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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地上的落叶给卷起来,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远山也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杂乱的林子里撞来撞去。
唱么歌,唱倒歌,先生我,后生哥,从我舅家门前过,见我舅舅摇外婆……远山嘶哑的声音被风撕扯得零零碎碎。
几朵雪花飘下来,瞬间叫风搅没了。不久,天空甩起雪花朵子,丢棉花团似的。远山缩了缩头,茫然地看着四周。
得重远远地奔过来,喘着粗气,说,远山哥,找你哩。快,跟我回去!
我找姆!远山倔强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姆在那里。
雪大了,掉进雪窝子冻死你。得重抓住远山的手就走。
得重打小和远山住隔壁。他做泥瓦匠,走南闯北,靠手艺在镇上盖了小楼房,前几年搬过去了。这些年年纪大了,不大出远门,只在镇上做些散活。
姆不在屋里,我不回!远山用力挣脱出去。
得重脚下一滑,咚地摔下去。他捂着屁股,咧嘴吸气,你个山老犟,摔死我了!
我不是山老犟,你才是个泥巴匠!远山顶起嘴来。
好好,我是泥巴匠,我是泥巴匠!得重忍痛爬起来,大声道,摔我是吧,我跟姆说去,叫你三天三夜不吃饭!
姆?姆在哪儿?远山冲上来抓住得重的手。得重不乐意,拍拍身上的脏雪,没好气地说,我哪晓得,没准在烤火呢!
烤火?远山眼睛一亮。你看见的?他跳起来。快,我要去找姆。
远着呢!没料到随口一句话,他竟信了。得重便故意说,远得很,不是一步两步。走,跟我回去,改天带你去,保管叫你见着姆。
哄我。远山发现什么似的,一甩手,当我是小屁伢,我才不信。说着逃似的往前走。
信不信由你。姆跟我说了,让你跟着我,有吃有喝,不乱跑。你连姆的话也不听了?得重追着喊。
还哄我?远山将信将疑。姆总是等我回的,不走的。说着竟要哭了,泪花直打转。
哄你?来,赌咒。赌咒你信不?
赌,你赌。
好。得重站定,一本正经地举手,——我哄你,我就摔进雪窝子!
哪有雪窝子?又哄我。远山跺脚大叫。
再下就有了,到处都有。
不行,不好。
好,换一个。得重清清嗓子,换个毒的,毒的中不中?他又举手,说,我要哄你,就找着不门,回不了屋,喂野猪。中吧?
嘿,中,这回中了。远山开心了,笑了,像个大孩子。哎,你说山上有野猪?我怎么没看到?野猪吃人不?远山一脸好奇。
真有野猪,凶哩,不听话就咬一口,可疼了。你要是不听姆的话,就咬你。怕不?
怕,我怕。我听姆的话,它不咬我吧?他们相跟着,一步步下山。
得重暗吁一口气,嘴里应着,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
你刚才说姆去哪儿了?她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以为她丢了呢。你说姆这大的人怎么会丢呢?哈哈!
是呀,姆不会丢,姆闭着眼睛也走不丢。得重将远山拉上土路。不远就到镇上了。
那她去哪儿了?你还没跟我说呢!远山说急就急了,冲上来拉住得重。你说嘛。
你欺负我力气小,我不高兴,不说了。
好好,我不欺负你力气小。
你还跟我走不?
走,你走哪我走哪儿。你往沟里走我往沟里走,你往塘里跳我也跳。
乱说。那不是害你?
你害我也跳。我不怕。哈哈,我不怕的。你说,姆在哪儿?远山仍不放过。
姆呀?哦,姆——我告诉你,唉,我记性差,——差点记不起来了。得重摸头,思索着。唯恐露出破绽,怕远山翻脸就跑。姆说,她治眼睛去了。对,治眼去了。她说很远的地方有个好医生,能治好她的眼睛。你说,这是好事不?
好事?不,姆说了,我是她的脚,是她的眼。她走不得路,我拉她,背她,不要她走一步。她看不了东西,我拿,递到她手上。我比她的眼亮堂多了。她好好的治眼做什么?你又哄我。远山不动了。
这回得重不拉他了,拉也没用。他说,你在外头做工,姆的眼睛就在外头。你说姆还看得见东西?
哦,真是。我在外头,姆就看不见了。我苕呢!他摸摸头,又跟着走。
姆治好了眼,你在外头姆也看得清。得重大步走着,头也不回。姆说治好了就回,就看得清你的鼻子脸了,你说好不好?
好,好。远山一阵风似的跟着,快乐地唱起来:唱么歌,唱倒歌,先生我,后生哥……
得重越走越快,一刻也不敢停,气喘吁吁的。
好听不?
