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起伏(中篇小说)

2018-11-14 18:29
长江丛刊 2018年28期
关键词:三木麦兜鞋匠

1.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麦兜。按说,在乡村里,在麦浪沟,“麦兜”这两个字,安放在一个女子身上,没什么过分的。至少从字面上看,是说得过去,也叫得出口。但是有好多年,村里人万分忌讳这两个字。他们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好像跟麦兜有天大的仇恨。这不是麦兜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有名字。麦浪沟嫌弃我,像嫌弃一个邪恶的怪物。

为我这个名字,麦姑折腾了很久。麦姑没文化,扁担倒下来不知是个一字。我好歹是个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她生下我来,就该给我一个名字。可是叫什么名字好?叫什么都不合适,麦姑为这个折腾,为这个犯愁。

1945年冬天,麦浪沟的积雪,得有一尺多厚。人们都窝在家里,出不了工。落雪之前,来福瘸着腿,去到山里,在野牲口出没的路径上,埋下铁夹子,打算夹个獐子狸子之类的野物,过年好吃肉。过去好些时日,野物应该是套着了,可雪太厚,来福腿脚不行,便懒得翻山越岭去看。

瘸子来福和他老娘,窝在火塘边上蘸着酸辣酱啃烤红薯。烤红薯的香味,在几间屋子窜来窜去。麦姑的喉咙不争气,直往肚皮里咽口水。她肚子饿得咕咕响。这响,只有麦姑自己能听得见。但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肚子不仅饿得慌,还疼得慌,胀得慌。她敢肯定,只要一下床,肚子里的那货,就会掉出来。

来福,拿个红薯给我吃吧。

来福在外屋。一墙之隔罢了,是听得见麦姑的哀求的。他犹豫了一下,屁股微微一抬,可并没离开椅子。接着看一眼老娘的脸色,便装作没听见,继续埋头啃他的烤红薯。

瘸子,张来福!羊水破了!

来福还是装作没听见。

在麦姑的一声声哀求声中,一声声呻吟声中,我的头最先来到这个世界上。这绝对让麦姑受到了鼓舞。她确认,要阻止我来到人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开始对自己有了信心。于是,麦姑忍着剧痛,哆嗦着,一使劲,我就从她身体里钻了出来。

后来麦姑说,我生你的时候,身子轻飘飘的,我以为是生了一团棉花。麦姑又说,我没想到你那么小,本以为怎么也得有小阿猫小阿狗那么点,可看你躺在我手心里,也就跟个大点的老鼠差不多。

麦姑只有一支独臂,强撑着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那是事先就准备好的。一剪刀绞下去,联接我们的那一根肉线,断了。一把剪刀让我和麦姑,成了没有关联的两个人。事先准备好的,除了那把剪刀,还有立在床前的一只粪桶,不久前从粪坑捞起来的,还弥漫着粪臭味儿。麦姑没有丁点儿犹豫,颤颤巍巍地下床,把我搁进了粪桶。

怎么会没有动静呢?即便是只老鼠,也该有点声响吧?麦姑以为我出来就是个死货,于是又把我从粪桶里轻轻捞起来。她想确认,其实我就是死了,真的死了。我紧闭着眼睛,不哭也不动弹,但气息还是有的。麦姑就松了一口气,心想,本来就是不打算留下的,看样子,即便是留下,也养不活。

来福,把粪桶提出去,倒在粪坑吧。

来福终于不再装聋作哑。一瘸一拐地窜进里屋,动作好麻利。提起粪桶就走。刚要走出房门,我不失时机地哭叫起来。哇哇哇,尖声刺耳。这个来福,天生胆小如鼠,不想我来这一出,当即吓得扔了粪桶,自己也瘫坐下地。

麦姑明白,我这个孽障不想走。便说,活一天,算一天吧,先养着。她简单地把我清洗了一遍,用一块破棉布包裹起来,扔进被窝里。这才摇摇晃晃的,拖着身子,去灶膛生火。她已经饿极,几乎无法站稳。她要给自己煮一锅红薯川谷稀饭,填一填肚子。

天有不测风云,我活到了过年,还没死。又过完了一个正月,乡村的鞭炮声完全熄灭了,还没死。而且,身子长得快,能吃,能睡,能哭,越活越精神。

麦姑急了,毕竟不是养的一只猫,一只狗,而是一个人。是个人呢,就应该有个名字。

本来,给我取名应该是男人的事,来福的事。麦姑说,张来福,给娃儿想个名字,说好的,你是她爹呢。

他们张家,到我这一辈,应该是作字辈儿了。来福倒是给我想了好几个名字,张作美,张作菊,张作英。他觉得,哪一个名字都合适,女娃子嘛,无非就是这些叫法。可他老娘横在中间,坚决不干,不许我姓张,不许来福给我取名字。否则她就跳崖。来福不经吓唬,本来就对老娘惟命是从,本来对我的出现就不感冒,老娘一闹,正好借坡下驴,名字的事,不管了。

过了冬天,寒意渐减,麦浪沟的阳光就放暖,能暖到人的心里去。麦姑用独臂把我搂在怀中,搬把木圈椅,到院坝里晒太阳。晒着晒着,麦浪沟的麦苗,就在她眼皮子底下,钻出泥土,长出一片一片叶芽来,又节节拔高,扬花抽穗。麦姑晒太阳,晒得专心致志,晒着晒着就走神,目光越过大片麦地,到了八屏山。八屏山,有天那么高,据说,翻过八屏山,就到了宜昌地界,再远一点,就能到荆州和汉口。麦姑不知道宜昌在哪里,更不知道荆州和汉口有多远。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走到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八屏山脚下那座军营。麦姑的目光,落在若隐若现的八屏山顶,也就落到了天空中。再也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

傍晚,木匠黄水银从麦地里薅草收工,回家,路过来福家院子,见麦姑入神地看着天上,眼睛都不舍得眨。黄木匠轻轻放下锄头,蹑手蹑脚,走到麦姑身旁,麦姑浑然不觉。木匠的眼睛,停留在麦姑鼓胀的胸脯上,不收不移,竟然又伸出手,薅了一把。

黄水银,你个挨千刀的!

麦姑吓得一激灵,知道被木匠揩了油水,抬起一只脚,往木匠身上踹。

木匠躲开,嘿嘿地说,在想三木植吧?

麦姑立即做了贼一样,心虚起来,脸红到耳根。不要嚼舌根子,在给孽障想个名字呢,到现在,还无名无姓呢。

跟我姓吧,你麦姑做一回我的女人,让孽障跟我姓黄。

黄水银,你个挨千刀的!你敢让孽障跟你有个名字,我给你磕八个响头,烧十二炷高香,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你可不敢当真,我不敢,我走了,家里又没个婆娘,还得回去自己做夜饭。

木匠走了好远,又折回来,说,能养着就不错了,还要个什么姓名,莫想了。

木匠又走远了,没折回来。麦姑怅然,好像失去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泪珠子涌出来,吧嗒吧嗒往下落。

麦姑的太阳,从春天晒到夏天,又从夏天晒到秋天。1946年,麦浪沟的小麦遭遇腐叶病,收获只够来年的种子。但凡遭了病害的年份,麦秆麦兜都是不能埋到土里的,作不得肥料,需要聚拢到一处,烧成灰烬,否则,病害会传染到下一年。木匠黄水银背着一箩筐麦兜,路过,靠在来福家的院坝坎上歇脚。

孽障的名字还没想好呢?

麦姑望见那一筐麦兜,突然有了灵感,眼睛一亮。就叫麦兜!

