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词《钗头凤》到评弹开篇《钗头凤》

2018-11-14 14:11
剧影月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钗头凤沈园陆游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是一词牌名,又名《折红英》,原名《撷芳词》,相传取自北宋政和间宫苑撷芳园之名,因词中有“可怜孤似钗头凤”词句而得名。

这首《钗头凤》是南宋著名诗人、词人陆游的一阙“风流千古”的佳作。全词以凄紧哀婉的艺术手法,记述了词人与原配唐琬被迫分开后在禹迹寺南沈园一次偶然相遇的情景,抒发了作者怨恨愁苦又难以言状的凄楚痴情,是一曲别开生面催人泪下的爱情绝唱。

全词六十字,上下阙各七仄韵,两叠韵,两部递换,声情凄紧的特点正贴合词人与爱人被迫离异后凄情愁苦的心境和不期而遇时悲喜交加柔肠百转欲说还休的心情。这首词始终围绕沈园这一特定的空间来运转笔墨,上阙追昔抚今,以“东风恶”转捩。下阙回到现实,以“春如旧”与“满城春色”相呼应,以“桃花落,闲池阁”与“东风恶”相照应,把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情事和场景历历如绘地叠映出来。全词多用对比的手法,把往昔夫妻共同生活时的美好情景写得逼切如现,以使得他们被迫离异后的凄楚心境深切可感,同时凸显出“东风”的无情和可憎,从而形成感情的强烈对比和艺术张力。

触目惊心的三个“错”到底在向谁诉说?而那三个“莫”究竟有多少无奈,又无法诉说?

唐琬自幼文静灵秀才华横溢,陆家曾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为信物与唐家订亲。婚后伉俪感情很好,不料唐琬的才华横溢与陆游的亲密感情引起了陆母的不满,陆母认为唐琬把儿子的前程耽误殆尽,便以唐氏婚后一直未能生育为借口,逼命陆游休妻。陆游曾另筑别院安置唐琬,其母察觉后逼迫陆游另娶一位温顺本分的王氏女为妻。数年后陆游去游览沈园,巧遇改嫁后的唐琬与夫君也在园中,写罢《钗头凤》,搁笔而去。

沈园一会后,唐琬悲恸不已。回家后,反复玩味陆游的词,和了一首相同词牌的《衩头凤》,不久即快快而卒。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九十年代初,江苏省评弹团编排了这曲《钗头凤》,原唱是优秀青年演员蒋春雷和丁秀华。我第一次听《钗头凤》是在苏州观前街玄妙观的品芳茶座,演出者是我的师叔王培君(本人师承弹词名家曹织云,而王培君是曹织云的叔叔曹啸君的学生,所以按照评弹界的辈分推排,我要尊称王培君一声师叔。)和吴县评弹团的张建珍。

上世纪九十年代,评弹茶座在苏州还非常少见,但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旅游业的发展,苏州评弹茶座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到现在仅仅一条平江路就有近十家评弹茶座,由此可见大家对苏州评弹的认可与喜爱。

2002年,为了弥补多年来因为跑码头演出对女儿疏于照顾的亏欠,我放弃演了十一年的长篇,选择在苏州安居唱开篇,学的第一只新开篇就是《钗头凤》。

开篇《钗头凤》由评弹作家郁小庭作曲。一般传统开篇男女声对唱基本都以蒋俞调为主,而郁小庭创作的《钗头凤》与传统开篇有着很大的区别,选择的是尤调与侯调对唱。尤调的艺术特点是:善用小腔,运用颤音、共鸣、装饰音等演唱技巧,唱腔字正腔圆、起伏低回、抑扬顿挫。慢调节奏舒缓、旋律优美,善于抒情。快调跌宕有致、刚柔并济、吐字清晰、换气自如,特别是大段叠句连唱时,从加强旋律、加快节奏到运用小腔变化,快慢变速一气呵成,酣畅淋漓,给人以回肠荡气的艺术享受,尤其适合表现男性哀愁、怨愤的情绪。

而侯调的艺术特点则是:节奏舒缓,唱腔俏丽,腔胜于字,有时拖腔很长、起伏婉转,发挥成假声花腔,特别适合表现女性哀怨、凄苦、悲恸、愁思的情感。

用尤调与侯调来演唱《钗头凤》,将陆游和唐琬之间爱、恨、痛、怨,柔肠百转痛彻心扉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明明相爱,却不能厮守;明明已作孔雀东南飞,却偏偏在心头盘旋徘徊,不忍离去割舍,特别是最后一段男女声合唱,把男女主人公的千种愁怨,万般委屈推向了高潮。结束时候“错、错、错、错、错、错”上下手重复,一连六个“错”连迸而出——是错误、是错落、是错奏,但到底是谁之“错”?