好听,再唱再唱,我喜欢得不得了,比电视上的还好听。
不对不对,姆说比演员唱的还好听,姆还说我当演员一点不差。
演员?哦,对,姆说得对。
还听不?我唱三天三夜不歇气。
好,我听三天三夜。
听好了,远山拍拍胸口,我唱了:唱么歌,唱倒歌……
下了火车,坐汽车。水泥路鸡肠似的,摇摇晃晃得一个多钟头。跟着是土路。土路走不了车,靠两只脚。远山背着沉重的帆布包,没落地似的,一路往家的方向奔去。就要到家了,就要见到姆了。唱么歌,唱倒歌……,他唱得那样欢快。
翻过山冲,就是枯树湾。姆拄着棍子,抖抖索索地站在稻场边的槐树下。
姆,你晓得我回了?你听到我唱了?
姆说,儿,你一开口姆就听到了,就晓得你回了。
哈哈,我就晓得,姆等着我哩。
工地上缺人手,得重的弟弟得厚风急火急地跑回来找人。他跟哥说,傻子这块头,放家里可惜了。跟我上工地卖力气,总比在家里吃干饭强。
哥说,他是远山姆的拐棍哩,割谷打场挑水洗衣做饭,一抹带十杂,样样指望他。少了他,远山姆怎么活?
得厚听不进去,说,哥,亏你做生意!有钱什么不好办?
哥说,好歹你少生事,莫打他的主意。
缺人的信儿还是传到远山耳里。他跳着叫着,说,外面的票子一捆一捆的,等我去捡呢。有钱盖大房子,抱胖媳妇,生儿子。姆,我要抱胖媳妇,生儿子。姆直叫苦,是哪个乱心眼的嚼舌头,打起傻子的主意?他却不依,发起狂来,要死要活地耍泼。姆唬他,说丢了我可不管。他连叫,丢不了,丢不了,我记得枯树湾,记得下了班车走土路,土路我闭着眼睛能跑回来。我还记得得厚的电话,丢了就打他的电话。不信我念你听,我又不傻,我记得清清楚。他真念了,一字不差。
姆心想,这呆子,哪来的记性?竟跟喝了几口墨水一样,莫不是真该去见见世面了?嘴里却说,你走了,哪个挑水我喝?哪个盛饭我吃?缸里没米了,哪个砻去?我摔着了哪个拉我起来?
不,不,我要去,你拦不住我,我找得厚去。说完就跑去找得厚。
得重叫苦不迭,直怪弟弟瞎打主意,却又犟不过傻子。远山跟得厚走后,他骑车子三天两头往湾里跑,给远山姆挑水择菜,做些杂事。
远山出门时姆说,你还没出门,姆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他说,姆,我去赚大钱。得厚说我力气大,赚得多。我要背一袋子钱回来,上街砍肉你吃,肥的瘦的都要,顿顿煨汤你喝。姆知道留不住他,只好说,听得厚的话,不乱跑,不喝酒,记得出了汗要洗澡,勤换衣裳。姆说一句他记一句。他说,姆,你眼瞎,腿脚不硬,不乱跑,摔着了可疼了。姆又叮嘱,有钱无钱,回家过年。不回来过年,姆再不叫你出去,叫你一辈子不离开姆。姆的话他不忘,到时候就跟得厚说,回家过年了,我回家过年了。得厚说,都没走呢。他不听,吵着要回家。姆说了,回家过年了。得厚说,没钱,你拿什么买票?他不管,跺脚,敲木板床,一晚上不停,闹得一屋子人不得安宁。得厚拿他没办法,只好叫人买票送他上车。哪儿上车哪儿下车,他都记得。他拿了票,得意洋洋地背上背包,头也不回,跟送的人去火车站。
得厚回来,将工钱送到家里来,交给远山姆,厚厚的一大匝现金。远山一把夺过钱,直叫,我要抱胖媳妇,我有钱了,要抱胖媳妇!
得厚照他额上戳了一下,说,还差得远呢,这点钱哪够,再攒几年还差不多!他蔫了,自言自语道,抱胖媳怎么就这样难!
待他出去了,姆捧着钱颤颤地说,你们何苦对傻子这好哩!