麦兜无秆,无根,无籽。能养就养,养不活,埋在土里,也能是一捧肥料。麦姑是这样想的。

来福没给我一个名字,麦姑记下了恨。再往后,为来福生下三个孩子,她不许来福再取名字,全由自己做主。有了给我取名的经验,麦姑再给孩子取名,毫不费劲了,反正是看见什么就叫什么。第二年,生个儿子,取名叫核桃。第三年,生个姑娘,取名叫苹果。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干脆就叫二狗子。

2.三木植是个鬼子

斜阳的光辉,隔着云层,从八屏山那边漫过来,慢慢悠悠。把个麦浪沟的山山坡坡,平平坝坝,照映得流光溢彩。

轻风拂过,漫山遍地的麦子,金黄的麦子,随风摇曳,这就是麦的海浪,麦的韵律。起伏的,翻滚的麦浪,淹没了麦姑。她时而蹲进麦地,时而,在麦浪里探出头来。夕阳给她凹凸有致的身子,镶上一丝金边。蓝色碎花布的衣裳,垂至腰际的长辫,婀娜的腰肢,麦姑,是比麦浪更好的风景。

尚未入秋,麦子就渐渐变黄。这时节,麦地里就有好些麦蒿可采了。麦蒿,是一味美味的野菜,种子还能入药。在麦姑眼里,满地金黄的麦子,不是麦子。麦子是金子。真是可惜,这些金子,并不是她麦姑的,也不是麦浪沟其他人家的,到收割的时候,三木植就会带一队人来,把大部分金子收走,只给麦浪沟的人留下少许种子和口粮。所以,采收麦蒿,就是村子里每年必不可少的劳作了。采回麦蒿,连茎带叶,捣碎,与未去掉麦麸的粗面粉和在一起,做成麦蒿粑,蒸熟,烘干,密封,便是麦浪沟人家一个秋冬的主食。

麦姑没想到,会在采麦蒿时,踩着一条蛇。要说,麦浪沟也的确是生蛇虫的地方,但它们大多生在山林里。麦地里,只会在三伏天有少许蛇虫出现,它们蜷缩成一个圆盘,躲在绿油油的麦行里,躲避烈日的炙烤。一旦三伏天过去,蛇就不见踪影了。在麦浪沟,有“三月三蛇出山,九月九蛇钻土”的说法。可是偏偏,麦姑就在麦地里踩上一条蛇。

一条不足三尺的竹叶青,麦姑认得它。她踩着它的时候,感觉只是踩着了一段腐木,软软的,绵绵的。直到她觉到脚背一阵灼痛,才发现是踩了竹叶青的尾巴。竹叶青逃走,麦姑看见脚背上有血滴渗出。都说竹叶青是无毒的,麦姑便不在意,往手心吐一泡口水,再抹到脚背上。她以为这就没事了。

麦姑背上一背篓麦蒿,准备回家。还没走出麦地,腿脚便开始发麻,然后就站立不稳,倒在地上。麦姑隐约看见,垄上有几个人向她走过来。一个穿黄军装的,后面跟着几个穿青色便衣的人,他们腰里,都别着盒子炮。麦姑认得,穿黄军装的,是三木植。

三木植是个鬼子。1942年秋天,三木植和他的军队驻扎在了八屏山脚下。

三木植经常来麦浪沟。麦子生长的时候,三木植来查看麦子的长势。麦子熟了,就带人来收粮食。来了三两个收割季,三木植不带翻译了,他能学当地人,讲一口地道的麦浪沟方言。比如,麦浪沟的人说区眉小眼,三木植绝不说成吝啬小气。麦浪沟人说啰里垮怂,三木植绝不说成脏兮兮。麦浪沟人说男女野合为打皮判,三木植压到麦姑身上,问她判疼了没有。

在鬼子三木植走近麦姑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麦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八屏山脚下的日本兵军营里。她是被一股浓烈的酒气熏醒的。此前她一直在做梦,梦见躺在麦垛上,数夜空里的星星,四周飘荡着麦苗刚刚抽穗的清香。麦姑在天空的星星里,看到了娘,看到了爹,他们冲她笑,冲她挥手。她还梦见了鬼子三木植,三木植白白净净的,羞羞涩涩的,也冲着她笑。会讲中国话和麦浪沟方言的三木植,嘴角有个酒窝,笑的时候像个女子。

突如其来的酒气,让麦姑想呕吐。她感觉浑身无力,想多睡一会儿,可又不得不奋力睁开眼睛。她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兵,正在她脸上嗅来嗅去,像一条狗。

麦姑特别恨日本兵。她爹,就是被日本兵抓走的,据说是被抓去了宜昌,给日本军队修铁路,反正去了好几年都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麦浪沟被抓走的男人没一个回来,大家都说,肯定是死了,尸骨无存了。

后来娘病了,病得重,成天咳嗽,狠的时候能咳出一手心鲜红的血来。麦浪沟无人能治娘的病,去县城又没盘缠,娘说,这是命,等死吧。一次三木植来看麦地的时候,给了麦姑一个乌黑色的小瓷瓶,说是治肺病的西药,让她给娘吃。

爹之前叮嘱过麦姑,看见日本兵就躲,躲不了,就咬舌自尽。当三木植把药瓶放到麦姑手心的时候,麦姑心里慌成了一团火。她忘了躲开,更忘了咬舌自尽。娘吃了西药,病情还真好了些。问麦姑药是哪里来的,麦姑说是日本兵三木植给的。娘把剩下的药扔进灶膛,气得口吐鲜血,终于再没缓过来。娘死的时候,麦姑刚刚十八岁。

现在麦姑就躺在络腮胡子的鼻子底下,躲肯定是躲不了了,巨大的恐惧,让她忘了爹的叮嘱,忘了咬自己的舌头。

这时,三木植从外面冲进来,盒子炮顶在络腮胡子的后脑勺上。

不许动她,她是良民,帮皇军种麦子。

络腮胡子慢慢回过头去,怒吼道,混蛋三木植,你不是不打仗,不杀人的吗?为了这个中国女人,你敢拿枪对着大日本帝国的军人?

三木植憋红了脸,手在发抖。我是不杀人,但现在不管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你不放开这个姑娘,我就开枪杀了你,我今天在麦地里救了她,就要把她安全送回去!

愚蠢的三木植,你居然喜欢上了这个中国女人!哼,滚开!络腮胡子用手臂挡开三木植的枪管,愤愤地离开了麦姑。

麦姑完全吓傻了,稀里糊涂就坐上了三木植的三轮摩托。三木植一直把麦姑送到麦浪沟村口。

第二天,三木植又来了。他径直去麦地里,找到采麦蒿的麦姑,给她一个药瓶,要她每天在伤口上抹药膏,一个月后,蛇伤自然会痊愈。

第三天,三木植又来了。他给麦姑一个有雄黄味道的小布袋,要她往后带在身上,蛇虫远远就会逃跑,绝不敢近身。

第四天,三木植又来了。这次,他只是给麦姑送来了一袋白面一袋小米。

第五天,三木植没来。第六天,三木植也没来。麦姑望着垄上,再由垄上望向更远的方向,有些出神。

麦姑想,麦子熟了,三木植就该来了。

果然,一个月以后,三木植带着一个小队,开了几辆卡车,来收麦子。麦姑在地里捡遗落的麦穗。三木植的身影刚刚从垄上冒头,麦姑就感觉到,心里有一只兔子在跳。

三木植寻着一处田垄,挨着麦姑坐下。三木植傻傻地笑,麦姑也陪着傻傻地笑,直到把脸蛋笑成两朵桃花。

如果部队以后回去日本,或者去汉口打仗,我能不能留下来,陪你种麦子?

你不想回到家乡去吗?不想当兵了吗?

我不想回日本了,我本来是教师,是父亲强行把我送到军队的。我讨厌军队,讨厌战争,我从来没开过枪,没杀过一个人。他们认为我懦弱,所以才派我来收麦子,别的什么也不干。陪你种麦子多好啊,我喜欢闻麦子的清香,我可以为你驱蛇,以后部队走了,你种的麦子就没人征收了,全是你自己的,多好啊。

从此,麦姑不再胆小如鼠,不必远远地躲着日本兵。她不用再左顾右盼地下河洗衣服,不用再偷偷摸摸地采野菜、下麦地。甚至胆敢在日本兵面前,大摇大摆地行走,胆敢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他们,在他们中间,寻找一个人的身影。有个日本小白脸罩着,自然而然,麦姑成了麦浪沟的名人。而在日本人那边,麦姑也成了名人。他们没想到,平时谁也不搭理的沉闷的孤傲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兵三木植,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枪指着同伴的脑袋,只是为了拼命去保护她这个叫麦姑的中国女人。

麦姑当然记得,爹被日本兵五花大绑了,扔进卡车押走。她也记得,家里的粮食和牲畜,悉数被甲长张惜水收走,交给了日本人。可那些凶手不是三木植,从没见他开枪杀人,也没见他对麦浪沟的人挥过鞭子,说过粗话。爹的死,与三木植,有什么关系呢?

