97首(卷五十五、五十六)。
《旧唐书·杨炯传》云:“炯与王勃、卢照邻、络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卷一九○)论“唐初四杰”的出生年龄,王勃虽然排在第三位(仅比杨炯年长1岁),但是文才却出众。明·胡应麟云王勃:“实首启盛(唐)、中(唐)妙境……自是唐人开山祖”(《诗薮·内编》四卷)。王勃少年早慧,6岁诗赋已显工力,13岁竟然批评风靡一时的“上宫体”诗风,17岁高第(授朝散郎)。他远胜于当今的“小鲜肉”!说王勃“海内存知已”有些夸张,他的“朋友圈”的确不凡,以才华赢得人们欢心。
王勃虽然貌似少年轻狂,但对朋友一往情深!在他的诗中,有不少是名不见经传的人,这与历代诗人多与同期名家酬唱是不同的。写与薛华、卢主簿、裴录事、杜少府等交往的诗都感人至深。王勃闻裴录事失去挚爱的孩子,即有《伤裴录事丧子》:“魄散珠胎没,芳销玉树沉。”杨、卢、骆与王勃结缘甚深。王勃于咸享二年(671年)三月,在蜀地与卢照邻一起出席“曲水”游宴,相互酬唱:“田园归旧国,诗酒间长筵。”(《三月曲水宴得烟字》)王勃曾言:“不游天下者,安知四海之交?”(《于越州永兴县李明府宅送萧三还济州序》)广游广交是王勃的特点,他的文留下踪影。总章元年(668年),王勃在杨炯的华阴老家与其小住,撰《山家兴序》、《秋日饯别序》。杨炯撰的《王勃集序》(《杨盈川集》卷三),更是研究王勃的重要文论。他知人论世,见地深刻,文简情长。人生得一知已足矣。
王勃似有一“污点”,被世人议论——他在23岁补虢州参军,收留一个官府追捕的盗贼,后恐被查牵连,私自把他杀死了。王勃因此下狱,幸而遇赦,但被除名。有人认为,忌他才者设局谋害。这并没有证据支持。至少,王勃是交友不慎了。看来,“海内存知己”并不容易。
唐高宗时,高祖第二十二子李元婴任洪州都督时在豫章(今江西南昌)建滕王阁。上元二年(761年)九月九日,王勃陪父赴任交趾县令,途经洪州出席滕王阁宴聚。《新唐书·文艺传》、唐末五代·《唐摭言》(一称,“摭言”)及《唐才子传》等生动记其事:都督阎公意子婿孟学士撰文以夸盛事,却又要摆出歉让的样子,把纸笔巡让宾客。怎知王勃这小子(时年26岁)当仁不让,提笔就写,阎公干瞪眼了!他读开篇不屑一顾,但当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不禁赞道:“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滕王阁会”不及王羲之“兰亭会”盛名,王勃“序”却比王羲之“序”更有文彩、更有哲理。
唐·武则天长安元年(701年),中亚西域碎叶城(今吉尔吉斯坦托克马克附近),一妇人梦见长庚星就生下男孩,于是用“白”作为他的名,用“太白”作他为的字。李白出生后11年,睿宗先天元年(712年),巩县(今河南巩义)杜家妇人也生了一男孩,取名“甫”,字“子美”。这两个本来大缆也拉不到一起的孩子,长大后都迷上诗,成了诗的诤友,被人们并称“李杜”!元稹诗曰:“李杜诗篇敌,苏张笔力匀。”(《代曲江老人百韵》,《元氏长庆集》卷十)这是现存唐人文献中并尊李、杜第一人。韩愈在元和十年(515年)情不自禁地地吟诗推尊李、杜:“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调张籍》,《昌黎先生集》卷五)这“双子星座”,在诗歌的长河熠熠生辉。
李、杜的“朋友圈”虽然诗友济济,但是两人的首次聚会,一直被诗坛津津乐道。因为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大大超出一般“朋友圈”活动的影响力。李、走到一起来了,从此相识、相知、相通,唐诗有了双峰并峙的领军人物,仿佛一道闪电划过长空!
