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坚
告密是对人性伤害极深的一种行为。因此,告密者只是藏匿于阴暗之中,而不敢公开于阳光之下。进入现代社会以来,在对法西斯主义和极权制度的申讨中,人们难以回顾在一个思想被高度控制的全知全能社会里,个体是如何充满负罪感、羞愧感和屈辱感。个体总是不纯洁的、自私的,也是被卡夫卡所言的“正义的恶”或者加缪所言的“逻辑的恶”所排斥、所惩罚的。
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让笔下的人物纠结于一个与告密有关的情节之中,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小说家不愿意充当那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但是,小说家又在现实中看见了虽然荒诞离奇却鲜活真实的社会表现,尤其是个体的尊严一再被暴力羞辱。经历罪恶,面对罪恶,小说家始终无力。他不能够充当那个绝对正确的仲裁者,他只是其中的一个卑微的忏悔者,所以,他只好进入其中的一个角色,而且是一个弱小的孩子的角色。雷默在写作短篇小说《告密》时,不断受到良知的折磨,他最终放弃了全知全能视角,而采取了儿童视角——“我觉得大人的世界是比较难懂的”。他把这个残忍而悲哀的故事写下来,只不过是提醒自己不要回避一段记忆,这段记忆有着非虚构的秘密和伤痛。雷默在关于这篇小说的创作谈中写道:“回忆起我的童年,这样的人好像到处都是”,“我后来写《告密》,把主人公放回到了过去,从过去的那些人中捏造出一个新的人物——国光,他其实是我童年记忆的缩影,在他身上集合了我很多小伙伴的影子。”
《告密》写的是反抗主题。只有反抗,才会使主体的意识觉醒。雷默写的是“我”和国光的反抗,因为“我”和国光都看见了命运的荒谬,所以,你也可以认为它是一篇成长小说,一个孩子开始思考大人的世界。或者,它写的是一起凶杀案,是一篇侦探小说。在卡夫卡看来,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都是侦探戏,中心情节是:一个秘密逐渐被揭开。卡夫卡问过自己:还有比真理更大的秘密吗?所以,他认为,“文学创作向来都只是对真理的一次探索。”雷默的《告密》,同样是对真理的一次探索。雷默认为,“文学作品中的童年是具有启蒙精神的”,“对童年的回望和追述其实有对生命个体和历史纵深的反思,当下和过去,现实和历史是一脉相承且彼此印证的”。
这次对真理探索的结果,在小说的结尾处呈现出来,是“我”和“国光”对自我及对方的重新发现,是卸除恐惧、取消仇恨之后的人性显现:
我后来在大街上碰到过一次国光,他远远地看到我,像碰到了鬼,下意识地往角落里躲。其实那一瞬间,我也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我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的惶恐,随后都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
于是我们在大街上拉了钩。
我说:“这下你该信了吧?”国光冲我“哼”了一下鼻子,然后站在那里笑起来,笑的时候,我发觉他像我重新认识的一个小伙伴。
评论家任茹文对这个结尾进行了解读:“人性中有一股自然存在的力量会重新控制住场面——平静”,“那是从漩涡、斗争和疯狂中复归正常的力量”。