不错,三木植,是个鬼子。可三木植,也只是个征收麦子的小兵。

麦浪沟的人,对麦姑充满了仇恨,刻骨铭心的仇恨。的确是应该有仇恨的。因为麦姑数典忘祖,竟然粘着小鬼子三木植,眉来眼去。

甲长张惜水,是最恨麦姑的,他还恨三木植。虽然每次三木植来收麦子,张甲长总是鞍前马后伺候着,慌张,带路,跑腿,吆喝,叫骂,各种溜须拍马,比伺候亲爹还卖力。但他心里就是恨,恨得让自己喘不过气来。他的儿子来福,本是与麦姑是有婚约的,指腹为婚。未成想,儿子来福出生后得了小儿麻痹,走路一瘸一拐,麦姑的爹妈就不再提起儿女之事。张惜水却不死心,过去有保长撑腰,现今有日本人撑腰,只要他甲长想把麦姑娶进门当儿媳妇,这事他就一定能办成。甲长一直在等,等麦姑长大,长大了就能成为他张家的儿媳。可是等了十几年,麦姑长大了,三木植却来了。有三木植在,日本人都不敢动麦姑,他张惜水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拿这对狗男女怎么样。

甲长的恨,就是一团燃烧的火焰,越烧越旺。直到有一天,山那边传来消息,说日本人快完蛋了,就要滚回日本去了。甲长决定,不再袖手旁观,下决心要看好麦姑,只等三木植一滚蛋,就把麦姑给来福娶进门。

三木植来找麦姑,没精打采的。他说他想留下来,陪麦姑种麦子,可上头命令,他必须跟部队走,不然就要被枪毙。他说就是不被自己人枪毙,留下来也会被中国人枪毙。说着说着,竟然掉出泪来。麦姑伸手,去擦三木植的眼睛,三木植顺势抱上麦姑,两个人就在麦子地里翻滚起来。麦苗刚刚钻出泥土,还是一行行嫩绿的叶芽儿,瞬间,就被他俩毁掉一大片。

这一幕,恰被躲在暗处的张甲长尽收眼底。他目露凶光,要滴出血来。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决定。他要杀了三木植。

反正,日本人就要逃窜了,他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没有人会为一个懦弱的小兵,大动干戈。张甲长抱起一块石头,蹑手蹑脚,走到三木植身后,照准脑袋就往下砸。可他忘了,三木植身体下面,还有一个仰面躺着的麦姑。麦姑看见了行凶的张惜水,惊叫一声,奋力推开三木植。石头没砸着三木植,而是砸中了麦姑的手臂。麦姑没感觉到疼痛,但她感觉到,那只手臂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张惜水愣了一下,当他反应过来,再次扑向三木植的时候,一声枪响,张惜水一头栽倒在地上。

三木植手里的盒子炮在抖动,枪管冒出一缕淡淡的青烟,袅袅飘散开去。三木植未敢久留,对麦姑说,你坚持住,等我回来,我带医生来,给你治手。

日本人走了。是逃去了汉口,还是回了日本,麦姑不知道。总之,三木植没再回来。麦姑记得,日本人走的那天,麦浪沟的人敲锣打鼓,好多人家还放了鞭炮。那天,麦姑家院子里,那根桃树开了花,屋檐下的燕窝里,飞回了燕子。

1945年的夏天很快过去,麦姑下麦田薅草的时候,把三木植给的雄黄小布袋揣进裤兜里,这时候,她发现肚子已经渐渐隆起。

日本人一走,来福娘就拄着拐杖,领着瘸子来福找上门来。来福娘板着脸,给麦姑讲了一番道理。

来福爹打断你一只手,小鬼子三木植要了来福爹一条命,三木植又睡了你,这件事就扯平了,来福爹不欠你,你不欠小鬼子,小鬼子不欠来福他爹。过去你们家嫌弃来福腿残,现在我们嫌弃你手残,这事也扯平了,谁也别再嫌弃谁。既然来来回回都扯平了,那你就得守信用,嫁给我们家来福吧。

来福娘的一番道理,彻底把麦姑绕了进去。麦姑想破了脑子,也想不出破解之道。但她就认定了,绝不嫁一个瘸子,何况那瘸子只要一开口说话,嘴角就挂着哈喇子,这让麦姑感到特别恶心。

不嫁。死也不嫁。有本事让我死!

汉奸女人,你就是死也不得好死!

来福娘骂了一句,拐杖在地上,杵得咣咣响,愤愤地走了。

可是秋天的时候,麦姑发现,肚子不可抑止的大了起来。这让她彻底慌了神,比在日本军营里看见络腮胡子的那一刻,更加恐惧。麦姑收拾好几件衣物,提着一个小包袱,去娘的坟前烧了一叠纸钱,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去了甲长家,当着来福娘的面说,我肚子里怀了娃,是三木植的,你们还娶不娶?娶,来福就是这娃的爹,不娶,我就去八屏山的尼姑庵出家。

来福娘只是稍稍思忖了一下,就答应了。娶,娶。

她当然会答应。她脑子里快速算了一笔账。甲长死了,张家在麦浪沟失了势,来福这个鬼样子,现如今除了麦姑,谁还肯嫁过来?况且,麦姑除了缺一只手,要模子有模子,要样子有样子,配来福,还是绰绰有余的。麦姑只不过是怀了一个日本人的野种,这势必成为她的短处,只要野种在,她麦姑这辈子就不敢欺负张来福。

这年冬天,麦姑生下我。我的名字叫麦兜。

3.家里来了鞋匠

黄杨扁担软溜溜,挑担白米下酉州,我说酉州的姑娘好,酉州的姑娘会梳头……

垄上,传来悠长的歌调。我们知道,鞋匠从远方回来了。

只有鞋匠唱歌的时候,我才不烦他。他不唱歌时,嘴也绝不闲着,唠唠叨叨,说他在天南地北的见识,说他一劫一劫逃离的苦难。我特别不喜欢他一嘴四川腔,拖拖踏踏,软软绵绵,说话,不像说话,唱歌,不像唱歌。听他絮叨,总是感觉,身上有许多游走的虱子。鞋匠唱歌的时候,脸上是舒展的,脚步轻快。他总是唱着四川的这首歌,翻过八屏山,沿日本人留下的那条碎石公路,走到麦浪沟的田垄上来。

麦姑胸前,挂着篮子,一只手在篮子里抓牛粪,往麦行里丢。来福拿把锄头,撅着屁股,跟在后面,往牛粪上拢土。他们都听见了,鞋匠的歌声,想不听见都不行。但谁也不抬头望一眼。

他回来了,你回屋吧。来福说。一滴口水牵着线,从来福嘴角吊下,缓缓落到眼前的一撮牛粪上。

麦兜——带弟弟妹妹回屋喔——

麦姑在叫我。我没答应她。我带着两个小的,在田垄边,采石头缝里长出的黄鹌菜。来福说,不采满一篮子黄鹌菜,一家子来日就只能吃麦麸。

麦姑知道我不会答应她。便又喊,核桃——

核桃嗖地从我面前窜出去。

麦姑又喊,苹果——

苹果看了我一眼。我说去吧。苹果便也窜出去了。

我放下篮子,爬到一堆麦垛上,仰面躺下。冬日的太阳,不毒,哪怕是正午。我总是在感觉到寒冷的时候,希望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我的脸庞。到头来,总是只有冬天的阳光,来充当这双大手。是啊,当有阳光的时候,无论是呼啸而来的山风,还是麦浪沟人足够杀人的目光,都无法刺痛我。当我用余光扫到,来福蹒跚着,向我走来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

来福在我身边坐下,点着一袋旱烟,狠狠地吸。刺鼻的烟味,让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来福也咳嗽起来。

麦兜。平日里,来福并不叫我的名字。甚至,懒得和我说话。甚至,懒得看我一眼。只有鞋匠来的时候,他才稍稍转变对我的态度。麦兜。他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扭过身子,给他一个后背。

麦兜,你已经十四岁了哈。

嗯。

麦兜,你恨我吗?

不恨。

麦兜,那你恨鞋匠吗?

不恨。

4.他们的协议

我想,是时候详细说说鞋匠了。

他说他有名字,叫官生。可自从他当了鞋匠,就没人再记得他的名字,他名字就成了鞋匠。

鞋匠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光着脚。脚板心子上磨掉了几块皮,血肉模糊。那天月黑风高,门被敲得山响。来福去开门,门口站着鞋匠。鞋匠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地给来福磕头。

求求好心的大哥,留我住一晚上吧,睡猪圈睡牛圈都行。

麦姑给鞋匠倒来一盆热水,泡了,洗了,又弄来一把鱼腥草,捣碎出汁,敷在他脚上,拿一块白布包了,才领着他,去来福老娘的房间里过夜。那时候,来福娘刚死掉三天,房间里还弥漫着死亡的味道。房间里还养着一只刚下崽的母羊,和几只嫩羊羔子。母羊惊恐地陪鞋匠睡了一晚。

鞋匠是从四川酉阳逃难过来的。1957年,酉阳先是遭遇涝灾,后又是旱灾,饿死了不少人。听说湖北这边风调雨顺,好些人都往湖北逃难。鞋匠会修鞋的手艺,不仅沿路能挣些吃食,还能落下一点盘缠。不料在经过黔江地界的时候,被几个棒老二跟上,幸好他腿脚麻利,不然小命就丢了。

鞋匠在来福老娘的房间里,和母羊睡了一晚。早上起来,见着来福,又是一通下跪磕头。来福不明就里,赶紧拉他起来。

大哥,兄弟我走投无路了,你好人做到底,求你救我一命。

来福活过半辈子,头回有人接二连三给他下跪磕头。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不知所以,结巴着说,我,我哪里就能救,救你一命了?