2002年之前,我第一次听《钗头凤》时就被陆游和唐琬缠绵悱恻、执着不渝的爱情和悲惨的遭遇所感动,当时就下决心一定要学会这曲《钗头凤》。2002年后在苏州各大园林、茶座演出,发现这只开篇特别受听众喜爱,经常会遇见一些听众听了一遍还意犹未尽,要求再听一遍,而传统开篇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也有很多次,我在台上演唱,台下的女听众会情不自禁失声痛哭。

我演唱了近十年的《钗头凤》,此曲深入人心,更深入我心,也萌发了去沈园看一看的想法。2013年年前,趁演出空隙,终于成行。沈园位于浙江绍兴市越城区春波弄,宋代著名园林,至今有800多年历史,现在也是浙江著名的“情园”,到处挂满了来此“朝圣”的情侣们留下的爱情誓言。我为《钗头凤》而来,踏进沈园便直奔题词壁断垣。当我看到斑驳的断壁上沧桑的字迹时,仿佛穿越时空,来到了八百年前陆游与唐琬相会的那一刻——曾经的恩爱夫妻如今相看泪眼,却再不能执子之手,过往种种仿佛昨日,却遥远得已如隔世,与子偕老已成痴梦,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特别当我看到“咽泪装欢”四个字时,自己飘零的身世,坎坷的情路,对女儿疏于照顾的愧疚,几十年演艺漂泊身心的疲惫,一时间五味杂陈涌上心头,在脸上翻滚成泪。恍惚间,我就是唐琬,唐琬就是我。

时间匆匆走过了四十个年头,这个“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男人又走进沈园,追忆早已逝去的爱人。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唐琬的一缕香魂,始终萦绕在陆游心头,不舍消散,不忍忘却。

1199年,75岁的陆游又来到沈园。此时的沈园,池台非昨,老柳凋零,想到唐琬已仙世多年,自己也将化作稽山之土,诗人不禁潸泪: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雨,我站在“钗头凤题词碑”前,感叹流连,任雨水涤荡泪水,心中只反复吟咏亭子上的一副对联:“几多绮思抛细雨,一片柔情付东风!”

沈园之行让我对《钗头凤》有了比以前更深层次的理解与感悟,对唐琬也有了更多的同情。作为曲艺演员,笑场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遇到过,然而我却遇到了一次刻骨铭心的哭场。那是从沈园回来后不久,那天早上,拙政园评弹茶座只有一对情侣,他们点了这曲《钗头凤》。我刚开口唱出“世情薄,人情恶”便泣不成声,几次努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都没能做到,从开唱一直哭到结束。

唐琬的《钗头凤》想必字字句句都叩打着陆游的心弦,让诗人痛彻心扉,追念一生,追悔一生,现在穿越八百年的时光,又叩打着一个评弹女艺人的心弦,让我泣不成声,天法自己,以至于引发了我近三十年演艺生涯中绝无仅有的一次哭场,让我终生难忘。

年轻时跑码头,码头生活的艰苦,幼女需要照顾,曾让我萌生过转行的念头,现在的我,经历生活的磨砺,岁月的洗礼,越来越坚强自信,越来越热爱评弹事业,越来越享受登台演出的感觉。我是用情在唱,用心在唱,用灵魂在唱,唱《钗头凤》唱《四季歌》,唱每一只开篇,唱好每一只开篇。

《钗头凤》,情人恨,十年离散浑如梦。青丝斑,香魂远,一生思念,去向谁言。黯,黯,黯!

评弹梦,《钗头凤》,卅年演艺琵琶弄。享流年,赏春艳,也唱离难,也唱欢颜。弹,弹,弹!

祝有情人终成眷属,世间再无离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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