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村的夜比城里来得更早。坐在屋里,眼看暮霭低垂,街巷变得暗淡。吃完晚饭不久,父亲关门上栓,母亲早已哈欠连天。我围在火炉旁,困意阵阵袭来。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人冒冒失失冲进来。父亲躲闪不及,差点与他撞在一起。来人双手笼在袖里,脸颊胡须花白,牙齿残缺不齐,身板极结实。
“小伟,你回来也不告诉四伯?怕我吃你的烟不是。”他不等我们招呼,一屁股落在凳上,右手猛拍在我肩上。我差点哎呦一声喊出来。
我忍痛说:“四伯,我昨天刚回来,还没得及到你屋里去。”
“没事,没事,我不是自己来了。”他要掏烟出来吃。我连忙按住他手,从口袋里抓出一包南京。他接过,撕开薄膜,敲出一支,将烟点着,吞云吐雾起来。
父亲说:“老四,这么晚了还没睡?”
“老哥,你不晓得,我那里夜晚和白天一样,吵得要死,宗祠里打麻将、炸金花、吃宵夜的,刚刚开场,不到半夜不得消停。”他连连摆手。
我想起他家就住在宗祠旁,“宗祠什么时候变成赌场了?”我问他。
“好几年了,耀仔你认得吧,就是他为头搞起的。对了,他这么大的新闻,你都不晓得?”他两只眼睛眯成细缝,脸上一副奇货可居的表情。
“他怎么了?”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
“他啊,和一个老猪婆搞在一起,比他大十几岁,不晓得从哪里拐回来的。”母亲接过话来。提到这个话题,屋内几人兴奋起来。
“不光是年纪大,还没得生养,他们老彭家要绝后喽。别个讲,耀仔他老子杀一辈子猪,欠下孽债,父债子还,所以娶回来二手货、寡婆子。”四伯说。
听他们说着,耀仔的样子渐渐在我脑海里浮现。在我印象中,他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高高瘦瘦,皮肤黝黑,话不多。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上初中后,他去了乡中,我上了区中。但两人家里相距不远,放学后或寒暑假常能见到。后来听说初中没读完,就到广东打工,一晃二十年没见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不至于找这么老的吧,他家里也不算特别穷,在湾村还算中等。他的模样也不丑。”我说。
“咳,哪个晓得,鬼迷心窍,喝了老猪婆的迷魂汤,黄花姑娘不要,老瘪戳起来香些,真是不要脸。”四伯喷出一口烟雾。
“听说两个人在广东打工时认得的,老猪婆之前有男人,离了婚跟耀仔在一起,老母猪吃嫩草,自己孩子都不要,还要什么脸。”母亲说。
四伯抽完烟,又喝干一杯茶,才起身回家。天已经完全黑了。灰白色的月光泻下来,石板上飘荡着一层薄雾。街巷一片阒寂,偶尔有几声犬吠。沿街房屋大门紧闭,灯火熄灭,街上空空荡荡,我感到一阵寒意,便转身回到屋里。
次日是腊月二十三。父亲外出帮人装接水电,母亲到镇上采办年货。我一人无所事事,在村庄闲逛。不觉走到宗祠旁。这个地方以前是片废墟。十几年前,湾村老人发动村民捐款,重新修缮,恢复祭祀。里面挂着各种牌匾(德孝之乡、源远流长、壮怀激烈),正中央是都督大人塑像,泥塑的彩色雕像,左手执剑,右手挥舞着令牌,正气凛然的样子。仔细瞧瞧,却有些可笑。
“你是哪个?”一个沙哑粗重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不由抖动身体。扭头看,宗祠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爆炸式的黄头发特别抢眼,几乎将他暗黄色的脸淹没。我还没认出来,他走近几步,上前抓住我的手,“你是小伟?”他的手掌宽阔,皮肤粗糙,力道很大。我看着这张脸——微微发胖的、老南瓜般的脸,脸颊浮肿,眉毛上扬,眼神锐利——脑子冒出“耀仔”两个字。