鞋匠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张毛票,塞到来福手中。你家房子宽敞,租我一间吧,这点钱是租金,肯定不够,我会在这山里头,走乡串户做手艺,保证不欠你房钱。

来福见钱眼开,想都不想,当即应下。他和麦姑两个残疾人,只能挣到一个人的工分,却有四个孩子嗷嗷待哺,家里穷得叮当响,可谓家徒四壁。最有看相的,也只有甲长父亲留下的这几间木屋了。房子只是遮风挡雨的地方,不能当饭吃,现如今,居然能为家里换点钱回来,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来福岂有不应之理。

鞋匠说话算数,果真就挎上修鞋的箱子,去到麦浪沟的十里八乡,做手艺挣钱去了。近到周边的村庄,八屏山,远到四川的巫山县,奉节县,都是鞋匠挣钱的去处。若不走远,能三五天回来住一晚,走远了,十天半月才回来,没个定数。每次回来,定能双手奉上租钱,偶尔还能给我,给核桃苹果二狗子,带回几颗糖果,或是一个馒头。鞋匠带回馒头,我最喜欢,微甜,松软,筋道。鞋匠吹嘘,说是巫山的老面馒头,这馒头,在麦浪沟,可是天大的稀罕之物,好些人家,别说吃过,见都见不着。

每次鞋匠给了馒头,我舍不得一次吃完,捂在衣袋里,一次抠一丁点,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去。一个馒头,能抠个三两天。到最后,核桃苹果和二狗子,早已连馒头皮都不剩下的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抠馒头吃,在一边吞口水。

我在来福家,在麦浪沟,都不受待见,他们嫌弃我,嫌弃瘟神一样。鞋匠不这样,核桃他们有的礼物,也不会少了我的,从来都是一视同仁。鞋匠到我们家的时候,我才十二岁。活了十二岁,除了麦姑,第一次有人拿我当人看,那就是鞋匠。所以我说,除了烦他的絮絮叨叨,我不恨鞋匠。

1960年,全国都闹饥荒,我们麦浪沟也未能幸免。没有旱灾,没有涝灾,没有虫灾,啥灾都没有。就是麦苗生出泥土,长不到两寸,就死掉。无论冬麦还是秋麦,皆是如此。总之就是没粮食吃了,便是家里有钱,有再多钱,也买不到粮食。地里,别说能挖到野菜,野菜根都早被被刨光。越是饥荒,人们饭量越大,吃多少都觉着饿。

饿得慌了,我们就捣树叶,剥树皮,煮烂了拌麦麸,拌红薯土豆,熬粥。枣树,椿树,榆树,香樟树,只要是能吃的树皮树叶,都被人扒了个精光。摘叶扒皮的树,白森森的,像被扒光衣服的女人,一点廉耻也不见了。树没了叶子,再没了皮,便只能死,死了的树再长不出皮叶来,于是,到处是枯死的树。吃树皮树叶的结果,是闹肚子,无论吃下多少药片都治不住,拉得人走不稳路,迈不开脚。我们又改吃土,一种观音土能吃,还是拌麦麸,拌红薯土豆,熬粥。与树皮相反,观音土吃到肚子里,不消化,拉不动。那年头,麦浪沟饿死了好些人。有的人,明明在田垄上走着,突然,软绵绵地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

饥荒最狠的时候,鞋匠在外面也挣不到钱。大家都奔着活命去,修鞋补鞋,谁还有那闲心,能活着就是上天的照应了。某天,鞋匠回来,手里竟然有一小袋包谷面。这可是救命的东西,我们眼里都有了红光,像一匹匹将要饿死的狼一样。

此刻,二狗子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眼神恍恍惚惚的,已经不能认人。二狗子是家里老小,饭量却是最大,吃观音土就吃得最多,直到吃得气鼓气胀,浑身发烫。到最后一天,吃不能吃,吐不能吐,拉不能拉,连水都进不了嘴。整个身子都浮肿了,衣裤穿不上,鞋袜穿不上,光条条的躺在被窝里。

鞋匠进门的时候,二狗子正拉着麦姑的手,眼睛直直地盯着楼板。二狗子说,我刚做一个梦,梦见鞋匠回来,给我带回一碗红薯粥。

鞋匠把包谷面递给麦姑,麦姑一刻也不怠慢,熬一大碗粥,端给二狗子,说,狗娃儿,你看,包谷面粥来了,比红薯粥还好哩。

二狗子看了一眼粥,咧嘴一笑,头一歪,眼睛就闭了。

好像死去的是别人家的娃儿,看着二狗子咽气闭眼,麦姑和来福似乎是在面对一只猫或者一只狗的逃离。他们没有一丁点儿的悲伤。麦姑差我去找木匠黄水银,请他来家里,给二狗子做个木匣子。麦浪沟的小孩夭折,只做个能容身的木匣子就行,棺木是不需要的,太浪费了。木匠捏了一下我的脸蛋说,给你娘回话,这等严肃的事,得她亲自来请我,怎能差你个小妮子来。麦姑只得亲自去请,木匠见到麦姑,又想薅麦姑的奶子,被麦姑闪过了。木匠说,只有一句话,你陪我一回,我给你幺儿做个匣子,木板子都不要你出。

麦姑红着眼圈回家,问及原因,麦姑说,黄水银不是个东西。鞋匠说,匣子我来做。果然,不足半天工夫,鞋匠便做了一个匣子出来,并不比黄水银的手工差去多少。天黑之前,鞋匠和来福,抬了匣子去后山,把二狗子埋了。当晚,鞋匠扛了一根扁担出门去。麦姑见鞋匠出门,却不带修鞋的箱子,倒是拿根扁担,便问,你去哪里。鞋匠说,去会会黄水银。

鞋匠找到木匠,照了面,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扁担砸下去。木匠骂道,狗日的鞋匠,打老子?鞋匠不说话,又砸一扁担。木匠带上哭腔说,麦姑那娼妇是你什么人啊,和你睡了吗?娼妇能和日本人睡,能和瘸子睡,不能和我睡?你打我?

鞋匠又砸下一扁担。木匠跪下来,哀求道,大哥,大哥,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鞋匠这才把举起的扁担放下,说,再动麦姑的歪心思,我给你废了。

捱过三年大饥荒,麦浪沟大病初愈,面黄肌瘦的人们,眼里开始见到光泽。告别吃草根树皮和观音土的日子,麦苗重新发芽,生长,抽穗,扬花,颗粒逐渐饱满,有风来,麦浪起伏,麦浪沟重现金色的时光。

来福的长子,张核桃,却不愿意再进学堂。他说视力越来越不好,看不清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即便是坐在最前面,第一排,还是看不清。核桃和苹果都在麦浪沟公社的中学里读初中,他们同级又同班,苹果学习成绩好,核桃更好。可是现在,核桃却不愿意去学堂了。我是极羡慕核桃和苹果的,他们有学堂上,有书念。他们放学回来,说书里的事,说史上的事,说将来的事,说远方的事,让我羡慕不已,更觉得学堂是个极其神秘、极其向往的地方。他们去学堂,我却只能去挖野菜,薅麦地,砍柴禾,养猪仔。我无学可上,因为来福不会给交学费。来福说,能养活这个孽障就不错了,还上什么学,念什么书。

来福认为我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他才不当冤大头。麦浪沟所有的人,都说我是个来历不明的人。

鞋匠曾经找麦姑商量,姐,让麦兜去学堂吧,学费我出。

就凭这点,我也不会恨鞋匠。

麦姑不允,说去了学堂也不会收,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妮子。

麦姑明知道,我其实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是她生下我,是她给了我名字,可她竟然也说我是来历不明的人,那我就真的是来历不明的人了。所以,我和核桃,和苹果,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只能眼巴巴地看他们去学堂,羡慕不已。

可是现在,核桃却说,不去学堂了。

来福说,不去就不去了吧。书念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家里本来就穷得要死,一个都供不起,何况两个。不念书也好,回来种麦子,多个劳力挣工分。

只是,核桃的眼睛突然就不利索了。麦姑带他去医院看眼睛,医生说,这娃眼睛没问题,是肾有问题,树皮吃多了,中毒太深,肾已经烂了。麦姑不懂,肾是个什么东西。她只知道,人的肚子里长着肠子,肠子坏了人就会死。她知道,肚皮里还长着心,心坏了,人就成了坏人,像甲长张惜水,木匠黄水银,那样的坏人。

医生不耐烦,懒得跟麦姑解释,开了些解毒的药片给核桃,说这病不是一天半天能治好的,回家去养着。饥荒过后,好多人都得了这病,不好治,只能回家慢慢养。

回家后的张核桃,病却越发的严重起来。先是脸色发黄,接着发白,再不多久,眼睛就完全瞎了。核桃卧床不起,吃喝拉撒都得麦姑伺候。有一天,核桃突然说,不知道二狗子在那边好不好。