让我们回到小说的情节中,看看漩涡、斗争和疯狂是怎样产生的。国光是“我”在镇上读小学三年级的同学,成绩不好,好吹牛,经常取笑别人。过分的是,他还欺负同学,谁让他打一个耳光,他就割一小片牛肉给谁吃。因为“我”的爸爸对国光的爸爸说,国光的作业都是抄“我”的,所以“我”和国光之间形成了矛盾对立关系,“国光的反击开始变本加厉,他用家里小店的货物收买人心,让原本跟我还有交流的人都不再理我。他们还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告密者。这跟汉奸差不多一个级别,让我羞愧不已”。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告密者,最多算是无意泄密,只是“我”和父亲私下的谈话,被父亲拿去对国光爸爸说了,“可能是一种自卑反击的做法”,“压压对方的火焰”,因为“我们家一直比较穷,而国光家不一样”。邱老师得知“我”因被孤立而成绩下降后,迁怒于国光,打了他的耳光。这引起了国光爸爸的反抗,他来找邱老师讨说法,邱老师躲了,第二次来讨说法时竟然背上多了一把猎枪。后来,国光爸爸连续在夜里磨刀,说要杀个人。人们以为这只是一个胆小的人说大话壮胆,没想到邱老师去上门家访时,言语不合,“祸就闯下了”。
从情节上看,与告密主题简直是无关的。雷默写的这个行凶者,国光的爸爸,和打同学耳光的国光一样,平时都好吹牛,都很暴躁,骨子里都非常自卑。由自卑所产生的嫉恨、由屈辱所产生的仇恨,演化为侵犯、孤立、征服乃至杀戮。恨,缘于爱的缺失,这户家庭没有女主人,当国光的爸爸对国光的爱受到了伤害,又对改变现状感到无能为力,于是绝望地选择了痛苦地作恶。他觉得没有人支持他,采取了极其懦弱的方式,就是在肉体上消灭别人,同时自取灭亡。
这个疯狂的反抗者想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他的做法,让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让所有人感到痛苦,受到罪恶的谴责。杀人和被杀都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问题。甚至,道德审判失去了意义。杀人、自杀,使一切雄辩、一切正义都哑口无言。这个把儿子“被打脸”的屈辱视为对尊严的最大冒犯的人,这个憎恨别人挖苦自己的儿子抄作业的人,如此暴戾凶残,到底是弱者的反抗行为还是恶徒的恐怖行为?到底是在质问生存理由之后的绝望,还是在拒绝生存真相之后的逃避?无疑,他是专横、野蛮、不自由的,是对自身的判决而不是对自身的辩护,他并不是一个本质的反抗者。他在本质上是没有反抗的——反抗行动是对牌局结束、游戏重启的规则制定。值得反思的是,肉体被清除了,就摧毁了一切吗?有什么得到解脱?有什么确立下来?人与人之间的异化有所改变吗?世界的荒诞有所减轻吗?死亡是最终的秩序、唯一的后果吗?
为什么国光的爸爸被冲动这个可怕的魔鬼所控制呢?其实,也可以回到告密主题上。一个“告密文化”的环境,是一个没有信任的世界,一个没有信仰的世界。一个人失去秘密,就可能失去生命之堡垒、自由之疆域、尊严之寄寓。保守秘密,是为了不受到孤立,不受到贬斥,不受到侵犯。个体是如此软弱,以至于需要在狭小的秘密里获得安全感。一个人的秘密,可能是自我所肯定的那部分主观事实,也可能是自我所否定的那部分客观经历。我们在小说里读到了“我”的被孤立,还应该读到国光爸爸的被孤立,读到国光的被孤立。而且,国光更加被孤立了——“他不无鄙夷地说,他家里出了事以后,以前那些同学一个都没来找过他。他知道,有些是家里的大人管得严,不让他们来见他。”
真正的反抗者一个是“我”和国光,因为“我”和国光对不合理现实进行了反抗,镇定下来,拉钩发誓,遵守了一个告别复仇的秘密。尤其是国光,他从悲剧中走出来,开始觉醒。“笑的时候,我发觉他像我重新认识的一个小伙伴”,雷默安排了一个和解的结尾,让人们放弃仇恨,免于恐惧,建立自觉。但是,不要忘记,冲突并没有完全结束;不要忘记,对抗只会带来黑暗、暴力和死亡;不要忘记,人性之光只有靠自我点亮。真正的反抗,即对荒谬的反抗,是为了寻求一致性是不是冲突。小说是冲突的艺术,更是为了寻求一致性的艺术,为了反思人性、探索真理,为了保持对人性的信任和对真理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