在李、杜相会前,李白早有盛名。唐·殷璠编《河岳英灵集》选李白诗13首。此集收诗至天宝十二年(753年),时年杜甫31岁,他的诗却一首也没有选入。杜甫于开元二十五六年(约737、738年)间写《望岳》(“岱宗夫如何”),次年写《登兖州城楼》(“东郡趋庭日”)等,殷璠不知道杜甫是“潜力股”!杜甫在《壮游》云“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确是李白的“粉丝”,渴望与李白相会!
机会终于来了!天宝三年夏(744年,李白43岁、高适41岁、杜甫32岁),李白在长安得罪了宫廷权贵,被“赐金放还”。李白被逐后几经周转,来到汴州(今开封)陈留郡梁园(另一说洛阳)。杜甫在一年前已经在此,两人不期而遇,高适的到来更添了雅兴。三人一道畅游梁、宋一带,饮酒论诗,留下人生刻骨铭心的记忆。约八月,杜甫为家事告辞;九月,高适东征,三人会首成了历史绝唱!翌年,李、杜再度在山东兖州聚会,同游泗水、东蒙等地。李白于宝应元年(762年)辞世,在此前的十几年间,李、杜未虽然未能再见,但神交不断。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辑录杜甫有关李白的“诗文二十一首”(卷之三十三·附录二)。高适有《同群公秋登琴台》《宋中别周梁李三公子》等诗记宝元三年会。
杜甫对李白推崇备致,一往情深。初次见面,即赋诗《赠李白》;别时再赠诗:“亦有梁宋游,方期拾遥草。”冬日、春日、梦中,每念及李白都有诗。当许久不闻李白消息,不胜思念:“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在杜甫的心中,李白永远是诗圣:“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李白存咏杜诗二首《鲁郡石门送杜甫》《沙丘城下寄杜甫》:“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李白比杜甫年长11岁,没有半点傲气。两人的诗风不尽相同:李白飘逸、豪放,杜甫悲慨、深沉,这并未影响两人深交。有广阔的胸怀,“朋友圈”才有正能量。魏·曹丕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典论·论文》)李、杜并非如此!杜甫曰:“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汝师”(《戏为六绝句》五、六)。这是为人之道、交往之道。
在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中,出现不少“并称”。如“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三苏”(苏洵、苏辙、苏东坡)等,表示家族作者的关联。“建安七子”(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祯)、“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等,表示特定时期作者的关联。“韩柳”(韩愈、柳宗元)、“高岑”(高适、岑参)等,表示作者文学运动、诗派的关联。但如“三李”(李白、李贺、李商稳)的“并称”就莫名其妙,三人之间并无任何直接的关联,只是同姓而已。这天下多得很,莫非同姓一家亲?
“元白”(元稹、白居易)无愧于真正的“并称”。他俩生活在同期,是“朋友圈”中人,名副其实的“群主”——新乐府运动的领军人物,莫逆之交!白居易生于唐·大历七年(772年),元稹生于大历十四年生(779年),白居易比元稹年长7岁。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两人中书判萃科后,同授校书郎(秘书省的属官,九品,掌校阅图书)。白居易写《赠元稹》:“一为同心友,三及芳岁阑……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
元、白过往甚密,唱和甚多。他俩同游时总是诗兴大发,心情一次次放飞。在游后也难忘当时的情趣、感悟。元稹在元和五年(810年)在江陵,又回忆与白居在长安时的交游,《和乐天秋题曲江》:“共爱寥落境,相将偏此时。”无时无刻不思君!白氏作《别舍弟后月夜》,抒发寂寞难耐的心情。元氏得知,吟《和乐天别弟后月夜作》寄赠:“吟为别弟操,闻者为辛酸。……江波浩无极,但见时岁阑。”相濡以沫,人间真情!