麦姑一惊。莫要胡说。

核桃笑着说,我想二狗子了。不知道二狗子在那边好不好。

麦姑就掉下眼泪来。捱过了饥荒,麦姑终于有力气掉眼泪了。

麦姑知道,这孩子怕是活不成了,要找他弟弟去。她心里,针刺一样痛起来。二狗子走的时候,麦姑没这么痛,都在熬命,痛不过来,反而觉得二狗子解脱了。现在熬过来了,核桃却又要走,麦姑心里怎能不痛。本不该活下来的我,麦兜,却活得好好的,无病无灾,不疼不痒。该要好好养活的来福的三个孩子,除了苹果,二狗子和核桃都不行了。从此,来福和麦姑,就更加疼惜苹果。至于我,外甥打灯笼,依旧来历不明,依旧是他们的孽障。

这回,鞋匠提前开始准备。在核桃第一句提起二狗子的时候,他就开始做木匣子。麦姑哽咽着说,鞋匠,你这是急的啥?鞋匠不应答,往匣子上钉上最后一颗钉子,核桃就断了气。麦姑做主,把装核桃的匣子埋在二狗子身边去。他不是想弟弟了么,那就让他去找弟弟。

第二天,鞋匠,来福,麦姑,三个人,商量好一件重要的事情。早上,鞋匠并不着急提箱子出门,见来福麦姑扛起锄头准备出工去,便在院坝里拦住他们,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大哥,大姐,跟你们商量件事。麦姑说,是房钱的事?这事来福做主,房子是他的。但要我说呢,人要讲良心,这些年,你房钱也没少给,家里大小事情,还总得劳烦你帮衬。这往后,就看你方便不方便,有钱就多给,没钱就少给,房子你住着就是,我不撵你,张来福也不敢撵你走。

鞋匠说,说来说去,还真就与钱有点关系。大姐你看,我这个人命不好,能挣钱,却不能存钱,命数里就是不扎财。我就是跟大哥大姐商量,往后,我挣的钱,全交给大姐,这钱就不是我的了,反正,留在我手里,总是这事那事,存不下一分,钱最后怎么没了的,还算不出个清楚的账来。

麦姑笑笑,说这可不成,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挣的钱你留着,不多要你一分钱。等你存够钱了,回四川去,取个媳妇,生一屋娃子,日子就过圆满了。

不是,大姐,我的意思不是钱的事。我就是想,就是想,就是想,行,我还是,还是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的意思就是说,往后,我挣钱,和大哥大姐一起,来养这个家。

来福总算听明白了,他是残疾,却并不傻。这可不行,成什么体统,我们这个家姓张,与你没关系的哈,不能拖累你的。

鞋匠憋了一会儿,又说,其实吧,第一次来你们家的时候,大姐帮我敷药,包脚,那一刻,我就动心了。

话说到这份上,来福知道,避不过去了。他扶着锄头蹲下,把头埋进裤裆里,哈喇子流出来,一根线牵到地上。那,麦姑,你拿主意。

麦姑看看来福,又看看鞋匠,又看看我。成,这样也挺好,来福,你不愿意当麦兜的爹,我让鞋匠当她爹。鞋匠,往后,你对我们谁好谁坏,我不管,能对麦兜好点么?

鞋匠说,这个家里的人,大哥大姐,麦兜,苹果,我会对你们都好。你们挣工分,挣多挣少都不打紧,有我呢,我能挣钱,能养起这个家来。

他们的协议,几句话的事,说定就定下了。

当晚,来福兜里揣一瓶白酒,要出门去。麦姑问,你要去哪里。来福生生地说,你管我。来福推门走了,走出大门又折回来,对麦姑说,你今晚搬去鞋匠屋里住。麦姑说,你管我。

来福那晚去了核桃和二狗子坟前,喝光一瓶白酒。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见来福直挺挺地,趴在坟堆前,以为这人没了,吓得惊呼起来。不料来福一翻身,坐起来了,揉揉惺忪的眼睛,再打个呵欠,骂道,嚎什么嚎,老子陪儿子喝口酒,不成吗?

来福睡坟堆的事,在我们麦浪沟不胫而走。他们信誓旦旦地说,指定是鞋匠和麦姑,那对狗男女,把来福给逼了出来。要不,软溜溜的来福,蚂蚁都踩不死的来福,怎么会醉醺醺的,在坟堆里睡一夜。突然间,大家都成了能掐会算的能手,说得有板有眼,如同亲眼见到了鞋匠和麦姑的苟且。甚至有人说,狗男女干柴遇烈火,鞋匠是个能人,一个夜晚能来五六回,或者七八回,把那娼妇麦姑弄得,哼哼唧唧一整夜。这个版本的传说,理所当然,是寂寞乡村里的最美味的谈资,人们极其愿意满嘴唾沫,添油加醋地去传播。

起初,麦姑出工,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人,不敢说话,比当年跟了三木植还心虚。人家笑话得狠了,只好寻个安静的地方,偷偷抹泪。倒是来福,无所谓的样子,有人笑话他把女人分出一半,给了别的男人,他竟舔着口水,冲人微微笑。最不厚道的人,还问来福,你家麦姑,几天夜里跟你睡觉,几天夜里跟鞋匠睡觉?来福说,想跟谁跟谁,随她,要你管?

来福心里,却是有丝丝畅快,我们不知道,他心里得到的是胜利的快感。回到家里,麦姑抹泪,来福就说她,你做得,人家还说不得?

来福话糙理不糙,虽是很不入耳,却是启发了麦姑。从此昂头走路,别个风言风语,她就微笑着,盯着人家看,眼睛像刀子一样毒辣。逐渐,人家反而不敢当面说这事了,只敢背后嘀咕,说麦姑家真是会过日子啊,一个男人种田,一个男人挣钱。

鞋匠想要个自己的孩子,暗示几次,麦姑假装不明白,鞋匠就挑明了说这事,麦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鞋匠当是麦姑默许,夜里办事,更加卖力。可是一年过去,麦姑的肚皮一如既往,悄无声息。某一日,有人给鞋匠告密,原来是趁鞋匠有次去巫山那几天,来福陪麦姑去了公社卫生院,做了结扎,莫讲生娃,麦姑连放屁都不够响了。

鞋匠气愤,委屈,心里冒火,找麦姑恶吵一架,收拾行李,扬言要回四川酉阳去。来福出面挽留,鞋匠在气头上,执意要走,拂袖而去。却只过了三天,鞋匠搬着原样行李又回来了,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麦兜苹果。麦姑抿嘴而笑,脸上泛起桃花,屁颠屁颠去下厨,做了几样小炒,要来福陪鞋匠喝上几杯。

这等两男一女的三角关系,终究是有人看不下去,譬如木匠黄水银。黄水银替来福不平。更是替自己不平,谁都能睡麦姑,干啥自己都睡不成?于是跑去政府报案,举报鞋匠和麦姑,乱搞两性关系,说得有鼻子有眼。公安局果然派人来麦浪沟,做过调查走访,竟然真有其事,他们给鞋匠带上手铐,押走了。在局子里蹲了一个半月,鞋匠才出来。本来是该判刑的,霸占人家女人,够判他好几年。得益于来福和麦姑,他们亲自去公安局做保人。来福说鞋匠就是租客,根本没有霸占自家女人,完全是别人造谣诬陷。来福还保证说,真出了事情,他们自己负责,请求政府不要为难鞋匠。

鞋匠出来后,来福恩将仇报,跑去木匠黄水银家里,把人家痛骂一顿,骂人家吃饱了撑的,真真是狗拿耗子。

倒是鞋匠,经过这一劫,吓得不轻。再出门后,几个月都不回来,来福急了,翻山越岭去找,在八屏山找见了,说了一箩筐好话,鞋匠才跟他回麦浪沟。再有一次,鞋匠出去大半年还不回来,来福四处打听,在巫山才找到鞋匠,又是好话说尽,才把鞋匠劝回。这次鞋匠回来,给来福,麦姑,苹果和我,每人扯了一身新衣裳。还把我拉到一旁,偷偷摸摸地,给我一袋子巫山老面馒头,让我藏好,一个人吃。他说,知道麦兜稀罕老面馒头,你认我当爹,往后每回都给你带馒头回来。

我说,你想都莫想。

5.他想做一个哑巴

自打麦姑和鞋匠在麦浪沟有了风言风语,苹果就不爱回家。暑假寒假,无处可去了,回来也是独自闷在屋里,谁也不搭理,个个都是她仇人。平时就吃住在学堂,所需吃穿用度,鞋匠拿钱,麦姑置办,来福送到学堂去。

起先,鞋匠嫌来福走得慢,亲自送过一次,在学堂门口站了半天,苹果躲着,不肯相见。鞋匠只好去教室找,站在教室门口喊,苹果,张苹果。苹果坐在桌子上,埋头看书,头都不抬。同学就问苹果,这人是谁啊,喊你老半天。鞋匠连忙自我介绍,说我是她叔。苹果憋红了脸,大声说,他才不是我叔,是个四川骗子。此后,鞋匠就再也不去学堂找苹果,苹果偶尔回到家里,鞋匠也很自觉,远远地避开。

