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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门前有一个很大的院子,五岁那年父亲在院中挖了一个地窖,存封了两坛美酒,父亲给它们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女儿绿。
见过很多大碗喝酒的男人,却从来没有见过喝酒的女人,于是我好奇地问父亲,为什么这酒不叫它男儿绿?父亲笑着,“这酒是留给你的,怎么能叫男儿绿呢?”“那为什么不叫“女儿红”呢?”我追问。父亲故作神秘道:“等你长大了,爸爸再告诉你。”
于是,我天天盼着长大,盼着知晓这“女儿绿”里的神秘故事。
转眼到了上学的年纪,我离开了老家,离开了神秘的“女儿绿”,跟随父亲去了十几里地外的学校读书。
“女儿绿”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淡去,仿佛我不曾有过那段单纯的期盼与着迷的时光。然而,没想到,十六岁那年,“女儿绿”再次走进我的生活,给我的生命带来一片葱绿。
那天,站在二楼楼道的栏杆前,我清晰地记得十六岁的我笑得那般恣肆那般自在,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天很蓝,风里带着春天的泥土的气息。
然而,只是一瞬间,所有的阳光与欢笑,随着我从楼上一同坠落,坠入深渊,黑暗与冰冷笼罩了我全部的世界。
“脊椎重伤,髋骨粉粹性骨折,重新站起来,只能等待奇迹。”医生的话如风霜,吹弯父亲挺直的脊背,吹白了母亲浓密的黑发。
躺在空洞的病房里,我漠然地看着父亲来回奔波的背影,亦无视母亲眼底无尽的伤痛与担忧。八个月,家里用光了所有的积蓄,且已债台高筑。
回到家,我依然躺在床上,以沉默与泪水度日。
父亲依然四处奔走,求医,借钱……只是他的背似乎佝偻了许多。
母亲依然默默地帮我梳洗、按摩……只是她的头上白发一天比一天更多。
有一天父亲带回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我木然地依言伸出手腕。老人很认真地为我把脉,仔细地抚摸我受伤的部位。良久,他微微点头,看着父亲问:“你家有陈年老酒吗?”父亲赶忙回答“有!”老人站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心领神会地跟着他走了出去。当父亲再次回到我床边的时候,满是皱纹的脸上现着一种悲喜不明的神情。而我早已不抱期望。
父亲送走老人后,打开地窖,把“女儿绿”搬了出来,往里面倒着药粉,我知道这是父亲从老人那里获得的秘方,也是父母心中希望的种子。终不忍令父母太过伤心,我每天硬着头皮喝二两浸泡了秘方的“女儿绿”。
没想到三个月之后命运之神向我绽开了明媚的笑脸——我能举着拐杖走路了。半年后,我丢掉了拐杖重返校园。
十九岁,我如愿地考上了大学。父母满是皱纹的脸把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燃烧成了一片灿烂的云霞。父亲再一次打开地窖,把剩下的一坛“女儿绿”搬了出来,倒出三分之二,把剩下的三分之一,认真仔细地封好,藏进了地窖。那天,父亲欢天喜地地地办了几桌谢师宴,用珍藏的“女儿绿”招待所有教过我的老师们。
二十五岁,我结婚了。出嫁前一天,父亲又一次打开了地窖,把剩下的“女儿绿”搬了出来,母亲则慎重其事地接过“女儿绿”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漂亮的玻璃瓶,密封好后,系上鲜艳的红丝带,贴上大红的双喜字和其它嫁妆并列排在一起。
父亲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默默走过去,坐到他旁边。我看见父亲的眼里有一点晶莹,忽然有万千说不清的情愫,两行泪便禁不住流了下来。
“还记不记得,你很小的时候问我为什么給酒取名‘女儿绿’?现在我告诉你。其实那两坛酒,就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原想着一坛是孝敬你公婆的礼物,一坛是送给你们夫妻的纪念品。”父亲稍稍停了一下,看着我,“俗话说‘姜是老的辣,酒是陈年的香’,希望你们夫妻恩恩爱爱,像陈年老酒,越老越芳香,越老越醇厚,明白吗?”
我注视着父亲满是皱纹的脸,鼻子一酸,泪又涌了出来。父亲又说:“毛毛,你自小就要强,这虽然不是什么大缺点,但过于要强会使你活得很苦很累,爸爸倒希望你做一片绿叶,不要事事争强好胜,让人三分,衬托一下别人没有什么不好。‘花无百日红’,绿却可以四季青,所以我给你的嫁妆酒取名‘女儿绿’。”
爸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又轻轻地放下。“去了婆家要懂得孝敬公婆,善待丈夫!知道吗?”
那晚,爸爸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我记忆里他从未跟我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
“爸,您放心。”我使劲地点头,泪不自觉地淌着。
三十一岁,我终于怀上了宝宝。拿到报告单,我和先生欢喜地跑到爸妈家。刚踏进家门,先生迫不及待地说:“爸妈,我们有孩子了,您看,这是检查报告单。”先生一面说一面把报告单递给父亲。父亲捧着报告单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长叹一声,两行泪竟然流了下来。
母亲看完报告单,匆匆便向厢房冲去。我跟了进去,只见母亲跪在菩萨像前磕头不止,脸上的泪水模糊一片,口中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向您报喜,毛毛有喜了,压在我们心中十六年的大石头落地了,感谢菩萨保佑!感谢菩萨保佑!”母亲跪拜完后,站了起来,她回过头,一眼瞥见了我,赶忙说:“毛毛,快来感谢菩萨的保佑!”我虽然不信神,但也不忍拒绝母亲。于是第一次拜了菩萨。
走出厢房的时候,我禁不住问:“妈,我结婚不到七年,你们怎么就担心了十六年呢?”母亲看了看我说:“你还记得十六年前给我们秘方的那位老人吗?”我点头。母亲接着说:“他说他的秘方有可能影响生育,让我们考虑好,可当时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没有其它路可选。”
想起十六年前父亲那喜忧交织的神情,我恍然大悟,难怪父母老得这么快,不到六十,头发全白,脸上沟壑纵横,看上去就像七十好几的人,原来他们这么多年,一直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包袱啊!
跟父母告别,我便一路跟先生细诉着这些年里父母的不易。讲了很久,我随口问先生,“假如当初你知道我可能不生孩子,还会娶我吗?”先生惊讶地看着我说:“当初我本来就知道你可能不育啊,第一次见你父亲,你父亲就和盘托出了。”
这一回轮到我惊讶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啊!”我继续问:“那你后来后悔过没有?”先生想了想说:“还真没有。你就像你家的那坛陈年老酒,越老越芳香醇厚。”
母亲六十五岁那年猝然离去。父亲变得消沉起来,母亲去世一年后,父亲也重病卧床。我陪伴在父亲左右一刻也不敢离开,我生怕我一走开,他就走了。
那年的初冬,父亲六十八岁。有一天突然变得清醒起来,他轻声喊:“毛毛。”
我惊喜地连声答道,“爸,我在这里呢,爸,我在呢。”
父亲看着我,缓缓地说,”我要走了,你妈在等我呢。”爸爸的声音柔弱得像一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