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妮
一部电影的完整呈现,除了情节、人物、空间之外,还离不开音乐的支持,音乐对于电影空间的塑造与拓展有着十分重要的辅助作用,完美的配乐选择可以透露出电影主导者在电影空间设计方面独特的审美品位。
电影空间的构成包括环境空间、戏剧空间和审美空间等多个方面。环境空间特指电影内容先导性的时代背景或影片进程中某一特定场景的文化氛围。戏剧空间是指在剧本文本的基础上,导演与演员共同完成的作品内容,其中包括戏剧矛盾冲突的对弈与人物关系构成等诸多节点,它们共同搭建出的抽象空间构架。审美空间为电影内容映射到观众内心时,所产生的情感共鸣与审美感受,进而在意象思维中形成虚拟的身心体验幻境。和谐自然的音乐搭配,可以为电影环境空间增添色彩,强化对于背景的解读能力。在视觉化的戏剧空间潜藏更多的是音响内涵,使之在起承转合的各个环节张弛有度、节奏明确,完善人物和戏剧关系的形象感。同时,成功的音乐搭配可以营造良好的观影气氛,使观众保持与影片一致同步的审美感受,并全身心投入其中。
姜文对电影音乐有着自成一派的审美个性,从1995年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作品到今年的《邪不压正》,他始终在电影中表达着相似的音乐审美经验,并用新奇的手法将其喜爱的音乐与电影画面自然对接在一起,尤其是借助古典音乐来塑造一个完整且多维的电影空间。《邪不压正》用画面和音乐构筑起两个不同的电影空间:一个是视觉上的血腥硬朗,另一个是听觉上的浪漫唯美。那些用双眼无法捕捉的寓意,被导演通过音乐旋律完整地表达了出来。
姜文对原著《侠隐》中老北京形象的认识,不仅是张北海笔下胡同里的炊烟,热气腾腾的小吃,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地道的北京生活方式,而是在改编中舍弃了大部分市井生活的细枝末节,寻求更具时代血性的表述手法。脱离了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描写,姜文希望将自己对北京老城的文化理解提升到更高的层面。于是,便出现了电影开篇皑皑白雪覆盖下的皇城景象。
电影开篇时映入眼帘的是美轮美奂的民国京城。厚重黝黑的城墙,雕梁画栋的建筑,还有参天古树、繁华街景、纵横交通。当然,这并不一定是民国京城的原貌,更像是导演心中一块圣洁无瑕的故土。如此精心制作的一幅古都盛景,绝非单纯为了开篇的一鸣惊人。导演在其中埋下了深刻的环境伏笔,蕴含着内外双重含义。“内”隐喻着白雪掩盖了肮脏与迷局,让邪恶之人藏匿其中,表面看来西装革履,实则内心阴险毒辣。此情此景恰如剧中大奸“朱潜龙”的写照。而“外”则是通过对京城旧貌的还原,感慨昔年梁思成先生建议未被采纳,曾经的大好风光恍若隔世。
如此隆重的开篇场景,自然离不开音乐的推波助澜,导演为这段画面创造性地搭配了肖斯塔科维奇《第二爵士组曲》中的《第二圆舞曲》。这一组合形式可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来形容。“意料之外”是由于京城题材的艺术创作中,中国观众早已习惯了由京戏、大鼓、京胡、三弦勾勒出的旋律线条。无论是老舍的话剧,或是银幕上的《大宅门》《城南旧事》《骆驼祥子》,当前奏声音响起时,环境坐标就立竿见影,具有清晰的辨识度。在描述《邪不压正》中20世纪初期的北京时,姜文不愿意落入电影配乐的俗套,用自己的音乐审美个性重塑着这座城市的特有环境。
