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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刚搬入这小区。
白天,我们这楼的邻居和对面楼的邻居,常会坐在巷子里织毛衣、绣十字绣、打扑克、小麻将、闲聊。巷内有杂货店,有卖煎饼、茶叶蛋、包子,卖菜卖水果的,我们不出巷,不走上近在咫尺的大道,就能满足生活所需。
晚上,万籁俱寂,巷子空着。两道高大的铁栅门,在路灯下默默对望。
我常在半夜惊醒,总隐约听到哭声,伤心欲绝,断断续续。
透过窗外月光或路灯窥视巷子,什么也没有。对面铁门紧锁,我们这边也铁门紧锁。
谁在夜里哭?
没人能回答我。我疑心我神经衰弱、过敏,又或贼风入耳。可我在更多的夜里明明白白听到哭。一个孩子,哭得肝肠寸断。
哭声来自对面楼,像有只手,攫住我的神经。我不得不一次次决定天亮后要去探个究竟。
又一次,我不仅听到哭,还听到歇斯底里的喊:“我要出去!啊!放我出去!”
我去对面铁门里打听,是不是有个孩子,常在夜里哭。
没有。不知道。
那是我神经衰弱,还是我贼风入耳?
可当大道上夜色渐深,当车水马龙归于沉寂,我不仅听到哭,听到喊,还听到铁链的挣扎,听到悲戚而恐怖的一点一滴让我不能入眠的动静。好像地底下,埋有一个冤魂,他用哭泣喊我搭救。
有天傍晚,我们这楼里忽然锁了门。
对面有人来传话,对我们这楼门卫严肃而低沉地说:“挣脱跑了……”
随后,对面楼出来很多男人,涌至大道,他们有的还拿着木棒子。
我在阳台上看门卫锁门。我猜,可能是一条狼狗?藏獒?
夜里,很安静。我睡不着。
等了好几天,终于一个深夜,我听到楼下铁栅门摇晃的响动,继而又听见熟悉的哭声。
我走到卫生间,透过窗户,看到对面铁门外,站着一个背对我,头发蓬乱抽泣着的少年。
路灯像一朵太阳,照着他。白昼般的舞台,只他一人的身影。
他用脚撞击铁门,用双手摇晃,他哭。
可对面楼里没有一盏灯亮。
“放我进去啊!妈!——妈!——妈!”他仰着脖子吼。
在安静而漫长的夜里,这样的一嗓子,足以惊心动魄地喊醒所有人。
可是没人来开门,他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来杀了我!来呀!杀!”
筋疲力尽了吗?他停止对铁门的摇晃和踢打,慢慢瘫倒在地,开始呻吟,虚弱地重复:“妈啊,妈……妈妈……我饿呀……”
他在楼下巷子里哭得瘫成一堆。
我在窗后泣不成声,止不住眼泪。
幽暗的禁闭,被枷锁与镣铐捆绑,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都应该是继续逃啊。天大地大,这世界上,唯这堵墙内,住着他的“妈妈”,所以这冤魂又回来了吗?
那个夜晚,好似满世界都有哭声,我泪眼迷离地偷窥着那个小小逃亡者的背影,无来由的觉得每扇窗后都有一个妈妈在流泪。
终于,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对面二楼的黑暗中传来,音量不高,慈爱里透出凄凉的颤抖。
“还跑吧?”
“不了。”楼下的少年说。
“还咬人吧?”
“不了。”
“戴链子不?”
“戴。”
“再发疯,你爸就真的,不要你了……”那声音哆嗦着。
“要。”少年匍匐在地,用头在地上一下下地磕,“要我,妈妈,你要我!”
对面铁门开了,几个人将少年拖进去。
可是,早上。那栋楼里,一个女人在拼命地嚎啕。
随后,一辆救护车开来,开走。
不知发生过什么。巷子里依旧,织毛衣、十字绣、打扑克、闲聊、小麻将,卖煎饼、茶叶蛋、包子,卖菜卖水果。
夜里,万籁俱寂。一丝声音也没有。
许多个夜,都再一丝声音也没有。
我终于无法习惯没有哭声的长夜,无法走进渴盼已久的安稳睡眠。
有几次,我去卫生间,贴着窗户俯瞰对面的铁栅门,路灯光冷冷的,那一道道红缨枪尖似的铁栅的影子,折叠着投落在杂货店侧墙上,居然错综复杂地编织出一幅图画。就像童话书里画着的城堡。
谁在夜里哭?
我。
哭一位我不认识的悲苦的母亲,哭一个我没看清模样的分裂症孩子。
我觉得这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母亲和一个孩子。除此外,还有谁?能经得起如此无可救药的厄运?
五楼,又搬来一家。
装修的各种噪音终于停止,楼下的装修垃圾被清运。几样简单的家具被陆续送往楼上。
一个年轻女人挺着肚子,在扫楼梯间,从七楼扫到二楼时,在二楼转向,和一个男人发生了争执。
其实女人只说了句:“我又帮不上别的忙。”
男人大吼大叫,夺了女人手中的扫帚。
随后,一个老人推着辆破旧的三轮自行车进了院子。他拎着半麻袋土豆,抱着一个大南瓜,走上二楼。
女人在楼梯间抹泪。男人还在吵。其实都是些在我听来善意关怀的,充满爱意的话,比如说你好好养胎,你回屋休息,你别找事儿之类的,但他语言粗暴,用词不雅,他说“你赶紧滚回去!”