元、白并非酒肉朋友,在相交中倾吐、交流、提醒,坦诚相见。元和十年(815年),元稹由江陵士曹参军改授通州(今四川达县)司马。他到任后不久患瘴疾,知道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十分焦虑,不顾病危寄诗居易:“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闻乐天授江州司马》)白居易赴江州途中捧读元诗,思念挚友:“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舟中读元九诗》)白居易特寄药元稹治病。两人互相倾诉、慰抚的诗,在集中比比皆是。
元稹、白居易都不满晋宋以来文人诗歌“务华者去实”的诗风,倡导“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新乐府运动应运而生。白居易把诗歌的理论纲领冠为《与元九书》(《白氏长庆集》卷四十五),可见他对元稹是极为信任的。
白居易在元和十年开始自编诗集,后在长庆间编五十卷本。元稹在长庆四年(824年)冬十二月十日,为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作序(卷五十一),对白诗作了准确的评价。这可说是对《与元九书》的行动呼应。
元稹在大和五年(831年)去逝,享年52岁;白居易在会昌六年(846年)去世,享年74岁。元比白早去世15年,过早地结束两人的情谊,实是遗憾。
在历代的诗人“朋友图”中,“西昆诗圈”是一个特殊群体。他的出名,在于宋·杨亿编了本《西昆酬唱集》。
何谓“西昆”?汉·刘歆撰《山海经》曰:“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是多怪鸟兽。”“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卷二)“昆仑以西,北宋真宗赵恒(在统和十六年〈998年〉在位)京城,有帝王藏书之府,又称“玉山册府”。
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至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翰林学士杨忆等奉命编纂类书《历代君臣事迹》(后定名《册府元龟),从而聚拢了18名西昆文人,“朋友圈”应运而生。
钱惟演、刘筠、杨亿早有诗名,其他的人也有爱诗者,张詠、舒雅、丁谓、钱惟济等在秘阁外也参加唱和。杨亿编《西昆酬唱集》,把17人的250首诗作收入。他在序云:“取玉山策府之名,命之曰《西昆酬唱集》云尔。”诗界称为“西昆体”。主角杨亿75首、刘筠73首、钱惟演54首,合计202首,占诗集的80.8%。其他14人,才有48首。现在不知道他们是诗少,或是他们的一些诗不入杨亿的法眼而没有被选入集中。杨亿在序中未作交待。
鲁迅认为“唐末诗风衰落”(《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那未,宋初的诗风又如何?末有转机,浮靡诗风仍在发展。
在秘阁编书的人,衣食无忧。他们接近贵族大官僚的奢侈生活,有的为升官晋爵,不惜阿谀奉承,在唱和诗中多是无聊的内容,这正是他们空虚的生活写照。他们在诗的形式上,崇尚陈腐典故、华丽词藻、工整对仗。他们号称效仿李商隐,但只得其表,失其真谛。杨亿夸他们的诗:“尤精雅道,雕章丽句,脍炙人口”(《西昆酬唱集·序》),那只是自我感觉良好罢了,其实是对诗坛的误导。真宗不得不下诏:“自今有词属浮靡、不遵典式者,当加严谴。”
对“西昆体”论争不止。王禹偁极力反对宋初的浮华作风:“可怜诗道日已替,风骚委地何人收。”(《还扬州许书记家集》)宋.欧阳修《六一诗话》:“杨大年与钱、刘数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时人争效之,诗体一变。而先生老辈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语僻难晓,殊不知自是学者之弊。”