得厚说,是远山哥挣来的,您老存起来养老好了。
远山远远地回来,姆就听到他唱了。姆烤好糍粑,只等他进门。
他看到姆了。姆,我回了,我要吃热糍粑,我闻到香气了。
后来,一想姆他就背起包往家里跑。我要回了,我要姆了,我要过年了。嚷着跳着,拉也拉不住。得厚拦不住,只得由着他。
这回没听到姆的喊声,没闻到烤糍粑的香味。家里空着,不见姆的身影。他急了,丢下包就往外跑,去找。
土路宽阔,平坦,得重、远山两人不再跌跌撞撞。走,去我家吃腊蹄子腊香肠,你妹子早炖好了,只等你呢。得重说。
腊蹄子,我吃一海碗。远山用力挥拳,香肠吃两截。哦,有腊鸡么,鸡腿是我的。他滔滔不绝,我不吃鱼,鱼肉刺多,姆说当心卡着,叫我不吃。
好好,听你的,不吃就不吃。还有元宵,早磨好了,放在缸盆里,要吃就做汤元,往开水里下,加白糖,加鸡蛋。
不好,元宵要在正月十五才吃,姆说的。
中,中,听姆的。你要吃什么都有,管饱,管饱,就怕你不吃呢。
哪能不吃,不吃是个苕。我又不是苕。
对,远山哥不是苕,远山哥一点不苕。
说话间,远山站住了,望着土路出神。这是哪儿?怎么不是往我屋里去?他问。
不是说好了去我家吗?腊蹄子炖好了,等着下筷呢。得重知道他又变了,手也不由得攒紧了。
不,不去你家。姆也有腊蹄子,也有香肠,我要回去,姆等着我回去下筷。说着扭身往回走。
得重死死拉住他,却拉不过,只好求道,哥,哥,你是哥呗,你以大欺负小呀!
唔。他停下,说,我还是不能去你家,姆会急不过的。
跟你说了,姆不在家,姆治眼去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说过的,姆治眼去了。我真是个苕货。他一拍脑门,笑起来,又跟着走。
雪停了。脚踩在雪上吱吱地响。你说过了,带我去找姆的,你莫一觉睡忘了。远山念念不忘。
哪能呢,我说过的话从来不忘。我还赌了咒呢。他走得更快。
远山前脚回枯树湾,得厚后脚就回来了。
他在电话里埋怨哥,怎么就丢了呢?找啊,一个大活人,哪能说丢就丢了?我这儿十几号人等钱回家过年,一大堆事,乱得头皮发麻。他在那边火烧火燎的要回来。
找了,到处找遍了。还报了警,上了电视,没用。天大的事先放着,找人要紧。
我回了又怎么办?得厚思索着。
多个人多个主意。赶紧,赶紧!得重催促着。
哥的话他得听。得厚交待了一下手上的事,打车去机场。还好,最后一张到武汉的机票叫他赶上了,很快就上了飞机。
他们进门时,得厚刚到家喝了一口开水。他嫂子在厨房里忙活。灶火烧得旺旺的,锅里煮着锅巴粥,满屋生香。
咦,你怎么回了?远山老远看到他,高兴地喊起来。你不说腊月三十回吗?他手舞足蹈。
来,坐,回来给你发工钱呗!得厚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哥。得重没哼声,麻利地进去找了一双干净的保暖鞋,放在远山脚边。跟着又倒了半盆热水,嘱咐他洗脸泡脚,完了穿上保暖鞋。远山一一照做。
不急,又没等到钱过年。他大方地摆摆手,扬头就喊,妹子,我渴死了,舀瓢水我喝!
女人听到喊声,忙忙地出来,说,哟,远山哥稀客!又笑着说,哪儿来的瓢哟!你尽捡没有的要。
他说,我不管,我要喝!
女人从柜里拿出杯子,倒了一杯热水递上。他大叫,我要喝冷的,喝冷的!
得重拍拍他肩膀,说,喝冷的肚子疼,慢慢喝!
他不叫了,小口喝着,不时抬眼看看得厚,又看看得重,傻傻地笑。
吃完饭,远山要回去。得重知道留不住,打了手电筒送他。到了家里,千嘱咐万嘱咐,要早早地睡,哪儿也不能去。直到他倒头睡下,才稍稍放心,轻轻掩门出来。
回到家里,得厚还坐在椅子上等他。墙上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新闻。得厚无心看电视,一路奔波,累极了,脾气也变得异常烦躁。见哥进屋,没好气地说,哥,瞧你做的好事,这回好看了。
得重听了心里不悦,说,我跟你嫂子前前后后找了两整天,人影都没找到,吃不好睡不好,累得半死不活。你倒是诚心回来看把戏了。
见哥生气,他摇头苦笑,说,那边工钱不好要,半年的钱没到手,工人们吵着要回家过年。我下坑上吊,跟架到油锅上似的。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我心里不急?
你也莫叫苦,这是大事,人命关天,不急不行。先不说你那些事了,还是说说这事怎么弄吧!他坐下来,丢了一支烟给弟弟,自己也点了一支。
能怎么弄,找呗!不是报警了吗?
是报了警,警察找,我们也不能坐在家里等啊,再说,远山那儿怎么交待?
怎么交待?关我们屁事?大不了给几个钱嘛,还能怎么着?
这话可不中听,我们打小吃过远山姆的奶呢!
