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变动的时代寻找世界的本真
——评李云雷短篇小说集《再见,牛魔王》

2018-11-14 15:15童宛村
长江丛刊 2018年13期
关键词:乡土命运故乡

■童宛村

李云雷的新作《再见,牛魔王》短篇小说集,延续了他一如既往的朴素,清新的气质。他以个体的感性经验,记录了时代变动中的乡土故事。小说集采用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我”对乡土生活的回忆。以理性的文学批评见长的李云雷,在创作中则回归了感性的日常生活。小说文法自然,颇有散文之风,但同时也显示出作者很强的提炼与概括生活的能力,很好地平衡了作品的日常性和戏剧性。小说集的每个故事虽然独立成篇,却气质相通。作者不但塑造了一个纯净、真诚的少年“我”的形象,也通过“我”的视角,向我们展示了他曾经生活和眷恋的乡土世界。故事总是从“我”遥远的回忆开始,又在我对现实的述说中结束。于是,我们沿着“我”回溯的目光,看到了“我”的成长轨迹,看到“我”的同乡人在时代变迁中的命运沉浮,看到了乡土生活的人情世故与婚丧嫁娶,也看到了乡土社会随城镇化的进程和老一代人的逝去而逐渐消逝……伴随着强烈的今昔对比,李云雷向我们展示了乡土世界的过去与今天,也表达了对乡土的深深眷顾与怀恋。因此,这些回忆性的记叙不但为我们勾勒了一个变动着的乡土世界,也凝结着作者对过去生活的回望与思索。这种思考有时关乎个人的内心,有时又与时代的走向联结,在不断的思索与回顾中,他力求找到一个关于世界本真的答案。

变动的时代与漂泊的自我

自五四以来,一代作家离开故乡来到都市,使“乡土”成为了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题材。李云雷的创作承接了五四以来的乡土文学一脉,但却负载了更复杂的时代意义。小说中的“我”在青年时期离开乡村,来到城市定居。虽然已经在城市生活多年,但“我”却总是以一个“漂泊者”自居。“我”常在回忆中以“在尘世间漂泊”,或“那个时候我在外面漂泊的实践已经比较久了”来自述,脱离了“我”封闭的乡村生活,在“我”看来是从一个结构到另一个结构,我时常感到和乡村生活格格不入。有时“我”“甚至也会感到奇怪,在这样的环境中怎么会产生一个我呢?这让我有点骄傲,有点悲哀,也有点沾沾自喜”。漂泊感往往来自于生活的变动不居所带来的不安感。在这一意义上,李云雷笔下在城市漂泊的主人公与五四以来乡土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一脉相承。自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大多经历了从封闭偏远的乡村到中心城市的过程中,生活所发生的剧烈变化给他们带来的身份焦虑。让乡土文学中的“漂泊者”成为一个被不断重述的主体。当接受了现代教育的精英知识分子面对一成不变的乡土时,他们也呈现出“反叛”与“眷恋”两种矛盾的倾向。一方面对故乡的童年生活感到怀恋,而另一方面则难以避免用一种现代启蒙的眼光来看待封闭不变的乡土。“反叛者”如鲁迅,对封建礼教统治下封闭愚昧的乡村进行了冷峻批判。而“眷恋者”如沈从文,则将乡土寄托为一个逃避城市文明的田园乌托邦。但不管对乡土采取怎样的价值取向,五四时期知识分子面对的仍旧是一个完整的乡土世界。但李云雷所面对的问题则更为复杂。如果说鲁迅的痛苦在于故乡的“不变”而自己发生了变化,那么李云雷笔下的“我”的痛苦不是来自于故乡没有变,而是变化太快了,故乡的命运和在城市漂泊的“我”的命运没有本质不同,在小说中,乡土的地理空间在迅速的改变:“我”小学玩耍的地方只能辨认出一个界碑(《界碑》);村里的“大西坑”(《乡村医生》),林间空地(《林间空地》),和“我”曾经的小学(《三亩地》)也被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楼房和工厂取代。而故乡的人也在这个变动的时代承受着命运的错位和随之带来的苦涩或欢愉:幼时的亲友和邻居或者和“我”一样早已离开故土,再见面已是异国他乡(《暗夜行路》、《双曲线》),或者是在时代的裹挟下被迫接受新的生活:英武一生的村支书占理大爷晚年成为守门人(《三亩地》),俊江大爷的曾经受欢迎的纸糊灯笼被市场化的绸灯笼排挤而无人问津(《红灯笼》),乡村的土医生顺德爷爷也终将被科班出身的西医取代(《乡村医生》),在市场化的今天,也再难听到姑娘们欢声笑语的织布声(《织女》)。时间摧枯拉朽,足以消灭一切坚固的东西,“广阔的树林可以像蛛丝一样被轻易抹去”,而随着一个个乡村老人的离去,那条“我”从小最熟悉的路,“越走越远,也似乎就快要断了。”在现代化的冲击下,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飞跃和城镇化,不仅深刻改变了乡土的面貌,也全方位改变了乡土的生活方式。如果说以沈从文和废名为代表的现代乡土小说曾将乡土寄托为一个永恒的田园乌托邦的话,那么今天这个乌托邦的神话也破灭了。乡土社会的一去不返已经成为了人们的共识。在小说《林间空地》中“我”发出了这样的慨叹:“在我之前,这个世界就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将一个变化了的世界带给我们,但世界并不会停止,而是将继续变化,正如我们的土地变成了工厂,我们的树林变成了市场,我们的小河变成了风景区。”但作者的本意并不在书写一曲乡土挽歌,即使乡土已经如梦般“在宇宙中缈若微尘,在时间长河中稍纵即逝,却依然是我在这人世间最值得珍爱的。”