“好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哈哈。”耀仔笑起来,头略往后仰,长发微微摇晃,好似硕大的狮头。他拉着我往家里去。他住在宗祠西侧的一所老房子。房子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更旧更破。进门就是一个天井,绕过天井,进入内厅。神龛旁边挂着一块布满灰层和蛛网的红匾,上面刻着“十佳农民”四个金字,落款是中共湾村委员会。匾旁就是他老子的遗像,以及一块老式玻璃相框。
“你老子几时死的?”我问。
“满打满算,快十年了。快出来倒茶,小伟过来了。”他掏出香烟递给我。
“来了,来了!”一个女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穿一件深红色羽绒服,外面套着蓝色格子围裙,脸上堆着笑容,细密的鱼尾纹一条条荡开来,头发也是淡黄色(跟耀仔发色接近),面相却没我想象得那么老,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样子。
“这是你嫂子,叫朱珍,也可以喊珍姐。”
“还是喊珍姐好,嫂嫂把我喊老了。”她接过耀仔的话,脸上仍有笑意。如果不看她的模样,听声音还是很年轻的。珍姐端出一杯茶,用一次性纸杯盛着,上面浮着几根绿茶梗,又捧出糖果盘,里面放着牛轧糖、油炸果子之类。
我问他这些年在哪里,做些什么,过得怎样。他却没有正面回应,只含糊说在外面混吃混喝,也没干什么正经事。怎么又回来了?在外面耍累了,还是屋里好些。他既不敞开说,也无意问我的情况。枯坐约一刻钟,气氛有些尴尬,我打算起身离开。他吩咐珍姐做饭。“晚上在这里吃饭,我们兄弟两个多年没见,好好喝顿酒。”我本想推辞,但心中隐秘想法闪过,便唯唯诺诺应承下来。
我上街买一袋椪柑,带一条红南京,提着往他家里去了。母亲特意叮嘱不要喝多,“另外,你要当心他们家那个老女人,妖里妖气,不是什么好人。”
走进耀仔家,看见他跟另一个人正在抽着烟。见我进来,两人起身迎过来。这不是阿华吗,以前跟我和耀仔一起玩的。他倒是没什么变化,形容猥琐、骨瘦如柴。他满脸堆笑,将双手在裤腿上迅速擦拭伸出来,见我两手不空,又缩回去。他说:“耀仔讲你回来了,喊我过来陪你喝酒。”我将东西放在桌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干枯无力,皮肤冰凉,仿佛握住一具骷髅手骨。
上座不久,珍姐便端上血鸭、酿豆腐、蒸腊肉、猪脚炖薯粉等湾村名肴。酒就是自家酿的米酒,十几度,喝多也会上头。三人一杯接一杯喝起来。阿华说,这些年他跟耀仔一直在一起,初中毕业就去了深圳,在电子厂、模具厂、服装厂都干过,乱七八糟做了很多事。后来在东莞街头开摩托车,专门接送客人。
说到东莞,耀仔眼里也有了光。“还是那边好玩,真正的资本主义,只要你有钱,什么都可以干,简直跟皇帝一样的生活。有一次,我和阿华赚了一笔大的,到安什么,对,安德利酒店去爽了一把,你想象不到里面的场面,他一晚搞了三次,把人家搞得死去活来……”
正说着,珍姐又过来了。我示意耀仔小声点,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珍姐坐我对面,正好四人各占一边。她端起酒杯对我说:“小兄弟,我来敬敬你!”
我脑子里冒出四伯说的“老猪婆”,心想这称呼未免太恶毒,嘴上却说:“感谢珍姐,祝你们一辈子幸福!”
“老夫老妻,还讲什么幸福,还一辈子,又不是拍电视剧,你是读书人,我听到起鸡皮疙瘩。”她笑着回答。刚喝完,她又给我斟满。“初次见面,哪有一杯的道理,两好两好,再来一杯。”珍姐说的是湾村话,但明显有外地口音。
“两好两好,应该是你们两个好,两情相悦,两小无猜,来来来,再次祝福你们。”话说出口,我心中懊恼不已。两人年龄差距甚大,珍姐青春年华时,耀仔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我低头夹菜,磨磨蹭蹭吃了一会儿。抬头再看,她脸上并无异样,便岔开话题:“珍姐,你老家哪里?”