他激动起来。小时候饿饭,没吃的,兄弟俩饿得皮包骨。远山姆打田里回来,往石磙上一坐,左一个右一个,将他兄弟俩搂在怀里,撩起衣裳将奶头塞进他们嘴里。轮到远山,没奶水了,饿得打滚,张着嘴巴哭。没那几口奶,兴许就没他们兄弟俩了。得重是把她当成娘了,把远山当亲兄弟了。钱能干什么?有钱不能买娘回家过年。得重说。
我哪有心思管这些事,我还得赶回去,那边等着我发钱呢!这事交给警察就行了,我们就尽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招那么事多干嘛!他苦着脸对哥说,一年辛苦到头,十几号人没钱过年,叫我怎么跟人交差?跟你说了吧,为这事我还是偷偷跑回来的,不然那边早乱了,还以为我没钱跑了。明天下午不见人,只有跳楼了。
得重沉默了。他还能说什么?想了想,还是说,你见识多,巴巴回来一趟,总要给哥出个主意。
说话间,电视上出现寻人的画面,先是一位瘦老头的照片,头发零乱,胡子老长,患有老年痴呆。跟着又出现一位老奶奶,身休状况良好,于前日走失云云。跟着是远山姆,没有照片,只有文字画面。重谢的话是得重叫工作人员加上去的。哪能不谢别人呢?他想。接下来是演唱会节目,场面壮观,浓妆艳抹的演员拿腔作势,吱吱呀呀唱个不停。他没兴致看下去,抬手把电视关了。
回过头来,只听弟弟说道,哥,你别不爱听,现在只有等了。找不找得到,是老天的事。不是我心狠,光为别人的事操心,你还过不过年了?那远山就是个傻子,他晓得你的好?到时给几个钱他算了,往后我还带出去,让他跟着我,吃喝用的都在我身上。你也省心了。你说呢?
得重心里的火直往上窜,只是想着大过年的,又不便发脾气。
见哥不语,他又说,不瞒你说,在外边见天就得拿钱说话。一桶沙浆,一袋水泥,一块砖,不明码标价,不给钱它就上不了墙。喝一口水,找张纸擦屁股,也得拿钱说话。没钱,你就得渴着,憋着。哥,你别责怪我。这些年下来,我都不认得自己了,成天想的都是钱。没钱气短,门都不敢出。我就觉得这世界数钱难弄,又数钱容易花。要不,那多钱都到哪儿去了?他似乎知道哥的心思,一口说完,心里舒坦多了。
许久,得重叹了一口气。他想说,早知道你这样想,就不叫你回来了。他还想说,你是作不上指望了,你这些年混得眼里只有钱了。但回头一想,弟弟也不容易,只得继续克制着。
沉默一阵子,他说起事情的经过。
大前天,得重准备到城里添些年货。家里腊肉腊鱼,烟呀酒的都备好了,还想添些新鲜牛肉羊肉什么的,准备接远山姆和远山吃年夜饭,做个大火锅,一家人吃得热热乎乎的。出门前,他骑着摩托车来到远山姆家,问她少些什么,好一起带回来。她家门开着,不见人。只有她家的狗狗小灰出来迎接他,兴奋地旺旺地叫,围着他跳着嗅着。他常来她家,狗跟他熟。他喊姆,没人应。他提高嗓门大声喊,还是没人。往日他来时,远山姆很快就答应道,是他大兄弟呀,快进来喝水,你来得正好,我又攒了一百多鸡蛋哩!远山姆眼睛不好,看不清东西。又得了风湿病,腿脚变了形,走不得路。除了服侍那群胖嘟嘟的黄母鸡,平常哪儿都不去。她家的鸡蛋多,每回都是得重拿到镇上去卖。她平常要些什么,面条,油,盐啊什么的,都是得重从外面捎回来。这回出门时,他记得在菜园里掐了一把紫菜苔带去。屋里没人,他也没多想,回身将菜苔放在饭桌上。鸡们见了人,呼呼地从外面往屋里跑,咕咕地叫着,争着要吃的。他顺手拿了一只脸盆将菜苔扣起来,便出门骑上摩托车离去。走了好远,他觉得心里不踏实,想着要过年了,她一个老人家,不方不便的,会去哪儿呢?于是又折回去,将车停在稻场上,到处去找。按理说,她不会走远的。他湾前湾后都找遍了,没找到。后来,碰到立春伯在屋前晒太阳。他靠在睡椅上睡着了,张着嘴打呼噜,口水流到肩头上,衣服湿了一片。立春伯去年中风,落下偏瘫,半边身子不能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立春姆在天气好时将她推出来,让他在院子里晒太阳。
得重走近了,喊他,立春伯!一连几声,他才迟缓地睁开眼,看了老半天,才含混地说,是得重呀,我当是哪个!得重握着他的手,冰凉。见到远山姆没有?他在他耳边说。他挣了挣身子,想坐起来。得重扶他,帮他垫好枕头。他喘着气,自言自语地说,总算见到一个人了。在这湾里住着,跟掉进地洞里一样,成天见不到一个人。这人都不晓得跑哪儿去了,想找个人说话都不行。你说他远山姆呀?没见到人,倒是听到声音了。打稻场上过去的,一路走一路哭,说家里的钱不见了,五千块呀。哪个短阳寿的做的事,造孽呀!我晓得出事了,喊你立春姆她耳朵背,喊了半天,等她赶出去,人不见了。
得重顾不上别的,骑车一路向南找去。照着立春伯的意思,远山姆是往南走的。他一路找一路问,过了漳河,到漳河镇,都说没见到。他又回头往东找,也没消息。下午,他带上女人一起找,一刻也不敢停。正好明天过小年了,远山要回了。这家伙每年这一天回来跟远山姆过小年,他是知道的。他回来更不好办,他脑子不好用,要是晓得了,还不塌了天。他得瞒着,免得闹出豁子来。他去派出所报警,去电视台办寻人启事,又跟弟弟打电话,能想的办法都想了。