因此,如何面对,如何看待正在消逝的乡土,如何在这个故乡已无迹可寻的时代重新找寻我们的“根”,一直是蕴含在李云雷小说中的问题意识。在《我怎么写起小说来》一文中,李云雷坦白:“我们的时代变化太快,有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我不将它们一一记下,或许它们很快就在时光的流逝中堙没无闻了……我们总是在发展,在进步,偶尔停下来细想想,竟然无法记起自己的来路,忘却了初心,又胡为乎来哉,我们走了那么久,又要到哪里去呢?我们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这些都是时常萦绕在我心中的问题。”正是基于这样的写作目的,李云雷选择了用回忆的形式来记叙童年和乡村的故事,也正是他所采用的记忆与现实交织的回溯性叙事,为小说打开了思考问题和处理问题的可能。回忆就是以当下的眼光看待过去。回溯性叙事所带有的过去与当下两种判断尺度被学者吴晓东称为是“回溯性差异”。在两种判断尺度中,回忆不仅仅只是对过去的沉溺,而更是对现在的“我”的确证与救赎。因次,回到过去,从过去的生活中思索和挖掘能够解决这个变动的时代所带来的漂泊感,不安感和焦虑感的答案,就成为了贯穿小说的问题意识。回忆的过程同时也是思考的过程。李云雷不仅仅在记录一个正在迅速远离我们的时代,也更想要从回忆中寻找和挖掘那些经久不变、历久弥新的东西。时间或许是谁也抓不住的小偷,但记忆毕竟深深地留在了我们的脑海。因此,小说中“我”的回忆之旅同时也是找回初心,重寻世界本真的过程。

个人成长:寻找初心

回望故乡同时也是回首自我成长。在一系列以“我”的故事为主线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少年的成长和成长过程中一直保留的可贵初心。在《界碑》、《哈雷彗星》等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少年第一次打开眼睛看世界的那份新鲜与好奇。在《界碑》中,“我”第一次离开自己的村子,第一次接触陌生的同学,第一次看科幻小说,也第一次发现那个通向外部世界的“界碑”。正是从那时开始,“我”这个小小的井底之蛙了解到了世界的广阔和博大。许多年后,“我”和曾经要好的玩伴四海、五黑都走向了不同的生活轨迹,那条承载着童年记忆的街道也面目全非。“我看到了整个世界在变,所有的人在变,而我自己也在变”,但“幸好309线706还在,让我看到了一点不变的东西”。不变的界碑正是“我”对这个世界好奇的初心,它不仅仅是封闭偏远的农村与世界联结的坐标,也象征着我对世界最初的好奇。毛泽东在青年时代曾讲:“惊奇者,人类之生涯也。”好奇心给了“我”一种向外看的眼光,使“我”能够走出乡村,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而《哈雷彗星》中,吴老师教给“我”的则是一种从更加广阔的视野去看待世界的眼光。当“我”在那个黑夜里坐在高高的麦秸垛上仰望星空时,我也同时拥有了一种“哈雷彗星的眼光”。哈雷彗星作为永恒宇宙的一部分,令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的渺小和人生的可贵。