“我是江西九江人。九八年发大水,老子母亲和妹妹都淹死了,屋里房子也被洪水冲走,我那天正好在外地玩,躲过一劫,后来无家可归,就一个人到广东打工。九八年后,我就再没回过九江。”她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湾村这地方,虽然不是什么鱼米之乡,但只要肯出力,总有口饭吃。这里又是杂姓,不怎么排外,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乡。”我说。
“排不排外无所谓,我和他你情我愿,没有哪个强迫,也不占别人便宜,别人有什么好说的。再说,我们正当做生意,不偷不抢,又不丢人。”珍姐说。
“那是,你情我愿,你情我愿。”我不知如何往下说。阿华见场面冷淡下来,便撺掇我们喝酒。耀仔来者不拒,将米酒一杯杯倒入嘴里。粗大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移动,好像有一个动物(类似老鼠或兔子),在他喉咙里乱动。
酒过几巡,东拉西扯聊着。我几次忍不住想问那个问题,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正犹豫着,有人在外面大声喊,“耀仔,快到宗祠里去,他们打起来了。”话音刚落,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还流着血。耀仔二话没说,起身往外跑去。我和阿华也跟在后面。
此时的宗祠与我白日所见,完全不是一个样子。宗祠上方点着雪白耀眼的碘钨灯,地面上摆了七八张桌子,有的桌上是麻将,有的是纸牌,估计有二三十个人围在桌子旁,烟雾缭绕,气味呛人。两个人正在地面扭打着。耀仔跨大步上前,一把将上面一个拉起来,也不问缘由,便扇他几个耳光。随后又将地上那个狠狠踹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妈逼,看你们在这里搞事,也不看是哪个的地盘。”
之前被拉起来那个,遽然掏出一把水果刀,我和阿华刚喊出声,刀已经往他背部刺过去。他似有所察觉,迅速转过身来,右手一档,左手抓住那人脖颈,手上青筋暴起。那人脸部涨得通红,“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手中的刀已掉落在地上。阿华冲上去,将地上的刀拾起。宗祠里的人纷纷上来劝。他才松手,那人缓过神来,骂了几句,拾起地上的衣服,从侧门溜走了。
耀仔招呼大家继续玩,“不要担心,这里有我看着,各位弟兄玩得开心。”一个年纪五六十岁的老头,穿着土黄色军大衣,扯着嗓子喊:“耀仔,你这么生猛,阿珍能不能满足你哦?不行的话,就不要委屈自己嘛。”耀仔冲他说:“老龟头,你他妈再乱讲话,明天喊你婆娘到我屋里,我帮你再生个儿子。”大家哄然大笑。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扭过头来说:“耀哥,你喊珍姐搞点夜宵来嘛,今天我赢了钱,请各位老哥喝酒。”他点头答应,回头往家里去。
他的衣服染红了。脱下一看,右肋有一道口子,看起来似乎不深,血泡却鼓出许多。我和阿华连忙叫他去卫生院包扎,他却不肯去。珍姐看见耀仔受伤,并未露出惊慌神色,从卧室取出消毒药水和纱布,给他仔细包扎起来。
“那小子是李村的,每次到这里都出老千,估计这次被别人看穿了,所以动起手来。”他点燃一支烟,若无其事地抽起来。“给他一点教训,不然下次还来搞事。”我突然明白,原来这就是他在湾村的工作,或者说事业。
湾村风俗,除夕夜晚团圆。傍晚时分,盛了饭菜祭祀先人,点燃香烛纸钱,放一挂鞭炮,按辈分坐定,推杯换盏、互致祝福。下午稍微空一点,父亲交代我上宗祠祭祖。宗祠香火旺盛,人头攒动。我等了好久,瞅空挤进去,将例行程序做完,朝祖宗牌位和都督大人塑像磕了几个头。抬头看见阿华也在人群中。
