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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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去岁月的尘，即便是封塑的照片，也难逃时光的饕餮，泛黄的记忆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一

估摸着那时我们四五岁，她穿着红色时髦的棒球衫，像妈妈精心打扮过的洋娃娃，扬眉细眼早已显露出心中难掩的喜悦，因咀嚼着吃食，圆润的脸颊嘟嘟嘟囔囔，一手半插着腰，一手捧着我分给她的半根油条，来不及摆好姿势，镜头的瞬时咔嚓间，略显笨拙的我和苗苗便定格在这一刻。

那天是一大清儿早，大人们都忙着待赶集的农人上街前出好摊子，于是我俩无人看管，看着街上来往扁担们挑着的吃食，吞咽不止，难以抵抗积蓄一晚的饥饿和弥漫在老街上各色早点香味儿的诱惑，便扯着妈妈的衣角不断哀求。于是就有了照片中从沿街叫卖的早点挑担上买的这根油条。

出完摊，爸妈开始找我们，殊不知此时我俩正乐呵呵地倚着柜台大口大口地吃着油条，妈妈最熟悉我们的集中营，一下子寻到了我们，没有半分做坏事儿被发现的恐惧，只有两人分享油条的喜悦和被窥探的新奇，那刻的笑容，笨拙而又童真。苗苗爸过来后也是忍俊不禁，连忙去拿着自家照相馆的相机，半根油条的满足与快乐，便自然地定格，也有了这睽违多年后的无尽追忆。

二

每个人只能陪伴你走一段路，虽总会挥泪分别，可童年时光因你永远不敢想起，却永远也难以忘记。

那个盛夏燥热停电的傍晚，老人们聚到自家门口，就着将近黑暗的墨色中，手持蒲扇缓缓地挥着，或是赶走蚊虫，或是换来一丝清凉，嘴上抱怨着镇上供电局的办事不力，却也眉飞色舞地闲话着一天的琐碎。

黑暗对于小孩来说是恐惧，也是可以逃离大人管控的屏障。夜色渐浓时，小孩们便偷偷溜到街头根据地，拿着点好的蜡烛，一齐跑到乡下偷挖地里的萝卜。我和苗苗是其中最小的跟班，大些的孩子总嫌我们走的太慢，为了不掉队，我连走带跑地紧跟着队伍，落在后头的苗苗不断地呼喊：“茂哥，茂哥……等哈子我啊。”大孩子们嬉笑着说：“你跑这么快干嘛？你就和你的新姑娘(新娘子)慢慢走嘛！”顿时间，莫名的羞涩与难堪驱使我不顾苗苗的呼喊，继续快跑。可无论怎么努力，最终我还是被甩在了后面，大孩子们手持着的那团烛光也渐渐融进夜色中，停电的村野小路，没有半点光亮，广袤的天际也毫无星月。忘乎所以的奋力追赶，手中的蜡烛早熄灭，汗水流淌，喘息不止，拂过池塘的风带来清凉，却也增添着乡野中死寂的阴森。不争气地，我嚎啕大哭起来。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声响，我立马站起向桥头望去，一个跳动的火光朝我奔跑而来。那声音近了，更近了，“茂哥，茂哥，我是苗苗，我在这！在这！”她一路小跑着，一手持着小半截蜡烛，一手小心地护着火光，“别怕，我们有蜡烛不怕。”

微弱的火光中，流淌在她脸上的汗水与残留在我脸上的泪痕交相辉映，闪闪发光。她一把牵过我的手，就着这半剪烛光，一路伴着她细嫩而又勇敢的歌声，结束了我羞愧万分的下乡之旅。

三

再后来，我随爸妈离开了老街，来到武汉。小孩子的友情在大人看来是简单且不足为道的，没有大人们分别时的庄重践行，也没有最后一次的互道珍重。在一个寒冷冬天的清晨，还在睡梦中的我被抱上最早的一班车离开了，这一别未曾想到竟是和苗苗的永别。

四

你的事，后来从在老家的亲戚那儿知道一些，却也是最难以言说的。父母离异，纷纷背井离乡各奔前程。你被扔给爷爷奶奶照养，可他们把儿子与自己的不幸归结到你和你妈，说你妈没本事生儿子生了你这个赔钱货。小小的你，曾经那么勇敢的你，本该有的童真不再，本该在这个年纪获得的爱与快乐也荡然无存。有的只是至亲的怒骂与指责，你成了罪人。

一次，赶集的乡下人在你奶奶的布行买布时，问起你爸妈，奶奶便又操起老旧的恶语谩骂，在外人面前控诉着妈妈和你。终于，你爆发了。再也没有泪水，拿起锋利的裁布剪，朝着奶奶扎去……

在所有人眼中，苗苗疯了。

诊断也证明了，你是精神分裂症。

做实的病情并没有换来优待，为了防止你精神失控再伤人，至亲的爷爷奶奶把你用铁链子拴在了老房子的阁楼上。街坊四邻似乎觉得自己的安全得到了保障，也常常会去听你奶奶诉说她的不幸，拿出些虚伪的宽慰的话、赔出些不值钱的眼泪来，就此罢别。

谁又会真正去关心你？没有。

没有日夜的阁楼中，你怎么度过？小小的你，勇敢的你，怎么去承受这一切？我不敢想。

几年后，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爸妈依旧杳无音讯。那些所谓的亲戚们，生怕惹上你这个麻烦，便一致决定把你送进精神病院是最妥帖的办法。

后来，再也没有你的消息。

五

每年春节回老家发小们聚到一块儿，对你的话题我们总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可我知道，不是忘了你，是怕想起你，是怕想象禁锢在凄冷黑暗阁楼上无泪可流的你。

又是年关将至，冬夜愈冷。孤月在广袤无垠的墨蓝天际中散着清辉，夹道掉尽枯叶的虬枝在寒风中簌簌挺立，商店里的绚烂的装饰涌动着节日的氛围。今天也本属于你的青春，不知被弃置到了何处。那高且厚的墙，阻隔了一切。你不会听到圣诞的钟声，也不会和同龄人共享这一份专属青春的欢乐。

今天，只因写作的契机，才拾起这张旧照片，想起你。可我也知道，薄薄的照片难以承载钩沉起的这一切，当记忆的碎片被完整拾起，个中的滋味难以言说。

六

黑夜中是谁在/一路轻轻哼着童年唱过那首熟悉的歌/被你牵着的手一直走啊走/我就走到小时候/那时我被你握着的小手/现在依旧饱含温存/沿着时光去倒流/和过去邂逅/看见你我纯真的眼眸/当许多快乐被没收/什么是想要的追求/当再多的拥有/都填不满缺口/才懂安心的笑容/平凡温暖就足够/黑夜中摇曳的烛火啊/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有了伴的路，才有岁月可回头。斯人已不在，愿无岁月可回头。在这寒冷的平安夜里，只能借着这凛冽的风给你送去最苍白无力的祝福：愿苗苗你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