苹果念书厉害,初中毕业,考上施南师范学校,就连暑假寒假也不爱回麦浪沟了。给麦姑捎口信,说放假食堂也不关门,有饭吃,白天出去搞勤工俭学,晚上回学校睡,反正冻不着,也饿不着。麦浪沟也有人看不下去,劝苹果说,你不就是看不得鞋匠吗,你还是要想想,要是没鞋匠,你们家只怕全都饿死了,还有钱给你吃饭穿衣,上学念书?苹果眼珠子一瞪,说,是他自己要作贱。

苹果能去读师范学校,这在麦浪沟绝对是一件值得书写的大事情。麦浪沟的孩子,别说上学念书了,能念到施南师范学校去的,除了张苹果,真真是前无古人的,后也难得有来者。也真真让在麦浪沟不受待见的来福和麦姑,扬眉吐气了一回。不过,他们心里还是有些不满意。你看,苹果去了县城,就不回家了,连过年都不回,摆明是要跟家里断绝关系的,看起来,从今往后,苹果就和来福,和麦姑,没有什么关系了。

1970年,十七岁的张苹果从师范学校毕业。国家分配工作,她不得不再回到山里来,因为她必须到公社的小学当教师。来福不懂苹果的心思,姑娘回来,他高兴,他可以见谁都炫耀,他张来福生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好姑娘。

苹果回来那天,来福特意去铺子里打了两斤白酒,和鞋匠推杯换盏,喝到半夜,酩酊大醉,倒在地上。第二天早上,麦姑见两个男人躺在饭桌下。鞋匠鼾声如雷,睡得正酣。而来福,全身冰冷僵直,早就没了气息。

鞋匠主持来福的丧事,花钱请来一班道士,在院里给来福做了三天三夜法事。鞋匠亲自披麻戴孝,磕头,迎宾,回礼,一个人包圆。鞋匠说,来福虽说窝囊,却是个好人,他两个儿子没了,那我就当他三天儿子,以后逢年过节,该敬香敬香,该烧纸烧纸,绝不让来福委屈。

倒是苹果,本是来福正经八百的孝子,她爹死了,家里办丧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正宗孝子张苹果自己却是呆在学堂,独独不见她露个面。直到第三天早上,大家抬来福的棺木上山,见田垄上有个身影,在远远打望,有人认出,那个人是苹果。按理说,虽然来福不认我,但我也是他的孝子。他死了,都没个后人跪灵堂,竟然要鞋匠来打理。麦姑也不发话,鞋匠就不敢说让我替他,我自然就不会没事找事。

葬了来福,再过些时日,鞋匠突然对麦姑说,来福死了,再没个打掩护的,我俩还住在一起,法律是要制裁的。麦姑横了一眼鞋匠,说,你要走?要走趁早,现在年景好了,我们孤儿寡妇,离了你也能活。鞋匠说,我不走,撵我我也不走。麦姑说,那你啰里八唆半天,什么意思?鞋匠说,我们去政府,扯个结婚证。

麦姑被鞋匠逗乐了,哈哈大笑,说,我都要五十了,还扯个屁结婚证。

若是再被公安捉走,没了来福作证作保,那我可就出不来了。

麦姑说,等他们再来捉你,我就同意扯证。

这样一来,鞋匠反倒希望公安早点来抓他。公安那边没动静,鞋匠不甘心,甚至跑到木匠黄水银面前去,说些指桑骂槐的话,说现在没来福隔在中间,我和麦姑想咋睡咋睡。鞋匠目的就是要激怒黄水银,指望他再去举报。

黄水银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闹你的,我惹不起躲得起,不搭理你。其实黄水银怀恨在心,巴不得鞋匠坐大牢,巴不得麦姑身边的男人都死光,晚上好钻进他的被窝里来。只是他黄水银再不敢举报鞋匠了,头次举报之后,鞋匠毛发不少一根就出来,况且那时候还有来福那个正牌男人在。现在来福死了,两个狗男女正好借坡下驴,裹到一起去,把床搬到院坝里睡觉都不怕。就算真的让鞋匠吃了亏,将来鞋匠出来,岂能轻易饶过自己?

鞋匠终是没等来公安,等到的却是苹果把麦姑接走了。苹果对她妈说,我爹窝囊,我不窝囊,你不能再跟鞋匠住一起了,人要脸树要皮,再这样下去,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苹果还说,我知道,鞋匠对我们家有恩,那就不撵他回四川,还让他住这里,但你得跟我走。

麦姑说,就算不管鞋匠,那我跟你走了,你姐谁管?

苹果恶声道,麦兜?她不是我姐,连你都说她来历不明,她哪能是我姐?再者说,她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早晚要嫁人,你管她一辈子?你要管她,也行,那我这辈子就不认你。

苹果口气生硬,不容商量,一定要把麦姑接走。麦姑不知所措,看看鞋匠,鞋匠头扭到一边,说,走吧。麦姑又看看我,我说,走吧。

就这么,麦姑眼泪汪汪的,跟苹果去了麦浪沟公社学堂。

家里只剩下我和鞋匠,两个都是来历不明的人,想想都好笑。鞋匠一如既往,挎个修鞋的箱子,出去跑江湖。我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养活自己。鞋匠过段时间就给我一些钱,让我送到学堂去给麦姑。鞋匠说,你妈没挣工分,但得吃饭,就凭苹果那点工资,哪能养活几口人,再者说,苹果往后还要嫁人,还要生娃,有点工资也不能花精光了,得存下点儿应急。

我每次给麦姑送钱去,都不进苹果的门。苹果黑着一张脸,不正眼看我,也没让我进门的意思。我总是让苹果把钱转交麦姑,苹果收钱倒是爽快,从来不问钱的来路。有时候,苹果不在,麦姑会追出来,邀请我进屋,喝口水。我笃定是要拒绝她的好意的,不稀罕进那个门。关键是,被苹果撞见就不好了,麦姑肯定会挨一顿训斥。当我拒绝进屋,麦姑便会松一口气,若是我答应进去歇脚,她会是怎样的一种尴尬呢?麦姑会问我好不好,我说好。又问鞋匠好不好,我说好。问完两个问题,麦姑就没话说了,眼眶红红的。

有一次,麦姑悄悄告诉我,苹果要结婚了。男方也是教书的先生,是苹果师范学校的同学,毕业后就留在县城教书。我回家,把苹果的婚讯转告鞋匠。鞋匠默不作声,打开工具箱,支起摊子,叮叮梆梆敲了两天两夜,做好两双皮鞋,男式女式各一双。又拿出一叠钞票,让我一并给苹果送去。鞋匠支支吾吾半天,叮嘱我,就说是你当姐姐的送的贺礼,若是知道我给的,苹果不会要。

苹果结婚那天,我去学堂送礼,操场上摆了十来桌酒席,即将开席。我把皮鞋和钱交到苹果手里,说这是鞋匠给你的。苹果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送完东西回来,鞋匠问我,苹果婚礼热闹不?我说,没看见。鞋匠又问,咋不吃宴席了回来?我说,要你管。鞋匠又问,见到你娘没?我说,要你管。鞋匠说,我刚和了面,这就去给你蒸老面馒头,保证是巫山的味道。

我和鞋匠坐在火塘边,就着咸菜吃老面馒头。木柴燃起的火焰,把鞋匠的脸映红,突然发现,鞋匠的脸上早已皱纹密布,沟壑纵横。吃着吃着,鞋匠突然说,麦兜,认我当爹吧,往后,我挣的钱,就交给你管。鞋匠又说,反正我已经没根了,四川是回不去的,前几年我偷偷回到酉阳去看了一眼,老母亲早死了,房子也塌了。

我看见鞋匠的眼眶红润起来。他又说,来福死了,麦姑走了,我的家,没了。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不关心。我只是不愿意从此就和他成为一家人。尽管我自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但并不因此我就高看鞋匠。他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若是这两个人成为父女,我敢说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我说,认爹的事,还是那句话,想都莫想。你要真为我好,那就给我寻个可靠的男人,让我嫁了吧。

要说,我已经是三十来岁的大龄女子,要是生在正常人家,早就嫁为人妇了。可是,偏偏我是个平庸的女子,是个差点名字都没有的女子,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谁会要我?尤其在麦浪沟,鞋匠好歹还有个名字叫鞋匠,人们看见他,会说,鞋匠,出门去?鞋匠,回来了?可对于我,人们遇见,总是想辙绕开走,为的就是避免同我讲话。实在避不过去,对面的人就把脸扭去一边,装作不认识,别别扭扭地擦身而过。麦兜两个字,在麦浪沟是耻辱,是仇恨,是邪恶。

说到底,在麦浪沟,我活得甚至不如鞋匠,谁会娶我?