而选择《第二圆舞曲》是顺其自然的“情理之中”的事。“情”是姜文自己对这一音乐的喜爱。虽源自于“爵士组曲”,但在《第二圆舞曲》中实难找到明显的爵士风格标志,不过这并不妨碍它的伟大。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在两部电影代表作品中先后选用了这首作品作为配乐,而姜文是库布里克导演忠实的影迷,自然在耳濡目染中将这首作品借用。不仅符合自己的音乐品味,同时也不失时机地致敬了自己的偶像。“理”是音乐内涵与电影戏剧焦点在逻辑上的重合。一方面,肖斯塔科维奇的人生履历十分悲壮,在音乐中蕴藏着壮志未酬的痛苦与不甘屈辱的反抗。《第二圆舞曲》的音乐动机中既有宏伟壮阔的画面感,也有隐忍悲楚的内心独白,这恰与此时片中“李天然”重回伤心之地的心境相得益彰;另一方面,用古典音乐搭配民国京城的景象,也符合此时其国际大都市的地位,有助于影片主题在更为开阔的氛围中蔓延。
除了《第二圆舞曲》在影片起始端充分刻画了环境空间格局,另一段以渲染环境为主要功能的配乐主题则是姜文喜爱的《索尔维格之歌》,这段旋律在电影《一步之遥》中便多次出现。《索尔维格之歌》是格里格最具代表性的音乐作品之一,在世界乐坛久负盛名,被称之为“挪威第二国歌”。作曲家将挪威和瑞典民歌的精粹融为一体,删除了颂歌部分,采用抒情性的旋律和花腔歌唱式的曲调,构成《培尔·金特》组曲的尾声段落,恬静安详之中带有淡淡的忧伤。由于音乐与易卜生诗剧与生俱来的关联,也为其注入了天然的戏剧韵味。从曼妙的音律中,仿佛看到“索尔维格”端坐在茅屋旁,一面纺纱一面轻声低吟,苦涩地期盼着爱人“培尔·金特”遥遥无期的归来。
热爱古典音乐的姜文全然感知到了这段音乐中潜藏的悲情与力量,并恰如其分地应用到电影的环境空间营造中。《一步之遥》中的“马走日”最终找到了最好的灵魂归宿,在草原和风车相伴中选择了接受死亡。此时响起的《索尔维格之歌》一面在用悲情色彩祭奠即将到来的死亡,一面又在阳光照耀的反差中透露着主人公内心的纯净安详。无独有偶,在《邪不压正》中,姜文更为精辟地阐释了“Solveig”的概念。影片后半段,“李天然”和“巧红”在钟楼相会时,夕阳映照在身上,二人不动声色地陈述着自己的深仇大恨。美妙的《索尔维格之歌》再次升腾起悲壮与力量的碰撞,勾勒出一幅耐人寻味的立体画面。
姜文之所以选择《索尔维格之歌》为这段电影画面做音乐注解,看中的正是“索尔维格”与“培尔·金特”的爱情恰如“巧红”与“李天然”之间的倾慕爱意。这首音乐在戏剧化的交响组曲中世代流传,此时用来借喻片中男女主人公的情愫十分贴切。而作为观众,读懂这一音乐层面的同构关系,也就读懂了导演所赋予的意象空间。
如何创造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戏剧空间,是电影创作中首当其冲的难点之一。大部分导演在背景音乐的选择方面,都会寻找与画面内容同步贴合的风格,以求达到珠联璧合的视听空间效果。但从另一方面来看,配乐作为创作的重要元素,并不单单拘泥于“服务”和“帮衬”的作用,也可以具有独立的性格特质。在配乐大师的帮助下,音乐可以成为戏剧空间营造的“引导者”和“主控者”,形成对视觉空间的反向影响力。
相对于大多数人一板一眼的正常思维逻辑,姜文却一次次在电影中剑走偏锋。《邪不压正》的电影配乐,在与戏剧内容的贴合方面再一次选择了错位的搭配方式,用意识形态上所产生的背离感宣泄了导演的江湖情怀,也用倔强的自我性格挑战了铺天盖地的商业化创作套路。
从常规方式来讲,紧张的剧情必然搭配快速的音乐律动,舒缓的情节用悠扬的旋律线妆点。但在姜文看来,在人物与戏剧情节的推进中,有许多错综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既然片中人物的思想是多元的,那么音乐的搭配也不见得只有一种表达方式。所以,一曲帕瓦罗蒂演唱的《偷洒一滴泪》在两处电影戏剧节点上“惊喜”呈现,以至于观影过后,这段歌曲让许多人记忆犹新。从音乐对戏剧推动的功能上来看,两次歌剧选段的出现用意不同,对戏剧空间创造的效果也大相径庭。