说到这里,得重说,算了,天不早了,该睡了,明天还得接着找去。你有事还是忙你的去吧,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哥不怪你。
他摆摆手,进去了。
第二天大早,得厚给了嫂子一叠钱,找人要花钱的,给哥用吧。说完便匆匆出门,去了广州。
夜里,风刮得猛。竹丫子横扫屋瓦,刷刷乱叫。楝树枝子叭地一声脆响,折断了,重重地砸在屋顶上,屋墙跟着抖了一下。灰灰呼地从窝里爬出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不安地喔喔叫。
远山惦着姆,从床上爬起来,在堂屋里生了一盆火。他做这事轻车熟路。姆在家时,总是他生火。火给灰烬闷住了,不时从缝隙里钻出尖尖的火苗子,扑闪两下,又缩进去了。他捡了两股干柴放上去,火苗子呼呼窜出来,屋子里亮堂起来。
屋檐下半人高的柴堆,是姆一斧头一斧头砍下的。她眼不好,腿脚不稳当,哪儿来的力气弄下这么多柴?他似乎看到姆在火光里笑,说,儿呀,你可回来了!他凑近去看,姆不见了。
灰灰稍稍安静一些,挨着火盆躺下,将下巴枕在他的棉鞋上。它瘦多了,毛色失去光泽。那是给饿的。
可怜的小东西,远远地见了主人,连滚带爬地迎上来,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仍兴奋地噢噢直叫。他从包里摸出火腿肠,剥了封皮塞给它。每次回来,他都记得买火腿肠。它顾不上吃,一个劲地在他腿上蹭,在他身上嗅,孩子见了娘似的。奶奶呢,奶奶哪儿去了?灰灰眼睛里多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远山丢下它大步向屋里迈去。
屋子很老,是两间年代久远的土房子,布瓦,木门。姆说,他是在这屋里生的。屋里有一张老式木床。远山喜欢这张床,结实,安静,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门开着,屋里空荡荡的。姆,姆!他喊。恍惚中,只见姆踮踮地迎出来,山,我的儿,我刚在稻场上望了几趟哩!
姆哪去了?他问。灰灰哀叫着,哭泣一般。他心里一阵寒颤。
火烧旺了,照亮他黑堂堂的脸。他似乎看到姆颤颤地从蛇皮袋里摸出切好的糍粑,用火钳夹了,放在火上烤。
他在湾里找。湾里哪儿有个人影!他站在冷风里一阵阵发抖。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喔喔地哭起来。
云压到树尖上,一动不动。要下雪了。下雪好啊,来年有个好收成。姆该高兴才是。姆说,雪有多白,来年的面条就有多白。姆喜欢吃面条,顿顿吃都不厌,雪一样的面粉总能让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还好,得重说姆治眼睛去了。他心里踏实多了。
得重是好人,不说谎的。他信得重的话。他信姆要回的。
风停了,雪也住了。满世界都是白的。
得重踏着厚厚的积雪,大步朝派出所走去。民警都跟他熟了,见面就安慰他,别担心,没准下一秒就找到了。
离开派出所,他往枯树湾赶去。老远,就听到远山的声音:唱么歌,唱倒歌……。他又在唱了。伴随着歌声,还有一股沉闷的轰轰声,似鼓又非鼓,似锣不是锣。他纳闷,匆匆走近,只见他手里抓着一只塑料盆,光着脚丫子,在雪地上转圈子,一路走一路敲,仰着头嘶声吼叫:先生我,后生哥……
他大叫,远山哥,快进去,冻坏了!他快步跑过去,拉他,推他,要他回屋里去。远山不依,仍忘我地敲,仍不停地唱。
得重拉不动,急了,双手死死箍住他,用肩膀拱,听话呀,祖宗!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将他推到屋里去。刚松手,他又跑出去,仍昂着头大声唱,手里的盆子轰轰地响。疯了,这家伙疯了!他喘着气,无奈地望着他的背影。
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刚加过柴的。他灵机一动,冲着外面喊道:火快没了,快加柴哟!果然,他不唱了,丢下盆子,噔噔跑进来,抓起地上的干柴,熟练地放到火盆里。没了,火没了。他不停地念叨着。火苗扑扑地燃烧,将他的脸庞照得红润而有光泽。
远山,你跑到外头唱什么?他盯着他冻得通红的脚。
我唱给姆听。他跑到屋檐下,又抱了一抱干柴进来,哗地丢在火盆边。你说了姆要回的。他盯着火,又加了两片柴上去。
那你在家等呀,看在外面给冻得!他埋怨道。
我不。姆听到我唱,就要回了。他很固执。
姆听得到吗?那么远,真是!别唱了,大过年的看不冻病了?
