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新
迄今为止,湖北小说家刘太白已发表中长篇小说近百万字,仅就中篇小说而言,其中颇有艺术分量的有《垂老别》、《高空失足》、《高音》、《或许你选择了理想》、《南湾真相》、《无家别》、《野棘坪》、《幸福像花儿开放》、《尊敬的吴宏谋先生》等作品。这些作品构思精巧,叙事绵密,结构严谨,大多运用亲历式或旁观式的叙事方式,叙述者以亲历者、观察者、目击者、探究者、思考者的身份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探究他人的生命状态,发现事件与人性的真相,揭示社会当下的敏感问题,具有强烈的现场感与真实性。
刘太白的中篇小说善于表现人与环境之间的悖谬关系,开掘人性的复杂性与生活的多侧面性。他不刻意美化或丑化人物,而是贴近人物的生活轨迹与内心世界,表现饮食男女的欲望、追求、辛酸与无奈,哪怕是书写人的理想与尊严,也要揭示出其背后的苍凉和落寞。《垂老别》成功表现了主人公杜思成尴尬的人生,并以他的生活经历为线索书写了三代人婚恋观与人生观的变化,表现了琐屑的生活欲望对理想和崇高的解构。杜思成的父母是襄南师范学院的老领导,他们的爱情建立在理想一致的基础上,亲自参与了襄南的解放,具有坚定的信念和追求。虽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遭受了肉体和灵魂的折磨,但始终保持了对爱情的忠贞与高洁的人格。和父母这一代人不同,杜思成生活在一个世俗化的时代,他所追求的仅仅是世俗欲望的满足,但却在感情、仕途和工作上遭遇了挫败。他不能与自己心爱的女人李青梅结合,转而选择与周天兰结婚,后来又与李青梅旧情复燃,间接导致了周天兰的死亡。本想与李青梅重新组建家庭,但两人的感情却逐渐冷漠。一心想当上襄南师范学院的副院长,却不得不屈居工会主席的位置。意欲在新的岗位上有所作为,却为自己埋下了一颗地雷,不得不辞职平息急剧发酵的事态。小说将杜思成置于官场、家庭、情场等情境中,描写了他作为官员、儿子、丈夫、父亲、情人的各种角色之间的冲突,表现了他的欲望、追求、窘迫与无奈。小说的结构安排颇为巧妙,将杜思成的平淡人生与父母的激情人生交织在一起叙述,形成反差,衬托出一个中年男人丧失激情、缺乏趣味的灰色人生。
《幸福像花儿开放》的题目颇富象征意义,既暗示了幸福如花儿一样美丽,令人向往,又暗示了幸福如花儿一样容易凋谢,转眼成空。主人公林祺的名字颇有深意,林=零,祺是幸福吉祥的意思,林祺的意思就是没有幸福,或者幸福为零。幸福于她而言,如镜花水月,她越是追求幸福,幸福离她越远。林祺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乡下女子,她长相出众,多才多艺,不甘心在黄土地里谋生。但在那个城乡二元对立的特殊时代,乡下女子的身份决定了她要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必须付出巨大代价。王嘉淦利用她的虚荣心占有了她,她不敢声张,幻想有一天通过他的关系而鱼跃龙门。幻想破灭后,她满腹委屈地嫁给了懦弱无能的田福元,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胡德才发财归来后,她即刻投入他的怀抱,甘心成为他的玩物,每天纸醉金迷,锦衣玉食,迎来送往,周旋于富豪与权贵之间。但林祺并没有完全丧失做人的基本底线,她一次次拒绝王嘉淦的无理要求,不惜金钱为儿女的将来架桥铺路。得知胡德才的背叛后,她内心的尊严被唤醒,在报复心的驱使下杀死胡德才,锒铛入狱,终结了对幸福的追求。小说将故事情节置于过渡时代与城乡对立的时间和空间中,成功刻画了胡德才与林祺这两个人物形象。胡德才是一个乡下能人,不好的家庭出身导致了他人格的扭曲与变异,改革开放后他外出闯荡,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被压抑的欲望如洪水猛兽发泄,最终毁灭了林祺和自己。作品以林祺为叙述人,着力表现了她在追求幸福过程中的挣扎、痛苦与人性的觉醒,既表现了贪慕虚荣、人性沉沦的一面,又表现了她追求爱情、渴望尊严的一面。胡德才与林祺的悲剧在于,他们处于一个特殊的时间与空间,受到时代潮流的裹挟与地域空间的局限,加上自身的性格与遭遇,他们只能以自己特殊的方式去理解和追求幸福。作者以此为基础对幸福进行了追问,虽然并没有告诉我们幸福到底是什么,但却让我们知道,幸福肯定不是对物质财富和身体欲望的片面追求。