《偷洒一滴泪》第一次出现于影片的中前部,彭于晏饰演的“李天然”赤裸着身体,披着“红斗篷”在京城的四合院屋顶飞檐走壁,渐行渐远。当《偷洒一滴泪》那纯净甘甜的声音出现时,一种迎面而来的美感径直冲击观众的感受,令人如痴如醉。导演为衣不蔽体的男主角搭配了屋顶一片纯净的天地和帕瓦罗蒂美好的歌唱,使一切要素相得益彰。如果此时仍拘泥于对身体的指指点点,显然过于狭隘,并未领悟导演的艺术语言。
在这组长镜头语言中选择《偷洒一滴泪》与之相伴,主要意在形成视觉和听觉层面的双重感官刺激,进而拓展戏剧空间的张力。男高音辉煌的“金属般”声音,直观地作用于此情此景中唯一的人物——“李天然”。在帕瓦罗蒂高亢嘹亮的音色质地中,逐渐远去的男主角似乎在轮廓中镶上了一道金边。男高音咏叹调硬朗坚实的听觉冲击力恰如其分地对应着“李天然”健硕的肌肉和纯净的内心。姜文用音像与画面之间的巨大反差力,延伸了戏剧空间的维度,使这一瞬间令人刻骨铭心。之所以坚定地选择这首作品,大概也由于歌唱者声线中夹杂着的淡淡忧伤与哽咽之感,正如影片中此时内心饱受煎熬的男主角。
如果说《偷洒一滴泪》首次出现时凸显了“具象”形态美对戏剧的衬托作用,那么影片末尾当这首歌曲再度唱起时,则呈现出“意象”层面的悲剧色彩。多尼采蒂为意大利歌剧《爱的甘醇》创作了这首男声咏叹调,歌词中清晰地写道:“我能听到她美好的心在跳,我们的叹息和感慨也都混合在一道……哪怕死亡也好,我别无所求……”明确表达着“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内涵。影片尾声,日军阔步挺进北京城,曾经八面玲珑的名媛“唐凤仪”在城楼上纵身一跃,香消玉殒。此时,《偷洒一滴泪》随着轻轻坠落的娇小身躯缓缓吟唱。弱不禁风的生命终归逃不过注定的结局。失去了爱的信念,“唐凤仪”也看淡了生死。相比单纯的音乐烘托,此时一个孤独的歌唱嗓音似乎更加融于五味杂陈的戏剧空间。
重复出现的《偷洒一滴泪》虽选择了相同的高潮唱段,但在与前者截然不同的戏剧氛围中,所产生的审美效果也有着天壤之别。相对于“李天然”飞檐走壁时《偷洒一滴泪》在听感上的酣畅淋漓,此时所要表达的是民族危亡时一个风尘女子义无反顾地慷慨赴死。这一倔强悲壮的脾气秉性,也足以配得上用这首歌曲来告慰和祭奠。姜文决意在此时再度启用了《偷洒一滴泪》为“唐凤仪”壮行,使之享受与“李天然”同等的人物地位,在影片尾声用视觉与听觉的震撼力携手推动戏剧空间升华。
姜文每一次把自己的音乐喜好携带到电影创作中时,都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嫁接”的生硬感和形式主义。也正是由于这种巧妙的植入方式,使观众获得了良好的欣赏审美体验。相对于并不难理解的主线剧情,在复仇主题的大旗挥舞中,融入了家国情仇和儿女情长。正邪之间的斗智斗勇,除了战胜对方,更难的是战胜自我。这种万般纠结的情绪虽在各个主人公的脸上不动声色,但却在眼神的对弈中暗潮汹涌,而推动戏剧矛盾一次次深化的“催化剂”又多次落在了音乐缜密内敛的逻辑织体中。配乐如同纤细的丝线,将剧情和人物关系的蛛丝马迹串联在一处,保持了姜文个性风格的一以贯之,并开启了自由呼吸的审美空间,使观众心无旁骛地观赏每一处细节。
莫扎特的《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第二乐章是姜文的一首“挚爱”之曲。早在《让子弹飞》中,姜文饰演的张麻子就在留声机里放着这段乐曲的黑胶唱片,还故作深沉地上演了一段令人捧腹的精彩对话。熟悉这首乐曲的人了解,这是莫扎特晚期的代表作品,也是他创作的最后一部协奏曲,和谐柔美之中透露着他对人生哲理的沉静思考,甚至没有丝毫对命运的反抗,只是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