然而,在《并不完美的爱》和《草莓的滋味》中,“我”则初次体会到了人世的挫折与苦涩。《草莓的滋味》中,与朋友同时喜欢上同一个女孩的“我”初尝友情与懵懂爱情矛盾冲突的复杂情愫,就像草莓的滋味一样甜中带着酸涩。在《并不完美的爱》中,奶奶对小义的偏心令幼年的“我”时常感到委屈受伤。虽然“我”后来在得知奶奶的身世后,也渐渐理解了她对我冷淡的态度。但“我”依然对奶奶是否爱“我”而心存犹疑,直到“我”已长大成人,奶奶老年行动不便却还惦念着“我”幼时的喜好,路途迢迢来为“我”送醉枣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奶奶或许真的是爱“我”的。而奶奶过世后,“我”终于理解了奶奶对“我”并不完美的爱所承载的意义——奶奶的偏心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了世界的不完美,而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上,“我”也依旧要坚持走自己的路。

“我”的初心正是幼年形成的理想信念的萌芽。在“我”和朋友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代人的文化记忆与理想。“我”满怀深情地怀念着我和小姨一起去看电影的快乐时光(《电影放映员》),姐姐和青年们在生产队干农活的欢声笑语(《泉水响叮咚》),性格憨厚老实的俊江大爷在表演样板戏时焕发的宏伟英姿(《红灯笼》)……这些内容使我们深切地感受到那个时代集体生活给人们带来的快乐。与此同时,社会主义英雄主义教育所带来的崇高感也在一代青年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暗夜行路》中,“我”在黑暗中默默用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等伟人的伟大事迹来给自己鼓劲儿,当暴风雨来临时,我高呼着高尔基《海燕》中的名言:“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在我与小霞分别的那个夜晚,苏联解体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但当“我”几十年后与小霞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相遇时,“我”依旧可以和她谈论马克思主义,高唱苏联歌曲。“一个国家在疆域上不存在了,它在歌声中还存在,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吧。”一个时代不也正如此吗?虽然那个时代已随历史远去,但那个革命理想年代所形成的左翼文化对英雄主义与社会公平正义的追求,已经成为一种深厚的文化心理积淀,构成了一代人的情感结构。在“我”的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李云雷在文学批评中一直坚持的左翼立场。《再见牛魔王》是一篇明显突出左翼理想的作品。牛魔王来到世间,看到繁花似锦的城市对动物来说却是无边的陷阱,它坐在床前向“我”谈心,它告诉“我”“世界上最大的敌人是资本主义现代性,必须要打破这个压迫性结构,才能创造一个新世界”。因此它策划了动物园的集体暴动。牛魔王最终失败了,但当它在天空回望“我”的时候,我却认出了它正是童年时候与“我”分离的那头小牛犊,而“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一定会再回来的”。小说充满了大量的隐喻,牛被圈养或被杀戮,正如同人类被压迫和被剥削,而牛在屠宰场遭遇的杀戮、肢解,正如同工厂的工人在机械性劳动中遭遇的异化过程。资本主义现代性所构成的压迫结构,不仅仅是人类对其他动物的专制,也是人类社会1%的精英对99%的底层的蔑视。而牛魔王与“我”的关系也构成了某种程度的隐喻,这头愤世嫉俗的大公牛不仅是“我”幼年时期相亲相爱的小牛犊,也象征着“我”的初心,它的出现也在提醒“我”,即使要面对重重阻力和可能的失败,也依然要有对这世界的不公表达愤怒的力量。