听得到,听得到!他不高兴了,使劲地敲打火盆,一股火灰呼地升腾起来。我说听得到就听得到。姆在天边都听得到,姆最喜欢听我唱,说我唱得比电视上还好。
得重愣了。听得到?怎么听得到?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就是听得到。姆说我一唱她就听到得,再远她都听得到。他瞪着眼吼道。
好好,听得到,我也听得到,姆也听得到。他连连点头,生怕他又急了。来来,我们坐下来烤火,烤火行不?他抬手拉过一张椅子。椅子很旧了,坐得光滑极了,隐隐照出人影。
不烤不烤,我不冷。你烤,你烤。说着伸手拉他,要他坐下来。得重躲不过,身子一歪,重重地坐下去,椅子发吱地一声尖叫。
我还唱去,姆听不到要急死了。他大步往外冲去,抓起盆子,敲起来,咚咚咚,哐咚哐……
得厚那边的账结清了,工人们拿到了现钱。得厚一时兴起,招呼大家到外面去喝酒。工人们高兴,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得厚不尽兴,要去唱歌。一位年长的工人怕喝酒出事,出面拦着,说明天要坐车回家,早点休息。得厚不干,说我请客,一个不准走,一个不能少,只管乐。一群人找了一家歌厅,歪在沙发上喝啤酒,扯开嗓子吼。闹了一个多钟头,又去吃宵夜,又接着喝,直到转钟才歪歪倒倒地回到住处。一进门,得厚摸出手机就跟大哥打电话。得重在外面跑了一整天,早睡了。听到电话响,以为是派出所那边有消息了,呼地爬起来。一听是弟弟得厚的声音,心里一沉,以为他那儿出事了,说,快说,么事?没料到得厚哈哈大笑,说哥,我明天就坐车回了,今年的钱赚到腰包了。他松了一口气,说,半夜三更的,吓我一跳!得厚还在兴头上,哗哗啦啦地说起工地上的事来。得重没心思听他胡吹,只是嗯嗯地答应着。末了,得厚又说,我隔天就到了,跟哥嫂子一起过团圆年了。
放下电话,得重怎么也睡不着。昨天他又去了一趟派出所,值班干警说,网上通报的消息,还是没有远山姆的信儿。他问,这些年山上野猪多,会不会在这上头出了事?得重头皮一阵发麻,思索着说,那些畜生总不至于连人都不怕吧?干警说,这倒说不准,以前网上通报过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接着又问了一些问题。他答一句,他记一句。完了又将如何见到立春伯,立春伯又是怎么说的,都重新说了一遍。他有没有说她丢了多少钱?得重认真地想着,说,好像说是五千,到底多少,不敢乱说。临走时,干警说他们去远山姆家查过,屋里很整洁,没有被翻动的痕迹,存折也在,没找到被盗的线索。
回到家里,媳妇的饭做好了。她盛了一大碗,另夹了腊鱼、腊肉,肉丸子,白菜,用碗扣了,让他送给远山。远山还在敲盆高唱,稻场上叫他踏出一道圆圈,泥巴都踩烂了。他的衣服上、脸上沾满了泥,跟泥堆里爬出来似的。
一见到得重他就问,姆的眼好了没有?得重说,快了快了,一好就回,莫急!他说,你总说快了,又总不回,你莫不是把姆收起来了?他连连摆手,我哪敢收姆?我赌过咒了,你不记得了?远山想了想,说,记得,记得。便不再说什么,接着敲盆,又唱。得重说,吃吧,我给你送饭来了。他说,不吃,我不饿。得重说,吃饱了有力唱,有力气唱姆才听得到。得重早摸透了他的脾气。他想了想,丢下盆,端起碗来大嚼。
天亮时,得重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惚中看见一头半人高的黑毛野猪从矮树林里呼地钻出来,呼呼地喘叫直扑过来。妈呀!他浑身一紧,翻身坐起来,心里一阵狂跳,半晌不能平静。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起了床,匆匆抹了一把脸,抄了一根木棍,他就往山上去了。他心里有一种不祥之兆,令他无比恐惧。