我和鞋匠在家里,大眼瞪小眼,没别人好搭理。我没问题,早已习惯这般,从小到大,反正也没人和我说话。鞋匠就不行,这个来自四川的娘娘腔,嘴闲不住,屁大个事要讲半天。说他打小享的福,说他长大吃的苦,说他跑江湖经的事,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说着说着,总是找个茬口,把话题拐到麦姑身上,找我打听麦姑的消息。起初,我知道什么说什么,后来,鞋匠问得多了,我就很烦,要他自己去学堂打探。鞋匠抹了一把泪,说,哪里敢去,去了怕苹果甩脸,怕麦姑为难。

1983年的春天,冰雪融化得早,麦苗出土比往年都早。我们麦浪沟也学江汉平原,搞起联产承包。生产队天天晚上开会,这是件稀罕事。早前为地主老财种麦子,后来为日本人种麦子,再后来为生产队和集体种麦子,现在居然可以为自家种麦子,够稀罕的。我和鞋匠,每一场会都没拉下,听他们讲政策,讲未来。临到分地承包的时候,我们竟是一分地都没分到。队上说,当初来福阻拦,麦兜没在麦浪沟落上户口,是个黑市人口,所以分不到地。鞋匠,是山外跑过来的,本来就不是麦浪沟的人,当然也分不到地。

鞋匠安慰我说,没事,没地就不种麦子,我还是出去跑江湖,修鞋,养活你。

我说,我都要四十了,还要你养活?丢不起这人。

这回,是麦姑站出来,主持了局面。听说过分地的事,麦姑回到队上来,找到大队干部说,我麦姑还没死呢,我的地呢,咋不分给我?干部说,你都六十了,又是个残疾,还种得动麦子?麦姑说,那我不管,该要的我还是得要,苹果他们当教书先生的,才有规定到年岁了退休呢,我可没听说老农民到六十了就不种地的。大队干部无话可说,调一片地给麦姑。麦姑对我说,这地你就自己种,自己吃,靠这块地给自己养老吧,我说话就埋进土里去了,再管不上你了。

鞋匠在边上说,麦兜这个老姑娘,虽说不认我,我往后会养她。麦姑横了鞋匠一眼,说,你自己都快不能动了,还养别个?鞋匠多久不见麦姑,想留她在家住几天,话还没说完,苹果就赶回来接人。苹果说,往后各自珍重,我和我妈,都不会再回这里来。

谁也料不到,在我四十岁这年,会有个男人要娶我。一天,鞋匠回来,爬山绕水说了半天,却没说到麦姑的话题。我正纳闷,鞋匠突然说,八屏山山脚下有个男的,你嫁不嫁?

我被吓一跳。这是,谁瞎眼了?

鞋匠笑笑。男方条件不大行,五十多了,前年死掉女人,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我给那男的说了你的情况,他说愿娶,就看你愿不愿嫁。

我说,人家都不嫌我是黑市人口,我还有资格挑三拣四么?只要是个男的,是个活的,我就跟他走吧。

鞋匠说,看吧,我把你当姑娘养,现在却要我来给你保媒,倒是好呢,把我老姑娘嫁出去,家里就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老死在这里。

我说,你一张碎嘴,能不能消停点儿,一天到晚,就知道说天说地,说尽说绝,说生说死,你说的人不烦,听的人却是烦得要死。

我要嫁的那个男人,只是在麦浪沟来看了我一眼,就说那年秋天来娶我。那年麦子长得实沉,遍地金黄,麦浪起伏。我赶在过门之前,完成收割。鞋匠说,你出门了,这么多粮食,我一个人可以吃几年。我说,等你吃完了,我会给你送粮食回来。

鞋匠又说,我老了,给你挣不动嫁妆了。我说,我不要。鞋匠的手脚不再利索,敲敲打打三五天,才做出两双皮鞋来,男式女式各一双,递到我面前说,粗糙得很,勉强能穿吧,比打赤脚强,要不要?

我说,我傻啊?干啥不要?

秋天来了。

那个要娶我的男人,备下白酒十斤,白米十斤,白面十斤,白糖十斤,红糖十斤,糍粑十斤,猪肘两只,猪头一个,羊肘两只,公鸡两只,母鸡两只,红布一丈,花布一丈,驾一台手扶拖拉机拉到麦浪沟。交给鞋匠,是为彩礼。

鞋匠看看我,眼神游离,布满沟壑的老脸竟然泛起红晕。嗫嗫地说,我是个外人,又不是麦兜她爹,怎敢收下这些贵重东西。我说,人家都拿来了,你还罗里吧嗦,不收下,想让人家大老远拉回去?

鞋匠笑眯眯地,连忙说,收,收,我享福了,享了老姑娘的福。

送完彩礼,男人着急赶回八屏山去,说明日还要邀齐娶亲队伍前来娶人。临走时,鞋匠再三叮嘱,回程路上,断崖口那一段,坡陡弯急,一定小心谨慎开车,若是不小心落下山崖,别说活不成,能不能找到尸身还是两说。

这话实在刺耳,我便拦住鞋匠,不让他再说下去。你不会说话就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男人露出僵硬的笑容,连说,没事,没事,随便说说,当不得真。说完发动手扶拖拉机,悻悻地走了。

鞋匠真真是个乌鸦嘴,竟然一语成谶。那个世界上唯一答应娶我的男人,回去的路上,在断崖口,连人带车掉下了山崖。闻讯之后,我拼命赶往现场,我感觉自己是飞过去的。云蒸霞蔚的断崖口,除了作证的几个路人和办案的警察,那个要娶我的男人和他的手扶拖拉机,渺无踪迹。万丈悬崖下,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身体完整地躺在某一个地方,总之,人是寻不见了。我跪下来,跪在断崖口,对着男人跌落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我一切与过去四十年生命一刀两断的期待,所有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都随着那个男人掉下万丈深崖,去到了地狱。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无动于衷,世界平静如常。人们甚至懒得理会凭空而来的这个谈资。因为我本就是没人可以娶走的,甚至活着都是奢侈的。我,麦兜,活着还是死去,存在还是消失,嫁为人妇还是终老闺中,都无关紧要。

只有鞋匠,他是唯一感到难受,感到恐惧的人。他的难受和恐惧,不是因为那个男人的死掉,而是因为我在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他的心情和我一样急切,是多么地想把我嫁出去啊。

所以,鞋匠接下来的自残行为,就不难理解了。

他找到一个老中医,打听出一个方子,回家就弄一块木炭,碾成粉末,和着白酒服下,只一小会儿工夫,鞋匠就成了哑巴。接着脸色开始发白,浑身冒汗,呕吐不止。不得已,只得到医院求治,医生问哪里不舒服,鞋匠指指咽喉,又指指肚皮,却发不出声来。他向医生讨来纸笔,写下来龙去脉。医生捧腹大笑,说世间无奇不有,只听说哑巴急于说话的,没听说口舌利索的却想做个哑巴。医生给鞋匠开出几包牛黄解毒片,三天之后,药到病除。

鞋匠这样,只会增加我对他的厌恶。我说,你实在想不开,干嘛不自杀,光不说话有屁用。鞋匠羞愧,不敢搭话,也不敢看我一眼。

其实,鞋匠是不是哑巴,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关紧要,反正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6.关于一座坟

1990年的春天来了。麦姑的死,是一个迷。之前无病无灾,突然有一天,麦姑说,我闻到新麦的香味儿了。

苹果正奶着孩子。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孩子都由麦姑帮她带,带到三四岁,就送去县城上幼儿园,跟孩子父亲一起住。送去县城一个,回来就又生一个。苹果正奶着孩子,麦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苹果不在意,以为麦姑说梦话。可苹果抬头一看,麦姑双眼睁得鼓鼓圆圆,望着窗外,神采奕奕。麦姑又说,我缺的这只手,是不是该治了?苹果心里一惊,知道麦姑这是在说胡话。便说,你大白天说什么梦话,快来看好孩子,一会儿我还得上课去。

当天夜里,雷雨交加。山里的秋天,雨多雷少,而那一晚,秋雷轰轰隆隆一整夜。记得鞋匠说过,若是雨多风又大,就容易打雷。想想也是,那年秋天,地里的麦子好多都被风压在地上,爬不起来,加上雨水浸泡,直接就在地里发了麦芽儿。鞋匠一夜不眠,披件蓑衣在屋檐下站了一整晚,他说,入秋多久了,雷还打得一整夜不停,活了六十几岁,还没见过。

苹果也是一夜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滴滴答答的雨,时断时续的雷,吵得她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捱到天明,起床后,却不见厨房里有麦姑做早饭,床上也没人。赶紧出门去寻找,只见麦姑穿戴齐整,直挺挺地倒在学堂操场上,一只手指着麦浪沟的方向。

麦姑死了。享年六十五岁。

苹果请人给我捎来口信,让我去一趟镇上,说有急事。鞋匠也要跟着我去,他看起来比我还着急。鞋匠说,指定是麦姑有事,我得去。

我不搭理鞋匠,火急火燎地奔镇上去。鞋匠便跟在我的后面小跑,不远不近的跟着,既不落下多远,也不急着追上我。苹果见到我们,瞬间变脸,拉得比马脸还长。冲着我说,虽然我们全家不认你,但我妈死了,还是通知你来一趟,给咱妈守个灵,好歹你还是她生的。可你带鞋匠这老东西来干嘛呀?