《高音》、《野棘坪》、《高空失足》、《或许你选择了理想》都表现了理想在现实面前遭遇的尴尬。曾经一个时代,我们的社会高谈革命理想,导致了人们对理想的厌倦和拒绝,人们更加关注现实利益。但这几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似乎与常人不同,他们谈不上有什么高大的人生理想,却不乏自己的人生追求,与世俗社会格格不入,最后被现实所吞噬。《高音》中的左敬棠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他知识渊博,思想敏锐,能言善辩,敢于在观念落后的干部培训学校实施大刀阔斧的改革,使学校各项工作焕然一新,为学校赢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与社会声誉。左敬棠因贡献突出,被校长作为优秀人才推荐到市委组织部工作。但左敬棠依然书生意气,行事高调,不善处理人际关系,不懂官场规则,不会协调家庭矛盾,导致妻子的离家出走与领导的诟病。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左敬棠自尊心受到打击而人格破碎,精神失常,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最后悲惨死去。小说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左敬棠式的知识分子如何既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又能在世俗社会中找准自己的位置。只有如此,左敬棠式的知识分子才能与社会建立和谐的关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野棘坪》是一篇反映城市知识青年在偏僻乡村实现人生理想的小说。改革开放以来,知青题材的作品大多是从反思与批判的角度来审视这一历史事件的,有的作品甚至对这一段历史进行了血泪控诉,对知识分子当初的理想与信念进行了全面否定。《野棘坪》则以写实的笔法表现了宋一枫理想的可贵。宋一枫本来在城市有很好的前途,但他响应号召,毅然到偏远山区插队落户,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决心以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改变山村的落后面貌,修水利,办学校,脏活累活抢先干。宋一枫扎根山区,是冷静思考之后的理性选择,不是一时的激情冲动。在艰苦的劳动中,他萌生了一种朴素而可贵的平等意识,不以城里人而自居,不认为城里人天生就应该享福,山里人天生就应该遭罪,不能以人的出生地来区分人的高低贵贱。当别的知青都纷纷返城时,他却选择永远扎根山区,最后为保护山民的生命财产而献身。宋一枫的选择是崇高的,也是悲凉的。野棘坪的落后面貌没有因为他的付出而改变,他亲手建成的学校变得破败不堪,只有他的妻子腊香苦苦守候在那儿,当地人纷纷外出打工求生,他们的女儿为了追求幸福而远走他乡。但这都不能抹杀宋一枫人生选择的价值。当整个社会红尘滚滚,人们都在追求物质财富的满足时,这种价值尤其显得珍贵。
《高空失足》与《或许你选择了理想》写了两个大学生献身山区教育事业的故事。《高空失足》中的范伟波大学毕业后奔赴偏远山区从教,克服各种困难兴办学校,其事迹被媒体反复报道。我们不能说范伟波有多么伟大和崇高,他只是做了他想做的事情。但他的朴素感情和行动被却别人所利用和亵渎,老同学魏明(叙事人“我”)以报道范伟波的先进事迹为阶梯,当上了教育局副局长。当年的学生李保强为了报答老师的恩情,用金钱铺路,让范伟波顺利成为感动荆襄十大人物。更可怕的是,这个学生还利用范伟波和路怡的特殊关系,达到和路怡离婚的可耻目的,使他的自尊遭受打击,他只能以死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在李保强和余杰眼里,范伟波的先进事迹是被媒体包装出来的,荣誉可以用金钱购买。范伟波诚然不像媒体所宣称的那样完美,但他的付出是真诚的和崇高的,理应得到公正的评价。作者以范伟波之死对商业社会的金钱逻辑与鄙俗之心进行了批判,维护了真诚与崇高的价值。《或许你选择了理想》表现了理想的苦涩与沉重。卫宏受到父母的感召,立志献身山区的教育事业,他最大的愿望是为孩子们建一栋像样的教学楼。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他以婚姻为赌注,甚至不惜以违法的方式虚开发票套取资金,用来修建教学楼。与那些用教育经费修建豪华办公大楼、中饱私囊的官员相比,卫宏的行为无疑更具道德的正当性,哪怕这种正当性与法律相抵触。他宁愿为此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在别人的蔑视中孤寂地死去。范伟波与卫宏是作者着力刻画的两个具有悲剧色彩的理想人物,既彰显了理想的崇高与可贵,又表现了理想被亵渎和误解的悲哀。但社会要发展,人类要进步,范伟波与卫宏这样的人就不可缺少。
《南湾真相》与《无家别》是两篇与抗战有关的小说。前者直击历史与现实中的敏感问题,以历史调查和新闻采访的双重视角,还原南湾“千人坑”的历史真相,给予地方抗日武装正确的历史评价,控诉了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大罪。也反映了地方政府急功近利,利用历史灾难的遗迹来炒作,以达到招商引资、发展地方经济的目的,对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行了思考:究竟是应该敬畏和保护历史?还是应该为了现实利益而利用历史?能否对历史采取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无家别》以两条相互交叉的线索叙述了两代人对家园的寻找。