天很冷。地上的雪冻得很紧,踩上去扑哧扑哧直响。不远处,两只不知名的灰鸟抖抖索索地站在矮树上,不时叫一两声。他喘着气,凝视着周围。雪地上没有异样,除了几只兔子脚印,什么也没有。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接着往前走。对面是一片浓密的柏树,打记事起它们就长在这里了。这些年没到这里来了,差不多碗口粗了。积雪将树枝压得很低,有的枯枝断了,落到地上。再往前走,是一片松树,树间长满了矮树,人进不去。四下静极了,他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回到家里,天快擦黑。女人问他一天哪儿去了,手机又打不通。他什么也没说,呼呼地吃了一海碗面条,睡了。
第二天下午,得厚到家了。他简单问了一下远山的情况,就跟哥一起往湾子里走去。一路上,兄弟俩商量着将远山弄到家里过年。远山老远就看到他,丢下盆子迎上来,拉住他的手,说,得厚,人都回了?得厚笑笑,说,都回了,都回了,过年了!他说,你也回了?得厚说,回了,这不过年吗?拉着他,一起往屋里走去。远山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笑得合不拢嘴。
正要进屋,路上来了一辆警车,吱地停在稻场上。车上下来两个穿制服的人,其中一位正是那位值班警察。他看了看远山,将得重拉到一边,说,那是远山?得重点点头。他压低声音说,找到了。得重心里一沉,知道情况不妙。警察接着说,我们动用警犬,在山上找到的。果然遭了野猪,已经看不清面相,请你去辨认一下。得重脑子轰地一响,身子一软,重重地跌下去。警察手快,一把将他拽住。在棉袄夹层里,我们发现了五千元现金。他在他耳边说。
远山见了警察,吓坏了,拉着得厚的手,说,我怕,我怕,我没做坏事,他们抓我是不是?得厚说,不是,不抓你,你是好人他们不抓你。他不信,说,你哄我,他们是抓我的,我怕!
得重好不容易站稳了,结结巴巴地说,快,让我去看看!他钻进车子,临走时不忘嘱咐弟弟,看好他,莫叫他乱跑。说着便去了。得厚在一边早听到消息,呆呆地站在稻场,脑子里一片空白。
远山看着车子开远了,哈哈大笑,说,走了走了,我没做坏事,他们不抓我。说着连蹦带跳跑了进去。
得厚一时气起,大声说,姆都不在了,你还笑,你笑得出来!说着喔喔地哭出来。
远山停下来,愣愣地看着他,姆不在了,姆哪去了?
得厚不理他,只顾哭。他拉着他的袖子又问,姆在哪?
得厚一甩手,没好气地说,都死了,能上哪儿去?
哈哈,又哄我,你们光哄我。姆怎么会死呢?姆一辈子都不死,鬼才信你的话呢!他笑嘻嘻的。
你还笑!没看见警察都来了,你还笑得出来!得厚抹了一把眼泪,不再理他。
警察?警察又不赌咒。不赌咒不作数。我才不信呢。姆才不会死!
说完,拿起塑料盆子,回到稻场中央,咚咚地敲起来,高唱:唱么歌,唱倒歌……
许久,得厚稍稍平静下来。他清清嗓子,对远山说,哥,你听我的话不?远山停下来,愣了愣,使劲地点头说,听,我听。得厚说,那好,打现在起,你上我家去,中不?他又使劲点了下头说,中,中。话刚出口,又摇头,说,不中,不中,我等姆,姆没回呢。得厚就等这句话,说,姆的眼睛治得差不多了,现在又治腿了。姆的腿不是不能走路吗?这回也得治了,一并治好了才回。这不,我早把治病的钱交了。说着,摸出钱包,从里边抽出一张字条来。瞧,这是收据,医生开的。远山不识字,还是慎重其事的接过去看了看。得厚说,别弄坏了,坏了不作数。远山吓了一跳,说,是是,不弄坏,坏不得。连忙将字条还给得厚。
答应我了?得厚问。答应了答应了。他无所适从,嘴里喃喃自语。那好,我们走,到我们家过年去。得厚一把拉住他。不不,我不走,姆回来找不到我的。我不去你家过年。他退缩着,生怕他挨着自己。
得厚知道没用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说,看,这是你的工钱,收好了。
远山眼睛一亮,伸手去接。得厚将钱按在桌上,说,不止这点,大哥家还有更多的,跟我拿去?远山迟疑着,摇头说,我不去,我只要这些。远山不动声色地说,你不是要抱花媳妇么?他说是,我要抱胖媳妇。得厚说,抱胖媳妇要花钱的,没钱人家不跟你,晓得不?他连连点头,说是,是,胖媳妇要钱的,胖媳妇要吃肉,要喝汤。得厚又说,这些不够抱胖媳妇,都拿来还差不多,不然没肉吃没汤喝。跟我一起拿去,都拿来了找个胖媳妇过年,好不?他跳起来,拍着手说,好好,你真好,我们这就去,有胖媳妇过年了,我要胖媳妇过年了!