老人扔了手中的麻袋,仍旧抱着那个南瓜,冲上去一把夺了男人手中的扫帚,劈头盖脸打了男人一扫帚。
我基本确定了这一家三口,不,是四口。小夫妻俩,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一个是女人的公爹、男人的爸爸。
大概在两个月后,楼下院子北角忽然搭起了彩条布的帐篷,哀乐与花圈挽幛,那年轻男人的遗像靠着棺材斜立在一张小桌上,香烛缭绕。
女人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跪在蒲团上向来上香的宾客磕头回礼。
那衰老的公爹,伏在棺材上哭诉:“好不容易搬进城了哇……你倒是丢下我们,你图清闲,享福去了,你叫我们在阳世咋过?你咋不多等两天哪,见娃子一面,你见一面再走哇……你个不孝子,丢下妻儿老小,你自享福……你好狠的心哪,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和那未出世的孩儿,面都不谋一个……”
他既不是哭,又不是喊,倒像是在唱,长声夭夭,凄凉的长腔,把那些词唱得催人泪下。
又一个男人,开始成了整个葬礼上的焦点。
他几乎在指挥所有的事务,支锅灶安排上笼席,给长明灯添油,打点守夜的锣鼓歌师,和阴阳先生讨论出殡的日期……他还给老公爹披件褂子,拉大肚子女人从跪着的蒲团上起来,当着众人的面细心地揉搓那女人的膝盖,轻轻地捶打她的小腿。
她同学。
这三个字不几天就传遍了小区。
男人还未出殡,“她同学”就被乡下来的亲戚们拿着棍棒从丧礼的现场赶走了。
当一切又回归平静。人们再没见女人下楼。
老公爹成天坐在楼下他家杂物间门前的小凳上抹泪。
他握着拳头,伸出大拇指,用那大拇指在眼眶上抹过来,抹过去。从清晨,一直坐到夜晚。有时大半夜了,他还在那里坐。一只铜烟袋,陪着他,烟锅发出的微弱红光,一闪,一闪。
有天,我下去取信。打开邮箱的门,从里头拽出几本书,一份报纸。
他忽然扭过头,问我:“你们有文化的城里人,笑不笑我们乡里人?”
我蹲下身,在他旁边蹲着,我说:“不笑。谁家都有难处。”
他又握着拳头,伸出大拇指,在左眼眶和右眼眶上分别抹了一下,说:“我想回去收苞谷……”
我说:“哦,有多少地?”
他叹了口气:“都是他在帮着种,菜地和苞谷,都是他在帮着管。”
他又抹了把眼泪,说:“她同学。”
“我那儿子没得福气……”他迟疑了会儿,又说:“那也是个好人,本来他俩谈恋爱的,我儿子插一杠子……总归不是自己的东西,留不住,命里无时终没有。”
我默默地听着,既不好站起来走掉,又不好说什么。
他说:“这不是个事儿啊!要生了。我一个老公公,和儿媳妇一个屋里,没法住。可乡里的房子塌了呀,这才拼命借呀凑买了这楼房……我儿贪心妄想,累个死。”
我说:“您别想太多了,人总要往前活,您想那些没用。”
他说:“我个老不死的,也不要老脸了,我想逞个头,喊她同学来……搭锅伙灶!”
他好像下定决心,豁出去了,把这句话说完,他望着我,又问:“怕人看笑话呐,也不晓得我想的对不对。你这个姐姐,你说说?”
他的脸上淌出眼泪,他那么信赖地望着我,像在等我帮他做个决定。
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很快地从他眼眶里滚落,掉在他的衣襟上。我鼻子一酸,站起来。蹲的腿发麻,我揉着膝盖,想起那个男人,她同学,搀扶着大肚子女人从蒲团上站起来。
我也豁出去了,我说:“都一个世上活着,谁笑话谁?只要能朝好处过,没得那多闲话说!”
我说完这些,又觉得自己太鲁莽了。这是我能插话的事儿吗?
可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
谁知老人居然笑了。他拍拍大腿,从小凳上站起来,望着我笑了笑。
“我日思夜想,找不到个人说。我不好问她,我谁也不好问,我问菩萨,菩萨都不理我。你这个姐姐说得好,我这就收拾收拾到乡里去……”他说着说着,又哭了。
一个多月后,一辆木板车从大道上拐进巷子来了。
拉车的是“她同学”,他小心翼翼慢慢走着,肩膀上挂着纤绳,脸上带着微笑。
车上是一床粉红色的被子,被子里躺着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她的脸被蒙着,头上还戴了绒线帽子。
那老人,跟在板车后头。他怀抱着一个襁褓,绿底红花的小被子,卷成一个温暖的小包袱。他一边慢慢走,一边将脸凑在那小被子上,吸着鼻子闻着。
在那轻柔的襁褓里,裹着一件绝世无双的散发出馨香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