“西昆体”诗人随着编纂完成,这个特殊组合的“朋友圈”散伙了,只留下供后人不断评议的诗集!无疑它是认识宋初诗坛和文学思潮的史料。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收入《西昆酬唱集》,也算是给当年的“朋友圈”一点慰藉吧。他们或许没有料到,后代选家却对他们的诗作那么冷淡!学界公认的重要选本:清·张景星、姚培谦、王永祺编《宋诗别栽集》只选收《西昆酬唱集》4首(其中杨亿的9首有6首、张詠的一首都非“酬唱集”诗)。钱惟演属当时的名家,在“酬唱集”中排选诗第3位,却在“别裁集”中只收入《别墅》一首;而与他们同期的王禹偁入选9首。林庚、冯沅君编《中国历代诗歌选》、钱钟书选注《宋诗选注》都没有给“西昆体”一点面子,全部不收!曾与他们争论的王禹偁,分别被选收5首、3首!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是作为“诗坛的一股逆流”而选入杨亿《泪》1首(中编第二册)。
西昆“朋友圈”芸花一现,留给人们许多思考。“以文会友”靠什么凝聚人心?把诗文当做玩物能有多大作为?历史会对匆匆过客作出选择和评定。
有一种交往是神交。彼此没有机会见面,也不需要见,但敬重对方,心有灵犀一点通。
有一种唱和诗是追古。唱和对象不是同代人,也不可能直接送达,但唱和者心慕、仿效对方,有别世俗应酬诗。
这是中国文人“朋友圈”的独特发展形态。
苏轼玩时代穿越出神入化!苏轼和陶渊明诗不是中国诗史第一人、也不是唯一的诗人;但苏轼“和陶诗”,无论量与质,都是首屈一指的。苏轼不是等闲之辈。造就宋诗新生命的正是苏轼,宋门学士人才济济,崇拜者如云。苏轼的诗风也不同陶渊明。他的诗风是雄健见长,与陶诗淡朴有着本质的区别。
苏轼为什么要把“朋友圈”向前延伸670多年?为什么选定陶渊明?宋·黄庭坚云:“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跋子瞻和陶诗》,《山谷集》卷七)这还要补充:苏轼的“和陶诗”全部作于晚年——始于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时年57岁;在杨州时写《和陶饮酒二十首》),止于遇赦北归(1101年,时年66岁;卒于常州)。
苏轼被贬岭南后,“和陶诗”一发不可收。计有在惠州作《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和陶时运并引》共14题38首;渡海前作《和陶止酒》、《和陶赠羊长史》共14题34首;在儋州作《和陶形赠影》、《和和郭主簿二首并引》等16题17首。在前后仅8年间,合45题109首。全宋“和陶诗约530余首、各朝约3000余首,苏轼分别约占20.56%、3.63%(参阅杨松冀校注《苏轼和陶诗编年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8月第一版)。
苏轼的一生是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度过的,有拥护改革和反对改革的两重性。他的悲剧人生,陶诗是很容易引起他共鸣的。或换言之,陶诗使他的心灵得到慰藉。苏轼不是像李白那样的酒仙,却把陶渊明的饮酒诗二十首全唱和!鲁迅曾剖析陶渊明的酒瘾:“当时饮酒的风气相沿下来”,他也不例外,但“完全超出于人世间的,也是没有的。”(《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苏轼的“和陶诗”是一种宣泄,但它不像他以前的诗作那么“接地气”,难免显得生硬、苍白。
苏轼曾自许:“不甚愧渊明”。于是,他全面唱和陶诗以向陶渊明致敬。苏轼甚至对陶渊明的《归去来辞》《桃花源记》文也要唱和。胡云翼著《宋诗研究》(岳麓书社2011年2月第1版),对苏轼的“和陶诗”作了精确、深入的分析,值得一读。
苏轼晚年的坎坷经历,本来是一笔精神财富,可惜他难以自拔,不再有“大江东去”的豪气,也不再有“明月几时有”的浓情,已经无力超越自己的高峰了!也许这太苛求诗翁了,诗人不可能永远处在巅峰状态。苏轼晚年毕竟笔耕不缀,留下一批“和陶诗”,让我们听到他与神交的前辈诗人一次心灵的对话。这或许是苏轼的“和陶诗”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