底层立场:弱者坚韧的生命力

李云雷虽然饱含感情地叙述了一个时代赋予“我”的理想信念,但也并没有因此就将那个时代理念化,而是沿着“我”的回溯的目光,忠实地记录了生活在这片乡土上的人们的挣扎与命运。小说将人物还原到真实的历史语境和时代背景中,进行了深刻和复杂的探索。《三亩地》讲述了村里三亩地的前世今生和与这片土地相关的人的命运浮沉。小说记叙的时间跨越了土改、文革和改革开放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在“我”略带伤感的叙述中,三亩地经历了不同时期的土地政策,从二礼爷爷家的祖坟地变为“我”的小学,最终又回到了二礼手中。三亩地是中国百年来土地和个人命运的缩影,通过讲述与这片土地相关的人的故事,作者给我们展示了那个时代里个人命运的波折错位。曾在文革中遭到迫害的二礼爷爷离世时葬礼隆重,英武一辈子的老支书占理大爷老来却沦为了看门人。一个充满激情与理想的时代结束了,“我”既为那个不屑于先富带后富而醉心于土地的二礼感到陌生,也为占理大爷晚年的颓唐而感到一阵悲凉。然而,命运结局的简单颠覆并不能掩盖人物本身的复杂,二礼爷爷既是那个给过往的每个小孩抓枣吃的和蔼老人,也是每每提到文革经历就抹起眼泪的“受害者”。他虽然对“我”说他“思想很先进,觉得该把自己家的土地分给穷人”,但二礼后来对土地的执念却让“我”意识到他也许从未放弃恢复祖业的理想。在“我”的叙述中,我们看不到意识形态对历史判断的是非标准,而是看到了个体的具体生存情境,看到了历史轨迹如何真切地影响个人的生命轨迹。《电影放映员》中,“我”虽然已经习惯了小姨和姨父组成的平凡家庭,但幼年时隐隐感到的小姨与电影放映员之间朦胧的感情,还是让我会设想“小姨完全可能有另一种生活,另外一种人生。”李云雷在写作中始终对故乡的人们保持着一种深刻的理解与共情。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精英知识分子面对乡土时高高在上的启蒙姿态,而呈现的更多的是一种悲悯情怀。这种悲悯情怀就是始终将感情的天平倾向弱者一边。这既与作品中“我”幼年时期深埋心底的理想信念息息相关,也与作者本人在文学批评中坚持的底层立场保持一致。在弱者身上,“我”看到了普通人面对无解的命运,坚强生长的力量,这种力量既是作者想要寻找到的“初心”的一部分,也是他从故乡的人们身上继承到的宝贵财富。

在《哑巴与公羊》中,英与憨三都是身心不健全的残疾人。村里的人或者怜悯她,或者嘲笑她,却几乎没人将她视为一个正常的女孩子。直到我看到那支插在英的筐草上的粉红的麦穗花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英也是一个爱美的女孩子。”英不仅仅和普通女孩一样,她甚至有超出普通人的不平凡。通过姐姐的描述,“我”知道了英其实聪明又细心。英在同是弱者的憨三受人欺负时挺身而出,更让人看出她的正义与勇敢。最后憨三与英阴差阳错的结合竟养出了“我”们村最有出息的孩子,更显示出弱者在艰难的生活中顽强的生命力。在《乡村医生》中,铁腿原本家境殷实,生活无忧无虑,但母亲离世,父亲外遇出走使他不得不过早地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但铁腿并未被生活的重负压倒,他自立门户,送妹妹出嫁,最后自食其力过上了富足的生活。《我们去看彩虹吧》中的小锐,因为母亲死后父亲再娶生活开始变得不幸,过早丧失了专心读书的机会,但小锐却一直对学习有着巨大的渴望。在这个偏僻闭塞的小乡村,她却在读美国诗人基尔默赞叹大自然的诗歌。这个叫小伙伴去看彩虹的女孩,从小就拥有发现美的独特的眼光,在小说的结尾,我们可以感到“我”对小锐遭遇的遗憾和对其未来生活的殷切希望。“小锐是那么不同,我想她可能也会有与众不同的命运”。在李云雷的笔下,即使平凡如小锐,依然可以拥有不平凡的灵魂。天之道在强弱,人之道在是非。李云雷在叙述中始终选择站在弱者一边,用一种平视的眼光,去挖掘他们不幸人生中不平凡的地方。这不仅是对弱者心灵世界的挖掘,也是对他们多舛命运的深刻共情,他将他们当做是自己的命运共同体,进行关照和探索。正如小说《乡村医生》中“我”最后的剖白:“我不是铁腿,不能像他一样感受到那么温切的痛楚与欢欣,但是有时候我会想,铁腿也是另一个我,他走了我可能走的另一条路,这条路他走的那么艰辛,那么心酸,但是他终于挺过来了。”在李云雷的小说里,弱者不再是一个需要被同情或者批判的简单化的客体,而成为融入作者生命体验和整个乡土命运叙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命运共同体的弱者不再只单一地陈说面对不可抗拒的时代洪流时的无助与痛苦,反而在命途多舛的底色中呈现出复杂而丰富的人性内涵与顽强的生命力量,正是这些特质让李云雷笔下的乡土世界摆脱了刻板的叙述模式,从微观的个体命运出发延展出时代发展脉搏中独特的律动,挖掘出乡土世界在历史叙述和命运呈现中丰富而多元的价值内涵。