带着这样的理解回归到影片中时,我们在《邪不压正》的正邪两派焦点人物深夜密会时,再次听到了这首熟悉的音乐。不言而喻,导演的用意旨在象征着人物的命运就此注定,音乐已经在冥冥之中为正邪两方的收场安排下宿命。姜文用深厚的古典音乐功底,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化解了复杂的戏剧矛盾,清晰地理顺了正邪命运之间的因果循环,既预留了充分自由的听觉审美空间,也使看似复杂的人物关系在音乐中被剥茧抽丝,逐一理顺。
影片除了激情澎湃的武打场面,在视觉效果上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莫过于连成片的京城青瓦屋顶和在上面如履平川的“李天然”。这一“脚不沾地”的设计理念在明眼人看来,并非是为了渲染“李天然”的武艺高强,而是在黑白颠倒和尔虞我诈的现实社会中寻找一方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地。导演思路清晰地为此情此景搭配了两段指向性明确的交响化旋律,一首名为《宁静的湖泊》,另一首名为《乡村骑士》。前者由英国作曲家柯兹创作,慢三拍的舞曲风格清新流畅,音乐动机环环相扣,沁人心脾。乐曲的主题和平稳的律动线条正是对视觉空间最为贴切的搭配,使观众沉浸在乱世以外的人间仙境。后者这首《乡村骑士》间奏曲,曾在多年前便应用于姜文首部电影作品。当它再次出现在《邪不压正》时,与“李天然”侠之大者的身份浑然一体。在阳光普照,绿树青葱之间,他犹如“乡村骑士”一般意气风发,充满了无限的正能量。静态的景物与动态的人物消融在古典音乐悠扬的旋律中,让观众沉醉其中,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审美满足感。
在上述分析与思考中,使人清晰感受到古典音乐在《邪不压正》中对于电影空间拓展所起到的多重作用。姜文选用了大量古典音乐与这部武侠题材电影结合,使这部电影作品变得与众不同,古典音乐在其中的功能作用可以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首先,这些美妙的旋律满足了导演与观众的双重审美的需求。姜文对于古典音乐的热衷使其在电影中做出大胆尝试,满足了导演的个人审美意识形态。同时,出乎意料的配乐风格,也使观众满足了求新求变的音乐审美诉求,取得了“双赢”的效果;其次,在使用功能层面,古典音乐恰当地对应了影片的戏剧内容,不仅准确表达了民国时代中西文化并存的京城特有风貌,也在音响形态方面与戏剧人物和情节走向保持同步对应,圆满完成了配乐的基本职能;最后,从产业大局考虑,中国电影走向国际舞台,必须尝试与西方观众的观影审美相互衔接。古典音乐的配乐理念可以辅助国际观众读懂中国电影,并产生对中国文化深度了解的欲望,这对于中国电影事业和文化繁荣是十分有益的。
【注释】
①张雷.电影音乐与幻想[J].中国音乐学.2005(04):89-95
②易立竞.中国导演访谈录[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83-84
③许金晶.中国独立电影访谈录[M].浙江: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171-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