阿华搭着我的肩膀说:“明年是龙年,老话讲,行运一条龙,我喊集市上李瞎子算了一卦,明年财运好,多磕几个头,保佑发大财,哈哈。对了,我们搞了点新花样,初二正式开业,你有空来耍嘛。”我问他什么东西,他却不肯直说。
初一白天,宗祠里鞭炮声不断,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红色纸屑。晚上是湾村传统的联欢晚会。村里请了祁剧班子,又组织“能歌善舞”的人们上台表演。节目虽然简陋,但表演者皆是三姑六婆、姨娘嫂子,乡邻倒也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喝彩声和哄笑声。我惦记着阿华的“新花样”,坐在台下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熬到初二。吃过晚饭,我借故溜出家门,径直往宗祠走去。门口有几个露天摊子,烤鸡翅膀的,炸萝卜丝饼的,做油盏粑粑的。珍姐也在一个烧烤摊后忙碌着。宗祠里,黑压压一群人围着一个东西,我站在外面,只听见众人喊叫,“9点”、“15点”、“红色30点”、“黑色28点”。过了一会儿,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似乎有个转动的声音。约两分钟后,突然听见一个暗哑的声音:“开!22点红!”众人又喧哗起来。有的发出狂喜般的笑声,有的恶狠狠骂娘,更多人大声叹息。我趁乱挤进人群。看见一架硕大的木质圆盘,像钟面或放大的罗盘,标着红黑两色数字,数字排列却没有规则,正中央还有个十字架。顶着一头蓬乱黄发的耀仔站在圆盘后面,等众人把十元、百元纸币挤成一团放在某个数字后面,下定筹码,开始按下按钮,转动圆盘。一个白色小珠子随着圆盘转动,圆盘转速变慢,珠子最后落入黑色18点。耀仔数了整整30张百元纸钞付给押中之人,其他赌注全部收入囊中。他下手干净利落、毫不迟疑,看起来像是深谙此道。
他看到我,没有开口说话,用眼神示意阿华。阿华便拉着我到外面,让珍姐烤了个大鸡翅,又开了两瓶雪花,招呼我在塑料凳上坐下。“轮盘赌,新式货,年前从东莞搞回来的,自动麻将机什么的过时了,这个简单好耍,输赢又快,无论哪个都会玩,你看,他带着压岁钱就来玩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手上紧紧攥着红包,正往宗祠奔去。“小老弟,好好耍,发财哦!”他大声说。
鸡翅烤得又酥又脆、鸡皮焦黄,上面撒了胡椒粉、盐,啃起来很过瘾。我呲溜着嘴巴,断断续续说:“我看输赢蛮大,押中是不是赔30倍?”
“30倍赔率,当场兑现,货真价实。不然哪能吸引这么多人?”
“还是低调些好,搞大了当心派出所来抓赌。”
“耀仔跟村里打过招呼,派出所所长和我们也是兄弟,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都晓得,哎,这里山高皇帝远,只要搞定几个关键人物,什么事情都好办。”阿华说,“你是读书人,好多事情你不晓得。这个社会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单纯。”
我把啃光的骨架扔在地上,又倒了一杯。这时,四伯裹着一件深蓝色的旧棉衣,抱紧双臂,急匆匆往宗祠赶。我叫住他。他回头看到我和阿华,扭捏说道:“听他们讲,‘磨盘’蛮容易中奖,我也碰碰运气,搞不好押中,也能发点小财。”我正想说点什么。他已经头也不回挤进去。可是没过多久,他哭丧着脸走出来,嘴上骂骂咧咧的,顾不上跟我打招呼,孑然一身没入黑暗之中。
阿华看着四伯的身影说:“他不是整天在背后讲耀仔如何如何吗,还想赢钱,头昏了吧,谁都能赢,他也赢不了,耀仔在外面混这么多年,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他喉咙深处发出“哼”的一声。他低声说:“你晓不晓得他为啥对耀仔有看法?”