重建价值:故乡的人性美与人情美

李云雷在挖掘村里人坚韧生命力的同时,也歌颂了乡村质朴淳厚的人性与人情。对学生施行严厉体罚的苏老师,在教我们唱台湾民谣时泄露了内心柔软的一面(《三亩地》);对外逞凶斗狠的二猛,心中却惦念着自己的家(《纵横四海》);玩世不恭、四处偷窃的小杰,也会噙着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妈妈和妹妹;对小杰管教严厉不认父子情的武爷,也会在警察抓到小杰时跪地痛哭。(《小偷与花朵》)。在这些故事里,人性深处丰富的层次被李云雷一一剥落,乡土世界的每一个人物不仅背负着各自的性格和命运,还一同编织出乡土社会里交织着传统乡谊和礼仪规范的人情画卷,呈现了乡土世界人与人之间的深厚感情,正是这种看不见的纽带将不同个体的复杂性情和迥异的命运串联起来,在人性深层的丰富土壤中挖掘出乡土叙事新的可能性。在文本中,这种感情,在“我”的故乡被称为“懂礼数”“认老礼”。作者也在小说中重点塑造了多个讲礼数,重情义的人物形象。《红灯笼》里的俊江大爷憨厚老实,真诚可亲,他灯笼扎好了先不去卖钱,总想着给村里的每个孩子送一个。即使是在政治斗争激烈的年代,他也要冒着被批评的风险给老地主家的孩子送上一盏红灯笼。他凡事都要论一个理,干活从不偷奸耍滑,即使一把年纪了也要去拜年,认认真真地跪下来磕头。《乡村医生》中铁腿顽强的生命力令人赞叹,但更可贵的是他以德报怨、重情义的品质,发达后的铁腿无论村里有什么大事,都二话不说捐一大笔钱,他对乡亲不摆架子,不嫌贫爱富,对曾救过他命的顺德爷爷心怀感恩,即使是对曾无情抛弃他的父亲,他也从未放弃寻找的想法。

当然,李云雷并非一味地沉溺在传统礼仪和淳朴乡情中陷入单纯的乡愁,而是对此进行了立体的观察和反思,他在小说中已经意识到有时这种太过浓烈与执着的感情也会造成一定的悲剧——“我们村里人和城里人不同,城里的人今天爱,明天恨,变换不定,很脆弱,但我们村里人的情感是稳定的,爱恨都是一辈子……只是这样的情感太沉重,浓烈,执着。”《织女》中桂枝和芳枝两姐妹本来亲密要好,却因为年少时相亲的阴差阳错而从此断绝了来往,直至阴阳两隔,而村里人与人之间盘根错节的密切关系所造成的流言蜚语和家长里短,有时也会让被谈论的人承受更大的悲痛与磨难(《哑巴与公羊》)。