第一条线索是国民党抗战老兵江德铭失家与找家的经历:年轻时父母被日寇的飞机炸死,失去了家庭,逃亡的过程中加入了国民党的抗日部队,离开军队后定居小镇,组建家庭,以教书为业,因为身份问题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在劳改农场劳教40年,不断反省自己的错误,从劳改农场出来后,回到小镇找寻家庭,知道妻子在文革中自杀身亡,儿子因受到良心的谴责而不敢与他相认,他孑然一身,只能以做鞋买鞋谋生。小说以江德铭失家、成家、再失家、再找家的过程,提出了应正确评价国民党抗战老兵对中国民族解放做出的贡献,要让他们老有所依。另外一条线索卓苇生与江一雁的生存焦虑和对家园的寻找。江一雁害怕在现实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得不离开卓苇生远渡重洋去求学,卓苇生在完成了对江德铭老人的采访后,内心茫然无措,也走在一个需要确定方向的三岔路口上。两代人对家的理解不同,寻找家的方式与经历不同,但家对他们同等重要。
《尊敬的吴宏谋先生》是一篇具有喜剧色彩的小说,刻画了一个类似于“华威先生”的典型人物。吴宏谋这个名字颇有暗示意义,其意思就是没有对人生的宏远谋划,企图以投机取巧的方式谋取成功。吴宏谋没有明确的人生追求,不愿意脚踏实地做好一件事,他搞文学创作,到边疆支教,策划自行车环球旅行,监督教育局领导,开店做生意,竞选人大代表,鼓动民众上访找茬,在网络上灌水煽动不满情绪。吴宏谋这类人物在现代社会大量存在,他们缺乏明确的职业定位与人格操守,善于利用社会敏感问题造势,打着维护社会正义的旗号四处招摇,其目的都是为了沽名钓誉,谋取个人利益。这种伎俩可能会一时蒙蔽公众,但最终会露出庐山真面目,被人所唾弃。小说以对比与逆转的方式嘲讽了吴宏谋的所作所为,入木三分地揭示出其投机取巧的本性。
刘太白小说的叙事具有如下几个显著特点:第一,亲历或旁观的叙事角度,具体又表现为三种形态。第一种形态是叙述人作为小说的主人公,讲述自己的故事。《垂老别》中的杜思成讲述了自己官场失意、情场失意以及工作上的失意,转述了他母亲对过去经历的回忆,由此引发出两代人的对比。《幸福像花儿开放》中的林祺在入狱后,回忆了自己追求幸福的生命历程,表现了自己内心的渴望、挣扎、痛苦与悔恨。这种叙事方式有利于读者走进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理解与同情他们的所作所为。第二种形态是参与叙事,叙述人讲述自己所参与的故事。《高空失足》中的叙述人魏明与范伟波是大学同学,工作上与范伟波交集较多,在范伟波死后又帮他料理后事;《或许你选择了理想》中的报社记者是卫宏大学时期的恋人,心中一直牵挂着卫宏;《野棘坪》中的叙述人南榕是宋一枫的中学同学,又一起在野棘坪插队落户;《尊敬的吴宏谋先生》的叙述人“我”是吴宏谋的老乡和朋友,对他的行事风格和为人处世颇为了解。这些叙述人都参与并影响了故事的进程和发展,和主人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增强了叙述的权威性与真实性。第三种形态是旁观叙事,叙事人以调查者或采访者的角度讲述自己所观察到的人物与事件,进而让当事人讲述自己的亲生经历,《南湾真相》和《无家别》就采用了这种叙事方式。叙事人既讲述了事件的真相,又叙述了自己调查与采访的过程。这些叙事角度在具体的运用中有交叉和重叠,有变化与流动,强化了小说的叙事节奏,形成了多角度、多方位的叙事效果。
刘太白小说的另外一个显著特点是制造悬念。小说的本质是讲故事,如何将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引人入胜,悬念是常用的方法。刘太白的小说常常首先将事件的结果告诉给读者,然后抽丝剥茧地叙述结果产生的原因,或者是先叙述现象,再逐渐揭示事件的真相,由此形成从结果到原因、从现象到真相的叙事链条,强化小说的叙事逻辑,引发读者的阅读期待。《高音》、《幸福像花儿开放》、《高空失足》、《或许你选择了理想》、《南湾真相》、《尊敬的吴宏谋先生》、《无家别》都运用了这种叙事方式。这种叙述方式的好处是将读者从被动的接受者转化为主动的发现者,让读者主动介入故事的情境,同叙述人一起追索事件的脉络与肌理,产生发现的愉悦。此外,刘太白的小说还善于运用对比的方式刻画人物形象。《垂老别》通过杜思成与父母这两代人的对比,表现了杜思成生活的平庸与乏味。《高空失足》以魏明和范伟波的对比,凸显了范伟波的真诚与魏明的自私,强化了小说的反思性与批判性。《你或许选择了理想》以报社记者和卫宏的对比,彰显了卫宏献身山区教育事业的理想。《尊敬的吴宏谋先生》以“我”与吴宏谋的对比,折射出吴宏谋投机取巧的性格。
刘太白的小说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风格,通过对普通生活事件的叙述,描写了普通人的人生际遇与悲欢离合,揭示出日常生活背后的乖谬与矛盾,表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背反,触及到现实中的敏感问题,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观察现实、理解人生、反思自我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