我说:“估计看不惯。”
他摇摇头:“不完全是。”
他说:“我听说,十年前,耀仔跟你四伯女仔谈过一阵子,是喽,就是你素梅姐,双方父母准备办喜事,四伯听说耀仔在外面赌钱,又跟别的女人不清不白,坚决不同意两人婚事。反正这事情后来就不了了之。”
“听我妈讲,素梅姐后来嫁的男人,右腿有点残疾。”
“农村嘛,女仔年纪稍大点,就不好嫁了。所以,两个人从此结仇。”
“他们怎么又在一起?”我把头转向珍姐。
“说来话长,跟轮盘赌还有些关系。”
我正想一问究竟,珍姐却走了过来。阿华给她递了一支烟。珍姐有些疲倦,坐在黑暗中沉默不语,只有暗红色烟头轻微晃动。夜已深沉,只有宗祠灯火通明。夜空中偶尔有烟花闪耀。偶尔,“轰”的一声,打破这寂静。我突然记起,有一年春节,我们几个孩子放炮仗,大家一个个放着,渐渐有些无聊。几只鸡正在旁边踱步,耀仔说:“用炮仗炸鸡屁股吧,肯定很好玩,你们谁敢?”我们虽有些蠢蠢欲动,但毕竟有所忌惮。他说:“我敢,你们跟我打赌!”他兴奋地拆下一个大炮仗,用力塞进母鸡粪门,母鸡胡乱窜动。一声巨响后,这畜生血肉模糊,地上一摊殷红血迹。我看着心里害怕,禁不住哭出声来。他却大笑不止。多少年过去,那只母鸡的样子渐渐模糊,他大笑而扭曲的面孔却难以忘记。
轮盘赌在湾村周边造成轰动效应。一百元下注,竟然可以赢回三千元,中奖几率比集市小卖部的彩票高得多,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好的事。至于输掉十元百元的,人们也觉得只是运气差一点而已。一传十十传百,人们潮水般涌过来,将偌大宗祠挤得水泄不通。原本只是晚上开业,现在从下午就开工。耀仔、阿华和珍姐组成了三人团队,准备春节期间大赚一笔。他们还请两个半大小伙子维持秩序。
母亲也跃跃欲试,邀了一帮老姐妹组团去宗祠。每人下注也就十元钱,赌个运气,输了也不在意。赢了钱的人,就在珍姐的烧烤摊前,豪迈地掏出一百元钱,“来十个烤鸡翅,五瓶啤酒”,请一起来的人庆祝一番。宗祠门外,不光是烧烤摊,又多出许多露天的小吃摊。四伯不甘落后,在门口摆了一副象棋,那些等待押注的,或者输了钱出来的,跟他对弈一局。当然,输赢也只有十元。
这日走到宗祠,轮盘仍摆在中央,厅内却空空荡荡。耀仔家大门紧闭,我心中疑惑不安。四伯坐在宗祠门口,捧着一本旧棋谱,自己跟自己较劲。我问他,耀仔去哪里了。他照着书走了一招“马二进三”,抬起头来,瓮声瓮气说道:“听说跟人打架,伤了骨头,人在卫生院。这样的人,早死早投胎,你操什么心。”
卫生院在湾村北面。我走进病房,珍姐正拧干毛巾给他擦拭身体。他身上、头上裹着纱布,双手和右腿打着石膏。他让珍姐点上香烟,她却没同意,说卫生院不让抽。我问他是谁干的。他说昨天轮盘机出了问题,半天没开出来,人太多,大家等不及,乱哄哄打起来。他正好在人群中央,混乱之中,也不知道被谁打了。“过几天就没事了,只是可惜我的轮盘。”他说。
珍姐却魂不守舍。“你倒好,你死了一了百了,我怎么办?我一个外地人,又没得儿女,死了都没人埋。”说罢,她兀自哭起来。
耀仔头偏过去,嘴唇紧闭,一言未发。只是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不一会儿,珍姐自己不哭了。她说:“你自己不怕死,也为我着想。”
“生死有命,阎王爷真的要我的命,哪个也挡不住,我还没到那一天,你尽管放心。”他努力想笑,脸部肌肉却牵扯出痛苦的表情。
“我如何放心,你在外面打打杀杀,哪天不小心就赔了这条命,你还是早点收手,老实做点生意。”她低声说:“你难道要我再嫁一次?”
耀仔说:“先不讲这些,我会考虑的。”
珍姐让我们坐着,她回家做点吃的带过来。她提着空饭盒,蹒跚走出病房。看着她的背影,我意识到年月留给她的痕迹。等她走远,我给耀仔点了一支烟。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叹了口气说:“阿珍跟着我也不易。我98年到东莞,身无分文。我和我老子置气,他赶我走,我争口恶气,不要他一分钱路费。还好认识她。”他艰难转动头颈,“她那时候在酒店里上班。我跟着他们去耍,欠了一些钱。阿珍对我说,躲也不是办法,她还有点存款,先拿去还一部分。”他继续说:“我这个人不肯要女人的钱,但人到那种地步,没得办法,愿赌服输嘛。别人讲她如何如何,其实我不在意。一个人,最重要是懂得感恩。你讲是不是?”