得厚出门,远山在后边跟着。没走几步,他又停下来,说,我不去。我要等姆呢!得厚回头说,你不要钱了?不要胖媳妇了?他低着头,嘀咕道,我要姆,我要姆呢!得厚愣了,一时无措。
回到屋里火盆边,得厚不停地抽烟。远山声嘶力竭的歌唱搅得他心烦意乱。他烦躁地回到稻场上,不安地向远处张望。
远山不知什么时候跑进去了,屋子里飘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他心里一惊,三两步冲进去,只见远山抓着一把钞票不住地往火盆里扔,起来啰,起来啰!他急了,奋力扑过去,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不顾一切地从火里抢出钞票,大叫,你傻呀,烧钱干什么!
远山摔在地上,一脸无辜,说,我不傻,不傻,火没了,火没了!
得厚扑打着火苗,指着烧成碎片的钞票,说,没钱你就抱不了胖媳妇,晓得不?
远山痴痴地坐在地上,哼哼道,我不要胖媳妇,我要姆!
得厚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响,无力地坐到门槛上。
不久,湾子又响起咚咚的响声,一个声音在唱:唱么歌,唱倒歌,先生我,后生哥……
下午,得重请了几个熟人,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将远山姆的遗体用被单包好,从山上拖回来。早有人从镇上买回下葬的衣物,给她穿戴好了,用门板搁好,停放在堂屋中央。
一群人忙进忙出,远山仍在稻场上顾自地敲着唱着。
都弄好了,得重才从屋里出来,拉住远山说,不唱了,走,进去磕头。
远山摇头,说,我不磕头,我等姆回来。
得重忍着泪,说,姆在屋里,快进去。
姆在屋里?真的?怎么不早说!他丢下盆子,呼地跑了进去。
姆静静地躺在门板上,身上盖着下葬的被子,脸上蒙着白布。他盯着姆的遗体,呆呆地看了半晌,摇头说,不是姆,姆不是这样的。你们又哄我!说着往外退去。得重拉着他,说,是姆。不哄你。快磕头,快给姆烧钱纸。火盆摆在离门板不远的地上,里面忽闪忽闪地烧着几片钱纸。
他仍摇头,连连说,你还哄我,我又不是小屁伢。
得重无奈,说,没哄你,听话好不?
不,你赌咒我才信。你赌!
得重强忍着眼泪,快磕头吧,姆都看着呢。姆高兴着呢。
姆看着?真的?好好,我这就磕头、烧纸。他扑地跪下去,磕头,往火盆里丢纸。姆,你看着,我给你磕了,给你烧纸了,你看见了不?你眼好了没有?腿脚好了没有?说着又磕下去。一屋子人看着,默默流泪。
得厚在一边拉他起来,他不,说,姆看着呢,姆看见我磕头烧纸,就要回了,我不起来,我要姆看见,我要姆回来。得厚无奈,只得在长板凳上坐下来,由他烧去。
夜深了,帮忙的人困了,各自回去睡了。得重和得厚卷了一床被子,靠在墙角沉沉地睡着了。
远山仍在不停地往火盆里添纸,嘴里念念叨叨的。火越烧越高,火苗舔到门板上,烧着了。火势蛇一样窜起来,呼呼地烧上神柜,冲向屋顶。
屋子里浓烟滚滚,得重两兄弟在睡梦里呛醒了,吓得翻身而起,大叫怎么了,手忙脚乱地扑火。但火已成势,眼见将人围了起来,他们只得拉了远山往外跑。得厚性急,不知从哪儿抄起一只水桶,从稻场边的水塘里提了水,不顾一切地泼过去。可是哪里管用,大火早已门封,整个屋子被笼罩在火光之中。灰灰一声尖叫,不知从哪儿冲出来,身上散发着一股焦糊味。远山将它抱在怀里,不住地抚摸。它颤抖着,惊恐地呜叫。
得重急得直跺脚,却毫无办法,只能不停地抹泪。
得厚一连泼了好几桶水,累得大口喘气,蹲在地上不能动弹。
附近有人闻讯匆匆赶过来,看着熊熊大火,不住叹气。
火光映得四周如同白昼。远山在稻场上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大叫,姆看到火了,姆要回了,哈哈!咚咚咚,唱么歌,唱倒歌,先生我,后生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