但“我”最终意识到,这种复杂的情感正是乡土赐予“我”的烙印,也是“我”苦苦追寻的历史“根”脉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当“我在城市里,内心日渐支离破碎,对人的情感也变得疏远。淡漠,似乎很难找到人生的支点”时,乡土中的人情依然是使我感到安定的力量。在《富贵不能淫》中,“我”在经历了自我迷茫、自我否定和自我追寻之后,终于在遥远的故土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认同和自我价值的确证,即使“我”回归故乡总是尽兴而去,败兴而归,总认为故乡愚昧而偏僻,但当“我”走了很远的路之后,却并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到哪里去,“我”以为自己在向中心靠拢,在追求美好生活,却好像离自己的心越来越远了。而当“我”眺望着心中的故乡时,“我”才终于意识到,真正的世界中心其实就在“我”的家乡。那是孟子留下名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为大丈夫”的地方。“我”忽然意识到,故乡土壤中的文明积淀是那么丰厚,“已经融入了我们的生活和血肉,形成了我们做人的根本。”就像“我”的舅舅,他在艰难的年代与母亲互相扶持,他对人亲近和善,“他并没有多少知识,但他有礼数,有情感,他的文化都是旧的,但是那么温暖,就像一个随时可以依靠的大山”。李云雷将故乡人之间亲厚的感情看做是中国几千年来优良文化传统的承袭。在丛林法则盛行,人情冷漠,伦理道德涣散的今天,他通过对故乡伦理人情和传统文化的歌颂,表现出一种重建价值的努力。故乡的人情和礼俗蕴含着这个变动时代中世界本真的答案,它不仅曾经温暖过在那里生活过的人们,也永远温暖和充实着“我”漂泊的内心。

由此,李云雷不仅揭示了乡土世界最重要的深层价值:作为传统文化表征的乡土人情与风俗礼仪成为了生于乡土的人们难以抹去的文化烙印并且根植在每一个乡土个体的人生命运与精神世界之中;他还从立体多元的维度考察了乡土情感对具体个人的作用和影响:它不仅构成个体身份认同的根基,也成为影响个人命运走向不能忽视的重要因素。

在《暗夜行路》小说集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村庄四十年的发展轨迹和命运剧变,也看到了村庄里的人们在这个极速变动的时代所历经的爱恨情仇与悲欢离合。自70年代的中国社会转型以来,中国人一边享受着经济、政治、文化实力飞升带来的巨大成果和喜悦,一边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城乡流动和痛彻脊骨的故土离散,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乡土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向崩溃,越来越多生长于村庄的人们离开故土奔向城市,这样迅速、深入、广泛的城市化在世界历史上也前所未有,而身在其中的人们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经验进行完美地应对。我们已经意识到,中国现代化的道路和西方完全不同,今天有关“中国道路”的讨论层出不穷,如何理解从过去绵延至今的中国传统文化与社会主义历史经验和改革开放新经验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人文社会科学的重要命题,而这个命题中最重要的课题便是农村问题或者乡土问题。但是,我们的文学创作和批评却多热衷于对西方文学现代派技巧的临摹,而鲜见脚踏实地叙述中国人共同经验与情感的“中国故事”,在此意义上,李云雷通过对四十年间故乡命运的观察和描摹,在创作中展现出敏锐的把握“中国立场”与“中国经验”的能力,他在对乡土历史进行价值重建和情感反思的同时,对丰富的人性和微观的个人命运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考察和挖掘,不仅还原了自己故土四十年命运起伏的历史片段,也呈现出别致的中国乡土新经验。

今天中国的发展也走到了一个临界点,经济数值快速增长的背后是难以解决的贫富差距、城乡差距和社会伦理道德涣散的难题,时时威胁着社会的繁荣和稳定。在此意义上,中国社会正像那个“暗夜行路”的少年,在不甚明朗的黑暗中孤独前行时,既需要从历史中汲取力量,在对过往历史的回溯中完成对自我身份的确证和救赎,还需要在身边寻找同路人,集其所长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而正是伴随着这样的思索,李云雷完成了从故乡寻找初心的旅程。当漂泊的“我”饱含深情回望自己的成长历程与故乡的风俗人情时,那些关于世界本真的答案也愈加清晰起来。它们是“我”对世界最初好奇,是“我”跟随伟人的步伐对公平正义的追求,是“我”对故乡亲友命运与共的同理心,是故乡人与人之间亲厚的感情,也是中国千年传统文化沉淀在故乡的淳朴礼俗……“不忘初心,继续前进。”在这个日新月异高速发展的时代,李云雷提醒我们时刻回头看看自己来时的路。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才能明白我们该向哪里去。这是时代的号召,是今天中国小说要完成的课题,也是“中国故事”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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