我说:“就连乌鸦、羚羊这样的动物都知道感恩,何况是人。”
他说:“有些人畜生不如。02年在厚街,我和江西人王三红去拉客,王三红看到女乘客长得好,又穿得少,就起了歹心,将她拉到郊外,把那人家做了,还准备灭口。我好心劝他几句,他硬要我也上一次,不然就跟我过不去。我发了火,威胁他要报警。他竟然拿刀捅我,你看看我肚子上,伤疤还在,这么长一条。”他让阿华掀开棉衣和秋衣,一条蜈蚣般的丑陋疤痕,在腹部上蜿蜒爬行。
“这老家伙占小便宜,终究吃大亏,最后还不是输给我。”他说。
珍姐端了饭菜走过来。她打开饭盒,用塑料勺子,将饭菜一口口喂进他嘴里,小心擦拭嘴角流出的汤汁。她说:“吃喝要我喂,真是把你当儿子养了,你喊声妈来听呢。”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耀仔也有些难为情,暗黄的脸颊红了一块。
走出卫生院,外面突然鞭炮齐鸣,村庄上空弥漫着一股青灰烟雾,浓烈硝烟味涌进口鼻,我忍不住咳起来,干脆坐在台阶上,一声接一声,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一阵北风吹过,将地上灰烬吹到半空中,好像一只只黑色蝴蝶飞舞。
正月,每天走亲访友、划拳饮酒,日子像日历般一天天被撕去,每天生活与前一天并无不同,心中已生出离开此地的愿望。初六这天,我将行李打包,跟四伯、耀仔、阿华等人一一告别。耀仔还待在卫生院,十五后拆石膏,最近动弹不了。“阿华,你送小伟去市里吧,带起东西转车也不方便。”他特意交代。
次日一早,阿华开着一辆比亚迪F3,牌照还是粤S。他将行李塞进后备箱,小心翼翼穿过集市,猛踩油门,往村外驶去。我回头望望湾村,那山坡上的房屋、田野正一点点变小,汽车缓缓驶下陡坡,整个村庄消失在视野中。然而,我的心中仍有许多疑惑,想起阿华没说完的话,有意无意把话题往珍姐身上引。
阿华左手撑着方向盘,右手抠出一支烟。我使劲拽出点烟器,给他递过去。他猛吸一口,将烟点着。他摇下车窗玻璃,左手伸出窗外,开始讲述:“2003年,我和耀仔在樟木头。拉完客,半夜两点多,没事做,跟王三红去玩轮盘。那天耀仔手气特别好,王三红也是个赌鬼,输得眼红,还不肯结束。他想翻本,一时借钱又借不到,抓着我们不让走。耀仔讲,三红,算了,今天你运气不好,再玩下去,你老婆都要输起给我。三红听了这话,好像受到启发,瞪着眼睛说:‘那好,最后一盘,我老婆当筹码。输了,老婆归你;赢了,所有的钱归我。’耀仔赌性重,从不服输,他说,‘来就来,不能反悔。’两个人签字画押,写了字据才开始。结果,王三红还是输了。我们在外面混,最起码的就是讲话算数。王三红虽然想反悔,但是字据在手,也没有办法。他老婆朱珍,对,就是珍姐,跟他一起在樟木头。两个人本来关系不太好,整天吵架。王三红经常打老婆,还经常在外面乱搞,朱珍早就想跟他离婚。那时珍姐也就是三十出头,模样、身材都不错。他本来也想开个玩笑,但珍姐认真了,他倒不好退缩,就真把人家老婆带走了。”
他将烟蒂扔掉,双手握紧方向盘,挂到低档,驶上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继续说:“两人回到湾村。他老子跟你四伯讲好一门亲事,所以坚决不让朱珍上门。他就在宗祠里搭个棚子,住在里面。一直到他老子死了,才搬回现在的房子。珍姐也想生个儿子,但是怀几次流几次,年纪大了,再也怀不上,都是命……”
汽车沿山路盘旋上升,他拐弯又快又急,我感觉胃部不适,一股股酸水往上喷涌。我努力忍住,但山路没完没了,我终于把持不住,把头伸出窗外,大口大口呕吐。呕吐物随风飘散,落在泥地上,落在草丛中,落在悬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