鞋匠赶紧替我辩解。不是麦兜带我来的,是我死皮赖脸跟来的,我这些天心里疼得厉害,吃不下睡不安,就想见你妈一眼。

见鞋匠如此不识趣,苹果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你个四川老鬼,是个什么东西?你害我们全家在麦浪沟抬不起头,你害我和我妈有家不能回,你还把她,麦兜,她准备嫁的男人,给咒死了,你就是个要遭雷劈的灾星!现在我妈都死了,你还要骚扰她,还不放过我们,你还不快滚!

鞋匠懵了一下,跪下来,给苹果磕了一个头,又给我磕了一个头,然后准备离开。

苹果说,老东西,你等等。鞋匠心里一喜,说,让我看你妈一眼?苹果鄙夷的说,想得倒美,我妈死了,现在我们家与你没任何关系,你赶紧从我们家搬走,后山有个山洞,你住那儿去吧。

鞋匠又给苹果鞠了一躬。

葬了麦姑,我一下子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心里空荡荡的,浑身上下空荡荡的。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人,这个给了我名字的人,从此将变成一堆黄土,消失在我们能找到她的任何地方。

我当然不会有悲伤,我怎么可能悲伤?

这个唯一知晓我的来历的人,带走了麦浪沟所有人都知道的关于我的,就我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我觉得,我自由了。

尽管往后,依旧会被所有人忽视我的存在,没有人和我说话,没有人叫我的名字,没有人在乎我是死了,还是活着。但是,我自由了,可以自由地活着,可以自由地播种和收割,可以自由地在风中行走,在起伏的麦浪里亲吻麦粒。

所以,我是一身轻松回到麦浪沟的。带着自我陶醉的幸福回到麦浪沟的。

可是,一个猥琐的男人,一句话,让我所有的轻松和幸福,成为破灭的泡沫,荡然无存。是的,还是他,鞋匠。鞋匠卑微的站在我的面前,像一个一再犯错的孩子,用微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告诉我,你们把你妈葬在哪里了,我去看一眼,给她烧香,烧纸。你看,麦兜,我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从这里搬走了。我只是想去你妈的坟前,看一眼,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可以吗?

我哑然失笑,这个在苹果面前胆小如鼠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勇气又是来自哪里?

我怎么可能搭理他。自从那个能带我离开麦浪沟的男人,掉下山崖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和鞋匠说话,永远不。这成了我心里放不下的执念。他是明白的,他明白自己口里出了祸端,所以他才想变成哑巴。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开口求我。

但是,我怎么可能搭理他。

鞋匠无法在我这里得到他任何想要的消息,提着行李走出我们的家门,去了苹果指给他的山洞。

谁又能想到,2000年的秋天,麦子收割的时节,张苹果会兴冲冲地跑回来找我。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奇迹?张苹果她居然叫我姐姐。姐姐,你赶紧把屋子收拾一下,换上我给你带回来的新衣服,马上有重要的客人来家里。

我的脑子是空白的,张苹果突如其来的热情,猝不及防。我唯有一言不发,听从她的指令,梳妆打扮。

苹果所说的重要客人,是来自日本的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四十出头。陪同他来的,还有市长,县长,镇长,等等,多数是我从没听说过的官职。日本人笑着对我说话,叽里咕噜,喋喋不休。这让我想起鞋匠,不管别人爱不爱听,他总是喋喋不休,自顾自的说。日本人说一句,边上就有个比苹果更有气质的女子翻译一句。

日本人的第一句话是:你叫什么名字?

第一次有人关心我的名字,这比苹果叫我姐姐让我更惶恐。我想,也许我快要被拉出去枪毙了,这究竟是什么世道?我颤抖着说,我叫麦兜。

那个被人称为县长的人,看出我有问题,和蔼地对我说,不要紧张,麦兜同志,这位尊贵的日本客人是专门来看你的,他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怕。

女翻译对我转告日本人的话。我叫三木正雄,是三木植的侄子,也就是说,我是你的堂弟,很高兴在遥远的中国找到你,麦兜女士,我的姐姐。我的伯父,也就是你的父亲三木植,临终前嘱托我们,一定要来到中国,找到你的母亲。很遗憾,你的母亲去世了。但是很庆幸,我们找到了你,我的姐姐。

众人鼓掌,热烈地鼓掌。我也鼓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鼓掌,只是怕不鼓掌会犯下什么错误。

这时,市长出来讲话。边鼓掌边讲话。祝贺三木先生在中国寻找到亲人,更要感谢三木家族在我市投资几个重大项目,现在,三木先生和我市是亲上加亲了。

众人鼓掌,更加热烈地鼓掌。

女翻译在掌声中继续转达日本人话。三木先生的意思是,麦兜女士意去日本定居的话,他会马上和有关方面协商,妥善安排您的行程,三木家族非常欢迎您回到日本。

掌声戛然而止,现场一片死寂。去日本是什么概念?我为什么要去日本?因为他关心我的名字,我就要去日本?因为他说日本有我一个已经去世的父亲?这些问题,搅得我头痛欲裂。

这时苹果附在我耳边说,快答应,说你愿意去日本。我说,不去,去日本了地谁种,麦子谁种?不能让我妈留下的地荒芜了。苹果替我着急,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悄悄说,你去了日本,咱妈的名誉就恢复了,我也有了一个海外亲戚,多好,你不知道有多好的好。

不去,我要留在麦浪沟,种我的麦子。我大声说。

短暂的沉寂,然后是热烈的掌声。县长说,故土难离啊,理解,难得麦兜同志对麦浪沟有如此深厚的感情,我为我们麦浪沟老百姓的素质和觉悟深感自豪。

县长又小声对身边的镇长说,这个女人的户口和身份等遗留问题,立刻,马上,给我解决好!

尊贵的客人散去,麦浪沟回复往日的宁静。唯一的变化是,人们再碰见我时,不再绕山绕水,脸上写满亲切的笑意。苹果破天荒留在家里过夜,还非得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时还拉着我的手,像是怕弄丢了我。我感觉到苹果的手是温暖的,微微有汗。我突然想哭,记忆中,麦姑的手心,也是这样的温度。

姐姐,你不去日本也好,留下来,我娘家还有个亲人。你走了,我娘家就没人了,就是孤儿一个了。

嗯。我不去日本。我要种麦子。

姐姐,你去找领导们说说,把我调到县城的学校去吧。你看,你三个侄儿都在县城,你妹夫也在县城,就我一个人留在麦浪沟镇上,两地分居的日子太难熬,我真真受够了。姐姐,求求你一定帮妹妹这个忙。

我不认识领导,也不会说话。你比我机灵,会说话,你自己去找他们说是一样的。

好,那我就给县长说,这是姐姐你的意思啊。

嗯。睡吧。好困。明天麦子该收割了。

2005年冬天,我六十岁生日这天,镇上来了人。竟然有人知道我的生日。他们用小车把我送进县里的敬老院。这个敬老院的院民,全是县里的离退休干部。据说,我入住敬老院的所有费用,是市里一家中日合资企业赞助的,在这里,我衣食无忧,每月还能领到一笔零用钱,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每天清晨,我站在敬老院的花园里享受鲜花和青草的芳香,或者遥望麦浪沟的方向。离敬老院不远的地方有一所小学,总是有孩童的琅琅读书声,传入我的耳际。现在,张苹果,我的妹妹,是这所小学的校长。

日子平静,如流水逝去。

有一天,敬老院的门卫交给我一个布袋。打开一看,竟是数十个老面馒头。馒头们早已僵硬冰冷,静静躺在布袋里。只是,那久远的,巫山老面馒头的味道,让我头晕目眩。

我向院里请假,回到麦浪沟。找人在麦姑的坟茔旁边,挖出一个新的坟坑。然后又去到后山的山洞里。他果然还在那里。鞋匠,头发花白,步履迟缓,目光痴呆。看见我,鞋匠微微一笑,张开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泪水沿着脸上的沟壑,缓缓下落。

我带着鞋匠,来到麦姑坟前。

记住,这个新的坟坑,是你的。有一天你死了,就埋在这里。现在,你要记住这条路,你想说话,就来这里,找麦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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